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現實一種(7)
第275章 現實一種(7)
這時天已經黑了,弄里的路燈閃閃爍爍,靜無一人。只有孩子在走來走去,因為心裡有事,可又沒人來聽他敘述,他急躁萬分,似乎快要流下眼淚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有幾個年輕人走了過來。他立刻跑上去,大聲告訴了他們。他看到他們先是一怔,隨即都哈哈大笑起來。有一個人還拍拍他的腦袋說:「你真會開玩笑。」然後他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孩子望著他們的背影,心想,他們誰也不相信我。
孩子慢慢地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有很多人在來來往往。商店裡的燈光從門窗湧出,鋪在街上十分明亮。孩子在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樹旁站了下來。他看到很多人從他面前走過,他很想告訴他們,但他很猶豫。他覺得他們不會相信他的。因為他是個孩子。他為自己是個孩子而憂傷了起來。
後來他看到有幾個比他稍大一點的孩子正站在街對面時,他才興奮起來,立刻走了過去。他對他們說:「河邊有顆人頭。」
他看到他們都呆住了,便又補充了一句:「真的,河邊有顆人頭。」
他們互相望著,然後才有人問:「在什麼地方?」
「在河邊。」他說。
隨即他們中間就有人說:「你領我們去看看。」
他認真地點點頭,因為他的話被別人相信了,所以他顯得很激動。
二
刑警隊長馬哲是在凌晨兩點零六分的時候,被在刑警隊值班的小李叫醒的。他的妻子也驚醒過來,睜著眼睛看丈夫穿好衣服,然後又聽到丈夫出去時關門的聲音。她那麼獃獃地躺了一會後,才熄了電燈。
馬哲來到局裡時,局長剛到。然後他們一行六人坐著局裡的小汽艇往案發地點駛去。從縣城到那個小鎮還沒有公路,只有一條河流將它們貫穿起來。
他們來到作案現場時,東方開始微微有些發白,河面閃爍出了點點弱光,兩旁的樹木隱隱約約。
有幾個人拿著手電筒在那裡走來走去,手電筒的光芒在河面上一道一道地揮舞著。看到有人走來,他們幾個人全迎了上去。
馬哲他們走到近旁,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剛剛用土堆成的墳堆。墳堆上有一顆人頭。因為天未亮,那人頭看上去十分模糊,像是一塊毛糙的石頭。
馬哲伸手拿過身旁那人手中的手電筒,向那顆人頭照去。那是一顆女人的人頭,頭髮披落下來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部,只有眼睛和嘴若隱若現。
現場保護得很好。馬哲拿著手電筒在附近仔細照了起來。他發現附近的青草被很多雙腳踩倒了,於是他馬上想象出曾有一大群人來此圍觀時的情景,各種姿態和各種聲音。
這當兒小李拿著照相機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拍下了現場,然後法醫和另兩個人走了上去,他們將人頭取下,接著去挖墳堆,沒一會一具無頭女屍便顯露了出來。
馬哲依舊地在近旁轉悠。他的腳突然踩住了一種軟綿綿的東西。他還沒定睛觀瞧,就聽到腳下響起了幾聲鵝的叫聲,緊接著一大群鵝紛紛叫喚了起來,然後亂鬨哄地擠成一團,又四散開去。這時天色開始明亮起來了。
局長走來,於是兩人便朝河邊慢慢地走過去。
「罪犯作案后竟會如此布置現場!」馬哲感到不可思議。
局長望著潺潺流動的河水,說:「你們就留下來吧。」
馬哲扭過頭去看那群鵝,此刻它們安靜下來了,在草叢裡走來走去。
「有什麼要求嗎?」局長問。
馬哲皺一下眉,然後說:「暫時沒有。」
「那就這樣,我們每天聯繫一次。」
法醫的驗屍報告是在這天下午出來的。罪犯是用柴刀突然劈向受害者頸後部。從創口看,罪犯將受害者劈倒在地后,又用柴刀劈了三十來下,才將死者的頭劈下來。死者是住在老郵政弄的幺四婆婆。
小李在一旁插嘴:「這鎮上幾乎每戶人家都有那種柴刀。」
現場沒有留下罪犯任何作案時的痕迹。在某種意義上,現場已被那眾多的腳印所破壞。
馬哲是在這天上午見到那個孩子的。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那孩子得意洋洋地對馬哲說,「父親還打了我一個耳光,說『不許胡說』。」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馬哲問。
「所有的大人都不相信我。」孩子繼續在說,「因此我只能告訴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了,他們相信我。」孩子說到這裡還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本來我是想先告訴大人的。」
「你是在什麼時候發現的?」馬哲問。
這時孩子才認真對待馬哲的問話了。他裝出一副回憶的樣子,裝了很久才說:「我沒有手錶。」
馬哲不禁微笑了。「大致上是什麼時候?比如說天是不是黑了,或者天還亮著?」
「天沒有黑。」孩子立刻喊了起來。
「那麼天還亮著?」
「不,天也不是亮著。」孩子搖了搖頭。
馬哲又笑了,他問:「是不是天快黑的時候?」
孩子想了想后,才慎重地點點頭。
於是馬哲便站了起來,可孩子依舊坐著。他似乎非常高興能和大人交談。
馬哲問他:「你到河邊去幹什麼呢?」 「玩呀。」孩子響亮地回答。
「你常去河邊?」
「也不是,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孩子臨走時十分認真地對馬哲說:「你抓住那個傢伙后,讓我來看看。」
幺四婆婆離家去河邊的時候,老郵政弄有四個人看到她。
從他們回憶的時間來看,幺四婆婆是下午四點到四點半的時候去河邊的。而孩子發現那顆人頭的時候是七點左右。因此罪犯作案是在這三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裡。據查,埋掉幺四婆婆死屍的地方有一個坑,而現在這個坑沒有了,因此那坑是現成的。所以估計罪犯作案時間很可能是在一個小時以內完成的。
下午局長打電話來詢問時,馬哲將上述情況做了彙報。
幺四婆婆的家是在老郵政弄的弄底。那是一間不大的平房。屋內十分整潔,儘管沒有什麼擺設,可讓人心情舒暢。屋內一些傢具是很平常的。引起馬哲注意的是放在房樑上的一堆麻繩,麻繩很粗,並且編得很結實。但馬哲只是看了一會,也沒更多地去關注。
吃過晚飯後,馬哲獨自一人來到了河邊。河兩旁悄無聲息,只有那一群鵝在河裡游來游去。
昨天這時,罪犯也許就在這裡,他心裡這樣想著而慢慢走過去。而現在竟然如此靜,竟然沒人來此。他知道此案已經傳遍小鎮,他也知道他們是很想來看看的,現在他們沒有人敢來,那是他們怕被當成嫌疑犯。
他聽到了河水的聲音。那聲音不像是鵝遊動時的聲音,倒像是洗衣服的聲音,小河在這裡轉了個彎,他走上前去時,果然看到有人背對著他蹲在河邊洗衣服。
他驚訝不已,便故意踏著很響的步子走到這人背後,這人沒回過頭來,依然洗衣服。他好像不會洗衣服似的,他更像是在河水裡玩衣服。
他在這人身後站了一會,然後說話了:「你常到這兒來洗衣服?」他知道鎮里幾年前就裝上自來水了,可竟然還會有人到河邊來洗衣服。
這時那人扭回頭來朝他一笑,這一笑使他大吃一驚。那人又將頭轉了回去,把被許多小石頭壓在河裡的衣服提出來,在水面上攤平,然後又將小石頭一塊一塊壓上去,衣服慢慢沉到了水底。
他仔細回味剛才那一笑,心裡覺得古怪。此刻那人開始講話了,自言自語說得很快,一會輕聲細語,一會又大叫大喊。馬哲一句也沒聽懂,但他已經明白了,這人是個瘋子。難怪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到這裡來。
於是馬哲繼續往前走。河邊柳樹的枝長長地倒掛下來,幾乎著地。他每走幾步都要用手撥開前面的柳枝。當他走出一百來米的時候,他看到草叢裡有一樣紅色的東西。那是一枚蝴蝶形狀的發卡。他彎腰撿了起來用手帕包好放進了口袋,接著仔細察看發卡的四周。在靠近河邊處青草全都倒地,看來那地方人是經常走的。但發卡剛才擱著的地方卻不然,青草沒有倒下。可是中間有一塊地方青草卻明顯地斜了下去。大概有人在這裡摔倒過,而這發卡大概也是這個人的。「是個女的?」他心想。
「死者叫幺四婆婆。老郵政弄所有的人都這樣叫她,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誰都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知道的那個人已經死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是十六歲嫁到老郵政弄來的,十八歲時她丈夫死了,現在她六十五歲。這四十八年來她都是獨自一人生活過來的。她每月從鎮政府領取生活費同時自己養了二十多年鵝了。每年都養一大群,因此她積下了一大筆錢。據說她把錢藏在胸口,從不離身。這是去年她去鎮政府要求不要再給她生活費時才讓人知道的。為了讓他們相信她,她從胸口掏出了一沓錢來,她的錢從來不存銀行,因為她不相信別人。但是我們沒有發現她的屍體上有一分錢,在她家中也仔細搜尋過,只在褥子下找到了一些零錢,加起來還不到十元。所以我想很可能是一樁搶劫殺人案……」小李說到這裡朝馬哲看看,但馬哲沒有反應,於是他繼續說,「鎮里和居委會幾次勸她去敬老院,但她好像很害怕那個地方,每次有人對她這麼一提起,她就會眼淚汪汪。她獨自一人,沒有孩子,也從不和街坊鄰居往來,她的閑暇時間是消磨在編麻繩上,就是她屋內樑上的那一堆麻繩。但是從前年開始,她突然照顧起了一個三十五歲的瘋子,瘋子也住在老郵政弄。她像對待自己兒子似的對待那個瘋子……」這時小李突然停止說話,眼睛驚奇地望著放在馬哲身旁桌子上的紅色發卡。「這是什麼?」他問。
「在離出事地點一百米處撿的,那地方還有人摔倒的痕迹。」馬哲說。
「是個女的!」小李驚愕不已。
馬哲沒有回答,而是說:「繼續說下去。」
三
幺四婆婆牽著瘋子的手去買菜的情節,儘管已經時隔兩年,可鎮上的人都記憶猶新。就是當初人們一擁而上圍觀的情景,也是歷歷在目。他們彷彿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高興事,他們的臉都笑爛了,然而幺四婆婆居然若無其事,只是臉色微微有些泛紅,那是她無法壓制不斷洋溢出來的幸福神色。而瘋子則始終是嘻嘻傻笑著。籃子挎在瘋子手中,瘋子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出於與他們同樣的興奮,他總把籃子往人群里扔去。幺四婆婆便一次一次地去將籃子撿回來。瘋子一次比一次扔得遠。起先幺四婆婆還裝著若無其事,然而不久她也像他們一樣嘻嘻亂笑了。
當初幺四婆婆這一舉止,讓老郵政弄的人吃了一驚。因為在此之前他們一點沒有看出她照顧過瘋子的種種跡象。所以當她在這一天突然牽著瘋子的手出現時他們自然驚愕不已。況且多年來幺四婆婆給他們的印象是討厭和別人來往,甚至連說句話都很不願意。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覺得她這不過是一時的異常舉動。這種心血來潮的事在別人身上恐怕也會發生。可是後來的事實卻讓他們百思不解。有那麼一段時間裡,他們甚至懷疑幺四婆婆是不是也瘋了,直到一年之後,他們才漸漸習以為常。
此後,他們眼中的瘋子已不再如從前一樣邋遢,他像一個孩子一樣乾淨了,而且他的脖子上居然出現了紅領巾。但是他早晨穿了乾淨的衣服而到了傍晚已經髒得不能不換。於是幺四婆婆屋前的晾衣竿上每天都掛滿了瘋子的衣服,像是一排尿布似的迎風飄揚。
當吃飯的時候來到時,老郵政弄的人便能常常聽到她呼喚瘋子的聲音。那聲音像是一個生氣的母親在呼喊著貪玩不歸的孩子。
而且在每一個夏天的傍晚,瘋子總像死人似的躺在竹榻里,幺四婆婆坐在一旁用扇子為他拍打蚊蟲。
從那時起,幺四婆婆不再那麼討厭和別人說話。儘管她很少說話,可她也開始和街坊鄰居一些老太太說些什麼了。
她自然是說瘋子。她說瘋子的口氣就像是在說自己的兒子。她常常抱怨瘋子不體諒她,早晨換了衣服傍晚又得換。
「他總有一天要把我累死的。」她總是愁眉苦臉地這麼說,「他現在還不懂事,還不知道我死後他就要苦了,所以他一點也不體諒我。」
這話讓那些老太太十分高興,於是她繼續數落:「我對他說吃飯時不要亂走,可我一轉身他人就沒影了。害得我到處去找他。早晚他要把我累死。」說到這裡,幺四婆婆便嘆息起來。
「你們不知道,他吃飯時多麼難侍候。怎麼教他也不用筷子,總是用手抓,我多說他幾句,他就把碗往我身上砸。他太淘氣了,他還不懂事。」
她還說:「他這麼大了,還要吃奶。我不願意他就打我,後來沒辦法就讓他吸幾下,可他把我的奶頭咬了下來。」說起這些,她臉上居然沒有痛苦之色。
在那些日子裡,他們總是看到幺四婆婆把瘋子領到屋內,然後關嚴屋門,半天不出來。他們非常好奇,便悄悄走到窗前。玻璃窗上糊著報紙,沒法看進去。他們便蹲在窗下聽裡面的聲音。有聲音,但很輕微。只能分辨出幺四婆婆的低聲嘮叨和瘋子的自言自語。有時也寂然無聲。當屋內瘋子突然大喊大叫時,總要嚇他們一跳。
慢慢地他們聽到了一種奇特的聲音。而且每當這種聲音響起來時,又總能同時聽到瘋子的喊叫聲。而且還夾雜著人在屋內跑動的聲音,還有人摔倒在地,絆倒椅子的聲響。起先他們還以為幺四婆婆是在屋內與瘋子玩捉迷藏,心裡覺得十分滑稽。可是後來他們卻聽到了幺四婆婆呻吟的聲音。儘管很輕,可卻很清晰。於是他們才有些明白,瘋子是在揍幺四婆婆。
幺四婆婆的呻吟聲與日俱增,越來越響亮,甚至她哭泣求饒的聲音也傳了出來,而瘋子打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劇烈。然而當他們實在忍不住,去敲她屋門時,卻因為她緊閉房門不開而無可奈何。
後來幺四婆婆告訴他們:「他打我時,與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樣,真狠毒啊。」那時她臉上竟洋溢著幸福的神色。
小李用手一指,告訴馬哲:「就是這個瘋子。」
此刻那瘋子正站在馬路中間來回走著正步,臉上得意洋洋。
馬哲看到的正是昨天傍晚在河邊的那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