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現實一種(5)
第273章 現實一種(5)
進屋后他在餐桌旁坐了下來,早餐像儀仗隊似的在桌上迎候他,依舊由米粥油條組成。這時妻子也走了進來。妻子一直看著他,但妻子沒在他旁邊坐下,也沒說什麼。她臉上的神色讓人覺得什麼都沒有發生。她走進了卧室。
山崗通過敞開的門,望著坐在地上死去的山峰。山峰的模樣像是在打瞌睡。此刻有一條黑黑的影子向山峰爬去,不一會弟媳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他看到她在山峰旁邊站了很久,然後才俯下身去。他想她是在和山峰說話。過了一會他看到她直起身體,隨後像不知所措似的東張西望。後來她的目光從門口進來了,一直來到他臉上。她那麼看了一會後朝他走來。她一直走到他身旁,她皺著眉頭看著他,似乎是在看著一件叫她煩惱的事。而後她才說:「你把我丈夫殺了。」
山崗感到她的聲音和山峰的笑聲一樣刺耳,他沒有回答。
「你把我丈夫殺害了。」她又說。
「沒有。」山崗這次回答了。
「你殺害了我的丈夫。」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沒有,」山崗說,「我只是把他綁上,並沒有殺他。」
「是你!」她突然神經質地大叫一聲。
山崗繼續說:「不是我,是那條狗。」
「我要去告你。」她開始流淚了。
「你那是誣告。」山崗說,「而且誣告有罪。」說完他輕輕一笑。
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迷惑地望著山崗,很久后她才輕輕說:「我要去告你。」然後她轉身朝門外走去。
山崗看著她一步一步出去。她在山峰旁邊站了一會,然後她抬起手去擦眼睛。山崗心想:她現在哭得像樣一點了。接著她就走出了院門。
山崗的妻子這時從卧室走了出來。她手裡提著一個塞得鼓鼓的黑包。她將黑包放在桌上,對山崗說:「你的換洗衣服和所有的現錢都放在裡面了。」
山崗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望著她有些發怔。
因此她又說:「你該逃走了。」
山崗這才點點頭。接著他又看了看手錶,八點半還差一分鐘。於是他就說:「再坐一分鐘吧。」說完他繼續望著坐在樹下的山峰,山峰的模樣仍然像是在打瞌睡。同時他感到妻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站起來時沒有看錶,他只是覺得差不多過去了一分鐘。他走到了院子里。那時候那條小狗已將山峰的腳底舔乾淨了,它正在舔著山峰的太陽穴。山崗走到近旁用腳輕輕踢開小狗,隨後蹲下去解開綁在山峰腿上的繩子,接著又解開了綁在他身上的繩子。此後他站起來往外走去。沒走幾步他聽到身後有一聲沉重的聲響,他回頭看到山峰的身體已經倒在了地上。於是他就走回去將山峰扶起來,仍然把他靠在樹上。然後他才走出院門。
他走在那條衚衕里。衚衕里十分陰沉,像是要下雨了。可他抬起頭來看到了燦爛的陽光。他覺得很奇怪。他一直往前走,他感到身旁有人在走來走去,那些人像是轉得很慢的電扇葉子一樣,在他身旁一閃一閃。
在走到那家漁行時,他站住了腳。裡面有幾個人在抽煙聊天。他對他們說:「這腥味受不了。」可是他們誰也沒有理睬他,所以他又說了一遍。這次裡面有人開口了,那人說:「那你還站著幹什麼?」他聽后依舊站著不走開。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他皺皺眉,又說:「這腥味受不了。」說完還是站了一會。然後他感到有些無聊,便繼續往前走了。
來到衚衕口他開始猶豫不決,他沒法決定往哪個方向走。那條大街就躺在眼前,街上亂七八糟。他看到人和自行車以及汽車手扶拖拉機還有手推車擠在一起像是買電影票一樣亂鬨哄。後來他看到一個鞋匠坐在一根電線杆下面在修鞋,於是他就走了過去。他默默地看了一陣后,就抬起自己腳上的皮鞋問鞋匠那皮質如何。鞋匠只是瞟了一眼就回答:「一般。」這個回答顯然沒使他滿意,所以他就告訴鞋匠那可是牛皮,可是鞋匠卻告訴他那不是牛皮,不過是打光了的豬皮。這話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便走開了。
他現在正往西走去。他走在人行道上,他對街上的自行車汽車什麼的感到害怕。就是走在人行道上他也是小心翼翼,免得被人撞倒在地,像山峰一樣再也爬不起來。走了沒多久,他走到了一廁所旁,這時候他想小便了,便走了過去。裡面有幾個人站在小便池旁正痛痛快快地撒尿,他也擠了過去,將那玩意兒揪出來對準小便池。他那麼站了很久,可他聽到的都是別人小便的聲音,他不知為何居然尿不出來。他兩旁的人在不停地更換著,可他還那麼站著。隨後他才發現了什麼,他對自己說:「原來我不是來撒尿的。」然後他就走了出去,依然走在人行道上。但他忘了將那玩意兒放進去,所以那玩意兒露在外面,隨著他走路的節奏正一顫一顫,十分得意。他一直那麼走著。起先居然沒人發現。後來走到影劇院旁時,才被幾個迎面走來的年輕人看到了。他看到前面走來的幾個年輕人突然像蝦一樣彎下了腰,接著又像山峰一樣哈哈亂笑起來。他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后,聽到他們用一種斷斷續續又十分滑稽的聲音在喊:「快來看。」但他沒在意,他繼續往前走。然而他隨即發現所有的人都在頃刻之間變了模樣,都前仰後合或者東倒西歪了。一些女人像是遇上強盜一樣避得遠遠的。他心裡覺得很滑稽,於是就笑了起來。
他一直那麼走著,後來他在一幢尚未竣工的建築物前站住了腳,他朝這幢建築物打量了好一陣,接著就走了進去。他感到裡面很潮濕,但他很滿意這個地方。裡面有很多房間,都還沒有裝門。他挨個將這些房間審視一遍,隨後決定走入其中一間。那是比較陰暗的一間。他走進去后就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他將身體靠在牆上,此刻他覺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因為他實在太疲倦。所以他閉上眼睛后馬上就睡著了。
三小時以後他被人推醒,他看到幾個武警站在他面前,其中一個人對他說:「請你把那東西放進去。」
五
一個月以後,山崗被押上了一輛卡車,一夥荷槍的武警像是保護似的站在他周圍。他看到四周的人像麻雀一樣彙集過來,他們仰起腦袋看著他。而他則低下頭去看他們,他感到他們的臉是畫出來似的。這時前面那輛警車發出了西北風一樣的呼叫后往前開了,可卡車只是放屁似的響了幾聲竟然不動了。那時候山崗心裡已經明白。自從他在那幢建築里被人叫醒后,他就在等著這一刻來到。現在終於來了。於是他就轉過臉去對一個武警說:「班長,請手腳乾淨點。」
那武警的眼睛看著前方,沒去答理山崗。因此山崗將臉轉向另一邊,對另一個武警說:「班長,求你一槍結束我吧。」這個武警也一樣無動於衷。
山崗看到很多自行車像水一樣往前面流去了。這時候卡車抖動了幾下,然後他感到風呼呼地刮在他的兩隻耳朵上,而前面密集的自行車井然有序地閃向兩旁。路旁伸出來的樹葉有幾次像巴掌一樣打在他臉上。不久之後那一塊雜草叢生的綠地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站在這塊綠地的中央。和綠地同時出現的是那雜草叢生一般的人群。他還看到一輛救護車,救護車停在綠地附近。公路兩旁已經擠滿自行車了,自行車在那裡東倒西歪。他感到救護車為他而來。他覺得他們也許要一槍把他打個半死之後,再用救護車送他去醫院救活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卡車又抖動了一下,他的胸肋狠狠地撞在車欄上,但他居然不疼。隨後他感到有人把他拉了過去,於是他就轉過身來。他看到幾個武警跳下了卡車,他也被推著跳了下去。他跳下去跪在了地上,隨後又被拖起。他感到自己被簇擁著朝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被五花大綁的上身正在失去知覺。而他的雙腿卻莫名其妙地在擺動。他似乎看到很多東西,又似乎眼前什麼也沒有。在他朝前走去時,他開始神情恍惚起來。不一會他被幾隻手抓住,他沒法往前再走,於是他就站在那裡。
他站在那裡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腳下長長的雜草伸進了他的褲管,於是他有了癢的感覺。他便低下頭去看了看,可是他什麼都沒有看到。他只得把頭重新抬起來,臉上出現了滑稽的笑容。慢慢地他開始聽到嘈雜的人聲,這聲音使他發現四周像茅草一樣遍地的人群。於是他如夢初醒般重又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他知道不一會就要腦袋開花了。
現在他想起來了,想起先前他常來這裡。幾乎每一次槍斃犯人他都擠在前排觀瞧。可是站在這個位置上倒是第一次,所以現在的處境使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用眼睛尋找他以前常站的位置,但是他竟然找不到了。而這時候他又突然想小便,他就對身旁的武警說:「班長,我要尿尿了。」
「可以。」武警回答。 「請你替我把那東西拿出來。」他又說。
「就尿在褲子里吧。」武警說。
他感到四周的人在嬉皮笑臉,他不知道他們為何高興成這樣。他微微叉開雙腿,開始愁眉苦臉起來。
過了一會武警問:「好了沒有?」
「尿不出來。」他痛苦地說。
「那就算了。」武警說。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他開始朝遠處眺望。他的目光從矮個的頭上飄了過去,又從高個的耳沿上滑過,然後他看到了那條像靜脈一樣的柏油公路。這時他感到腿彎里被人蹬了一腳,他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他沒法看到那條靜脈顏色的公路了。
一個武警在他身後舉起了自動步槍,舉起以後開始瞄準。接著「砰」地響了一聲。
山崗的身體隨著這一槍竟然翻了個筋斗,然後他驚恐萬分地站起來,他朝四周的人問:「我死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那笑聲像雷陣雨一樣向他傾瀉而來。於是他就驚慌失措哇哇大哭起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的耳朵被打掉了,血正暢流而出。他又問:「我死了沒有?」
這次有人回答他了,說:「你還沒死。」
山崗又驚又喜,他拚命地叫道:「快送我去醫院。」隨後他感到腿彎里又挨了一腳,他又跪在了地上。他還沒明白過來,第二槍又出現了。
第二槍打進了山崗的後腦勺,這次山崗沒翻筋斗,而是腦袋沉重地撞在了地上,腦袋將他的屁股高高支起。他仍然沒有死,他的屁股像是受寒似的抖個不停。
那武警上前走了一步,將槍口貼在山崗的腦袋上,打出了第三槍,像是有人往山崗腹部踢了一腳,山崗一翻身仰躺在地了。他被綁著的雙手壓在下面,他的雙腿則彎曲了起來,隨後一松也躺在了地上。
六
這天早晨山崗的妻子看到一個人走了進來,這人只有半個腦袋。那時剛剛進入黎明。她記得自己將門鎖得很好,可他進來時卻讓她感到門是敞開的。儘管他只有半個腦袋,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他就是山崗。
「我被釋放了。」山崗說。
他的聲音嗡嗡的,於是她就問:「你感冒了?」
「也許是吧。」他回答。
她想起抽屜里有速效感冒膠囊,她就問他是否需要。
他搖搖頭,說他沒有感冒,他身體很好,只是半個腦袋沒有了。
她問他那半個腦袋是不是讓一顆子彈打掉的。他回答說記不起來了。然後他就在一把椅子里坐了下來。坐下后他說餓了,要她給一點零錢買早點吃。她就拿了半斤糧票和一元錢給他。他接過錢以後便站起來走了。他走出去時沒有隨手關門,於是她就去關門,可發現門關得很嚴實。她並沒有感到驚奇,她脫掉衣服上床去睡覺了。
那個時候衚衕里響起了單純的腳步聲,是一個人在往衚衕口走去。她是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的,這時候黎明剛剛來臨,她看到房間里正在明亮起來。四周很靜,因此她清楚地聽著那聲音似乎是從她夢裡走出去的腳步聲。她覺得這腳步聲似乎是從她夢裡走出去的,然後又走出了這所房子,現在快要走出衚衕了。
她開始穿衣服,腳步聲是她穿好衣服時消失的。於是她走到窗前,拉開窗帘后陽光便湧進來,陽光這時候還是鮮紅的。不久以後就會變成肝炎那種黃色。她疊好被子后就坐在梳妝台前,她看看鏡中自己的臉,她感到索然無味。因此她站起身走出了卧室。在外間她看到山峰的妻子已在那裡吃早飯了。於是她就走進廚房準備自己的早飯。她點燃煤氣灶后,就站在一旁刷牙洗臉。
五分鐘以後,她端著自己的早飯走了出來,在弟媳對面坐下,然後默不作聲地吃了起來。那時候弟媳卻站起身走入廚房,她吃完了。她聽到弟媳在廚房裡洗碗時發出很響的聲音。不一會弟媳就走出來了,走進了卧室。然後又從卧室里走出,鎖上門以後她就往外走了。
她繼續吃著早飯,吃得很艱難,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眼睛便望著窗外那棵樹上,那棵樹此刻看去像是塑料製成的。她一直看著。後來她想起了什麼,她將目光收回來在屋內打量起來。她想起已有很多日子沒有見到婆婆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婆婆卧室的門上。但是不久之後她就將目光移開,繼續又看門外那棵樹。
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長逝。那天早晨她醒來時感到一陣異樣的興奮。她甚至能夠感到那種興奮如何在她體內流動。而同時她又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局部地死去。她明顯地覺得腳指頭是最先死去的,然後是整雙腳,接著又伸延到腿上。她感到腳的死去像冰雪一樣無聲無息。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以後就像潮水一樣涌過了腰際,涌過腰際后死亡就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這時她感到雙手離她遠去了,腦袋彷彿正被一條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後只剩下心臟了,可死亡已經包圍了心臟,像是無數螞蟻似的從四周爬向心臟。她覺得心臟有些癢滋滋的。這時她睜開的眼睛看到有無數光芒透過窗帘向她奔涌過來,她不禁微微一笑,於是這笑容像是相片一樣固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