第239章 我膽小如鼠(1)
第239章 我膽小如鼠(1)
我膽小如鼠
一
有一句成語叫膽小如鼠,說的就是我的故事。這是我的老師告訴我的,當時我還在讀小學,我記得是在秋天的一節語文課上,我們的老師站在講台上,他穿著藏青的卡其布中山服,裡面還有一件乾淨的白襯衣。那時候我坐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間,我仰臉看著他,他手裡拿著一冊課本,手指上布滿了紅的、白的和黃顏色的粉筆灰,他正在朗讀著課文,他的臉和他的手還有他手上的課本都對我居高臨下,於是他的唾沫就不停地噴到了我的臉上,我只好不停地抬起自己的手,不停地去擦掉他的唾沫。他注意到自己的唾沫正在噴到我的臉上,而且當他的唾沫飛過來的那一刻,我就會害怕地眨一下眼睛。他停止了朗讀,放下了課本,他的身體繞過了講台,來到我的面前,他伸過來那隻布滿粉筆灰的右手,像是給我洗臉似的在我臉上摸了一把,然後他轉身拿起放在講台上的課本,在教室里走動著朗讀起來。他擦乾淨了我臉上的唾沫,卻讓我的臉沾滿了紅的、白的和黃顏色的粉筆灰,我聽到了教室里響起嘿嘿、噝噝、咯咯、哈哈的笑聲,因為我的臉像一隻蝴蝶那樣花哨了。
這時候我們的老師朗讀到了「膽小如鼠」,他將舉著的課本放下去,放到了自己的大腿旁,他說:
「什麼叫膽小如鼠?就是說一個人膽子小得像老鼠一樣……這是一句成語……」
我們的老師說完以後嘴巴仍然張著,他還想繼續說。他說:
「比如……」
他的眼睛在教室里掃來掃去,他是在尋找一個比喻,我們的老師最喜愛的就是比喻,他說到「生動活潑」的時候,就會讓呂前進站起來,「比如呂前進,他就是生動活潑,他屁眼裡像是插了根稻草棍,怎麼都坐不住。」他說到「唇亡齒寒」的時候,就會讓趙青站起來,「比如趙青,他為什麼這麼苦?就是因為他父親死了,父親就是嘴唇,沒有了嘴唇,牙齒就會冷得發抖。」
我們的老師經常這樣比喻:
「比如宋海……比如方大偉……比如林麗麗……比如胡強……比如劉繼生……比如徐浩……比如孫紅梅……」
這一次他看到了我,他說:
「楊高。」
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就站了起來,我們的老師看了我一會後,又擺擺手說:
「坐下吧。」
我坐了下去。我們的老師手指敲著講台對我們說:
「怕老虎的同學舉起手來。」
班上所有的同學都舉起了手,我們的老師看了一遍后說:
「放下吧。」
我們都放下了手,我們的老師又說:
「怕狗的同學舉起手來。」
我舉起了手,我聽到了嘿嘿的笑聲,我看到班上的女同學都舉起了手,可是沒有一個男同學舉手。老師說:
「放下吧。」
我和女同學們放下了手,老師繼續說:
「怕鵝的同學舉起手來。」
我還是舉起了手,我聽到了哄堂大笑,我才知道這一次只有我一個人舉起了手,這一次連女同學都不舉手了。我所有的同學都張大了嘴巴笑,只有我們的老師沒有笑,他使勁地敲了一會講台,笑聲才被他敲了下去。他的眼睛看著前面,他沒有看著我,他說:
「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然後他的眼睛看著我了,他說:
「楊高。」
我站了起來,我看到他伸出了手,他的手指向了我,他說:
「比如楊高,他連鵝都害怕……」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接著響亮地說:
「膽小如鼠說的就是楊高……」
二
我確實膽小如鼠,我不敢走到河邊去,也不敢爬到樹上去,就是因為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常這樣對我說:
「楊高,你去學校的操場上玩,去大街上玩,去同學家玩,去什麼地方玩都可以,就是不能到河邊去玩,不能爬到樹上去玩。你要是掉進了河裡,你就會淹死;你要是從樹上掉下來,你就會摔死。」
於是我只好站在夏天的陽光里,我遠遠地看著他們,看著呂前進,看著趙青,看著宋海,看著方大偉,看著胡強,看著劉繼生,看著徐浩。我看著他們在河水裡,看著河水在遠處蹦蹦跳跳,我看著他們黑黝黝的頭和白生生的屁股,他們一個一個扎進了水裡,又一個一個在水裡亮出了屁股,他們把這樣的遊戲叫作「賣南瓜」。他們在河水裡向我喊叫:
「楊高!你快下來!楊高!你快來賣南瓜!」
我搖搖頭,我說:「我會淹死的!」
他們說:「楊高,你看到林麗麗和孫紅梅了嗎?你看她們都下來了,她們是女的都下來了,你是男的還不下來?」
我果然看到了林麗麗和孫紅梅,我看到她們穿著花短褲、穿著花背心,她們走進了河水裡,可我還是搖搖頭,我繼續說:
「我會淹死的!」
他們知道我不會下到河水裡了,就要我爬到樹上去,他們說:
「楊高,你不下來,那你就爬到樹上去。」
我說:「我不會爬樹。」
他們說:「我們都會爬樹,為什麼只有你不會爬樹?」
我說:「從樹上掉下來會摔死的。」
他們就在河水裡站成了一排,呂前進說:
「一、二、三,喊……」
他們齊聲喊了起來:「有一句成語叫膽小如鼠,說的是誰?」
我輕聲說:「我。」
呂前進向我喊叫:「我們沒有聽到。」
我就再說了一遍:「說的就是我。」
他們聽到了我的聲音,他們就不再站成一排了,他們回到了河水裡,河水又開始蹦蹦跳跳了。我在樹前坐了下來,繼續看著他們在河水裡嘻嘻哈哈,看著他們繼續賣著白生生的屁股南瓜。
我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這話不是我自己說出來的,這話是我母親說的,我的母親經常向別人誇獎她的兒子:
「我們家的楊高是最老實巴交的,他聽話,勤快,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他從來不到外面去闖禍,從來不和別人打架,就是罵人的話,我也從來沒有聽到過……」
我母親說得對,我從來不罵別人,也從來不和別人打架,可是別人總是要走過來罵我,走過來要和我打架。他們將袖管卷到胳膊肘的上面,將褲管卷到膝蓋的上面,攔住了我,然後將手指戳在我的鼻子上,將唾沫噴在我的臉上,他們說:
「楊高,你敢不敢和我們打架?」
這時候我就會說:「我不敢和你們打架。」
「那麼,」他們說,「你敢不敢罵我們?」
我會說:「我不敢罵你們。」
「那麼,」他們說,「我們要罵你啦,你聽著!你這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還要加上王八蛋!」
就是林麗麗和孫紅梅,她們是女的,就是女的也不放過我。有一次,我聽到其他女的對這兩個女的說:
「你們兩個人就會欺負我們女的,你們要是真有本事,敢不敢去和一個男的打架?」
林麗麗和孫紅梅說:「誰說我們不敢?」
然後她們就向我走了過來,一前一後夾住了我,她們說:
「楊高,我們要找個男的打架,我們就和你打架吧。我們不想兩個打一個,我們一對一地打架。我們兩個人,林麗麗和孫紅梅,讓你挑選一個。」
我搖搖頭,我說:「我不挑選,我不和你們打架。」 我想走開去,林麗麗伸手拉住我,問我:
「你告訴我們,你是不和我們打架,還是不敢和我們打架?」
我說:「我是不敢和你們打架。」
林麗麗放開了我,可是孫紅梅抓住了我,她對林麗麗說:
「不能就這樣把他放了,還要讓他說膽小如鼠……」
於是林麗麗就問我:「有一句成語叫膽小如鼠,說的是誰?」
我說:「說的就是我。」
三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經常對我母親說:
「楊高這孩子膽子太小了,他六歲的時候還不敢和別人說話,到了八歲還不敢一個人睡覺,十歲了還不敢把身體靠在橋欄上,現在他都十二歲了,可他連鵝都害怕……」
我父親沒有說錯,我遇上一群鵝的時候,兩條腿就會忍不住發抖。我最怕的就是它們撲上來,它們伸直了脖子,張開著翅膀向我撲過來,這時候我只好使勁地往前走。我從呂前進的家門口走了過去,又從宋海的家門口走過去,還走過了方大偉的家,走過了林麗麗的家,可是那群叫破了嗓子的鵝仍然追趕著我,它們嘎嘎嘎嘎地叫喚著,有一次跟著我走出了楊家弄,走完了解放路,一直跟到了學校,它們嘎嘎叫著穿過了操場,我看到很多人圍了上來,我聽到呂前進他們向我喊叫:
「楊高,你用腳踢它們!」
於是我回過身去,對準了中間的那一隻鵝,軟綿綿地踢了一腳,隨即我看到它們更加兇狠地叫著,更加兇狠地撲了上來,我趕緊轉過身來,趕緊往前走去。
呂前進他們喊著:「踢它們!楊高,你踢它們!」
我急促地走著,急促地搖著頭,急促地說:「它們不怕我踢。」
呂前進他們又喊道:「你拿石頭砸它們!」
我說:「我手裡沒有石頭。」
他們哈哈笑著,他們說:「那你趕快逃跑吧!」
我還是急促地搖著頭,我說:「我不能跑,我一跑,你們就會笑我。」
他們說:「我們已經在笑你啦!」
我仔細地去看他們,我看到他們嘴巴都張圓了,眼睛都閉起來了,他們哈哈哈哈地笑,身體都笑歪了。我心想他們說得對,他們已經在笑我了,於是我甩開了兩條腿,我跑了起來。
「事情壞就壞在鵝的眼睛里,」我的母親後來說,「鵝的眼睛看什麼都要比原來的小,所以鵝的膽子是最大的。」
我的母親還說:「鵝眼睛看出來,我們家的門就像是一條縫,我們家的窗戶就像是褲襠的開口,我們家的房子就像雞窩一樣小……」
那麼我呢?到了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常常想著自己在鵝的眼睛里有多大。我心想自己最大也就是另一隻鵝。
四
我小時候,常常聽到她們說我膽小的事,我所說的她們是呂前進的母親和宋海的母親,還有林麗麗的母親和方大偉的母親。她們在夏天的時候,經常坐在樹蔭里,說些別人家的事。她們嘰嘰喳喳,她們的聲音比樹上的知了叫得還要響亮。她們說著說著就會說到我頭上,她們說了我很多怎麼膽小的事,有一次她們還說到了我的父親,她們說我父親也和我一樣膽小怕事。
我聽到這樣的話以後,心裡很難受,一個人坐到了門檻上。我聽到了以前不知道的事,她們說我父親是世上將汽車開得最慢的司機,她們說誰也不願意搭乘我父親的卡車,因為別的司機三小時就會到的路程,我父親五個小時也到不了。為什麼?她們說我父親膽小,說我父親將車開快了會害怕。害怕什麼?害怕自己會被撞死。
呂前進他們看到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就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他們笑著說:
「你父親就是膽小,和你一樣膽小,你的膽小是遺傳的,是從你父親那裡繼承的,你父親是從你爺爺那裡繼承的,你爺爺是從爺爺的爺爺那裡繼承的……」
他們一直說出了我祖先的十多個爺爺,然後問我:
「你父親敢不敢閉上眼睛開車?」
我搖搖頭,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問過。」
呂前進就說他的父親能夠一口吞下一頭約克豬,呂前進的父親是殺豬的,他對我說:
「你自己長著眼睛,你也看到我父親長得比約克豬還要壯。」
宋海的父親是一個外科醫生,宋海說他父親經常自己給自己動手術,宋海說:
「我經常在半夜醒來,看到我父親坐在飯桌旁,低著頭,嘴裡咬著手電筒,手電筒光照著肚子,他自己給自己縫肚子。」
還有方大偉的父親,方大偉說他父親能夠一拳把牆打穿。就是劉繼生的父親,瘦得身上都看不到肉,一年裡面有半年時間是躺在醫院裡,劉繼生說他也能將鐵釘咬斷。
「那麼你的父親呢?」他們問我,「你的父親又有什麼本領?你的父親敢不敢閉上眼睛開車?」
我還是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們就說:「你快去問問你的父親。」
他們走開后,我一直坐在門檻上,我在等著我父親回來。到了傍晚,我母親先回來了,她看到我坐在門檻上發獃,她問:
「楊高,你在幹什麼?」
我說:「我坐在門檻上。」
「我知道你坐在門檻上,」我母親說,「我是問你坐在門檻上幹什麼?」
我說:「我在等父親回來。」
我母親開始做晚飯了,她從水缸里舀出水來淘米,她說:
「你快進來,你幫我把菜洗了。」
我沒有進去,我仍然坐在門檻上,我的母親叫了我很多次,我還是坐在門檻上,一直坐到天黑,我的父親回來了,他的腳步慢吞吞的,在黑暗的路上響了過來,然後在拐角的地方出現,他手裡提著那個破舊的皮包,他把自己的黑影子向我移過來,我看到家裡的燈光照到了他的腳,燈光從他的腳上很快升起,升到胸口后,他站住了,他低下頭來,他的頭仍然在暗中,他問我:
「楊高,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說:「我在等你回來。」
我站了起來,和我父親一起走進了屋子。我父親在椅子里坐了下來,他將右胳膊放在桌子上,他的眼睛看著我,這時候我問他了,我說:
「你敢不敢閉上眼睛開車?」
我父親看著我笑了,他搖搖頭,他說:
「不能閉上眼睛開車。」
「為什麼?」我說,「你為什麼不閉上眼睛開車?」
「如果我閉上眼睛開車,」我父親說,「我會被撞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