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我膽小如鼠(5)
第243章 我膽小如鼠(5)
三
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鍾其民坐在他的窗口。此刻他的右手正放在窗台上,一把長簫擱在胳膊上,由左手掌握著。他視野的近處有一塊不大的空地,他的目光在空地上經過,來到了遠處幾棵榆樹的樹葉上。他試圖躲過阻擋他目光的樹葉,從而望到遠處正在浮動的天空。他依稀看到遠處的天空正在呈現一條慘白的光亮,光亮以蚯蚓的姿態彎曲著。然後中間被突然切斷,而兩端的光亮也就迅速縮短,最終熄滅。他看到遠處的天空正十分平靜地浮動著。
吳全從街上回來,他帶來的消息有些驚人。
「地震馬上就要發生了,街上的廣播在說。」
吳全的妻子站在屋門前,她帶著身孕的臉色異常蒼白。她驚慌地看著丈夫向她走來。他走到她跟前,說了幾句話。她便急促地轉過遲疑的身體走入屋內。吳全轉回身,向幾個朝他走來的人說:「地震馬上就要發生了,鄰縣在昨天晚上就廣播了,我們到今天才廣播。」
他的妻子這時走了出來,將一沓錢悄悄塞入他手裡,他輕聲囑咐一句:
「你快將值錢的東西收拾一下。」
然後他將錢塞入口袋,快步朝街上走去,走去時扯著嗓子:
「地震馬上就要發生了。」
吳全的喊聲在遠處消失。鍾其民鬆了一口氣,心想他總算走了。現在,空地上仍有幾個人在說話,他們的聲音不大。
「一般地震都是在夜晚發生。」王洪生這樣說。
「一般是在人們睡得最舒服的時候。」林剛補充了一句。
「地震似乎喜歡在人多的地方發生。」
「要是沒人的話,地震就沒什麼意思了。」
「王洪生。」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不遠處怒氣沖沖地叫著。
林剛用胳膊推了推王洪生:「叫你呢。」
王洪生轉過身去。
「還不快回來,你也該想想辦法。」
王洪生十分無聊地走了過去。其他幾個人稍稍站了一會,也四散而去。這時候李英出現在門口,她哭喪著臉說:
「我丈夫怎麼還不回來?」
鍾其民拿起長簫,放到唇邊。他看著站在門口手足無措的李英,開始吹奏。似乎有一條寬闊的,但是薄薄的水在天空里飛翔。在田野里行走的是樹木,它們的身體發出的嘩嘩的響聲……江輪離開萬縣的時候黑夜沉沉,兩岸的群山在月光里如波浪狀起伏,山峰閃閃爍爍。江水在黑夜的寧靜里流淌,從江面上飄來的風無家可歸,蕭蕭而來,蕭蕭而去。
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他的窗口失去昔日的寧靜也已經很久了。他們似乎都將床搬到了門口,他一直聽到那些傢具在屋內移動時的響聲,它們像牲口一樣被人到處驅趕。夜晚來臨以後,他們的屋門依然開啟,直到翌日清晨的光芒照亮它們,他們部分的睡姿可以隱約瞥見,清晨的寧靜就這樣被無聲地瓦解。
在日出的海面上,一片寬闊的光芒在透明的海水裡自由成長。能夠聽到碧藍如晴空的海水在船舷旁流去時有一種歌唱般的聲音。心情愉快的清晨發生在日出的海面。然而後來,一些帆船開始在遠處的水域航行,船帆如一些破舊的羽毛插在海面上,它們搖搖晃晃顯得寂寞難忍。那是流浪旅途上的凄苦和心酸。
李英的丈夫從街上回來了,他帶來的消息比吳全剛才所說的更驚人。
「街上都在搶購毛竹和塑料雨布。」
鍾其民將簫擱在右手胳膊上,望著李英的丈夫走向自己的家門,心想他倒是沒有張牙舞爪。
他說:「縣委大院里已經搭起了很多簡易棚,學校的操場也都搭起了簡易棚,他們都不敢在房屋裡住了,說是晚上就要發生地震。」
李英從屋內出來,沖著他說:「你上哪兒去啦?」
街上都在搶購毛竹和塑料雨布。寧靜了片刻的窗口再度騷動起來。
他住過的旅店幾乎都是靠近街道的,陷入嘈雜之聲總是無法突圍。嘈雜之聲缺乏他所希望的和諧與優美,它們都為了各自的目的胡亂響著。如果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鍾其民想,那麼音樂就會在各個角落誕生。
吳全再次從街上回來時滿載而歸。他從一輛板車上卸下毛竹和塑料雨布,然後扯著嗓子叫:
「快去吧,街上都在搶購毛竹和塑料雨布。」
眼下那塊空地缺乏男人,男人在剛才的時候已經上街。吳全的呼籲沒有得到應該出現的效果。但是有個女人的聲音突然響起,像是王洪生妻子的聲音:
「你剛才為什麼不說?」
吳全裝著沒有聽到。他的妻子已經出現在門口,她似乎不敢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她走過去打算幫助丈夫。但他說:「你別動。」於是她就站住了,低著頭看丈夫用腳在地上測量。
「就在這裡吧。」他說,「這樣房屋塌下來時不會壓著我們。」
她朝四周看了看,小聲問:「是不是太中間了。」
他說:「只能這樣。」
又是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
「你不能在中央搭棚。」
吳全仍然裝著沒有聽到。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將一根毛竹往泥土裡打進去。
「喂,你聽到沒有?」
吳全從椅子上下來,從地上撿起另一根毛竹。
「這人真不要臉。」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你也該為別人留點地方。」
「吳全。」仍然是女人的聲音,「你也該為別人留點地方。」
全是一些女人的聲音。鍾其民心想,他眼前出現一些碎玻璃。全是女人的聲音。他將簫放到唇邊。音樂有時候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經置身於一條不斷彎曲的小巷裡,在某個深夜的時刻。那寧靜不同於空曠的草原和奇麗的群山之峰。那裡的寧靜處於珍藏之中,他必須小心翼翼地享受。他在往前走去時,小巷不斷彎曲,彷彿行走在不斷出現的重複里,和永無止境的簡單之中。
已經不再是一些女人的聲音了。王洪生和林剛他們的嗓音在空氣里飛舞。他們那麼快就回來了。
「你講理,我們也講;你不講理,我們也不會和你講理。」王洪生嗓音洪亮。
林剛準備去拆吳全已經搭成一半的簡易棚。王洪生拉住他:
「現在別拆,待他搭完后再拆。」
李英在那裡呼喚她的兒子:「星星。」
「這孩子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她再次呼喚:「星星。」
音樂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經看到過有關月球的攝影描述。在那一片茫茫的、粗糙的土地上,沒有樹木和河流,沒有動物在上面行走。那裡被一片寒冷的光普照,那種光芒雖然灰暗卻十分犀利,在外表粗糙的亂石里寧靜地遊動,那是一個沒有任何嗓音的世界,音樂應該去那裡居住。
他看到一個異常清秀的孩子正坐在他腳旁,孩子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此刻正靠在牆上望著他。這個孩子和此刻仍在窗外繼續的呼喚聲「星星」有關。孩子十分安靜地坐在地上,他右手的食指含在嘴裡。他時常偷偷來到鍾其民的腳旁。他用十分簡單的目光望著鍾其民。他的眼睛異常寧靜。
他覺得現在應該吹一支孩子們喜歡的樂曲。
四
監測儀在昨天下午重新轉動起來。故障的原因十分簡單,一根插入泥土的線路斷了。白樹是在操場西邊的一棵樹下發現這一點的。
現在,那個昨天還是紙片飛舞的操場出現了另外一種景色。學校的老師幾乎都在操場上,一些簡易棚已經隱約出現。
在一本已經泛黃並且失去封面的書中,可以尋找到有關營地的描寫。在阿爾卑斯山下的草坡上,盟軍的營地以雪山作為背景,一些美麗的女護士正在帳篷之間走來走去。
物理老師已經完成了簡易棚的支架,現在他正將塑料雨布蓋上去。語文老師在一旁說:
「低了一些。」 物理老師回答:「這樣更安全。」
物理老師的簡易棚接近道路,與一棵粗壯的樹木倚靠在一起。樹枝在簡易棚上面擴張開去。物理老師說:
「它們可以抵擋一下飛來的磚瓦。」
白樹就站在近旁。他十分迷茫地望著眼前這突然出現的景象——阿爾卑斯山峰上的積雪在藍天下十分耀眼——書上好像就是這樣寫的。他無法弄明白這突如其來的事實。他一直這麼站著,語文老師走開后他依然站著。物理老師正忙著蓋塑料雨布,所以他沒有走過去。他一直等到物理老師蓋完塑料雨布,在簡易棚四周走動著察看時,他才走過去。
他告訴物理老師監測儀沒有壞,故障的原因是:
「線路斷了。」
他用手指著操場西邊:
「就在那棵樹下面斷的。」
物理老師對他的出現有些吃驚,他說:
「你怎麼還不回家?」
他站著沒有動,然後說:
「監測儀沒有出現異常情況。」
「你快回家吧。」物理老師說。他繼續察看簡易棚,接著又說:
「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他將右手伸入褲子口袋,那裡有一把鑰匙,可以打開最北端那座小屋的門。物理老師讓他以後不要再來了。他想,他要把鑰匙收回去。
可是物理老師並沒有提鑰匙的事,他只是說:
「你怎麼還沒走?」
白樹離開阿爾卑斯山下的營地,向校門走去。後來,他看到了物理老師的妻子走來時的身影。那時候她正沿著圍牆走來。她兩手提滿了東西,她的身體斜向右側,風則將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側。
那時候他聽到了街上的廣播正在播送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但是監測儀並沒有出現任何地震的跡象。他看到物理老師的妻子正艱難地向他走來。他感到廣播肯定是弄錯了。物理老師的妻子已經越來越近。廣播里播送的是縣革委會主任的緊急講話。可是監測儀始終很正常。物理老師的妻子已經走到了他的身旁,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走入了學校。
在街上,他遇到了顧林、陳剛他們。他們眉飛色舞地告訴他:地震將在晚上十二點發生。
「我們不準備睡覺了。」
他搖搖頭,說:「不會發生。」
他告訴他們監測儀沒有出現異常情況。
顧林他們嘩嘩大笑了。
「你向北京報告了嗎?」
然後他們拋下他往前走去,走去時高聲大叫:
「今晚十二點地震。」
他再次搖搖頭,再次對他們說:
「不會發生的。」
但他們誰也沒有聽到他的話。
回到家中時,天色已黑。屋內空無一人,他知道母親也已經搬入了屋外某個簡易棚。他在黑暗中獨自站了一會。物理老師的妻子艱難地向他走來,她的身體斜向右側,風則將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側。然後他走下樓去。
他在屋后那塊空地上找到了母親。那裡只有三個簡易棚,母親的在最右側。那時候母親正在鋪床,而王立強則在收拾餐具。裡面只有一張床。他知道自己將和母親同睡這張床。他想起了學校最北端那座小屋,那裡也有一張床。物理老師在安放床的時候對他說:
「情況緊急的時候還需要有人值班。」
母親看到他進來時有些尷尬,王立強也停止了對餐具的收拾。母親說:「你回來了。」
他點點頭。
王立強說:「我走了。」
他走到門口時又說了一句:「需要什麼時叫我一聲就行了。」
母親答應了一聲,還說了句:「麻煩你了。」
他心想,事實上,你們之間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父親的葬禮十分凄涼。火化場的常德拉著一輛板車走在前面。父親躺在板車之中,他的身體被一塊白布覆蓋。他和母親跟在後面。母親沒有哭,她異常蒼白的臉向那個陰沉的清晨仰起。他走在母親身邊,上學的同學站在路旁看著他們,所去的地方十分漫長。
第二節
一
趨向虛無的深藍色應該是青藏高原的天空,它籠罩著沒有植物生長的山丘。近處的山丘展示了褐色的條紋,如巨蛇爬滿一般。汽車已經馳過了昆崙山口,開始進入唐古拉山地。那時候一片雲彩飄向高原的烈日,雲彩正將陽光一片片削去,最後來到烈日下,開始抵擋烈日。高原驀然暗淡了下來,彷彿黃昏來臨的景色迅速出現。他看到遙遠處有野牛寧靜地走動,它們行走在高原寧靜的顏色之中。
簫聲在梅雨的空中結束了最後的旋律。鍾其民坐在窗口,他似乎看到剛才吹奏的曲子正在雨的間隙里穿梭遠去,已經進入他視野之外的天空,只有清晨才具有的鮮紅的陽光,正在那個天空里飄揚。田野在晴朗地鋪展開來,樹木首先接受了陽光的照耀。那裡清晨所擁有的各種聲響開始升起,與陽光匯成一片。聲響在純凈的空中四處散發,沒有絲毫雜訊。
屋外的雨聲已經持續很久了,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鍾其民望著空地上的簡易棚,風中急瀉而去的雨水在那些塑料雨布上飛飛揚揚。他們就躲藏在這飛揚之下。此刻空地的水泥地上雨水橫流。
出現的那個人是林剛,他來到空地還未被簡易棚佔據的一隅,他呼喊了一聲:
「這裡真舒服。」
然後林剛的身體轉了過去。
「王洪生。喂,我們到這裡來。」
「你在哪兒?」
是王洪生的聲音,從雨里飄過來時彷彿被一層布包裹著。他可能正將頭探出簡易棚,雨水將在他腦袋上四濺飛舞。
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可是那天晚上來到的不是地震,而是梅雨。
王洪生他們此刻已和林剛站在了一起,他們的雨傘連成一片。他看到他們的腦袋往一處湊過去。他們點燃了香煙。
「這裡確實舒服。」
「簡易棚里太難受了。」
「那地方要把人憋死。」
王洪生說:「最難受的是那股塑料氣味。」
「這是什麼煙,抽起來那麼費勁。」
「你不問問這是什麼天氣。」
現在是梅雨飛揚的天氣。鍾其民望到遠處的樹木在雨中煙霧瀰漫。現在望不到天空,天空被雨遮蓋了。雨遮蓋了那種應有的藍色,遮蓋了陽光四射的景色。雨就是這樣,遮蓋了天空。
「地震還會不會發生?」
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誰也沒有見到過地震,所以誰也不知道什麼是廢墟。他曾經去過新疆吐魯番附近的高昌故城。一座曾經繁華一時的城鎮,經千年的烈日照射,風沙席捲,如今已是廢墟一座。他知道什麼是廢墟。昔日的城牆、房屋依稀可見,但已被黃沙覆蓋,閃爍著陽光那種黃色。落日西沉以後,故城在月光里凄涼聳立,回想著昔日的榮耀和災難。然後音樂誕生了。因此他知道什麼是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