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我膽小如鼠(7)

  第245章 我膽小如鼠(7)

  「眼鏡?」鍾其民抬頭看了孩子一眼,接著動手製作紙眼鏡,「為什麼要眼鏡?」


  「戴在這兒。」孩子指著自己的眼睛。


  「戴在嘴上?」


  「不,戴在這兒。」


  「脖子上?」


  「不是,戴在這兒。」


  「明白了。」鍾其民的製作已經完成,他給孩子戴上,「是戴在眼睛上。」


  紙遮住了孩子的眼睛。


  「我什麼也看不見。」


  「怎麼會呢?」鍾其民說,「把眼鏡摘下來,小心一點……你向右看,看到什麼了?」


  「柜子。」


  「還有呢?」


  「桌子。」


  「再向左看,有什麼?」


  「床。」


  「向前看呢?」


  「是你。」


  「如果我走開,有什麼?」


  「椅子。」


  「好極了,現在重新戴上眼鏡。」


  孩子戴上了紙眼鏡。


  「向右看,有什麼?」


  「柜子和桌子。」


  「向左呢?」


  「一張床。」


  「前面有什麼?」


  「你和椅子。」


  鍾其民問:「現在能夠看見了嗎?」


  孩子回答:「看見了。」


  孩子開始在屋內小心翼翼地走動。這裡確實安靜。光亮長長一條掛在窗戶上。他曾經在森林裡獨自行走,頭頂的樹枝交叉在一起,樹葉相互覆蓋,天空顯得支離破碎。孩子好像打開了屋門,他連門也看到了。陽光在上面跳躍,從一張樹葉跳到另一張樹葉上。孩子正在下樓,從這一台階跳到另一台階上。腳下有樹葉輕微的斷裂聲,鬆軟如新翻耕的泥土。


  鍾其民感到有人在身後搖晃他的椅子。星星原來沒有下樓。他轉過身去時,卻沒有看到星星。椅子依然在搖晃。他站起來走到窗口,窗帘抖個不停。他拉開了窗帘,於是看到外面街道上的行人呆若木雞,他們可能是最後撤離簡易棚的人,鋪蓋和灶具還在手上。他打開了窗戶,戶外一切都靜止,那是來自高昌故城的寧靜。


  這時有人呼叫:


  「地震了。」


  有關地震的消息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了多日,最終到的卻是吐魯番附近的寧靜。


  街上有人開始奔跑起來,那種驚慌失措的奔跑。剛才的寧靜被瓦解,他聽到了紛紛揚揚的聲音,哭聲在裡面顯得很銳利。鍾其民離開窗口,向門走去。走過椅子時,他伸手摸了一會,椅子不再搖晃。窗外的聲響喧騰起來了。地震就是這樣,給予你曇花一現的寧靜,然後一切重新嘈雜起來。地震不會把廢墟隨便送給你,它不願意把長時間的寧靜送給你。


  鍾其民來到街上時,街上行走著長長的人流,他們背著鋪蓋和灶具。剛才的撤離尚未結束,新的撤離已經開始。他們將撤回簡易棚。街上人聲擁擠,他們依然驚慌失措。


  傍晚的時候,鍾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有人從街上回來,告訴大家:

  「廣播里說,剛才是小地震,隨後將會發生大地震。大家要提高警惕。」


  第四節

  一

  鋪在床上的草席已經濕透了。草席剛開始潮濕的時候,尚有一股稻草的氣息暖烘烘地蒸發出來,現在草席四周的邊緣上布滿了白色的霉點,她用手慢慢擦去它們,她感受到手擦去霉點時接觸到的似乎是腐爛食物的黏稠。


  雨水的不斷流動,制止了棚內氣溫的上升。腳下的雨水分成兩片流去,在兩片雨水接觸的邊緣有一些不甚明顯的水花,歡樂地向四處跳躍。雨水流去時呈現了無數晶瑩的條紋,如絲絲亮光照射過去。雨水的流動里隱蔽著清新和涼爽,那種來自初秋某個黎明時刻,覆蓋著土地的清新和涼爽。


  她一直忍受著隨時都將爆發的嘔吐,她雙手放入衣內,用手將腹部的皮膚和已經滲滿水分的衣服隔離。吳全已經嘔吐了好幾次,他的身體俯下去時越過了所能承受的低度,他的雙手緊按著腰的兩側,手抖動時慘不忍睹。張開的嘴顯得很空洞,嘔吐出來的只是聲響和口水,沒有食物。恍若一把銼刀在銼著他的嗓子,聲響吐出來時使人毛骨悚然。嘔吐在她體內翻滾不已,但她必須忍受。她一旦嘔吐,那麼吳全的嘔吐必將更為兇猛。


  她看到對面的塑料雨布上爬動著三隻蚰蜒,三隻蚰蜒正朝著不同的方向爬去。她似乎看到蚰蜒頭上的絲絲絨毛,蚰蜒在爬動時一伸一縮,在雨布上布下三條晶亮的痕迹,那痕迹彎曲時形成了很多弧度。


  「還不如去死。」


  那是林剛在外面喊叫的聲音,他走出了簡易棚,腳踩進雨水裡的聲響稀里嘩啦。接下去是關門聲。他走入了屋內。


  「林剛。」是王洪生從簡易棚里出來。


  「我想死。」林剛在屋內喊道。


  她轉過臉去看著丈夫,吳全此刻已經仰起了臉,他似乎在期待著以後的聲響,然而他聽到的是一片風雨之聲和塑料雨布已經持續很久了的滴滴答答。於是吳全重又垂下了頭。


  「王洪生。」那個女人尖細的嗓音。


  她看到丈夫赤裸的上身布滿斑斑紅點。紅點一直往上,經過了脖子爬上了他的臉。夜晚的時刻重現以後,她聽到了蚊蟲成群飛來的嗡嗡聲。蚊蟲從傾瀉的雨中飛來,飛入簡易棚,她從來沒有想到蚊蟲飛舞時會有如此巨大的響聲。


  「你別出來。」是王洪生的聲音。


  「憑什麼不讓我出來。」那是他的妻子。


  「我是為你好。」


  「我再也受不了。」她開始哭泣,「你憑什麼甩下我,一個人回屋去?」


  「我是為你好。」他開始吼叫。


  「你走開。」同樣的吼叫。他可能拉住了她。


  她聽到了一種十分清脆的聲響,她想是他打了她一記耳光。


  「好啊,你——」哭喊聲和廝打聲同時呈現。


  她轉過臉去,看到丈夫又仰起了臉。


  一聲關門的巨響,隨後那門發出了被踢打的碎響。


  「我不想活了——」


  很長的哭聲,哭聲在雨中呼嘯而過。她好像跌坐在地了。門被猛擊。


  她仔細分辨那扇門的響聲,她猜想她是用腦袋擊門。


  「我不——想——活——了。」 哭聲突然短促起來:「你——流——氓——」


  妻子罵自己丈夫是流氓。


  「王洪生,你快開門。」是別人的叫聲。


  哭聲開始斷斷續續,雨聲在中間飛揚。她聽到一扇門被打開了,應該是王洪生出現在門口。


  簫聲在鍾其民的窗口出現。簫聲很長,如同晨風沿著河流吹過去。那傻子總是不停地吹簫。傻子的名稱是王洪生他們給的。那一天林剛就站在他的窗下,王洪生在一旁竊笑。林剛朝樓上叫道:


  「傻子。」


  他居然探出頭來。


  「大偉。」李英的喊叫,「星星呢?」


  大偉似乎出去很久了。他的回答疲憊不堪:

  「沒找到。」


  李英傷心欲絕的哭聲:「這可怎麼辦呢?」


  「有人在前天下午看見他。」大偉的聲音低沉無力,「說星星眼睛上戴著紙片。」


  簫聲中斷了。


  簫聲怎麼會中斷呢?三年來,簫聲總是不斷出現。就像這雨一樣,總是纏繞著他們。在那些晴和的夜晚,吳全的呼嚕聲從敞開的窗戶飄出去,鍾其民的簫聲卻從那裡飄進來。她躺在這兩種聲音之間,她能夠很好地睡去。


  「他戴著紙片在街上走。」大偉說。


  「這可怎麼辦呢?」李英的哭聲虛弱不堪。


  她轉過臉去,丈夫已經垂下了頭。他此刻正在剝去手上因為潮濕皺起的皮膚。顏色泛白的皮膚一小片一小片被剝下來。已經剝去好幾層了,一旦這麼幹起來他就沒完沒了。他的雙手已經破爛不堪。她看著自己彷彿浸泡過久般浮腫的手,她沒有剝去那層事實上已經死去的皮膚。如果這麼干,那麼她的手也將和丈夫一樣。


  一條蚰蜒在床架上爬動,丈夫的左腿就架在那裡。蚰蜒開始彎曲起來,它中間最肥胖的部位居然彎曲自如。它的頭已經靠在了丈夫腿上,丈夫的腿上有著斑斑紅點。蚰蜒爬了上去,在丈夫腿上一伸一縮地爬動了。一條晶亮的痕迹從床架上伸展過去,來到了他的腿上,他的腿便和床連接起來了。


  「蚰蜒。」她輕聲叫道。


  吳全木然地抬起頭,看著她。


  她又說:「蚰蜒。」同時用手指向他的左腿。


  他看到了蚰蜒,伸過去左手,企圖捏住蚰蜒,然而沒有成功,蚰蜒太滑。他改變了主意,手指貼著腿使勁一撥,蚰蜒捲成一團掉落下去,然後被雨水沖走。


  他不再剝手上的皮膚,他對她說:


  「我想回屋去。」


  她看著他:「我也想回去。」


  「你不能。」他搖搖頭。


  「不。」她堅持自己的想法,「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他再次拒絕,「那裡太危險。」


  「所以我才要在你身邊。」


  「不行。」


  「我要去。」她的語氣很溫和。


  「你該為他想想。」他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


  她不再做聲,看著他離開床,十分艱難地站起來,他的腿踩入雨水,然後彎著腰走了出去。他在棚外站了一會,雨水打在他仰起的臉上,他的眼睛眯了起來。接著她聽到了一片嘩嘩的水聲,他走去了。


  鍾其民的簫聲此刻又在雨中飄來。他喜歡坐在他的窗口,他的簫聲像風那麼長,從那窗口吹來。吳全已經走入屋內,他千萬別在床上躺下,他實在是太累了,他現在連說話都累。


  「大偉,你再出去找找吧。」李英哭泣著哀求。


  他最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口。他會這樣的。


  大偉踩著雨水走去了。


  一扇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是林剛的說話聲。


  「屋裡也受不了。」他的聲音沮喪不已。


  林剛踩著雨水走向簡易棚。


  吳全已經坐在了屋內,屋內也受不了,他在屋內坐著神經太緊張。他會感到屋角突然搖晃起來。


  吳全出現在簡易棚門口,他臉色蒼白地看著她。


  「又搖晃了。」


  二


  深夜的時候,鍾其民的簫聲在雨中漂泊。簫聲像是航行在海中的一張帆,在黑暗的遠處漂浮。雨一如既往地敲打著雨布,嘩嘩流水聲從地上升起,風呼嘯而過。蚊蟲在棚內成群飛舞,在他赤裸的胸前起飛和降落。它們缺乏應有的秩序,降落和起飛時雜亂無章,不時撞在一起。於是他從一片嗡嗡巨響里聽到了一種驚慌失措的聲音。妻子已經睡去,她的呼吸如同湖面的微浪,搖搖晃晃著遠去——這應該是過去時刻的情景,那些沒有雨的夜晚,月光從窗口照射進來。現在巨大的蚊聲已將妻子的呼吸聲淹沒。身下的草席蒸騰著絲絲濕氣,濕氣飄向他的臉,使他嗅到了溫暖的腐爛氣息。是米飯餿后長出絲絲絨毛的氣息。不是水果的糜爛或者肉類的腐敗。米飯餿后將出現藍和黃相交的顏色。


  他從床上坐起來,妻子沒有任何動靜。他感受到無數蚊蟲急速脫離身體時的慌亂飛舞。一片亂七八糟的嗡嗡聲。他將腳踩入流水,一股涼意油然而生,迅速抵達胸口。他哆嗦了一下。


  何勇明的屍首被人從河水裡撈上來時,已經泛白和浮腫。那是夏日炎熱的中午。他們把他放在樹蔭下,蚊蟲從草叢裡結隊飛來,頃刻佔據了他的全身,他浮腫的軀體上出現無數斑點。有人走近屍首。無數蚊蟲急速脫離屍首的慌亂飛舞。這也是剛才的情景。


  我要回屋去。


  他那麼坐了一會,他想回屋去。他感到有一隻蚊蟲在他吸氣時飛入嘴中。他想把蚊蟲吐出去,可很艱難。他站了起來,身體碰上了雨布,雨布很涼。外面的雨水打在他赤裸的上身,很舒服,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個人站在雨中抽煙,那人似乎撐著一把傘,煙火時亮時暗。鍾其民的窗口沒有燈光,有簫聲鬼魂般飄出。雨水很猛烈。


  我要回屋去。


  他朝自己的房屋走去。房屋的門敞開著,那地方看上去比別處更黑。那地方可以走進去。地上的水發出嘩嘩的響聲,水阻擋著他的腳,走出時很沉重。


  我已經回家了。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東南的屋角一片黑暗,他的眼睛感到一無所有。那裡曾經扭動,曾經裂開過。現在一無所有。


  我為什麼站在門口?

  他摸索著朝前走去,一把椅子擋住了他,他將椅子搬開,繼續往前走。他摸到了樓梯的扶手,床安放在樓上的北端。他沿著樓梯往上走。好像有一樁什麼事就要發生,外面紛紛揚揚已經很久了。那樁事似乎很重要,但是究竟是什麼?怎麼想不起來了?不久前還知道,還在嘴上說過。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樓梯沒有了,腳不用再抬得那麼高,那樣實在太費勁。床是在房屋的北端,這麼走過去沒有錯。這就是床,摸上去很硬。現在坐上去吧,坐上去倒是有些鬆軟,把鞋脫了,上床躺下。鞋怎麼脫不下?原來鞋已經脫下了。現在好了,可以躺下了。地下怎麼沒有流水聲?是不是沒有聽到?現在聽到了,雨水在地上嘩嘩嘩嘩。風很猛烈,吹著雨布胡亂搖晃。雨水打在雨布上,滴滴答答,這聲音已經持續很久了。蚊蟲成群結隊飛來,響聲嗡嗡,在他的胸口降落和起飛。身下的草席正蒸發出絲絲濕氣,濕氣飄向他的臉,腐爛的氣息很溫暖。是米飯餿后長出絲絲絨毛的氣息。不是水果的糜爛或者肉類的腐敗。米飯餿后將出現藍與黃相交的顏色。我要回屋去。四肢已經沒法動,眼睛也睜不開。我要回屋去。


  三


  清晨的時候,雨點稀疏了。鍾其民在窗口坐下,傾聽著來自自然的聲響。風在空氣里隨意飄揚,它來自遠處的田野,經過三個池塘弄皺了那裡的水,又將沿途的樹葉吹得搖曳不止。他曾在某個清晨聽到過一群孩子在遠處的爭執,樹葉在清晨的風中搖曳時具有那種孩子的清新音色。孩子們的聲音可以和清晨聯繫在一起。風吹入了窗口。風是自然里最持久的聲音。


  這樣的清晨並非常有。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很早就已來到,隨後來到的是梅雨,再後來便是像此刻一樣寧靜的清晨。這樣的清晨排斥了咳嗽和腳步,以及掃帚在水泥地上的划動。


  王洪生說:「他太緊張了。」他咳嗽了兩聲,「否則從二層樓上跳下來不會出事。」


  「他是頭朝下跳的,又撞在石板上。」


  他們總是站在一起,在窗下喋喋不休,他們永遠也無法明白聲音不能隨便揮霍,所以音樂不會在他們的喋喋不休里誕生,音樂一遇上他們便要落荒而走。然而他們的喋喋不休要比那幾個女人的嘰嘰喳喳來得溫和。她們一旦來到窗下,那麼便有一群麻雀和一群鴨子同時經過,而這經過總是持續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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