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鮮血梅花(11)

  第263章 鮮血梅花(11)

  他的行走在一間臨河的平房前終止。他從右邊口袋裡拿出一把金黃色的鑰匙,我右邊的口袋也有一把金黃色的鑰匙。他打開門走了進去。他關門時顯得小心翼翼,發出的聲響是我以往離開寓所時的關門聲。但是我並沒有走入這間臨河的平房,我站在平房之外一根水泥電線杆旁。我的不知所措是從這時開始的。我現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排自己。由於剛才的跟蹤是不由自主,現在跟蹤一旦結束,我便如一片飄離樹枝的葉,著地后不知道該幹什麼了。我覺得自己一直這麼站著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就在附近走動起來,同時思考我該幹些什麼。


  他這時候走出來,手裡拿了一沓白紙和一支鉛筆。他關門以後向左走去,但沒走幾步又轉彎了。他繞過一個垃圾桶,沿著河邊的石階走了下去。然後爬進了水泥橋的橋洞。他在橋洞里坐下來時顯得心安理得。


  我沒有沿著石階走下去,因為我的不知所措還沒有結束。我在想為什麼要跟蹤他,這個想法持續了很久才出現答案,我是因為他的目光來到了這裡。現在跟蹤已經完成,他就端坐在橋洞里。接下去我該幹什麼?這個想法使我煩躁不安。我在水泥橋上來回走動,而我多日前在廚房裡見到的目光就在下面橋洞里。我開始想象那目光在橋洞里的情景。那種讓我坐立不安的目光此刻也許正凝視著一片骯髒的碎瓦,或者逗留在一根發霉的稻草上。幾艘發出柴油機傻乎乎聲響的駁船在河面上駛來時,那目光很可能正關注著那些滾滾黑煙。


  我決定到橋洞里去。我想橋洞里坐兩個人不會顯得狹窄。因此我走下橋坡,又沿著石階走下去。我在河沿上站了一會,他在十來米遠處端坐著,他的目光正注視著手上的白紙。這情景比我剛才的想象顯然好多了,然後我向他走去。


  他抬起頭望著我,他的目光使我有些緊張。事實上他絲毫沒有一絲驚訝,他十分平靜地望著我,讓我感到自己不是冒昧走去,而是出於他的邀請。我爬入了橋洞,在他對面坐下。我在兩三尺距離內注視著他的目光,我再次證實了與我在廚房所見的目光毫無二致。但是他的眼睛卻與我感覺中少女的眼睛很不一樣。他的眼睛有些狹長,而我感覺中少女的眼睛則要寬敞得多。


  我告訴他:


  「好幾天以前的一個夜晚,一個少女來到了我的內心。她十分模糊地與我共同度過了一個晚上。次日我醒來時她並沒有離去,而是讓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就是你此刻望著我的目光。」


  八


  他聽后沒有表現出使我擔心的那種懷疑,而讓我感到他對我的話堅信不疑,他說:

  「你剛才所說的,很像我十年前一樁往事的開頭。」


  「十年前,」他告訴我,「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是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他像往常一樣走在家鄉的街道上。他家鄉的路燈是橘黃色的,因此那個晚上月光在路燈的光線里像紛紛揚揚的小雨。他走在和他心情一樣淡泊的街道上,很久以來他一直喜歡深夜的時刻獨自一人出去行走。他喜歡戶外那種廣闊的寧靜。然而這種習以為常的行走在那個夜晚出現了意外。他無端地想起了某一個少女。那時候他正走在一座橋上,他在橋上寧靜地站了一會,看著河水無聲無息地流動。少女在腦中出現時,他正往上走去,因此他在走下橋坡時內心充滿驚愕。他仔細觀察了自己的想象,於是發現那個少女十分陌生。與他印象里寥寥不多的幾個女子相比,她顯然與她們迥然不同。他覺得自己無端地想起一個完全陌生的少女有些不可思議。所以他將她的出現理解成自己一時的奇想,他覺得不久之後就會將她遺忘,如同遺忘一張曾寫過字的白紙一樣。他開始往家中走去,少女在他的想象里與他一起行走。他沒有再次驚愕,他以為不久之後她就會自動脫離他的想象。因此他打開家門后與她一起走進去時覺得很自然。他來到了自己的卧室,脫下外衣后躺到了床上。他感到她也躺在床上,所以他的嘴角顯露出了一絲微笑。他對自己剛才在橋上生長出來的奇想持續到現在覺得有趣。但他知道翌日醒來時,她必然已經消失。他十分平靜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他醒來時,立刻感覺到了她。而且比昨夜更為清晰。他感覺她已經起床了,似乎正在廚房裡。他躺在床上再度回想昨夜的經歷,於是驚奇地發現:昨夜他還能夠確認她是存在於想象之中。而在此刻的回想里,昨夜的經歷卻十分真實,彷彿確有其事。


  他告訴我:


  「那一日清晨我走入廚房刷牙時,看到了她的目光。」


  目光的出現只是開始。在此後很長一段日子裡,他不僅沒能將她遺忘,相反她在他的想象里越來越清晰完整。她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耳朵、頭髮漸漸地和她的目光一樣出現了,而且清晰無比。讓他時時覺得她十分實在地站立在他面前,然而當他伸手去觸摸時,卻又一無所有。他用一支鉛筆在白紙上試圖畫下她的形象。雖然他從未學過繪畫,可一個月以後他準確無誤地畫下了她的臉。


  他說:


  「那是一個漂亮的少女。」


  他將鉛筆畫貼在床前的牆上,在後來幾乎所有的時間裡,他都是在對畫像的凝視中度過的。直到有一天父親發現他得了眼疾,他才被迫離開那張鉛筆畫。


  他患病期間,先後在三家醫院住過。最後一家醫院在上海。他們一直沒有對他施行手術。直到八月十四日下午,他才被推進了手術室。九月一日他眼睛上的紗布被取了下來。於是他知道了八月十四日上午,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因車禍被送入了這家醫院,她在下午三時十六分時死於手術台上。她的眼球被取出來以後,醫生給他施行了角膜移植手術。他九月三日出院以後並沒有回家,他打聽到死去的少女的地址,來到了小城煙。


  他的目光注視著河岸上的一棵柳樹,他在長久的沉思之後才露出釋然一笑,他說:


  「我記起來了,那少女名叫楊柳。」


  然而後來他並沒有按照打聽到的地址,去敲曲尺衚衕26號的黑漆大門。計劃的改變是因為他在長途汽車上遇到了一個名叫沈良的人。沈良告訴他一九四九年初國民黨部隊撤離小城煙時,埋下了十顆定時炸彈,以及一個名叫譚良的國民黨軍官的簡單身世。


  一九四九年四月一日,也就是小城煙解放的第二天,有五顆定時炸彈在這一天先後爆炸。解放軍某連五排長與一名姓崔的炊事員死於爆炸,十三名解放軍戰士與二十一名小城居民(其中五名婦女、三名兒童)受重傷和輕傷。


  第六顆炸彈是在一九五〇年春天爆炸的。那時候城內唯一一所學校的操場上正在開公判大會。三名惡霸死期臨近。炸彈就在操場臨時搭起的台下爆炸。三名惡霸與一名鎮長、五名民兵一起支離破碎地飛上了天。一位名叫李金的老人至今仍能回憶起當時在一聲巨響里,許多腦袋和手臂以及腿在煙霧裡胡亂飛舞的情景。


  第七顆炸彈是在一九六〇年爆炸的。爆炸發生在人民公園裡,爆炸的時間是深夜十點多,所以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但是公園卻從此破爛了十八年。作為控訴蔣介石國民黨的罪證,爆炸后公園凄慘的模樣一直保持到一九七八年才修復。


  第八顆炸彈沒有爆炸。那一天剛好他和沈良坐車來到小城煙。他後來站在了那座水泥橋上。那些掘河的民工在陰沉的天空下如蟻般布滿了河道,恍若一條重新組成的河流,然而他們的流動卻顯得亂七八糟。他聽著從河道里散發上來的雜亂聲響,他感到一種熱氣騰騰在四周洋溢出來。在那裡面他隱約聽到一種金屬碰撞的聲響,不久之後一個民工發出了驚慌失措的喊叫,他在向岸上奔去時由於泥濘而顯得艱難無比。接下去的情形是附近的所有民工四處逃竄。他就是這樣看到第八顆炸彈的。 幾天以後,他在這座橋上與沈良再次相遇。沈良在非常明亮的陽光里向他走來,但他臉上的神色卻讓人想起一堵布滿灰塵的舊牆。沈良走到他近旁,告訴他:


  「我要走了。」


  他無聲地看著沈良。事實上在沈良向他走來時,他已經預感到他要離去了。


  然後他們兩個人靠著水泥欄杆站了很久。這期間沈良告訴了他上述八顆炸彈的情況。


  「還有兩顆沒有爆炸。」沈良說。


  譚良在一九四九年初,用一種變化多端的幾何圖形埋下了這十顆定時炸彈。沈良再次向他說明了這一點,然後補充道:

  「只要再有一顆炸彈爆炸,那麼第十顆炸彈的位置,就可以通過前九顆爆炸的位置判斷出來。」


  可是事實卻是還有兩顆沒有爆炸,因此沈良說:「即便是譚良自己,也無法判斷它們此刻所在的位置了。」


  沈良最後說:「畢竟三十九年過去了。」


  此後沈良不再說話,他站在橋上凝視著小城煙,他在離開時說他看到了像水一樣飄灑下來的月光。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五日傍晚,化肥廠的鍋爐突然爆炸,其響聲震耳欲聾。有五位目擊者說當時從遠處看到鍋爐飛上天后,像一隻玻璃瓶一樣四分五裂了。


  那天晚上值班的鍋爐工吳大海僥倖沒被炸死。爆炸時他正蹲在不遠處的廁所里,巨大的聲響把他震得昏迷了過去。吳大海在一九八〇年患心臟病死去。臨終的前一夜,在他的眼前重現了一九七一年鍋爐爆炸的情景。因此他告訴妻子,他說先聽到地下發出了爆炸聲,然後鍋爐飛起來爆炸了。


  他告訴我:


  「事實上那是一顆炸彈的爆炸,鍋爐掩蓋了這一真相。因此現在只剩下最後一顆炸彈沒有爆炸。」


  然後他又說:

  「剛才我還在住宅區和一個女人談起這件事。她就是吳大海的妻子。」


  九


  五月八日夜晚來到的女子,在次日上午向我顯示了她的目光以後,便長久地佔據了我的生活。我那並不寬敞的生活從此有兩個人置身其中。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幾乎整日坐在椅子上,感覺著她在屋內來回走動。她在心情舒暢的好日子裡會坐在我對面的床上,用她使我心醉神迷的目光注視我。然而更多的時候她顯得很不安分。她總是喜歡在屋內來回走動,讓我感到有一股深夜的風在屋內吹來吹去。我一直忍受著這種無視我存在的舉動,我盡量尋找借口為她開脫。我覺得自己的房間確實狹窄了一點,我把她的不停走動理解成房間也許會變得大一些。然而我的忍氣吞聲並未將她感動,她似乎毫不在意我在克服內心怒火時使用了多大的力量。她的無動於衷終於激怒了我,在一個傍晚來臨的時刻,我向她吼了起來:


  「夠了,你要走動就到街上去。」


  這話無疑傷害了她,她走到窗前。她在凝視窗下河流時,表示了她的傷心和失望。然而我同樣也在失望的圍困中。那時候她如果奪門而走,我想我是不會去阻攔的。那個晚上我很早就睡了,但我很晚才睡著。我想了很多,想起了以往的美妙生活,她的到來瓦解了我原有的生活。因此我對她的怒火燃燒了好幾個小時。我在入睡時,她還站在窗前。我覺得翌日醒來時她也許已經離去,她最後能夠製造一次永久的離去。我不會留戀或者思念。我彷彿看著一片青綠的葉子從樹上掉落下來,在泥土上逐漸枯黃,最後爛掉化為塵土。她的來到和離去對我來說,就如那麼一片樹葉。


  然而早晨我醒來時,感覺到她並未離去。她坐在床前用偶爾顯露的目光注視著我,我覺得她已經那麼坐了一個夜晚。她的目光秀麗無比,注視著我,使我覺得一切都沒有發生。昨夜的怒火在此刻回想起來顯得十分虛假。她從來沒有那麼長久地注視過我,因此我看著她的目光時不由提心弔膽,提心弔膽是害怕她會將目光移開。我躺在床上不敢動彈,我怕自己一動她會覺得屋內發生了什麼,就會將目光移開。現在我需要維護這種絕對的安寧,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將目光移開,這樣也許會使她忘記正在注視著我。


  長久的注視使我感到漸漸地看到她的眼睛了。我似乎看到她的目光就在近旁生長出來,然後她的眼睛慢慢呈現了。那時候我眼前出現一層黑色的薄霧,但我還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呈現時眉毛也漸漸顯露。現在我才明白她的目光為何如此嫵媚,因為她生長目光的眼睛楚楚動人。接著她的鼻子出現了,我彷彿看到一滴水珠從她鼻尖上掉落下去,於是我看到了使我激動不已的嘴唇,她的嘴唇看上去有些潮濕。有幾根黑髮如岸邊的柳枝一樣掛在她的唇角,隨後她全部的黑髮向我展示了。此刻她的臉已經清晰完整。我只是沒有看到她的耳朵,耳朵被黑髮遮住。黑髮在她臉的四周十分安詳,我很想伸手去觸摸她的黑髮,但是我不敢,我怕眼前這一切會突然消失。這時候我發現自己已流眼淚了。


  從那天以後,我就不停地流眼淚。我的眼睛整日酸疼,那個時候我似乎總是覺得屋內某個角落有串青葡萄。我開始感到寓所內發生了一些變化。我的床和椅子漸漸喪失了過去堅硬的模樣,它們似乎像麵包一樣膨脹起來。我已經有半個月沒有看到夜晚月光穿越窗玻璃的美妙情景。在白天的時候,我覺得陽光顯得很灰暗,有時候我會佇立到窗前去,我能聽到窗下河水流動的響聲,可無法看到河岸,我覺得窗下的河流已經變得寬闊。在我整日流淚的時候,她不再像過去那樣總在屋內走來走去。她開始非常安靜地待在我身邊,她好像知道我的痛苦,所以整日顯得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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