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我膽小如鼠(6)

  第244章 我膽小如鼠(6)

  「鍾其民。」是林剛或者就是王洪生在叫他。


  「你真是寧死不屈。」是王洪生在說。


  他聽到他們的笑聲,他們的笑聲飄到窗口時被雨擊得七零八落。


  「砍頭不過風吹帽。」是林剛。


  他注意起他們的屋門,他們的屋門都敞開著。他們為何不走入屋內?


  李英又在叫喚了:

  「星星。」


  她撐著一把雨傘出現在林剛他們近旁。


  他不知道孩子是什麼時候來到腳旁的。


  「這孩子到處亂走。」


  孩子聽到了母親的呼喊,他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鍾其民別出聲。


  「星星。」


  星星的頭髮全濕了。他俯下身去,抹去孩子臉上的雨水。他的手接觸到了他的衣服,衣服也濕了,孩子的皮膚因為潮濕,已經開始泛白。


  「大偉。」李英開始呼喊丈夫了。


  大偉的答應聲從簡易棚里傳出來。


  「你出來。」李英哭喪著喊叫,隨即又叫:

  「星星。」


  一片雨水飛揚的聲音。


  孩子的眼睛非常明亮,他知道他在期待著什麼。


  二


  雨水在地上急流不止,塑料雨布在風中不停搖晃,雨打在上面,發出一片沉悶的聲響。王洪生他們的說話聲陣陣傳來。


  「你也出去站一會吧。」她說。


  吳全坐在床上,他彎曲著身體,汗水在他臉上胡亂流淌。他搖搖頭。


  她伸過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衣服。


  「你的衣服都濕了。」


  他看到自己的手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時后出現無數蒼白的皺紋。


  「你把襯衣脫下來。」她說。


  他看著地上嘩嘩直流的雨水。她伸過手去替他解襯衣紐扣。他疲憊不堪地說:


  「別脫了,我現在動一下都累。」


  潮濕披散的頭髮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的雙手撐住床沿,事實上撐住的是她的身體。隆起的腹部使她微微後仰。腳掛在床下,腳上蒼白的皮膚看上去似乎與裡面的脂肪脫離。如同一張胡亂貼在牆上的紙,即將被風吹落。


  王洪生他們在外面的聲音和雨聲一起來到。鍾其民的簫聲已經持續很久了。風在外面的聲音很清晰。風偶爾能夠試探著吹進來一些,使簡易棚內悶熱難忍的塑料氣味開始活動起來,出現几絲舒暢的間隙。


  「你出去站一會吧。」她又說。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疲憊模樣使他不忍心拋下她。他搖搖頭。


  「我不想和他們站在一起。」


  王洪生他們在外面聲音明亮。鍾其民的簫聲已經離去。現在是自由自在的風聲。


  「我也想去站一會。」她說。


  他們一起從簡易棚里鑽出來,撐開雨傘以後站在了雨中,棚外的清新氣息撲鼻而來。


  「像是清晨起床打開窗戶一樣。」她說。


  「星星。」


  李英的叫聲此刻聽起來也格外清新。


  星星出現在不遠的雨中,孩子縮著脖子走來。他在經過鍾其民窗口時向那裡看了幾眼,鍾其民朝他揮了揮長簫。


  「星星,你去哪兒了?」


  李英的聲音怒氣沖沖。


  他發現她的兩條腿開始打顫了。他問:

  「是不是太累了?」


  她搖搖頭。


  「我們回去吧。」


  她說:「我不累。」


  「走吧。」他說。


  她轉過身去,朝簡易棚走了兩步,然後發現他沒有動。他愁眉不展地說:


  「我實在不想回到簡易棚里去。」


  她笑了笑:「那就再站一會吧。」


  「我的意思是……」他說,「我們回屋去吧。」


  「我想,」他繼續說,「我們回屋去坐一會,就坐在門口,然後再去那裡。」他朝簡易棚疲倦地看了一眼。


  第三節

  一

  監測儀一直沒有出現異常情況。這天上午,雨開始趨向稀疏,天空不再是沉沉一色,雖然烏雲依然翻滾,可那種令人欣慰的蒼白顏色開始隱隱顯露,梅雨已經持續了三天。他望著此刻稀疏飄揚的雨點,心裡堅持著過去的想法:地震不會發生。


  街道上的雨水在嘩嘩流動,他曾經這樣告訴過顧林他們。工宣隊長的簡易棚在操場的中央。阿爾卑斯山峰的積雪在藍天下閃閃爍爍。但他不能告訴工宣隊長地震不會發生,他只能說:「監測儀一直很正常。」


  「監測儀?」


  工宣隊長坐在簡易棚內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著的膀子上的虛汗。


  「他娘的,我怎麼沒聽說過監測儀。」


  他一直站在棚外的雨中。


  工宣隊長望著白樹,滿腹狐疑地問:

  「那玩意兒靈嗎?」


  白樹告訴他唐山地震前三天他就監測到了。


  工宣隊長看了白樹一陣,然後搖搖頭:

  「那麼大的地震能提前知道嗎?什麼監測儀,那是鬧著玩。」


  物理老師的簡易棚接近那條小道。他妻子的目光從雨水中飄來,使他走過時猶如越過一片陽光燦爛照射的樹林。監測儀一直沒有出現異常情況,他很想讓物理老師知道這一點。但是插在褲袋裡的手制止了他,那是一把鑰匙制止了他。


  現在飄揚在空氣中的雨點越來越稀疏了,有幾隻麻雀在街道上空飛過,那喳喳的叫聲暗示出某種燦爛的景象,陽光照射在濕漉漉的泥土上將會令人感動。街上有行人說話的聲音。


  「聽說地震不會發生了。」


  白樹在他們的聲音里走過去。


  「鄰縣已經解除了地震警報。」


  監測儀始終沒有出現異常情況。白樹知道自己此刻要去的地方,他感到一切都嚴重起來了。


  那個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走在街上時,會使眾人仰慕。他的眼睛里沒有白樹,但是他看到了陳剛:

  「你爸爸好嗎?」


  後來陳剛告訴白樹:那人就是縣革委會主任。


  縣委大院空地里的情景,彷彿是學校操場的重複。很多大小不一的簡易棚在那裡呈現。依然是阿爾卑斯山下的營地。白樹在大門口站了很久,他看到他們在雨停之後都站在了棚外,他們掀開了雨布。


  「那氣味太難受了。」


  白樹聽到他們的聲音里有一種晴天時才有的歡欣鼓舞。


  「這日子總算到頭了。」


  「虛驚一場。」


  有幾個年輕人正費勁地將最大的簡易棚的雨布掀翻在地。那個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一旁與幾個人說話,和他說完話的人都迅速離去。後來他身旁只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那雨布被掀翻的一刻,有一片雨水明亮地傾瀉下去。他們走入沒有了屋頂的簡易棚。


  現在白樹走過去了,走到他們近旁。縣革委會主任此刻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的手撫摸著膝蓋。那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和一張辦公桌站在一起,桌上有一部黑色的電話。他問:

  「是不是通知廣播站?」


  革委會主任擺擺手:「再和……聯繫一下。」


  白樹依稀聽到某個鄰近的縣名。


  那人搖起電話:


  嘎嘎嘎嘎。


  「是長途台嗎?接一下……」


  「你是誰?」革委會主任發現了白樹。


  「監測儀一直很正常。」白樹聽到自己的聲音哆嗦著飄向革委會主任。


  「你說什麼?」


  「監測儀……地震監測儀很正常。」


  「地震監測儀?哪來的地震監測儀?」 電話鈴響了。那人拿起電話。


  「喂,是……」


  白樹說:「我們學校的地震監測儀。」


  「你們學校?」


  「縣中學。」


  那人說話聲:「你們解除警報了?」然後他擱下電話,對革委會主任說,「他們也解除警報了。」


  革委會主任點點頭:「都解除警報了。」隨後又問白樹,「你說什麼?」


  「監測儀一直很正常。」


  「你們學校?有地震監測儀?」


  「是的。」白樹點點頭,「唐山地震我們就監測到了。」


  「還有這樣的事。」革委會主任臉上出現了笑容。


  「監測儀一直很正常。地震不會發生。」白樹終於說出了曾經向顧林他們說過的話。


  「噢——」革委會主任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地震不會發生?」


  「不會。」白樹說。


  革委會主任站起來走向白樹。他向他伸出右手,但是白樹並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又抽回了手。他說:

  「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代表全縣的人民感謝你。」然後他轉身對那人說,「把他的名字記下來。」


  後來,白樹又走在了那條雨水嘩嘩流動的街道上。那時候有關地震不會發生的消息已在鎮上瀰漫開去了。街上開始出現一些提著灶具和鋪蓋的人,他們是最先離開簡易棚往家中走去的人。


  「白樹。」


  他看到王嶺坐在影劇院的台階上,王嶺全身已經濕透,他滿面笑容地看著白樹。


  「你知道嗎,」王嶺說,「地震不會發生了。」


  他點點頭。然後他聽到廣播里在說:「有消息報道,鄰縣已經解除了地震警報。根據我縣地震監測站監測員白樹報告,近期不會發生地震……」


  王嶺叫了起來:「白樹,在說你呢。」


  白樹獃獃地站立著,女播音員的聲音在空氣里慢慢飄散,然後他沿著台階走到王嶺身旁坐下。他感到眼前的景色里有幾顆很大的水珠,他伸手擦去眼淚。


  王嶺搖動著他的手臂:「白樹,你的名字上廣播了。」


  王嶺的激動使他感動不已,他說:「王嶺,你也到監測站來吧。」


  「真的嗎?」


  物理老師的形象此刻突然來到,於是他為剛才脫口而出的話感到不安,不知道物理老師會不會同意王嶺到監測站來。


  物理老師的簡易棚就在路旁,他經過時便要經過他妻子的目光。


  他曾經看到她站在一棵樹下的形象,陽光並未被樹葉全部抵擋,但是來到她身上時斑斑駁駁。他看到樹葉的陰影如何在她身上安詳地移動。那些幸福的陰影。那時候她正笑著對體育老師說:

  「我不行。」


  體育老師站在沙坑旁,和沙坑一起邀請她。


  現在,她也應該聽到廣播了。


  二


  瀰漫已久的梅雨在這一日中午的時刻由稀疏轉入終止。當鍾其民坐在窗口眺望遠處的天空時,天空向他呈現了亂雲飛渡的情景。他曾經伸手接觸過那些飛渡的亂雲,在接近山峰時,如黑煙一般的烏雲從山腰裡席捲而上。那些飄浮在空中的龐然大物,其實如煙一樣脆弱和不團結,它們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


  在空地上,李英又在呼喊著星星。星星逃離父母總是那麼輕而易舉。林剛在那裡掀開了蓋住簡易棚的塑料雨布,他說:

  「也該晒晒太陽了。」


  「哪兒有太陽?」王洪生在簡易棚里出來時信以為真。


  「被雲擋住了。」林剛說。


  他說得沒錯。


  「翻開雨布吧。」林剛向王洪生喊道,「把裡面的氣味趕出去。」


  幾乎所有簡易棚的雨布被掀翻在地了,於是空地向鍾其民展示了一堆破爛。吳全的妻子站在沒有雨布遮蓋的簡易棚內,她隆起的腹部進入了鍾其民的視野。李英在喊叫:


  「星星。」


  「別叫了。」王洪生說,「該讓孩子玩一會。」


  「可他還是個孩子。」李英總是哭喪著臉。


  音樂已經逃之夭夭。他們的嘈雜之聲是當年越過盧溝橋的日本鬼子。音樂迅速逃亡。鍾其民從椅子里站起來,此刻戶外的風正清新地吹著,他希望自己能夠置身風中,四周是漫漫田野。


  鍾其民來到戶外時,大偉從街上回來:


  「地震不會發生了。」他帶來的消息振奮人心,「他們都搬到屋裡去了。」


  「星星呢?」李英喊道。


  「我怎麼知道。」


  「你就知道自己轉悠。」


  「你只會喊叫。」


  接下去將是漫長的爭吵。鍾其民向街上走去。女人和男人的爭吵,是這個世界里最愚蠢的聲音。街道上的雨水依然在嘩嘩流動,他向前走去時,感受著水花在腳上紛紛開放與紛紛凋謝。


  然後他看到了一些肩背鋪蓋手提灶具的行人,他們行走在烏雲翻滾的天空下,他們的孩子跟在身後,他們似乎興高采烈,可是興高采烈只能略略掩蓋一下他們的狼狽。他們正走向自己家中。王洪生他們此刻正將鋪蓋和灶具撤離簡易棚,撤入他們的屋中。


  地震不會發生了。


  他感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星星站在他的身旁,孩子的褲管和袖管都高高捲起,這是孩子對自己最驕傲的打扮。


  星星告訴鍾其民:

  「那裡沒有人。」


  孩子手指過去的地方有幾棵梧桐樹,待那位老人走過之後,那裡就確實沒有人了。


  孩子走過去,他的手依舊扯著鍾其民的衣服。鍾其民必須走過去。來到梧桐樹下后,星星放開鍾其民,向前幾步推開了一幢房屋的門。


  「裡面沒有人。」


  屋內一片灰暗。鍾其民知道了孩子要把他帶向何處。他說:

  「我剛從房屋裡出來。」


  孩子沒有理睬他,徑自走了進去,孩子都是暴君。鍾其民也走了進去。那時孩子正沿著樓梯走上去,那是如衚衕一樣曲折漫長的樓梯。後來有一些光亮降落下來,接著樓梯結束了它的伸延。上樓以後向右轉彎,孩子始終在前,他始終在後。一隻很小的手推開了一扇很大的門,仍然是這隻很小的手將門關閉。他看到傢具和床。窗帘垂掛在兩端。現在孩子的頭髮在窗檯處搖動,窗帘被拉動的聲音——嘎——嘎嘎——孩子的身體被拉長了,他的腳因為踮起而顫抖不已。嘎嘎嘎——嘎——窗帘拉動時十分艱難。


  嘎——兩端的窗帘已經接近。孩子轉過身來看著他,窗帘縫隙里流出的光亮在孩子的頭髮上飄浮。孩子順牆滑下,坐在了地上。仔細聽著什麼,然後說:

  「外面的聲音很輕。」


  孩子雙手抱住膝蓋,安靜地注視著他。孩子的眼睛閃閃發亮,孩子期待著什麼他已經知道。他將門旁的椅子搬過來,面對孩子而坐,先應該整理一下衣服,然後舉起手來,完成幾個吹奏的動作,最後是深深的歉意:

  「簫沒帶來。」


  孩子扶著牆爬了起來,他的身體沮喪不已,他的頭髮又在窗檯前搖動了。他的臉轉了過去,他的目光大概剛好貼著窗檯望出去。他轉回臉來,臉的四周很明亮:


  「我以為你帶來了呢。」


  鍾其民說:「我們來猜個謎語吧。」


  「猜什麼?」孩子的沮喪開始遠去。


  「這房屋是誰的?」


  這個謎語糟透了。


  孩子的臉又轉了過去,他此刻的目光和戶外的天空、樹葉、電線有關。隨後他迅速轉回,眼睛閃閃發亮。


  孩子說:「是陳偉的。」


  「陳偉是誰?」


  孩子的眼睛十分迷茫,他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


  「很好。」鍾其民說,「現在換一種玩法。你走過來,走到這柜子前……讓我想想……拉開第三個抽屜吧。」


  孩子的手拉開了抽屜。


  「裡面有什麼?」


  孩子幾乎將整個上身投入抽屜里,然後拿出了幾張紙和一把剪刀。


  「好極了,拿過來。」


  孩子拿了過去。


  「我給你做輪船或者飛機。」


  「我不要輪船和飛機。」


  「那你要什麼?」


  「我要眼鏡。」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