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鮮血梅花(14)

  第266章 鮮血梅花(14)

  我母親鬆軟的手遭受貨郎的襲擊之後,這位女人內心湧上了一股悵然之情,她一下子被推到貨物的誘惑和陌生的勾引之間,一時間無從選擇。接下來她體現出了作為妻子的身份,我母親扭過臉去張望我的父親。那時候我父親看得過於入迷,臉上漸漸出現嚴肅的神情。這使我母親心裡咯噔一下,她獃獃望著我父親,無從判斷剛才轉瞬即逝的隱秘行為是否被我父親一眼望到。我母親的眼中越來越顯示出了疑惑不解。前面濃密的樹林逐漸失去陽光的閃耀,彷彿來到了記憶中最後的情景,樹林在風中像沉默的波濤在涌動。正是那個黑乎乎的大傢伙使我母親擺脫了窘境,她看到一具寬闊的身體從我父親身後移了過去,猶如陽光投射在土牆上的黑影。最初的時候,我母親並沒有去重視這日光背影上出現的身軀。她的思緒亂紛紛如同遠處交錯重疊的樹葉。直到那個寬大的身形抱起我重又從我父親身後慢吞吞移過去時,我母親才驀然一驚。她看清了那個可怕的身形,他彎曲的雙臂表示他正抱著什麼。我母親立刻去眺望我剛才躺著的田埂,她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誰也想不到我母親會發出如此尖厲的喊叫,她的腦袋突然向前刺過去,雙手落到了身後,她似乎是對我父親喊:

  「你——」


  我母親的喊叫給所有人都帶來了驚慌,那些沉浸在貨物給予的歡樂中的女人,嚇得也跟著叫起來。她們的叫聲七零八落,就像是一場暴雨結束時的情景。我父親在那一刻睜大了眼睛,顯而易見,他是那一刻對恐懼感受最深的人,雖然他對我的被劫持一無所知。就連那位抱著我的長滿黑毛的傢伙,也被我母親閃電一般的叫聲所震動,他的腳被拖住似的回過身,兩隻滾圓的眼睛閃著異常的光芒。這很可能是恐懼的光芒。他看到我母親頭髮飄揚起來,喊叫著奔跑過來。


  我母親的驚慌沒過多久,就讓所有的人都明白髮生了什麼災難。她不顧一切地奔跑給了其他人勇氣。貨郎是最先表達自己勇敢的人,他隨手操起一根扁擔,從另一個方向跑向那個黑乎乎的傢伙。他是要搶先趕到樹林邊截住偷盜嬰兒者。幾個在田裡的男人此刻也跳上了田埂,握著鋤頭去圍攻那個懷抱我的傢伙。他們奔跑時腳上的爛泥向四處飛去。那些女人,心地善良的女人,被我母親面臨的災禍所激動,她們雖然跑得緩慢,可她們的尖聲大叫同樣堅強有力。倒是我的父親,在那一刻顯得令人不可思議地冷靜。他依然雙手抱住鋤頭,茫然注視著這突然出現的紛亂。我的父親只是反應不夠迅速,在那種時候,即便是最膽小的人,也會毅然投入到奔跑的人們中間。迷惑控制了我的父親,他為眼前出現的胡亂奔跑驚住了,也就是說他忘記了自己。


  與我母親他們慌亂地喊叫著奔跑相比,那個抱住我的黑傢伙顯示出了完全不同的一副模樣。他的神情十分放鬆,彷彿周圍的急劇變化與他毫不相干,他在田埂上搖搖擺擺比剛才走來時自如多了。他搖晃著腦袋觀看那些從兩邊田埂上慌亂跑來的人。這樣的情形令他感到趣味橫生,於是他露出了凌亂的牙齒,那個時候我肯定睜開著眼睛,我的臉貼在他使我發癢的胸膛上,當我們村莊處於驚慌失措之中時,我是另一個心安理得的人。我和那些成年人感受相反,在他們眼中十分危險的我,卻在溫暖的胸口上讓自己的身體蕩漾。


  那個差一點成為我的撫養者的傢伙,走完狹窄的田埂,頃刻就要進入密密的樹林里,被滿臉白癜風的貨郎擋住了去路。貨郎橫開著扁擔,向他發出一系列的喊叫。貨郎充滿激情的恐嚇與詛咒只對我們身後的人有用。對我們而言,貨郎的威脅猶如來自遙遠的叫喊,與此刻並不相關。懷抱著我的他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直愣愣地向貨郎走去。瘦小的貨郎在這具逼近的寬大身軀前連連倒退。貨郎舉起了扁擔,指望能夠以此改變我們的前進。我們一如既往。貨郎只能絕望地喊叫著將扁擔打下來。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往上一顛,我依靠著的胸口上面,一張嘴開始了啊啊地喊叫,聲響粗壯有力,使貨郎立刻臉色蒼白,閃向了一旁。我母親終於撲了過來,她用腦袋猛烈撞擊那個黑乎乎的身體。我母親哭叫的求救聲,使村裡人毫不畏懼地圍了上來。幾個男人用鋤頭砍過來,可是到了近前他們立刻縮回了鋤頭,是怕砍傷了我。這個時候那個黑傢伙才驚慌起來。他左衝右突都被擊退,最後他突然跪在了地上,將我輕輕放在一堆草叢上面,然後起身往前猛衝過去。阻擋他的人看到我已被放棄,都停住攻擊把身體往旁邊閃開。他蹦跳著奔向樹林,橫生的樹枝使他的速度驀然減慢,他幾乎是站住了,小心翼翼地撥開樹枝擠進了樹林。有一段時間,在外面的人都能清晰地聽到他寬大的腳丫踩著枯葉走去時的沙沙聲。


  我來到了母親的懷中,我嗅到了熟悉的氣味,同樣熟悉的聲音在我臉蛋的上面滔滔不絕。我母親擺脫了緊張之後開始了無邊的訴說,激動使她依然渾身顫抖不已。母親胸前的衣服摩擦著我的臉,像是責罵一樣生硬。她的手臂與剛才的手臂相比實在太細了,硌得我身體里的骨頭微微發酸。總之一切都變得令人不安,這就是為什麼我突然哇哇大叫起來。


  直到這時,我的父親才恍然明白髮生了什麼。在危險完全過去后,我父親扔掉鋤頭跳上了田埂,彷彿一切還未結束似的奔跑了過來。他的緊張神態讓村裡人看了鬨笑起來。我父親置之不理,他滿頭大汗跑到正在哭叫的我身前。我註定要倒霉的父親其實是自投羅網,他的跑來只能激起我母親滿腹的怒氣。我母親瞪圓了眼睛,半張著嘴氣沖沖地看了我父親半晌,她簡單的頭腦里尋找著所有咒罵我父親的辭彙。到頭來她感到所有辭彙蜂擁而出都難解心頭之氣。面對這樣一個玩忽職守的男人,我母親只能使自己身體胡亂抖動。


  我父親到這種時候依然沒有意識到事實的嚴重。他對他兒子的擔憂超越了一切,我的哇哇哭叫讓他身心不安。他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我母親指出了懲罰的方式。我母親揮臂打開了他的手,緊接著是怒氣十足地一推,我父親仰身掉入了水田,濺起的泥漿都撲到了我的臉上。村裡人都看到了這一幕,誰也沒有給予我父親一絲同情的表示。他們似乎是幸災樂禍地看著這個滿身泥水的男人,幾聲嗤笑此起彼伏,他們把我父親當成了一個膽小的人。我母親懷抱還在哭叫的我咚咚地走向了我們的茅屋。我的腦袋在她手臂上掛了下去,和她的衣角一起搖來晃去。我父親站起了身體,讓泥水往下滴落,微弓著背苦惱地看著走去的妻子。


  這天傍晚來臨的時刻,村裡人都坐在自家門口,喊叫著議論那個渾身長滿黑毛的傢伙。村莊的上空飄滿了恐懼的聲音。在此之前,他們誰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怪物。現在他們開始毫不含糊地感受到自己處於怎樣的危險之中。那片對他們而言濃密的、無邊無際的森林,時刻都會來毀滅我們村莊。彷彿我們已被虎嘯般可怕的景象所包圍。尤其是女人,女人叫嚷著希望男人們拿起火槍,勇敢地闖進樹林,這樣的行為才是她們最愛看到的。當女人們逐個站起了身體變得慷慨激昂的時候,我們村裡的男人卻不會因此上當,儘管他們不久前為了救我曾不顧一切地奔跑,集體的行為使他們才變得這麼勇敢。此刻要他們扛起火槍跨進那方向和目標都毫無意義的樹林,如同大海撈針一樣去尋找那個怪物,確實讓他們勉為其難。


  「上哪兒去找啊?」


  一個人這樣說,這似乎是他們共同的聲音。我們的祖輩里只有很少幾個人才有膽量到這走不到頭的樹林里去闖蕩。而且這幾個人都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的傻瓜。他們中間只有兩個人回到我們村莊,其中一個在樹林里轉悠了半年後終於將腦袋露到樹林外面時,立刻嗚嗚地哭了,把自己的眼睛哭得就跟鞭子抽過似的。如今,這個人已經上了年紀,他微笑著坐在自己門前,傾聽他們的叫嚷。


  一個男人說:「進去就進去,大夥得一起進去,半步都不能分開。」


  老人開始咳嗽,咳了十來聲后他說:「不行啊,當初我們五個人進去時也這麼說,到了裡面就由不得你了。最先一個說是去找水喝,他一走人就丟了,第二個只是到附近去看看,也丟了,不行啊。」


  來自樹林的恐怖被人為地加強了,接下來出現的沉默雖只有片刻,卻足以證明這一點。女人們並不肩負這樣的責任,所以她們可以響亮地表達自己的激動。有一個女人手指著正收拾物品的貨郎說:

  「他怎麼就敢在林子里走來走去?」


  貨郎抬起臉,發出謙和的微笑。他說:「我是知道裡面的路。」


  「你生下來就知道這條路?」


  面對女性響亮的嗓音,貨郎感到不必再掩飾自己的勇敢,他不失時機地說:

  「我生下來膽子就大。」


  貨郎對我父輩的嘲笑過於隱晦,對他們不起絲毫作用,倒是激勵了女人的驕傲,她們喊叫道:


  「你們呀,都被閹過了。」 一個男人調笑著說:「你們替我們進樹林里去吧。」


  他立刻遭到猛烈的回擊,其中最為有力的一句話是:

  「你們來替我們生孩子吧。」


  男的回答:「你們得先把那個通道借給我們,不是我們怕生孩子,實在是不知道小崽子該從什麼地方出來。」


  女人畢竟頭腦簡單,她們並沒意識到話題已經轉移,依然充滿激情地沉浸在類似的爭執之中。所有的女人里,只有我母親緘口不言。她站在屋門口懷抱著我,微皺眉頭眺望高高聳起的樹林,她的臉上流露出羞愧與不安交替的神色。我父親的膽怯不是此刻共同出現的膽怯,他在白天的那一刻讓我母親丟盡了臉。他蹲在一旁神色凄涼,眼睛望著地上的泥土遲遲沒有移開。傍晚來臨的秋風呼呼吹來,可吹到他臉上時卻十分微弱。當村裡男女的喊叫越來越和夜晚隱秘之事有關,他們也逐漸深入到放鬆的大笑中時,我的父母毫無所動,兩人依然神情滯重地在屋門口沉思默想。


  天色行將黑暗,貨郎一反往常的習慣,謝絕了所有留宿的邀請。他將撥浪鼓舉過頭頂,嘩啦嘩啦地搖了起來,這是他即將出發的信號。村裡四五個能夠走路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後,全都仰起腦袋,驚奇地看著貨郎的手。鼓槌飛旋之時,貨郎的手似乎紋絲沒動。


  貨郎走過我母親身邊時,意味深長地轉過臉來向她一笑,那張布滿白斑的臉在最後的霞光里亮得出奇。我母親僵硬的臉因為他的微笑立刻活潑了起來。她肯定回報了貨郎的微笑。我昏睡的身體在那一刻動彈了幾下,母親抱緊了我,她的胸口壓緊了我的臉。我母親前傾著身體,她的目光追隨著貨郎的背影,在黃昏的時刻顯得十分古怪。


  貨郎走去時沒有回頭,他跨上了一條田埂,彎曲著脊背走近樹林。村裡的孩子此刻排成一行,仍然仰著腦袋驚訝萬分地看著他搖撥浪鼓的手。那時候我父親也抬起了臉,撥浪鼓的遠去使他臉上露出迷惑的笑意。是什麼離去的聲音刺激了他,他暫時擺脫我母親沉默所帶給他的不安。


  貨郎已經走到了樹林邊上,這時天色微暗,他轉過身來,那一行孩子立刻站住了腳,看著貨郎向我們村莊高舉起撥浪鼓,使勁地搖了起來,直到現在孩子們才終於看清了他的手在動。


  只有我母親一個人能夠明白貨郎高舉撥浪鼓是為了什麼。他不是向我們村莊告別,不是告別,而是在召喚。我母親臉上出現了微妙的笑意,隨即她馬上回頭看了一眼我的父親。我父親不合時宜地表達了他的受寵若驚,使我母親扭回頭去時堅決而果斷。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來到了兩個男人的中間,難以言說的情緒慢慢湧上心頭。此刻一個已經消失在昏暗的樹林之中,一個依然在自己的身旁,那幾個孩子響亮地說些什麼走了回來,在我母親的近旁分散后各自回到家中。撥浪鼓還在清晰地響著,貨郎似乎是直線往前走去。沒過多久,鼓聲突然熄滅了,不由使我母親心裡一驚,她伸長了脖子眺望已經黑暗的樹林。我父親這時才站起身體跺著兩條發麻的腿。他在我母親身後跺腳時顯得小心翼翼。其實那時我母親對他已是視而不見了。鼓聲緊接著又響了幾下,貨郎的撥浪鼓一會響起一會沉寂,間隔越來越短,鼓聲也越來越急躁不安。


  我母親緩緩地轉過身去,走回到屋中床邊,把已經熟睡的我放在了床上,伸出被夜風吹涼了的手指替我擦去流出的口水,然後吹滅油燈走向屋外。


  我父親手扶門框看著他妻子從身旁走過。借著月光他看到我母親臉上的皮膚像是被手拉開一樣,綳得很緊。她走過我父親身旁,如同走過一個從不相識的人身旁,走到屋外時她拍打起衣服上的塵土,不慌不忙地走上了田埂,抬起胳膊梳理著頭髮。那時貨郎的鼓聲又急劇地響了起來。我父親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小,一個很小的黑影走近了那片無邊無際的巨大黑影。


  我母親的斷然離去,在父親心中清晰簡單地成為了對他的指責。他怎麼也無法將樹林里的鼓聲和正朝鼓聲走去的女人聯繫到一起。他只能苦惱地站在門口,看著他妻子在黑夜裡消失。接下去是村莊周圍樹葉在風中發出的沙沙聲,猶如巨大的泥沙席捲而來一般。在秋天越深越冷的夜裡,身穿單衣的父親全然不覺四肢已經冰涼。他唯一的棉襖此刻正裹在我的身上。我母親一走了之,使我父親除了等待她回來以外,對別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樹林里的鼓聲那時又響了起來,這次只有兩下響聲,隨後的沉默一直持續到黎明。


  村裡有人在我父親身邊走過時說:「你幹嗎站在這裡?」


  我父親向他發出了苦笑,他不知道此刻應該掩飾,他說:「我女人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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