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15)
第238章 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15)
兩位從事出版的朋友提出建議:希望我將自己所有的中短篇小說編輯成冊。於是我們坐到了一起,經過幾個小時的討論之後,就有了現在的方案,以每冊十萬字左右的篇幅編輯完成了共六冊的選集。裡面收錄了過去已經出版,可是發行只有一千多冊的舊作;也有近幾年所寫,還未出版的新作。我沒有以作品完成日期的順序來編輯,我的方案是希望每一冊都擁有相對獨立的風格,當然這六冊有著統一的風格。我的意思是這六冊選集就像是臉上的五官一樣,以各自獨立的方式來組成完整的臉的形象。
可以這麼說:《鮮血梅花》是我文學經歷中異想天開的旅程,或者說我的敘述在想象的催眠里前行,奇花和異草歷歷在目,霞光和雲彩轉瞬即逝。於是這裡收錄的五篇作品彷彿夢遊一樣,所見所聞飄忽不定,人物命運也是來去無蹤;《世事如煙》所收的八篇作品是潮濕和陰沉的,也是宿命和難以捉摸的。因此人物和景物的關係,以及他們各自的關係都是若即若離。這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努力,當時我努力去尋找他們之間的某些內部的聯繫方式,而不是那種顯而易見的外在的邏輯;《現實一種》里的三篇作品記錄了我曾經有過的瘋狂,暴力和血腥在字裡行間如波濤般涌動著,這是從噩夢出發抵達夢魘的敘述。為此,當時有人認為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我膽小如鼠》里的三篇作品,講述的都是少年內心的成長,那是恐懼、不安和想入非非的歷史;《戰慄》也是三篇作品,這裡更多地表達了對命運的關心;《黃昏里的男孩》收錄了十二篇作品,這是上述六冊選集中與現實最為接近的一冊,也可能是最令人親切的,不過它也是令人不安的。
這是我從1986年到1998年的寫作旅程,十多年的漫漫長夜和那些晴朗或者陰沉的白晝過去之後,歲月留下了什麼?我感到自己的記憶只能點點滴滴地出現,而且轉瞬即逝。回首往事有時就像是翻閱陳舊的日曆,昔日曾經出現過的歡樂和痛苦的時光成為了同樣的顏色,在泛黃的紙上字跡都是一樣的暗淡,使人難以區分。這似乎就是人生之路,經歷總是比回憶鮮明有力。回憶在歲月消失后出現,如同一根稻草漂浮到溺水者眼前,自我的拯救僅僅只是象徵。同樣的道理,回憶無法還原過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們:過去曾經擁有過什麼?而且這樣的提醒時常以篡改為榮,不過人們也需要偷梁換柱的回憶來滿足內心的虛榮,使過去的人生變得豐富和飽滿。我的經驗是寫作可以不斷地去喚醒記憶,我相信這樣的記憶不僅僅屬於我個人,這可能是一個時代的形象,或者說是一個世界在某一個人心靈深處的烙印,那是無法癒合的疤痕。我的寫作喚醒了我記憶中無數的慾望,這樣的慾望在我過去生活里曾經有過或者根本沒有,曾經實現過或者根本無法實現。我的寫作使它們聚集到了一起,在虛構的現實里成為合法。十多年之後,我發現自己的寫作已經建立了現實經歷之外的一條人生道路,它和我現實的人生之路同時出發,並肩而行,有時交叉到了一起,有時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現在越來越相信這樣的話——寫作有益於身心健康,因為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來。寫作使我擁有了兩個人生,現實的和虛構的,它們的關係就像是健康和疾病,當一個強大起來時,另一個必然會衰落下去。於是,當我現實的人生越來越平乏之時,我虛構的人生已經異常豐富了。
這六冊中短篇小說選集所記錄下來的,就是我的另一條人生之路。與現實的人生之路不同的是,它有著還原的可能,而且準確無誤。雖然歲月的流逝會使它紙張泛黃字跡不清,然而每一次的重新出版都讓它煥然一新,重獲鮮明的形象。這就是我為什麼如此熱愛寫作的理由。
一九九九年四月七日
[《河邊的錯誤》中文版(1993年)跋]
後記
三四年前,我寫過一篇題為《虛偽的作品》的文章,發表在一九八九年的《上海文論》上。這是一篇具有宣言傾向的寫作理論,與我前幾年的寫作行為緊密相關。
文章中的諸多觀點顯示了我當初自信與叛逆的歡樂,當初我感到自己已經洞察到藝術永恆之所在,我在表達思考時毫不猶豫。現在重讀時,我依然感到沒有理由去反對這個更為年輕的我,《虛偽的作品》對我的寫作依然有效。
這篇文章始終沒有脫離這樣一個前提,那就是所有的理論都只針對我自己的寫作,不涉及另外任何人。
幾年後的今天,我開始相信一個作家的不穩定性,比他任何尖銳的理論更為重要。一成不變的作家只會快速奔向墳墓,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捉摸不定與喜新厭舊的時代,事實讓我們看到一個嚴格遵循自己理論寫作的作家是多麼可怕,而作家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在於經常的朝三暮四。為什麼幾年前我們熱衷的話題,現在已經無人顧及。是時代在變,還是我們在變?這是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卻說明了固定與封閉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作家的不穩定性取決於他的智慧與敏銳的程度。作家是否能夠使自己始終置身於發現之中,這是最重要的。
懷疑主義者告訴我們:任何一個命題的對立面,都存在著另一個命題。這句話可以解釋那些優秀的作家為何經常自己反對自己。作家不是神父,單一的解釋與理論只會窒息他們,作家的信仰是沒有儀式的,他們的職責不是佈道,而是發現,去發現一切可以使語言生輝的事物。無論是健康美麗的肌膚,還是潰爛的傷口,在作家那裡都應當引起同樣的激動。
所以我現在寧願相信自己是無知的,事實也是如此。任何知識說穿了都只是強調,只是某一立場和某一角度的強調。事物總是存在著兩個以上的說法,不同的說法都標榜自己掌握了世界的真實,而真實永遠都是一位處女,所有的理論到頭來都只是自鳴得意的手淫。
對創作而言,不存在絕對的真理,存在的只是事實。比如藝術家與匠人的區別。匠人是為利益和大眾的需求而創作,藝術家是為虛無而創作。藝術家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只能是少數派,而且往往是那個時代的笑柄,雖然在下一個時代里,他們或許會成為前一時代的唯一代表,但他們仍然不是為未來而創作的。對於匠人而言,他們同樣擁有未來。所以我說藝術家是為虛無而創作的,因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無知者,他們唯一可以真實感受的是來自精神的力量,就像是來自夜空和死亡的力量。在他們的肉體腐爛之前,是沒有人會去告訴他們,他們的創作給世界帶來了什麼。匠人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們每一分鐘都知道自己從實際中獲得什麼,他們在臨死之前可以準確地計算出自己有多少成果。而藝術家只能來自於無知,又回到無知之中。
嘉興,一九九二年八月六日
[《許三觀賣血記》中文版(1996年)跋]
後記
在一部作品寫作之初,作家的理想往往是模糊不清的,作家並不知道這部作品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我的意思是,一如既往的寫作是在敘述上不斷地壓制自己?還是終於解放了自己?當一位作家反覆強調如何喜歡自己的某一部作品時,一定有著某些隱秘的理由。因為一部作品的歷史總是和作家個人的歷史緊密相連,在作家眾多的作品中,總會有那麼幾部是作為解放者出現的,它們讓作家恍然大悟,讓作家感到自己已經進入了理想中的寫作。
敘述上的訓練有素,可以讓作家水到渠成般的寫作,然而同時也常常掩蓋了一個致命的困境。當作家擁有了能夠信賴的敘述方式,知道如何去應付在寫作過程中出現的一系列問題時,信賴會使作家越來越熟練,熟練則會慢慢地把作家造就成一個職業的寫作者,而不再是藝術的創造者了。這樣的寫作會使作家喪失理想,他每天面臨的不再是追求什麼,而是表達什麼。所以說當作家越來越得心應手的時候,他也開始遭受到來自敘述的欺壓了。
我個人的寫作歷史告訴我:沒有一部作品的敘述方式是可以事先設計的,寫作就像生活那樣讓我感到未知,感到困難重重。因此敘述的方式,或者說是風格,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風格不會屬於任何人,它不是大街上的計程車招手即來,它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名拳擊手,它總是想方設法先把你打倒在地,讓你心灰意冷,讓你遠離那些優美感人的敘述景色,所以你必須將它擊倒。寫作的過程有時候就是這樣,很像是鬥毆的過程。因此,當某些美妙的敘述方式得到確立的時候,所表達出來的不僅僅是作家的才華和洞察力,同時也表達了作家的勇氣。
北京,一九九六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