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現實一種(3)

  第271章 現實一種(3)

  三


  那時候老太太聽到「咕咚」一聲,這聲音使她大吃一驚。聲音是從腹部鑽出來的,彷彿已經憋了很久總算散發出來,聲音里充滿了怨氣。她馬上斷定那是腸子在腐爛,而且這種腐爛似乎已經由來已久。緊接著她接連聽到了兩聲「咕咚」,這次她聽得更為清楚,她覺得這是冒出氣泡來的聲音。由此看來,腸子已經徹底腐爛了。她想象不出腐爛以後的顏色,但她卻能揣摩出它們的形態。是很稠的液體在裡面蠕動時冒出的氣泡。接下去她甚至嗅到了腐爛的那種氣息,這種氣息正是從她口中溢出。不久之後她感到整個房間已經充滿了這種腐爛氣息,彷彿連房屋也在腐爛了。所以她才知道為什麼不想吃東西。


  她試著站起來,於是馬上感到腹內的腐爛物往下沉去,她感到往大腿里沉了。她覺得吃東西實在是一樁危險的事情,因為她的腹腔不是一個無底洞。有朝一日將身體里全部的空隙填滿了以後,那麼她的身體就會脹破。那時候,她會像一顆炸彈似的爆炸了。她的皮肉被炸到牆壁上以後就像標語一樣貼在上面,而她的已經斷得差不多了的骨頭則像一堆亂柴堆在地上。


  她的腦袋可以想象如皮球一樣在地上滾了起來,滾到牆角后就擱在那裡不再動了。


  所以她又眼淚汪汪了,她感到眼淚里也在散發著腐爛氣息,而眼淚從臉頰上滾下去時,也比往常重得多。她朝門口走去時感到身體重得像沙袋。這時她看到山崗抱著皮皮走進來,山崗抱著皮皮就像抱著玩具,山崗沒有走到她面前,他轉彎進了自己的卧室。在山崗轉彎的一瞬間,她看到了皮皮腦袋上的血跡,這是她這一天里第二次看到血跡,這次血跡沒有上次那麼明亮,這次血跡很陰沉。她現在感到自己要嘔吐了。


  山崗看著兒子像一塊布一樣飛起來,然後迅速地摔在了地上。接下去他什麼也看不到了,他只覺得眼前雜草叢生,除此以外還有一口綠得發亮的井。


  那時候山崗的妻子已經抬起頭來了。她沒看到兒子被山峰一腳踢起的情景,但是那一刻里她那痙攣的胃一下子舒展了。而她抬起頭來所看到的,正是兒子掙扎后四肢舒展開來,像她的胃一樣,這情景使她迷惑不解,她望著兒子發怔。兒子頭部的血這時候慢慢流出來了,那血看去像紅墨水。


  然後她失聲大叫一聲:「山崗。」同時轉回身去,對著站在窗前的丈夫又叫了一聲。可山崗一動不動,他眯著眼睛彷彿已經睡去。於是她重新轉回身,對站在那裡也一動不動的山峰說:「我丈夫嚇傻了。」然後她又對兒子說:「你父親嚇傻了。」接著她自言自語:「我該怎麼辦呢?」


  雜草和井是在這時消失的,剛才的情景復又出現,山崗再一次看到兒子如一塊布飄起來和掉下去。然後他看到妻子正站在那裡望著自己,他心想:「幹嗎這樣望著我。」他看到山峰在東張西望,看到他后就若無其事地走來了,他那傷痕纍纍的妻子跟在後面,兒子沒有爬起來,還躺在地上。他覺得應該去看一下兒子,於是他就走了出去。


  山峰往屋中走去時,感到妻子跟在後面的腳步聲讓他心煩意亂,所以他就回頭對她說:「別跟著我。」然後他在門口和山崗相遇,他看到山崗向他微笑了一下,山崗的微笑捉摸不透。山崗從他身旁擦過,像是一股風閃過。他發現妻子還在身後,於是他就吼叫起來:「別跟著我。」


  山崗一直走到妻子面前,妻子怔怔地對他說:「你嚇傻了。」


  他搖搖頭說:「沒有。」然後他走到兒子身旁,他俯下身去,發現兒子的頭部正在流血,他就用手指按住傷口,可是血依舊在流,從他手指上淌過,他搖搖頭,心想沒辦法了。接著他伸開手掌挨近兒子的嘴,感覺到一點微微的氣息,但是這氣息正在減弱下去,不久之後就沒了。他就移開手去找兒子的脈搏,沒有找到。這時他看到有幾隻螞蟻正朝這裡爬來,他對螞蟻不感興趣。所以他站起,對妻子說:「已經死了。」


  妻子聽後點點頭,她說:「我知道了。」隨後她問:「怎麼辦呢?」


  「把他葬了吧。」山崗說。


  妻子望望還站在屋門口的山峰,對山崗說:「就這樣?」


  「還有什麼?」山崗問。他感到山峰正望著自己,便朝山峰望去,但這時山峰已經轉身走進去了。於是山崗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返身走到兒子身旁,把兒子抱了起來,他感到兒子很沉。然後他朝屋內走去。


  他走進門后看到母親從卧室走出來,他聽到母親說了一句什麼話,但這時他已走入自己的卧室。他把兒子放在床上,又拉過來一條毯子蓋上去。然後他轉身對走進來的妻子說:「你看,他睡著了。」


  妻子這時又問:「就這樣算了?」


  他莫名其妙地望著她,彷彿沒明白妻子的話。


  「你被嚇傻了。」妻子說。


  「沒有。」他說。


  「你是膽小鬼。」妻子又說。


  「不是。」他繼續爭辯。


  「那麼你就出去。」


  「上哪去?」


  「去找山峰算賬。」妻子咬牙切齒地說。他微微笑了起來,走到妻子身旁,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別生氣。」


  妻子則是冷冷一笑,她說:「我沒生氣,我只是要你去找他。」


  這時山峰出現在門口,山峰說:「不用找了。」他手裡拿著兩把菜刀。他對山崗說:「現在輪到我們了。」說著將一把菜刀遞了過去。


  山崗沒去接,他只是望著山峰的臉,他感到山峰的臉色異常蒼白。他就說:「你的臉色太差了。」


  「別說廢話。」山峰說。


  山崗看到妻子走上去接過了菜刀,然後又看到妻子把菜刀遞過來。他就將雙手插入褲袋,他說:「我不需要。」


  「你是膽小鬼。」妻子說。


  「我不是。」


  「那你就拿住菜刀。」


  「我不需要。」


  妻子朝他的臉看了很久,接著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她將菜刀送回山峰手中。「你聽著。」她對他說,「我寧願你死去,也不願看你這樣活著。」


  他搖搖頭,表示無可奈何。他又對山峰說:「你的臉色太差了。」


  山峰不再站下去,而是轉身走進了廚房。從廚房裡出來時他手裡已沒有菜刀。他朝站在牆角驚恐萬分的妻子說:「我們吃飯吧。」然後走到桌旁坐了下來。他妻子也走了過去。


  山峰坐下來后沒有立刻吃飯,他的眼睛仍然看著山崗。他看到山崗右手伸進口袋裡摸著什麼,那模樣像是在找鑰匙。然後山崗轉身朝外面走去了。於是他開始吃飯。他將飯菜送入嘴中咀嚼時感到如同咀嚼泥土,而坐在身旁的妻子還在微微顫抖。所以他非常惱火,他說:「抖什麼。」說畢將那口飯咽了下去。然後他扭頭對紋絲不動的妻子說:「幹嗎不吃?」


  「我不想吃。」妻子回答。


  「不吃你就走開。」他越發惱火了。同時他又往嘴中送了一口飯。他聽到妻子站起來走進了卧室,然後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是靠近牆角的一把椅子。於是他又咀嚼起來,這次使他感到噁心。但他還是將這口飯咽了下去。 他不再吃了,他已經吃得氣喘吁吁了,額頭的汗水也往下淌。他用手擦去汗珠,感到汗珠像冰粒。這時他看到山崗的妻子從卧室里走了出來。她在門口陰森森地站了一會後,朝他走來了。她走來時的模樣使他感到像是飄出來的。她一直飄到他對面,然後又飄下去坐在了凳子上。接著用一種像身體一樣飄動的目光看著他。這目光使他感到不堪忍受,於是他就對她說:「你滾開。」


  她將胳膊肘擱在桌上,雙手托住下巴仔細地將他觀瞧。


  「你給我滾開!」他吼了起來。


  可是她卻像是凝固了一般沒有動。


  於是他便將桌上所有的碗都摔在了地上,然後又站起來抓住凳子往地上狠狠摔去。


  待這一陣雜響過去后,她輕輕說:「你為何不一腳踢死我?」


  這使他暴跳如雷了。他走到她眼前,舉起拳頭對她叫道:「你想找死!」


  山崗這時候回來了。他帶了一大包東西回來,後面還跟著一條黃色的小狗。


  看到山崗走了進來,山峰便收回拳頭,他對山崗說:「你讓她滾開。」


  山崗將東西放在了桌上,然後走到妻子身旁對她說:「你回卧室去吧。」


  她抬起頭來,很奇怪地問:「你為什麼不揍他一拳?」


  山崗將她扶起來,說:「你應該去休息了。」


  她開始朝卧室走去,走到門口她又站住了腳,回頭對山崗說:「你起碼也得揍他一拳。」


  山崗沒有說話,他將桌上的東西打了開來,是一包肉骨頭。這時他又聽到妻子在說:「你應該揍他一拳。」隨後,他感到妻子已經進屋去了。


  此刻山峰在另一隻凳子上坐了下來,他往地上指了指,對山崗說:「你收拾一下。」


  山崗點點頭,說:「等一下吧。」


  「我要你馬上就收拾。」山峰怒氣沖沖地說。


  於是山崗就走進廚房,拿出簸箕和笤帚將地上的碎碗片收拾乾淨,又將散架了的凳子也從地上撿起,一起拿到院子里。當他走進來時,山峰指著那條此刻正在屋中轉悠的狗問山崗:「哪來的?」


  「在街上碰上的。它一直跟著我,就跟到這裡來了。」山崗說。


  「把它趕出去。」山峰說。


  「好吧。」山崗說著走到那條小狗近旁,俯下身把小狗招呼過來,一把抱起它後山崗就走入了卧室。他出來時隨手將門關緊。然後問山峰:「還有什麼事嗎?」


  山峰沒理睬他,也不再坐在那裡,他站起來走入了自己的卧室。


  那時妻子仍然坐在牆角,她的目光在搖籃里。她兒子仰躺在裡面,無聲無息像是睡去了一樣。她的眼睛看著兒子的腹部,她感到兒子的腹部正在一起一伏,所以她覺得兒子正在呼吸。這時她聽到了丈夫的腳步聲。於是她就抬起了頭。不知為何她的身體也站了起來。


  「你站起來幹什麼?」山峰說著也往搖籃里看了一眼,兒子舒展四肢的形象讓他感到有些張牙舞爪。因此他有些噁心,便往床上躺了下去。


  這時他妻子又坐了下去。山峰感到很疲倦,他躺在床上將目光投到窗外。他覺得窗外的景色亂七八糟,同時又什麼都沒有。所以他就將目光收回,在屋內瞟來瞟去。於是他發現妻子還坐在牆角,彷彿已經坐了多年。這使他感到厭煩,他便坐起來說:「你幹嗎總坐在那裡?」


  她吃驚地望著他,似乎不知道他剛才在說些什麼。


  他又說:「你別坐在那裡。」


  她立刻站了起來,而站起來后該怎麼辦,她卻沒法知道。


  於是他惱火了,他朝她吼道:「你他媽的別坐在那裡。」


  她馬上離開牆角,走到另一端的衣架旁。那裡也有一把椅子,但她不敢坐下去。她小心翼翼地看看丈夫,丈夫沒朝她看。這時山峰已經躺下了,而且似乎還閉上了眼睛。她猶豫了一下,才十分謹慎地坐了下去。可這時山峰又開口了,山峰說:「你別看著我。」


  她立刻將目光移開,她的目光在屋內顫抖不已,因為她擔心稍不留心目光就會滑到床上去。後來她將目光固定在大衣櫃的鏡子上。因為角度關係,那鏡子此刻看去像一條亮閃閃的光芒。她不敢去看搖籃,她怕目光會跳躍一下進入床里。可是隨即她又聽到了那個怒氣沖沖的聲音:「別看著我。」


  她霍地站起,這次她不再遲疑或者猶豫。因為她看到了那扇門,於是她就從那裡走了出去。她來到外間時,看到山崗走進他們卧室的背影。那背影很結實,可只在門口一閃就消失了。她四下望了望,然後朝院子里走去。院子里的陽光使她頭暈目眩。她覺得自己快站不住了,便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去。然後看起了那兩攤血跡。她發現血跡在陽光下顯得特別鮮艷,而且彷彿還在流動。


  山崗沒有洗那些肉骨頭,他將它們放入了鍋子以後,也不放作料就拿進廚房,往裡面加了一點水后便放在煤氣灶上燒起來。隨後他從廚房走出來,走進了自己的卧室。


  妻子正坐在床沿,坐在他兒子身旁,但她沒看著兒子。她的目光和山崗剛才一樣也在窗外。窗外有樹葉,她的目光在某一片樹葉上。


  他走到床前,兒子的頭朝右側去,創口隱約可見。兒子已經不流血了,枕巾上只有一小攤血跡,那血跡像是印在上面的某種圖案。他那麼看了一會後,走過去把兒子的頭搖向右側,這樣創口便隱蔽起來,那圖案也隱蔽了起來,圖案使他感到有些可惜。


  那條小狗從床底下鑽出來,跑到他腳上,玩弄起了他的褲管。他這時眼睛也看到窗外去,看著一片樹葉,但不是妻子望著的那片樹葉。「你為什麼不揍他一拳?」他聽到妻子這樣說。妻子的聲音像樹葉一樣在他近旁搖晃。


  「我只要你揍他一拳。」她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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