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現實一種(4)
第272章 現實一種(4)
四
老太太將門鎖上以後,就小心翼翼地重新爬到床上去。她將棉被壓在枕頭下面,這樣她躺下去時上身就抬了起來。她這樣做是為了提防腹內腐爛的腸子侵犯到胸口。她決定不再吃東西了,因為這樣做實在太危險。她很明白自己體內已經沒有多少空隙了。為了不使那腐爛的腸子像水一樣在她體內湧來涌去,她躺下以後就不再動彈。現在她感到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對此很滿意。她不再憂心忡忡,相反她因為自己的高明而很得意。她一直看著屋頂上的光線,從上午到傍晚,她看著光線如何擴張和如何收縮。現在對她來說只有光線還活著,別的全都死了。
翌日清晨,山峰從睡夢中醒來時感到頭疼難忍,這疼痛使他覺得腦袋都要裂開了。所以他就坐起來,坐起來后疼痛似乎減輕了一些,但腦袋仍處在脹裂的危險中,他沒法大意。於是他就下了床,走到五斗櫃旁,從最上面的抽屜里找出一根白色的布條,然後綁在了腦袋上,他覺得安全多了。因此他就開始穿衣服。
穿衣服的時候,他看到了袖管上的黑紗,他便想起昨天下午山崗拿著黑紗走進門來。那時他還躺在床上。儘管頭疼難忍,但他還是記得山崗很親切地替他戴上了黑紗。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怒氣沖沖地向山崗吼叫,至於吼叫的內容他此刻已經忘了。再後來,山崗出去借了一輛勞動車,勞動車就停在院門外面。山崗抱著皮皮走出去他沒看到,他只看到山崗走進來將他兒子從搖籃里抱了出去。他是在那個時候跟著出去的。然後他就跟著勞動車走了,他記得嫂嫂和妻子也跟著勞動車走了。那時候他剛剛感到頭疼。他記得自己一路罵罵咧咧,但罵的都是陽光,那陽光都快使他站不住了。他在那條路上走了過去,又走了回來。路上似乎碰到很多熟人,但他一個都沒有認真認出來。他們奇怪地圍了上來,他們的說話聲讓他感到是一群麻雀在喳喳叫喚。他看到山崗在回答他們的問話。山崗那時候好像若無其事,但山崗那時候又很嚴肅。他們回來時已是傍晚了。那時候那兩個孩子已經放進兩隻骨灰盒裡了。他記得他很遠就看到那個高聳入雲的煙囪。然後走了很久,走過了一座橋,又走入了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滿是青松翠柏。那時候剛好有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走出來,他們哭哭啼啼走出來使他感到噁心。然後他站在一個大廳里了,大廳里只有他們四個人。因為只有四個人,所以那廳特別大,大得有點像廣場。他在那裡站了很久后,才聽到一種非常熟悉的音樂,這音樂使他非常想睡覺。音樂過去之後他又不想睡了,這時山崗轉過身來臉對著他,山崗說了幾句話,他聽懂了山崗的話,山崗是在說那兩個孩子的事,他聽到山崗在說:「由於兩樁不幸的事故。」他心裡覺得很滑稽。很久以後,那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他才回到現在的位置上。他在床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以後覺得有很多蜜蜂飛到腦袋裡來嗡嗡亂叫,而且整整叫了一個晚上。直到剛才醒來時才算消失,可他感到頭痛難忍了。
現在他已經穿好了衣服,他正站到地上去時,看到山崗走了進來,於是他就重新坐在床上。他看到山崗親切地朝自己微笑,山崗拖過來一把椅子也坐下,山崗和他挨得很近。
山崗起床以後先是走到廚房裡。那時候兩個女人已在裡面忙早飯了。她們像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彷彿什麼也沒發生,或者說發生的一切已經十分遙遠,遠得已經走出了她們的記憶。山崗走進廚房是要揭開那鍋蓋,揭開以後他看到昨天的肉骨頭已經燒煳了,一股香味洋溢而出。然後山崗滿意地走出了廚房,那條小狗一直跟著他。昨天鍋子里掙扎出來的香味使它叫個不停,它的叫聲使山崗心裡很踏實。現在它緊隨在山崗後面,這又使山崗很放心。
山崗從廚房裡出來以後就在餐桌旁坐了下來,他把狗放在膝蓋上,對它說:「待會兒就得請你幫忙了。」然後他眯起眼睛看著窗外,他在想是不是先讓山峰吃了早飯。那條小狗在山崗腿上很安靜。他那麼想了一陣以後決定不讓山峰吃早飯了。「早飯有什麼意思。」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於是他就站起來,把狗放在地上,朝山峰的卧室走去,那條狗又跟在了後面。
山峰卧室的門虛掩著,山崗就推門而入,狗也跟了進去。他看到山峰神色疲倦地站在床前,頭上綁著一根白布條。山峰看到他進來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那身體像是掉下去似的。山崗就拉過去一把椅子也坐下。在剛才推門而入的一瞬間,山崗就預感到接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會非常順利。那時他心裡這樣想:「山峰完全垮了。」
他對山峰說:「我把兒子交給你了,現在你拿誰來還?」
山峰怔怔地望了他很久,然後皺起眉頭問:「你的意思是?」
「很簡單,」山崗說,「把你妻子交給我。」
山峰這時想到自己兒子已死了,又想到皮皮也死了。他感到這兩次死中間有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是什麼他實在難以弄清,他實在太疲倦了。但是他知道這種東西聯繫著兩個孩子的死去。
所以山峰說:「可是我的兒子也死了。」
「那是另一樁事。」山崗果斷地說。
山峰糊塗了。他覺得兒子的死似乎是屬於另一樁事,似乎是與皮皮的死無關。而皮皮,他想起來了,是他一腳踢死的。可他為何要這樣做?這又使他一時無法弄清。他不願再這樣想下去,這樣想下去只會使他更加頭暈目眩。他覺得山崗剛才說過一句什麼話,他便問:「你剛才說什麼?」
「把你妻子交給我。」山崗回答。
山峰疲倦地將頭靠在床欄上,他問:「你怎樣處置她?」
「我想把她綁在那棵樹下。」山崗用手指了指窗外那棵樹,「就綁一小時。」
山峰扭回頭去看了一下,他感到樹葉在陽光里閃閃發亮,使他受不了。他立刻扭回頭來,又問山崗:「以後呢?」
「沒有以後了。」山崗說。
山峰說:「好吧。」他想點點頭,可沒力氣。接著他又補充道:「還是綁我吧。」
山崗輕輕一笑,他知道結果會是這樣,他問山峰:「是不是先吃了早飯?」
「不想吃。」山峰說。
「那麼就抓緊時間。」山崗說著站了起來。山峰也跟著站起來,他站起來時感到身體沉重得像是裡面灌滿了泥沙。他對山崗說:「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山崗回過頭來說:「你說得很有道理。」
兩人走出房間后,山崗就走進了自己的卧室,他出來時手裡拿著兩根麻繩,他遞給山峰,同時問:「你覺得合適嗎?」
山峰接過來后覺得麻繩很重,他就說:「好像太重了。」
「綁在你身上就不會重了。」山崗說。
「也許是吧。」現在山峰能夠點點頭了。
然後兩人走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陽光太燦爛,山峰覺得天旋地轉。他對山崗說:「我站不住了。」
山崗朝前面那棵樹一指說:「你就坐到樹陰下面去。」
「可是我覺得太遠。」山峰說。
「很近。才兩三米遠。」山崗說著扶住山峰,將他扶到樹陰下。然後將山峰的身體往下一壓,山峰便倒了下去。山峰倒下去後身體剛好靠在樹榦上。
「現在舒服多了。」他說。
「等一下你會更舒服。」
「是嗎?」山峰吃力地仰起腦袋看著山崗。
「等一下你會哈哈亂笑。」山崗說。
山峰疲倦地笑了笑,他說:「就讓我坐著吧。」
「當然可以。」山崗回答。
接著山峰感到一根麻繩從他胸口繞了過去,然後是緊緊將他貼在樹榦上,他覺得呼吸都困難起來,他說:「太緊了。」
「你馬上就會習慣的。」山崗說著將他上身捆綁完畢。
山峰覺得自己被什麼包了起來。他對山崗說:「我好像穿了很多衣服。」
這時山崗已經進屋了。不一會他拿著一塊木板和那隻鍋子出來,又來到了山峰身旁。那條小狗也跟了出來,在山峰身旁繞來繞去。
山峰對他說:「你摸摸我的額頭。」
山崗便伸手摸了一下。
「很燙吧?」山峰問。
「是的。」山崗回答,「有四十度。」
「肯定有。」山峰吃力地表示同意。
這時山崗蹲下身去,將木板墊在山峰雙腿下面,然後用另一根麻繩將木板和山峰的腿一起綁了起來。 「你在幹什麼?」山峰問。
「給你按摩。」山崗回答。
山峰就說:「你應該在太陽穴上按摩。」
「可以。」此刻山崗已將他的雙腿捆結實了,便站起來用兩個拇指在山峰太陽穴上按摩了幾下,他問:「怎麼樣?」
「舒服多了,再來幾下吧。」
山崗就往前站了站,接下去他開始認認真真替山峰按摩了。
山峰感到山崗的拇指在他太陽穴上有趣地扭動著,他覺得很愉快,這時他看到前面水泥地上有兩攤紅紅的什麼東西。他問山崗:「那是什麼?」
山崗回答:「是皮皮的血跡。」
「那另一攤呢?」他似乎想起來其中一攤血跡不是皮皮的。
「也是皮皮的。」山崗說。
他覺得自己也許弄錯了,所以他不再說話。過了一會他又說:「山崗,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其實昨天我很害怕,踢死皮皮以後我就很害怕了。」
「你不會害怕的。」山崗說。
「不。」山峰搖搖頭,「我很害怕,最害怕的時候是遞給你菜刀。」
山崗停止了按摩,用手親切地拍拍他的臉說:「你不會害怕的。」
山峰聽后微微笑了起來,他說:「你不肯相信我。」
這時山崗已經蹲下身去脫山峰的襪子。
「你在幹什麼?」山峰問他。
「替你脫襪子。」山崗回答。
「幹嗎要脫襪子?」
這次山崗沒有回答。他將山峰的襪子脫掉后,就揭開鍋蓋,往山峰腳心上塗燒爛了的肉骨頭。那條小狗此刻聞到香味馬上跑了過來。
「你在塗些什麼?」山峰又問。
「清涼油。」山崗說。
「又錯了。」山峰笑笑說,「你應該塗在太陽穴上。」
「好吧。」山崗用手將小狗推開,然後伸進鍋子里抓了兩把像扔爛泥似的扔到山峰兩側的太陽穴上。接著又蓋上了鍋蓋,山峰的臉便花里胡哨了。
「你現在像個花花公子。」山崗說。
山峰感到什麼東西正緩慢地在臉上流淌。「好像不是清涼油。」他說。接著他伸伸腿,可是和木板綁在一起的腿沒法彎曲。他就說:「我實在太累了。」
「你睡一下吧。」山崗說,「現在是七點半,到八點半我放開你。」
這時候那兩個女人幾乎同時出現在門口。山崗看到她們怔怔地站著。接著他聽到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叫,他看到弟媳撲了上來,他的衣服被扯住了。他聽到她在喊叫:「你要幹什麼?」於是他說:「與你無關。」
她愣了一下,接著又叫:「你放開他。」
山崗輕輕一笑,他說:「那你得先放開我。」當她鬆開手以後,他就用力一推,將她推到一旁摔倒在地了。然後山崗朝妻子看去,妻子仍然站在那裡,他就朝她笑了笑,於是他看到妻子也朝自己笑了笑。當他扭回頭來時,那條小狗已向山峰的腳走去了。
山峰看到妻子從屋內撲了出來,他看到她身上像是裝滿電燈似的閃閃發亮,同時又像一條船似的搖搖晃晃。他似乎聽到她在喊叫些什麼,然後又看到山崗用手將她推倒在地。妻子摔倒時的模樣很滑稽。接著他覺得脖子有些酸就微微扭回頭來,於是他又看到剛才見過的那兩攤血了。他看到兩攤血相隔不遠,都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它們中間幾滴血從各自的地方跑了出來,跑到一起了。這時候想起來了,他想起來另一攤血不是皮皮的,是他兒子的。他還想起來是皮皮將他兒子摔死的。於是他為何踢死皮皮的答案也找到了。他發現山崗是在欺騙他,所以他就對山崗叫了起來:「你放開我!」可是山崗沒有聲音,他就再叫:「你放開我。」
然而這時一股奇異的感覺從腳底慢慢升起,又往上面爬了過來,越爬越快,不一會就爬到胸口。他第三次喊叫還沒出來,他就由不得自己將腦袋一縮,然後拚命地笑了起來。他要縮回腿,可腿沒法彎曲,於是他只得將雙腿上下擺動。身體儘管亂扭起來可一點也沒有動。他的腦袋此刻搖得令人眼花繚亂。山峰的笑聲像是兩張鋁片刮出來一樣。
山崗這時的神色令人愉快,他對山峰說:「你可真高興啊。」隨後他回頭對妻子說:「高興得都有點讓我妒忌了。」妻子沒有望著他,她的眼睛正望著那條狗,小狗貪婪地用舌頭舔著山峰赤裸的腳底。他發現妻子的神色和狗一樣貪婪。接著他又去看弟媳,弟媳還坐在地上,她已經被山峰古怪的笑聲弄糊塗了。她獃獃地望著狂笑的山峰,她因為莫名其妙都有點神志不清了。
現在山峰已經沒有力氣擺動雙腿和搖晃腦袋了,他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脖子上,他脖子拉直了哈哈亂笑。狗舔腳底的奇癢使他笑得連呼吸的空隙都快沒有了。
山崗一直親切地看著他,現在山崗這樣問他:「什麼事這麼高興?」
山峰迴答他的是笑聲,現在山峰的笑聲里出現了打嗝。所以那笑聲像一口一口從嘴中抖出來似的,每抖一口他都微微吸進一點氧氣。那打嗝的聲音有點像在操場里發出的哨子聲,節奏鮮明嘹亮。
山崗於是又對站在門口的妻子說:「這麼高興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而他妻子依然貪婪地看著小狗。他繼續說:「你高興得連呼吸都不需要了。」然後他俯下身去問山峰:「什麼事這麼高興?」此刻的笑聲不再節奏鮮明,開始雜亂無章了。他就挺起身對弟媳說:「他不肯告訴我。」山峰的妻子仍坐在地上,她臉上的神色讓人感到她在遠處。
這時候那條小狗縮回了舌頭,它弓起身體抖了幾下,然後似乎是心安理得地坐了下來。它的眼睛一會望望那雙腳,一會望望山崗。
山崗看到山峰的腦袋耷拉了下去,但山峰仍在呼吸。山崗便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什麼事這麼高興。」可是山峰沒有反應,他在掙扎著呼吸,他似乎奄奄一息了。於是山崗又走到那隻鍋子旁,揭開蓋子往裡抓了一把,又塗在山峰的腳底。那條狗立刻撲了上去繼續舔了。
山峰這次不再哈哈大笑,他耷拉著腦袋「嗚嗚」地笑著,那聲音像是深更半夜刮進衚衕里來的風聲。聲音越拉越長,都快沒有間隙了。然而不久之後山峰的腦袋突然昂起,那笑聲像是爆炸似的瘋狂地響了起來。這笑聲持續了近一分鐘,隨後戛然而止。山峰的腦袋猛然摔了下去,摔在胸前像是掛在了那裡。而那條狗則依然滿足地舔著他的腳底。
山崗走上前,伸手托住山峰的下巴,他感到山峰的腦袋特別沉重。他將那腦袋托起來,看到了一張扭曲的臉。他那麼看了一會才鬆開手,於是山峰的腦袋跌落下去,又掛在了胸前。山崗看了看錶,才過去四十分鐘。於是他轉過身,朝屋內走去。他在屋門口站住了腳,他聽到妻子這樣問他:「死了嗎?」
「死了。」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