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我膽小如鼠(9)
第247章 我膽小如鼠(9)
簫聲一旦出現,立刻覆蓋了那女人的哭泣。雨中的簫聲總是和陽光有關。天空應該是藍色的,北方的土地和陽光有著一樣的顏色。他曾經在那裡行走了一天,他的簫聲在陽光的土地上飄揚了一日。有一個男孩是在幾棵光禿禿的樹木之間出現的,他皮膚的顏色搖晃在土地和陽光之間,或者兩者都是。男孩跟在他身後行走,他的眼睛漆黑如海洋的心臟。
吳全的妻子此刻重新坐在了床上,她正望著他。她的目光閃閃發亮,似乎是星星的目光。那不是她的目光,那應該是她腹中孩子的目光。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經聽到了他的簫聲,並且借他母親的眼睛望著他。
有一樣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似乎有人掙扎的聲音。喊聲被包裹著。
終於掙扎出來的喊聲是林剛的:
「王洪生,我的簡易棚倒了。」
他的聲音如驚弓之鳥。
「我還以為地震了。」
他繼續喊:
「王洪生,你來幫我一把。」
王洪生沒有回答。
「王洪生。」
王洪生疲憊不堪的聲音從簡易棚里出來:
「你到這裡來吧。」
林剛站在雨中:
「那怎麼行,那麼小的地方,三個人怎麼行。」
王洪生沒再說話。
「我自己來吧。」林剛將雨布拖起來時,有一片雨水傾瀉而下。沒有人去幫助他。
吳全的妻子此刻站起來,重新走入廚房。他聽到鍋被端起來的聲響。他對自己說:
該回去了。
二
她感受著汗珠在皮膚上到處爬動,那些色澤晶瑩的汗珠。有著寬闊的葉子的樹木叫什麼名字?在所有晴朗的清晨,所有的樹葉都將布滿晶瑩的露珠。日出的光芒射入露珠,呈出一道道裂縫。此刻身上的汗珠有著同樣的晶瑩,卻沒有裂縫。
滴答之聲永無休止地重複著,身邊的哼哼已經消失很久了,丈夫是否一去不返?後來來到的是那個名叫白樹的少年,床上又坐著兩個人了。少年馬上又會來到,只要是在想起他的時候,他就會來到。那孩子總是那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哼哼聲,也不扯襯衣,但是床上又坐著兩個人了。
舊牆上的雨水以過去的姿態四濺著。此刻有一陣風吹來,使簡易棚上的樹葉發出搖晃的響聲,開始瓦解那些令人窒息的滴答聲。風吹入簡易棚,讓她體會到某種屬於清晨戶外的涼爽氣息。
——現在開始念課文。
語文老師說:
——陳玲,你來念這一頁的第四節。
她站了起來:
——風停了,雨住了……
雨水四濺的舊牆被一具身體擋住,身體移了進來,那是丈夫的身體。丈夫的身體壓在了床上。白樹馬上就會來到,可是床上已經有兩個人了。她感到丈夫的目光閃閃發亮。他的手伸入了她的衣內,迅速抵達胸前,另一隻手也伸了進來,彷彿是在脊背上。
有一個很像白樹的男孩與她坐在同一張課桌旁。
——風停了,雨住了……
丈夫的手指上安裝著熟悉的言語,幾年來不斷重複的言語,此刻反覆呼喚著她的皮膚。
可能有過這樣一個下午,少年從陽光里走來,他的黑髮在風中微微飛揚。他肯定是從陽光里走來,所以她才覺得如此溫暖。
身旁的身體直立起來,她的軀體控制在一雙手中,手使她站立,然後是移動,向那雨水飛舞的舊牆。是雨水打在臉上,還有風那麼涼爽。清晨打開窗戶,看到青草如何迎風起舞。
那雙手始終控制著她,是一種熟悉的聲音在控制著她,她的身體和另一個身體在雨中移動。
雨突然從臉上消失,風似乎更猛烈了。彷彿是來到走廊上,左邊是教室,右邊也是教室。現在開始上樓,那具身體在前面引導著她。
手中的講義夾掉落在樓梯上,一沓歌譜如同雪花紛紛揚揚。
——是好學生的幫我撿起來。
學生在不遠的地方也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
現在樓梯走完了。她的身體和另一具身體來到一間屋子裡。黑板前應該有一架風琴,陽光從窗外的樹葉間隙里進來,在琴鍵上流淌。沒有她的手指風琴不會歌唱。
好像是課桌移動的聲響,像是孩子們在操場上的喊聲一樣,嘈嘈雜雜。值日的學生開始掃地了,他們的掃帚喜歡碰撞在一起,灰塵飛飛揚揚,像那些雪花和那些歌譜。
還是那雙熟悉的手,使她的身體移過去。然後是腳脫離了地板。她的身體躺了下來,那雙手開始對她的衣服說話了。那具身體上來了,躺在她的身體上。一具身體正用套話呼喚著另一具身體。
曾經有一隻麻雀從窗外飛進來,飛入風琴的歌唱里。孩子們的目光追隨著麻雀飛翔。
——把它趕出去。
學生們蜂擁而上,他們不像是要趕走它。
有一樣什麼東西進入了她的體內。應該能夠記憶起來。是一句熟悉的言語,一句不厭其煩反覆使用的言語進入了體內。上面的身體為何動蕩不安?
她開始明白了,學生們是想抓住麻雀。
——別趕它了。
麻雀後來是自己飛出教室的。
三
這天下午,大偉從街上回來時,李英的哭聲沉默已久后再度升起。
大偉回來時帶來了一個孩子,他的喊聲還在衚衕里時就飛翔了過來。
「李英,李英——星星來了!」
在一片哭聲里,腳踩入雨水中的聲響從兩端接近。
「星星!」
是李英抱住孩子時的嗷叫。
孩子被抱住時有一種驚慌失措的掙扎聲:
「嗯——啊——哇——」什麼的。
「我是在垃圾堆旁找到他的。」
大偉的聲音十分嘹亮。
「颱風就要來了。」
依然是嘹亮的嗓音。
在風雨里揚起的只有他們的聲響。沒有人從簡易棚里出來,去入侵他們的喜悅。
「颱風就要來了。」
大偉為何如此興高采烈,是星星回來了,還是颱風就要來了?
星星回來了。
吳全的妻子坐在床上看著鍾其民,那時候鍾其民舉起了簫。
戴著紙眼鏡的星星能夠看到一切,他走了很多路回到了家中。簫聲飛翔而起。
暮色臨近,田野總是無邊無際,落日的光芒溫暖無比。路在田野里的延伸,猶如魚在水裡遊動時一樣曲折。路會自己回到它出發的地方,只要一直往前走,也就是往回走。
李英的哭聲開始輕微下去,她模糊不清地向孩子敘說著什麼。大偉又喊叫了一聲:
「颱風就要來了。」
他們依然站在雨中。
「颱風就要來了。」 沒有人因為颱風而走出簡易棚,和他們一樣站到雨中。他們開始往簡易棚走去。
鍾其民一直等到腳在雨水裡的聲響消失以後,才重又舉起簫。
應該是一片剛剛脫離樹木的樹葉,有著沒有塵土的綠色,它在接近泥土的時候風改變了它的命運。於是它在一片水上漂浮了,閃耀著斑斑陽光的水爬上了它的身體。它沉沒到了水底,可是依然躺在泥土之上。
大偉他們的聲音此刻被風雨替代了。星星應該聽到了他的簫聲,星星應該偷偷來到他的腳旁。可是星星一直沒有來到。
他開始想起來了,想起來自己置身何處。星星不會來到這裡,這裡的窗口不是他的窗口。於是他站起來,走到屋外,透過一片雨點,他望到了自己的窗口。星星此刻或許已經坐在那裡了。他朝那裡走去。
四
很久以後,她開始感覺到身體在蘇醒過程里的沉重,雨水飛揚的聲音從敞開的窗戶流傳進來。她轉過臉去,看著窗外的風雨在樹上抖動。然後她才發現自己赤裸著下身躺在教室里。這情景使她吃了一驚。她迅速坐起來,穿上衣服,接著在椅子里坐下。
她開始努力回想在此之前的情景,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依稀聽到某種扯襯衣的聲音,丈夫的形象搖搖晃晃地出現,然後又搖搖晃晃地離去。此後來到的是白樹,他坐在她身旁十分安靜。
她坐在簡易棚中,獨自一人。那具擋住舊牆的身體是誰的?那具身體向她伸出了手,於是她躺到了這裡。
她站起來,向門口走去。走到樓梯口時,那具引導她上樓的身體再度搖搖晃晃地出現。但是她無法想起來那是誰。
她走下樓梯,看到了自己的簡易棚在走廊之外的雨中,然後是看到丈夫坐在棚內。她走了過去。
當在丈夫身旁坐下時,她立刻重又看到自己在教室里赤裸著下身。她感到驚恐不已。她伸過手去抓住丈夫的手。
丈夫垂著頭沒有絲毫反應。
「我剛才……」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陌生。
「請原諒我。」她低聲說。
丈夫依然垂著頭。
她繼續說:「我剛才……」她想了好一陣,接著搖搖頭,「我不知道。」
丈夫將被她抓著的手抽了出來,他說:
「太沉了。」
他的聲音疲憊不堪。
她的手滑到了床沿上,她不再說話,開始望著那堵雨水飛舞的舊牆。
彷彿過去了很久,她微微聽到校門口的喇叭里傳來颱風即將到來的消息。
颱風要來了。她告訴自己。
屋頂上的瓦片掉落在地后破碎不堪,樹木躺在了地上,根須夾著泥土全部顯露出來。
丈夫這時候站了起來。他拖著腿走出了簡易棚,消失在雨中。颱風過去之後陽光明媚。可是屋前的榆樹已被吹倒在地,她問父親:
——是颱風吹的嗎?
父親正準備出門。
她發現樹旁的青草安然無恙,在陽光里迎風搖動。
——青草為什麼沒有被吹倒?
五
賽里木湖在春天時依然積雪環繞,有一種白顏色的鳥在湖面上飛動,它的翅膀像雪一樣耀眼。
鍾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星星一直沒有來到。他吹完了星星曾經聽過的最後一支曲子。
他告訴自己:那孩子不是星星。
然後他站起來,走下樓梯後來到了雨中。此刻雨點稀疏下來了。他向吳全家走去。
吳全的妻子沒有坐在床上,他站在她家的門口,接著他看到她已經搬入簡易棚了。她坐在簡易棚內望著他的目光,使他也走了進去。他在她身旁坐下。
那時候大偉簡易棚內傳出了孩子的哭鬧聲。孩子的叫聲斷斷續續:
「我要回家。」
「不是星星。」
他對她說。
六
現在床上又坐著兩個人了。
白樹從口袋裡摸出紅色的果子,遞向物理老師的妻子。
「這是什麼?」
她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近地來到他耳中,她的聲音還帶來了她的氣息,那是一種潮濕已久有些發酸的氣息。但這是她的氣息,這氣息來自她衣服內的身體。
她的手碰了一下他的手,一個野果被她放入嘴中。她的嘴唇十分細微地嚅動起來。一種紫紅色的果汁從她嘴角悄悄溢出。然後她看了看他手掌里的果子,他的手掌依然為她攤開。於是她的兩隻手都伸了過去,抱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被掀翻,果子紛紛落入她的手掌。
他側臉看著她,她長長的頸部潔白如玉,微微有些傾斜,有汗珠在上面爬動。脖頸處有一顆黑痣,黑痣生長在那裡十分安靜,它沒有理由不安靜。有幾縷黑髮飄灑下來,垂掛在潔白的皮膚上。她的脖子突然奇妙地扭動了一下,那是她的臉轉過來了。
現在床上又坐著兩個人了。這樣的情景似乎已經持續很久了。丈夫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離開她了。後來有一具身體擋住了那堵舊牆,白樹來到了她身旁。她開始想起來,想起那具引導她進入教室的身體。
是否就是白樹的身體?
此刻眼前的舊牆再度被擋住,似乎有兩具身體疊在那裡。她聽到了詢問的聲音:
「要饅頭嗎?」
她看清了是一個男人,他身後是一個提著籃子的女人。
「剛出籠的饅頭。」
說話的男人是王立強,白樹認出來了。母親跟在王立強的身後。母親已經看到自己了,她拉了拉王立強,他們離去時很迅速。
那堵雨水飛舞的舊牆重又出現。多年前那座城市裡也這樣雨水飛舞。她撐著傘在那裡等候公共電車。有兩個少年站在她近旁的雨水中,他們的頭髮如同滴水的屋檐。後來有一個少年鑽到了她的傘下。
——行嗎?
——當然可以。
另一個少年異常清秀,可他依然站在雨中。他不時偷偷回頭朝她張望。
——是你的同學嗎?
——是的。
——你也過來吧。
她向他喊道。他轉過身來搖搖頭,他的臉出現害羞的紅色。
——他不好意思。
那個清秀的少年一直站在雨中。
也是這樣一個初夏的時刻,那個初夏有著明媚的陽光,那個初夏沒有烏雲胡亂翻滾。那時候他正坐在校門附近的水泥架上,他的兩條腿在水泥板下隨意搖晃。學校的年輕老師幾乎都站在了校門口。他知道這情景意味著什麼。物理老師的城市妻子在這個下午將要來到。有關她的美麗在顧林、陳剛他們那裡已經流傳很久。他的腿在裝模作樣地搖晃,他看到那些年輕老師在烈日下擦汗,他的腿一直在搖晃。身旁有一棵梧桐樹,梧桐樹寬大的樹葉在他上面搖晃。
那些年輕的老師後來在校門口列成兩排,他看到他們嘻嘻笑著都開始鼓掌。物理老師帶著他的妻子走來。物理老師走來時滿臉通紅,但他驕傲無比。他的妻子低著頭哧哧笑著。她穿著黑裙向他走來,黑色的裙子在陽光下艷麗無比。
一九九二年一月
四月三日事件
一
早晨八點鐘的時候,他正站在窗口。他好像看到很多東西,但都沒有看進心裡去。他只是感到戶外有一片黃色很熱烈,「那是陽光。」他心想。然後他將手伸進了口袋,手上竟產生了冷漠的金屬感覺。他心裡微微一怔,手指開始有些顫抖。他很驚訝自己的激動。然而當手指沿著那金屬慢慢挺進時,那種奇特的感覺卻沒有發展,它被固定下來了。於是他的手也立刻凝住不動。漸漸地它開始溫暖起來,溫暖如嘴唇。可是不久后這溫暖突然消失。他想此刻它已與手指融為一體了,因此也便如同無有。它那動人的炫耀,已經成為過去的形式。
那是一把鑰匙,它的顏色與此刻窗外的陽光近似。它那不規則起伏的齒條,讓他無端地想象出某一條凹凸艱難的路,或許他會走到這條路上去。
現在他應該想一想,它和誰有著密切的聯繫。是那門鎖。鑰匙插進門鎖並且轉動后,將會發生什麼。可以設想一把摺疊紙扇像拉手風琴一樣拉開了半扇,這就是房門打開時的弧度。無疑這弧度是優雅而且從容的。同時還會出現某種聲音,像手風琴拉起來后翩翩出現的第一聲,如果繼續往下想,那一定是他此刻從戶外走進戶內。而且他還嗅到一股汗味,這汗味是他的。他希望是他的,而不是他父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