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鮮血梅花(15)

  第267章 鮮血梅花(15)

  他一直站在屋外,冷清的月光照射在他身上。我一點也不知道父親的苦衷,呼呼大睡,發出小小的呼嚕。儘管那時我對父親置之不理,可我的鼻息是母親離去之後給予我父親的唯一安慰。他在屋外時刻都能聽到兒子的聲音,只是那時我的聲音也成為了對他的指責。他反覆回想白天的事,他的腦袋因為羞愧都垂到了胸前。


  黎明來到后,他才看到我母親從樹林里走出來,如同往常收工回家一樣,我母親沿著田埂若無其事地走近了我父親。她走到他身旁時看到他的頭髮和眉毛上結滿了霜,我母親就用袖管替他擦去這一夜帶來的寒冷。我父親這時嗚嗚地哭了。


  我父親就是這天黎明帶上他的火槍進山林里去的,他此外沒帶任何東西,他臨走時我母親正給我餵奶,據她說她一點都不知道我父親的離去。


  村裡有好幾個人看到了他,他將雙手插在單薄的袖管里,火槍背在身後,縮著腦袋在晨霧裡走向山林。林里一位年輕人說:

  「早啊。」


  我父親也說了聲:「早啊。」


  他決定闖進樹林之後,並不知道這是值得炫耀的勇敢行為,他走去時更像是在偷偷摸摸干著別的什麼。那個年輕人走過他身旁看到了那桿火槍,立刻大聲問他:

  「你要進林子里去?」


  我父親那時顯得忐忑不安,他回頭望了一下,支支吾吾什麼話也沒有說清楚。這時另外的兩個人走上前來,他們一前一後站在我父親前面,他們問:


  「你真是進林子?」


  我父親羞怯地笑了一下。他們說:


  「你別進去了,別去找死了。」


  后一句使我父親感到很不愉快,他從袖管里伸出右手拉了拉火槍的背帶,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同時低聲說:

  「我不是去找死。」


  他加快了步子走向樹林。此刻晨霧逐漸消散,陽光開始照射到我父親身上,儘管有些含糊不清。他選擇貨郎進去的那個地方走進了樹林。開始他聽到腳下殘葉的沙沙聲,枯黃的樹葉有些潮濕。沒走多遠,他的布鞋就濕了。我父親低頭尋找著貨郎來去時藉助的那條小路。在樹林的邊緣來回探察,用腳摸索著找到了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他踩到路上時驀然感到失去了鬆軟的感覺,土地的堅硬透過薄薄一層枯葉提醒了他。他蹲下身子,伸手撥開地上的樹葉,便看到了泥土,他知道路就在這裡。這裡的樹葉比別的地方都要少得多。白晝的光亮從頂上傾瀉下來,幫助他看清被枯葉遮蓋的道路所顯露的模糊輪廓。 那時候我父親聽到了依稀的鼓聲,在遠處的某一個地方漸漸離去。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分辨出是貨郎的撥浪鼓在響著,這使他內心湧上細微的不知所措。昨晚離去的貨郎,在此刻仍能聽到他的鼓聲,對我父親來說,樹林變得更為神秘莫測了。而且腳下的道路也讓他多少喪失了一點剛才的信任。他感到這條路的彎曲可能和頭頂的樹枝一樣盤根錯節,令人望而生畏。


  我父親在那裡猶豫不決,片刻后他才小心翼翼沿著小路往前走去,此時他已消除了剛才的不安。他突然發現自己來到這裡並不是要走到樹林另一端的外面,他只要能夠沿著這條路回來就行了。我父親微微笑起來,他那克服了不安的腿開始快步向前走,兩旁的枝丫留下了被人折斷過的痕迹,這證明了我父親往前走去時的判斷是正確的。他逐漸往裡走,白晝的光亮開始淡下來,樹木越來越粗壯,樹枝樹葉密密麻麻地交錯重疊到一起,周圍地上的枯葉也顯得更為整齊。他那時只能以枯葉的凌亂來判斷路的存在。


  在屋外等待妻子整整一夜的他,走了半晌工夫后,身體疲倦。他黎明出發時沒吃食物,他感到了飢餓,儘管如此,他沒有使自己坐下來休息。靠著斑駁的樹榦站了一會,他離開路向樹林深處走去,他將一把鋒利的刀握在右手,每走五步都要將一棵樹削掉一大塊,同時折斷阻擋他的樹枝。這雙重的標記是我父親求生的慾望,他可以從原先的路回到我們村莊。


  我父親進入山林不是找死,而是要找到那渾身長滿黑毛的傢伙,他要取下他的火槍,瞄準、射擊、打死那個黑傢伙,然後把他拖出樹林,拖回到我們村莊。我父親希望看到自己能夠這樣回到家中,讓懷抱我的母親欣喜地看著他的回來。


  他呼哧呼哧喘著氣往前走得十分緩慢,他所付出的力氣和耕田一樣,他時時聽到鳥在上面扑打著翅膀驚飛出去的聲音。這突然發生的響聲總是讓我父親嚇一跳。直到它們喳喳叫喚著飛到另一處,我父親才安下心來。他最擔心的是過早遇到猛獸,他所帶的火藥使他難以接連不斷地去對付進攻者。越往裡走,我父親也就越發小心謹慎,他折斷樹枝時也盡量壓低聲響。可是鳥的驚飛總讓他尷尬,他會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直到鳥聲消失。


  他感到身上出汗了,汗似乎是嘩嘩地流了出來,這是身體虛弱的報應。他趕緊從胸口拿出火藥,吊在衣服外面,火藥掛在胸前,減慢了他前行的速度。他折斷樹枝時只能更加小心,以免枝丫穿破胸前的布袋。


  我父親艱難地前行,已經力不從心。在這一天行將結束時,他發現樹木的品種出現了變化,粗壯高大的樹木消失到了身後,眼前出現了一片低矮的樹木,同時他聽到了流水的響聲。我父親找到了一條山泉,在一堆亂石中間流淌。那時天色變得灰暗下來,他看到樹木上掛著小小的紅果子,果子的顏色是他湊近以後才分辨出來的。他便采滿了一口袋,然後走到泉邊喝水,出汗后讓他感到饑渴難忍。


  這時他聽到一陣踩著枯葉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似乎有什麼朝他走來,他凝神細聽了一會,聲音越來越明顯。我父親馬上躲到一棵樹后,給槍裝上火藥,平靜地注視著聲響傳來的方向。過了一會,那發出聲響的傢伙出現在我父親的目光中。他的出現使父親心裡一怔,此後才感到莫大的喜悅。這個渾身長滿黑毛直立走來的傢伙,正是我父親要尋找的。一切都是這麼簡單,現在他就站在離我父親十來米的地方。踮起腳采樹上的果子。他的背影和人十分相似。我父親站起來,槍口向他伸去,可能是碰到了樹枝,發出的響聲驚動了他。他緩慢地轉過身來,看到了向他瞄準的我父親。他那兩隻滾圓的大眼睛眨了眨,隨後咧開嘴向我父親友好地笑了。我父親扣住扳機的手立刻凝固了,他一下子忘記了自己為何要來到這裡。那黑傢伙這時又轉回身去,采了幾顆果子放入嘴中邊咬邊走開去。他似乎堅信我父親不會傷害他,或者他不知道這個舉槍瞄準的人能夠傷害他。他搖擺著寬大的身體,不慌不忙地走出了我父親的槍口。


  似乎有漫長的日子流走了,我父親那件充滿汗酸味的棉襖在霉爛和破舊的掠奪下已經消失,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消失。現在我坐在田埂上,陽光照在我身上,讓我沒法睜大眼睛。不遠處的樹林閃閃發亮,風聲陣陣傳來,那是樹葉抖動的聲響。田埂旁的青草對我來說,早已不是生長到臉的上方的時候了,它們低矮地貼在泥土上,陽光使它們的綠色泛出虛幻的金黃。我母親就在下面的稻田裡割稻。她俯身下去揮動著鐮刀,几絲頭髮從頭巾里掛落出來,軟綿綿地盪在她臉的兩側。她時時直起身體用手臂擦去額上的汗水,向我望一兩眼。有一次她看到我捉住一隻蜻蜓后便露出高興的笑容。村裡成年的人此刻都在稻田裡。我看著稻子一片片躺在地上,它們躺下后和站立時一樣整齊。我耳中迴響著他們嗡嗡的說話聲,我一點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們突然發出的笑聲使我驚訝,接著我也跟著他們笑,盡量笑得響一點。可是母親注意了我,她直起身體看了我一會。我的仰臉大笑感染了她,我看到她也笑了起來。最讓我有興趣的是一個站著的人對一個俯下身子的人說話,當后一個站起來時,原先站著的人立刻俯身下去,兩個人就這樣換來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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