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鮮血梅花(13)

  第265章 鮮血梅花(13)

  我無法掩蓋此刻的迷惑,我知道自己望著他的目光里充滿了懷疑。


  他仍然平靜地看著我,接著說:「但她確實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的。」


  那個炎熱的中午使他難以忘記,他和楊柳坐在天井裡吃完了午飯。楊柳告訴他:


  「我很疲倦。」


  他看到女兒的臉色有些蒼白,便讓她去睡一會。


  女兒神思恍惚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卧室。事實上她神思恍惚已經由來已久,所以當初女兒搖晃走去時他並沒有特別在意,只是內心有些疼愛。


  楊柳走入卧室以後,隔著窗戶對他說:


  「三點半叫醒我。」


  他答應了一聲,接著似乎聽到女兒自言自語道:「我怕睡下去以後會醒不過來。」


  他沒有重視這句話。直到後來,他重新想起女兒一生里與他說的最後這句話時,才開始感到此話暗示了什麼。女兒的聲音在當初的時候就已經顯得虛無縹緲。


  那個中午他沒有午睡,他一直坐在天井裡看報紙。在三點半來到的時候,他進入了她的卧室,那時她剛剛死去不久。


  他用手指著我對面的一個房間,說:「楊柳就死在這間卧室里。」


  我無法不相信這一點。一個喪失女兒的父親不會在這一點上隨便與人開玩笑。我這樣認為。


  他沉默了良久后問我:「你想去看看楊柳的卧室嗎?」


  他這話使我吃了一驚,但我還是表示自己有這樣的願望。


  然後我們一起走入了楊柳的卧室。她的卧室很灰暗,我看到那種青草顏色的窗帘緊閉著。他拉亮了電燈。


  我看到床前有兩個鏡框。一個裡面是一張彩色相片,一個少女的頭像。另一個里是一個年輕男子的鉛筆畫。我走到彩色相片旁,我驀然發現這個少女就是多年前五月八日來到我內心的少女。我長久地注視著這位彩色的少女。多年前我在寓所里她顯露自己形象的情景,和此刻的情景重疊在一起。於是我再次感到自己的往事十分真實。


  這時候他問:「你看到我女兒的目光嗎?」


  我點了點頭。我看到了自己死去妻子的眼睛。


  他又問:「你不感到她的目光和你的很像?」


  我沒有聽清這句話。


  於是他似乎有些歉意地說:「相片上的目光可能是模糊了一些。」


  然後他似乎是為了彌補一下,便指著那張鉛筆畫像告訴我:


  「很久以前了,那時候楊柳還活著。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這個男子她以前從未見過。可是在後來,他卻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她的想象里,她就用鉛筆畫下了他的像。」


  他有關鉛筆畫的講述,使我感到與自己的往事十分接近。因此我的目光立刻離開彩色的少女,停留在鉛筆畫上。可我看到的並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在送我出門時,告訴我:「事實上,我早就注意你了,你住在一間臨河的平房裡。你的目光和我女兒的目光完全一樣。」


  十三

  離開曲尺衚衕26號以後,我突然感到自己剛才的經歷似乎是一樁遙遠的往事。那個五十多歲男人的聲音在此刻回想起來也恍若隔世。因此在離開彩色少女時,我並沒有表現出激動不已。剛才的一切好像是一樁往事的重複,如同我坐在寓所的窗前,回憶五月八日夜晚的情景一樣。不同的是增加了一扇黑漆斑駁的大門,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和兩個鏡框。我的妻子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了,我心裡重複著這句陳舊的話語往前走去。


  我走上河邊的街道時,注意到一個迎面走來的年輕男子。他穿著的黑色夾克,在陽光里有一種古怪的鮮艷。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關注他。我看著他走入了一間臨河的平房,不久之後又走了出來。他手裡拿著一支鉛筆和一沓白紙,沿著河岸的石階走下去,走入了橋洞。


  由於某種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理由,我也走下了河岸。那時候他已經坐在橋洞里了。他看著我走去,他沒有表示絲毫的反對,因此我就走入了橋洞。他拿開幾張放在地上的白紙。我就在那地方坐下。我看到那幾張白紙上都畫滿了錯綜複雜的線條。 我們的交談是一分鐘以後開始的。那時他也許知道我能夠安靜地聽完他冗長的講述,所以他就說了。


  「一九四九年初,一個名叫譚良的國民黨軍官,用一種變化多端的幾何圖形,在小城煙埋下了十顆定時炸彈。」


  他的講述從一九四九年起一直延伸到現在。其間有九顆炸彈先後爆炸。他告訴我:

  「還有最後一顆炸彈沒有爆炸。」


  他拿起那幾張白紙,繼續說:「這顆炸彈此刻埋在十個地方。」


  「第一個地方是現在影劇院九排三座下面。」他說,「那個座位有些破了,裡面的彈簧已經顯露出來。」下面九個地方分別是:銀行大門的中央、通往住宅區的十字路口、貨運碼頭的吊車旁、醫院太平間(他認為這顆炸彈最沒有意思)、百貨商店門口第二棵梧桐樹、機械廠宿舍樓102室的廚房裡、汽車站外十六米處的公路下、曲尺衚衕57號門前、工會俱樂部舞廳右側第五扇窗下。


  在他冗長的講述完成以後,我問他:

  「這麼說在小城裡有十顆炸彈?」


  「是的。」他點點頭,「而且它們隨時都會爆炸。」


  現在我終於明白自己剛才為何會如此關注他,由於那種關注才使我此刻坐在了這裡。因他使我想起楊柳卧室里的鉛筆畫,畫像上的人現在就坐在我對面。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


  祖先

  一位滿臉白癜風斑的貨郎,搖著撥浪鼓向我們村走來。我們村莊周圍的山林在初秋的陽光里閃閃發亮。沒有塵土的樹葉,如同玻璃紙一樣清澈透明。這是有關過去的記憶,那個時代和水一起流走了。我們的父輩們生活在這裡,就像是生活在井底,呈現給他們的天空顯得狹窄和彎曲,四周的山林使他們無法看到遠處。距離對他們而言成了簡單的吆喝,誰也不用走到誰的跟前說話,聲音能使村莊縮小成一個家庭。如今這一切早已不復存在,就像一位禿頂老人的荒涼,昔日散發著蓬勃綠色的山村和鳥鳴一起銷聲匿跡了,粗糙的泥土,在陽光下閃耀著粗糙的光芒,天空倒是寬闊起來,一望無際的遠處讓我的父輩們看得心裡發虛。


  那天,搖著撥浪鼓的貨郎向我們走來時,我正睡在父親汗味十足的棉襖里,那件髒得發亮的棉襖包住了我,或者說我被稻草捆住了。一個我異常熟悉的女人把我放在田埂上,她向我俯下身來時頭髮刺在了我的臉上,我發出了青蛙般的叫聲。我的母親就直起了身體。她對她長子的叫聲得意洋洋,而在田裡耕作的父親對我表達生命的叫喚似乎充耳不聞,他用柳枝抽打著牛屁股,像是一個爬山的人前傾著身體。我母親用力撕下了頭巾,讓風把頭髮吹得重又整齊后,又使勁紮上了頭巾。這一組有些誇張的動作,展示了我母親內心的不滿。我父親對他長子的麻木,讓我母親對他夜晚的歡快舉動疑惑不解。這位在水田裡兢兢業業的男人實際上是一個沒有目的的人,對他來說,讓我母親懷孕與他將種子播入田裡沒什麼兩樣,他不知道哪件事更值得高興。我母親對他喊:

  「喂,你聽到了嗎?」


  我父親將一隻腳從爛泥里拔了出來,扭著身體看我母親。這時候誰都聽到了白癜風貨郎的撥浪鼓,鼓聲旋轉著從那些樹葉的縫隙中遠遠飄來。我看到了什麼?青草在我眼睛上面搖晃,每一根都在放射著光芒,明亮的天空里生長出了無數閃閃發亮的圓圈,向我飛奔而來,聲音卻是那麼遙遠。我以為向我飛來的圓圈是用聲音組成的。


  在我父親黝黑的耳中,白癜風貨郎的鼓聲替代了我剛才的叫喚,他臉上出現了總算明白的笑容。我父親的憨笑是為我母親浮現的,那個臉上白斑里透出粉紅顏色的貨郎,常為女人帶來喜悅。我忠誠的父親對遠遠來臨的鼓聲所表達的歡樂,其實是我母親的歡樂。在鼓聲里,我母親看到了色彩古怪的花朵,喪失了綠葉和枝丫后,直接在底色不同的布料上開放。這種時候母親當然忘記了我。漸漸接近的撥浪鼓聲使我父親免除了責備,雖然他對此一無所知。我母親重又撕下了頭巾,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向鼓聲傳來的樹林走去。她扭動著的身體,使我父親的目光越來越明亮。


  一群一群棲息的鳥,從樹林里像噴泉一樣飛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開去。我可能聽到了樹梢抖動后的嘩嘩聲。我那無法承受陽光而緊閉的眼睛里,一片聲音在跳躍閃爍。那些在田裡的男人雙手抱住他們的鋤頭,看著村裡的女人擁向鼓聲傳來的地方。她們抬起胳膊梳理著頭髮,或者低頭拍打褲管上的泥土,僅僅是因為白癜風貨郎的來到,使她們如此匆忙地整理自己。


  撥浪鼓的響聲在樹林上方反覆旋轉。遮住了天空的樹林傳來陣陣微妙的風聲,彷彿是很多老人喑啞的嗓音在訴說,清晰的鼓聲飄浮其上,沿著山坡滑了過來。我母親伸直了脖子,像是仰望天空一樣望著伸手可及的樹林。她和村裡的女人在一起便要嘰嘰喳喳,女人尖厲的聲音刺激了我張開的耳朵,為什麼女人的聲音要和針一樣鋒利,在明亮的空中一道一道閃爍,如同我眼睛上面的青草,搖搖晃晃刺向了天空。


  那個貨郎總是偏離方向,我母親她們聽到鼓聲漸漸斜過去,不由焦慮萬分,可她們緘口不言。她們伸長了脖子,猶如樹巢里的麻雀。如果她們齊聲呼喊的話,將有助於貨郎找到我們村莊。在這些女人的費解的沉默里,貨郎似乎意識到了判斷上的誤差,於是鼓聲令人欣喜地斜了回來。問題是他又逐漸斜向了另一端。滿臉白癜風斑的貨郎踩著鬆軟的枯葉,在枝丫的縫隙里彎彎曲曲地走來。終於讓她們聽到了扁擔吱呀吱呀的響聲,隱藏在旋轉的鼓聲里,微弱無力,卻是激動人心的。


  貨郎撥開最後一根阻擋他的樹枝,被擔子壓彎了的腰向我們村莊傾斜過來。他看到眾多女人的眼睛為他閃閃發光時,便露齒一笑。他的一口白牙頓時使臉上的白斑黯淡無色。


  於是女人尖厲的聲音像沸水一樣跳躍起來,她們的歡樂聽上去是那麼的輕飄飄毫無掩飾之處。我已經能夠分辨其中的那個聲音,從我母親張開的嘴飛翔而出,她滔滔不絕,就像是石片在水面上滑過去激起一連串的波浪,我意識到了母親的遙遠,她的嗓音里沒有潮濕的氣息噴在我臉上,我最初感受到了被遺棄的恐懼。過於明亮的天空使我的眼睛開始疼痛難忍,那些搖晃的草尖明確了我的孤獨。我張開空洞的嘴,發出與我處境完全吻合的哭喊。


  誰會在意一個微小生命的呼叫?我顯示自己存在的聲音,說穿了只是一隻離開樹根爬到陽光底下的螞蟻,誰也不會注意它的自我炫耀。我母親徹底沉浸到對物質的渴求之中,她的眼睛因為飢餓而閃耀著貪婪的光芒,她的嘴在不停地翕動,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事實上這並不重要,她翻動貨郎擔子里物品的手指有著比嘴裡更急迫的語言。我的父親,臉上布滿難以洗盡的塵土的父親,正虔誠注視著我母親的激動。他聽不到我的哭喊,他作為丈夫比作為父親更值得信賴。


  我哇哇哭叫,全身開始抽搐,可是沒有人理會我,哪怕是回過身來望我一眼的人也沒有。父親的破爛棉襖捆住了我,我無力的腿蹬不開這束縛,只有嘴是自由的。我的哭喊飄出了村莊,進入了四周的樹林。如果真像村裡上了年紀的人所說的那樣,我當初的哭聲穿越了許多陳舊的年代,喚醒了我們沉睡的祖先。我同時代的人對我的恐懼置之不理時,我的一位祖先走過漫長的時間來到了我的身旁。我感到一雙毛茸茸的手托起了我,身體的上升使哭喊戛然而止,一切都變得令人安心和難以拒絕。一具寬闊的胸膛如同長滿青草的田地,替我阻擋了陽光的刺激。我的臉上出現癢滋滋的感覺,我的嘴唇微微張開,發出呀呀的輕微聲響,顯然我接受了這彷彿是雜草叢生的胸膛。


  因我無人理睬的哭叫而走向我的那具寬大的身軀,聽說長滿了長長的黑毛。村裡當初目睹此事的人都弄不清他頭顱上生長的是和身上一樣的毛,還是頭髮。他們無法判斷哪種更長。他那兩顆像雞蛋一樣滾圓的眼睛里有著明亮的目光,這一點誰都銘心刻骨。他的形象十分接近我們理解中的祖先,如果他真是我們的祖先,這位祖先顯得過於粗心大意了。我的哭叫無意中成為一塊放在陷阱上面塗抹了醬油的肉,引誘著他深入到現代人的敵意之中。


  他像貨郎一樣撥開了樹枝,邁動著兩條粗壯的短腿,搖晃著同樣粗壯的胳膊,大模大樣地走來了。那時候我的父親依然抱著他的鋤頭痴笑地看著我母親。我母親和眾多女人都俯身翻弄著貨擔里的物品。她們臀部結實的肉繃緊了褲子。貨郎的手也伸進了擔子里。女人的手在翻弄貨物時,他翻弄著女人的手。後來他注意到一雙膚色異樣的手,很難說它充滿光澤,可是裡面的肉正一鼓一鼓地試圖湧出來,他就捏住了它。這隻哺乳時期女人的手有著不可思議的鬆軟。我母親立刻抬起臉來,與貨郎相視片刻后,兩人都微微一笑。


  此刻,那位類似猩猩又像是猿人的傢伙,已經走到我的身旁。他從田埂上走過來時很像是走鋼絲的雜耍藝人,伸開兩條粗短的胳膊,平衡著自己搖擺的身軀。寬大的長滿黑毛的腳丫踩著青草走來,傳來一種似蒼蠅拍子拍打的響聲,應該說他出現時顯得頗為隆重,在村莊喧鬧的白晝里,他的走來沒有一絲隱蔽可言,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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