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我膽小如鼠(4)
第242章 我膽小如鼠(4)
然後他笑著把頭擱在了桌子上,劉繼生他們把我推到呂前進面前,宋海把我手裡的刀舉起來,連同我拿刀的手一起放到了呂前進的脖子上。我的菜刀架到呂前進的脖子上后,呂前進的脖子就縮緊了,他的臉貼著桌子咯咯地笑,他說:
「這菜刀弄得我脖子痒痒的。」
我看到呂前進被陽光晒黑的脖子上有幾顆紅痘,我對呂前進說:
「你脖子上有好幾顆紅痘,你上火了,你最近蔬菜吃少了。」
呂前進說:「我最近根本就沒吃蔬菜。」
我說:「不吃蔬菜吃西瓜也行。」
宋海他們對我說:「楊高,你別說廢話了,你不是要把呂前進劈了?現在呂前進的脖子就在你的菜刀下面,我們看你怎麼劈?」
是的,現在呂前進的脖子就在我的菜刀下面,我的手只要舉起來,再劈下去,就能把呂前進的脖子剁斷了。可是我看到宋海他們又一次哈哈地笑起來,我心想他們這麼高興,他們高興就是因為我要把呂前進劈了,於是我就替呂前進難受起來,我對呂前進說:
「他們還是你的朋友呢,他們要真是你的朋友,他們不會這麼高興的,他們應該來勸阻我,他們應該把我拉開,可是你看看他們,他們都盼著我把你劈了。」
他們聽了我的話以後,笑聲更響了,我對呂前進說:
「你看,他們又笑了。」
呂前進也在笑,他的嘴巴貼著桌子說:
「你說得對,他們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你也不是,你要是我的朋友,你就不會拿著菜刀來劈我了。」
聽到呂前進這樣說,我心裡有些不安了,我對他說:
「我要來劈你是因為你打了我,你要是不打我,我是不會來劈你的。」
呂前進說:「我就打了你兩下,你就拿刀來劈我了,你就忘了我以前是怎麼照顧你的了。」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很多以前的事,想起來呂前進曾經為我做的事,他為我和別人打過架,為我和別人吵過嘴,為我做過很多的事,可是我現在卻要把他劈了,我覺得自己不應該把他劈了,他雖然打了我,可他還是我的朋友。我把菜刀從他的脖子上拿走了,我對他說:
「呂前進,我不劈你啦……」
呂前進的頭就從桌子上抬了起來,他伸手去揉自己的脖子,他對著宋海他們哈哈地笑,宋海他們也對著他哈哈地笑。
我繼續說:「雖然我不劈你了,可是也不能就這樣算了,你剛才打了我很多耳光,踢了我很多腳,現在我只打你一個耳光,我們就算是扯平了。」
說著我伸手給了呂前進一個耳光,屋子裡的人都聽到了我的巴掌拍在呂前進的臉上,他們的笑聲一下子就沒有了。接著我看到呂前進的眼睛瞪圓了,他指著我罵道:
「你他媽的!」
他推倒了椅子,一個跨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對準我的臉「啪啪啪啪」打了四個耳光,打得我暈頭轉向,兩眼發黑,然後他對準我的胸口狠狠一拳,打得我肺里都發出了「嗡嗡」聲。在我倒下去的時候,他又在我的肚子上蹬了一腳,我的肚子里立刻就亂成一團。我倒到地上時,我感到他的腳還踢了我幾下,全踢在我的腿上,使我的腿像是斷了一樣。我躺在了地上,我聽到他們「嗡嗡」的說話聲,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我只是感到自己的疼痛從頭到腳,一陣陣,像是擰毛巾似的擰著我的身體。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夏季颱風
第一節
一
白樹走出了最北端的小屋,置身於一九七六年初夏陰沉的天空下。在他出門的那一刻,陰沉的天空突然向他呈現,使他措手不及地面臨一片嘹亮的灰白。於是記憶的山谷里開始回蕩起昔日的陽光,山崖上生長的青苔顯露了陽光迅速往返的情景。
彷彿是生命閃耀的目光在眼睛里猝然死去,天空隨即灰暗了下去。少年開始往前走去。剛才的情景模糊地複製了多年前一張油漆駁落的木床,父親消失了目光的眼睛依然睜著,如那張木床一樣陳舊不堪。在那個月光揮舞的夜晚,他的腳步聲在一條名叫河水的街道上回蕩了很久,那時候有一支夜晚的長簫正在吹奏,傷心之聲四處流浪。
現在,操場中央的草地上正飛舞著無數紙片,草地四周的灰塵奔騰而起,撲向紙片,紙片如驚弓之鳥。他依稀聽到呼喚他的聲音。那是唐山地震的消息最初傳來的時刻,他們就坐在此刻紙片飛舞的地方,是顧林或者就是陳剛在呼喚他,而別的他們則在陽光燦爛的草地上或卧或躺。呼喚聲涉及到他和物理老師的地震監測站。那座最北端的小屋。他就站在那棵瘦弱的杉樹旁,他聽到樹葉在上面輕輕搖晃,然後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在上面搖晃。
「三天前,我們就監測到唐山地震了。」
顧林他們在草地上嘩嘩大笑,於是他也笑了一下,他心想:事實上是我監測到的。
物理老師當初沒在場。監測儀一直安安靜靜,自從監測儀來到這最北端的小屋以後,它一直是安安靜靜的。可那一刻突然出現了異常。那時候物理老師沒在場,事實上物理老師已經很久沒去監測站了。
他沒有告訴顧林他們:「是我監測到的。」他覺得不該排斥物理老師,因此他們的嘩嘩大笑並不只針對他一個人,但是物理老師聽不到他們的笑聲。
他們的笑聲像是無數紙片在風中抖動。他們的笑聲消失以後,紙片依然在草地上飛舞。沒有陽光的草地顯得格外青翠,於是紙片在上面飛舞時才如此美麗。白樹在草地附近的小徑走去時,心裡依然想著物理老師。他注意到小徑兩旁的樹葉因為布滿灰塵顯得十分沉重。
是我一個人監測到唐山地震的。他心裡始終堅持這個想法。
監測儀出現異常的那一刻,他突然害怕不已。他在離開小屋以後,他知道自己正在奔跑。他越過了很多樹木和樓梯的很多台階以後,他看到在教研室里,化學老師和語文老師眉來眼去,物理老師的辦公桌上展示著一個地球儀。他在門口站著,後來他聽到語文老師威嚴的聲音:
「你來幹什麼?」
他離開時一定是驚慌失措。後來他敲響了物理老師的家門。敲門聲和他的呼吸一樣輕微。他擔心物理老師打開屋門時會不耐煩,所以他敲門時膽戰心驚。物理老師始終沒有打開屋門。
那時候物理老師正站在不遠處的水架旁,正專心致志地洗一條色彩鮮艷的三角褲衩和一隻白顏色的乳罩。他看到白樹羞羞答答地站到了他的對面,於是他「嗯」了一聲繼續他專心致志的洗涮。他就是這樣聽完了白樹的講述,然後點點頭:
「知道了。」
白樹在應該離去的時候沒有離去,他在期待著物理老師進一步的反應。但是物理老師再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他在那裡站了很久,最後才鼓起勇氣問:
「是不是向北京報告?」
物理老師這時才抬起頭來,他奇怪地問:
「你怎麼還不走?」
白樹手足無措地望著他。他沒再說什麼,而是將那條褲衩舉到眼前,似乎是在檢查還有什麼地方沒有洗乾淨。陽光照耀著色彩鮮艷的褲衩,白樹看到陽光可以肆無忌憚地深入進去,這情形使他激動不已。
這時他又問:
「你剛才說什麼?」
白樹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再次說:
「是不是向北京報告?」
「報告?」物理老師皺皺眉,接著又說,「怎麼報告?向誰報告?」
白樹感到羞愧不已。物理老師的不耐煩使他不知所措。他聽到物理老師繼續說:
「萬一弄錯了,誰來負責?」
他不敢再說什麼,卻又不敢立刻離去。直到物理老師說:「你走吧。」他才離開。
但是後來,顧林他們在草地里呼喚他時,他還是告訴他們:
「三天前我們就監測到唐山地震了。」他沒說是他一個人監測到的。
「那你怎麼不向北京報告?」
他們嘩嘩大笑。
物理老師的話並沒有錯,怎麼報告?向誰報告?
草地上的紙片依然在飛舞。也不知道為什麼,監測儀突然停頓了。起初他還以為是停電的緣故,然而那盞二十五瓦電燈的昏黃之光依然閃爍不止。應該是儀器出現故障。他猶豫不決,是否應該動手檢查?後來,他就離開那間最北端的小屋。
現在,草地上的紙片在他身後很遠的地方飛舞了。他走出了校門,他沿著圍牆走去。物理老師的家就在那堵圍牆下的路上。
物理老師的屋門塗上了一層乳黃的油漆,這是妻子的禮物。她所居住的另一個地方的另一扇屋門,也是這樣的顏色。白樹敲門的時候聽到裡面有細微的歌聲,於是他眼前模糊出現了城西那口池塘在黎明時分的波動,有幾株青草漂浮其上。
物理老師的妻子站在門口,屋內沒有亮燈,她站在門口的模樣很明亮,外面的光線從她軀體四周照射進去,她便像一盞燈一樣閃閃爍爍了。他看到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接著她明亮的嘴唇動了起來:
「你是白樹?」
白樹點點頭。他看到她的左手扶著門框,她的四個手指歪著像是貼在那裡,另一個手指看不到。
「他不在家,上街了。」她說。
白樹的手在自己腿上摸索著。 「你進來吧。」她說。
白樹搖搖頭。
物理老師妻子的笑聲從一本打開的書中洋溢出來,他聽到了風琴聲在樓下教室里緩緩升起,作為音樂老師的她的歌聲里有著現在的笑聲。那時候恰好有幾張綠葉從窗外伸進來,可他被迫離開它們走向黑板,從物理老師手中接過一截白色的粉筆,樓下的風琴聲在黑板面前顯得凄涼無比。
她笑著說:「你總不能老站著。」
總是在那個時候,在樓下的風琴聲飄上來時,在窗外樹葉伸進來時,他就要被迫離開它們。他現在開始轉身離去,離去時他說:
「我去街上找老師。」
他重新沿著圍牆走,他感到她依然站在門口,她的目光似乎正望著他的背影。這個想法使他走去時搖搖晃晃。
他離開黑板走向座位時,聽到顧林他們嘩嘩笑了起來。
監測儀在今天上午出現故障,顧林他們不會知道這個消息,否則他們又會嘩嘩大笑了。
他走完了圍牆,重又來到校門口,這時候物理老師從街上回來了,他聽完白樹的話后只是點點頭。
「知道了。」
白樹跟在他身後,說:「你是不是去看看?」
物理老師回答:「好的。」可他依然往家中走去。
白樹繼續說:「你現在就去吧。」
「好的,我現在就去。」
物理老師走了很久,發現白樹依然跟隨著他。他便站住腳,說:「你快回家吧。」
白樹不再行走,他看著物理老師走向他自己的家中。物理老師不需要像他那樣敲門,他只要從褲袋裡摸出鑰匙,就能走進去。他從那扇剛才被她的手撫弄過的門走進去。因為屋內沒有亮著燈,物理老師的妻子站在門口十分明亮。她的裙子是黑色的,裙子來自一座繁華的城市。
物理老師將粉筆遞給他時,他看到老師神思恍惚。樓下的風琴聲在他和物理老師之間飄浮。他的眼前再度出現城西那口美麗的池塘,和池塘四周的草叢,還有附近的樹木。他聽到風聲在那裡已經飄揚很久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走向黑板該幹些什麼。他在黑板前與老師一起神思恍惚,風琴聲在窗口搖曳著,像那些樹葉。然後他才回過頭來望著物理老師,物理老師也忘了該讓他做些什麼。他們便站在那裡互相望著,那時候顧林他們竊竊私笑了。後來物理老師說:
「回去吧。」
他聽到顧林他們嘩嘩大笑。
二
物理老師坐在椅子里,他的腳不安分地在地上划動。他說:「街上已經亂成一團了。」
她將手伸出窗外,風將窗帘吹向她的臉。有一頭黃牛從窗下經過,發出「哞哞」的叫聲。很久以前,一大片菜花在陽光里鮮艷無比,一隻白色的羊羔從遠處的草坡上走下來。她關上了窗戶。後來,她就再沒去看望住在鄉下的外婆。現在,屋內的燈亮了。
他轉過頭去看看她,看到了窗外灰暗的天色。
「那個賣醬油的老頭,就是住在城西碼頭對面的老頭,他今天凌晨看到一群老鼠,整整齊齊一排,相互咬著尾巴從馬路上穿過。他說起碼有五十隻老鼠,整整齊齊地從馬路上穿過,一點也不驚慌。機械廠的一個司機也看到了。他的卡車沒有軋著它們,它們從他的車輪下浩浩蕩蕩地經過。」
她已經在廚房裡了,他聽到米倒入鍋內的聲響,然後聽到她問:
「是賣醬油的老頭這樣告訴你?」
「不是他,是別人。」他說。
水衝進鍋內,那種破破爛爛的聲響。
「我總覺得傳聞不一定準確。」她說。
她的手指在鍋內攪和了,然後水被倒出來。
「現在街上所有的人都這麼說。」
水又沖入鍋內。
「只要有一個人這麼說,別的人都會這麼說的。」
她在廚房裡走動,她的腿碰倒了一把掃帚,然後他聽到她點燃了煤油爐。
「城南有一口井昨天深夜沸騰了兩個小時。」他繼續說。
她從廚房裡出來:
「又是傳聞。」
「可是很多人都去看了,回來以後他們都證實了這個消息。」
「這仍然是傳聞。」
他不再說話,把右手按在額上。她走向窗口,在這傍晚還未來臨的時刻,天空已經沉沉一色,她看到窗外有一隻雞正張著翅膀在追逐什麼。她拉上了窗帘。
他問:「你昨晚睡著時聽到雞狗的吼叫了嗎?」
「沒有。」她搖搖頭。
「我也沒有聽到。」他說,「但是街上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昨晚上雞狗叫成一片。就是我們沒有聽到,所以我們應該相信他們。」
「也可能他們應該相信我們。」
他從椅子里站了起來:
「你為什麼總是不相信別人呢?」
——是英雄創造歷史?還是群眾創造歷史?政治老師問。
——群眾創造歷史。
——群眾是什麼?蔡天儀。
——群眾就是全體勞動人民。
——坐下。英雄呢?王鍾。
——英雄是指奴隸主、資本家、剝削階級。
那個時候,有關她住在鄉下的外婆的死訊正在路上行走,還未來到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