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現實一種(8)
第276章 現實一種(8)
四
那女孩子坐在馬哲的對面,臉色因為緊張而變得通紅。
「……後來我就拚命地跑了起來。」她說。
馬哲點點頭。「而且你還摔了一跤。」
她驀然怔住了,然後眼淚簌簌而下。「我知道你們會懷疑我的。」
馬哲沒有答理,而是問:「你為什麼要去河邊?」
她立刻止住眼淚,疑惑地望著馬哲,想了很久才喃喃地說:「你剛才好像問過了。」
馬哲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難道沒有問過?」她既像是問馬哲,又像是問自己,隨後又自言自語起來,「好像是沒有問過。」
「你為什麼去河邊?」馬哲這時又問。
「為什麼?」她開始回想起來,很久后才答,「去找一隻發卡。」
「是嗎?」
馬哲的口氣使她一呆,她懷疑地望著馬哲,嘴裡輕聲說:「難道不是?」
「你是什麼時候丟失的?」馬哲隨便地問了一句。
「昨天。」她說。
「昨天什麼時候?」
「六點半。」
「那你是什麼時候去找的?」
「六點半。」她脫口而出,隨即她被自己的回答嚇呆了。
「你是在同一個時間裡既丟了發卡又在找。」馬哲嘲笑地說,接著又補充道,「這可能嗎?」
她怔怔地望著馬哲,然後眼淚又流了下來。「我知道你們會懷疑我的。」
「你看到過別的什麼人嗎?」
「看到過。」她似乎有些振奮。
「什麼樣子?」
「是個男的。」
「個子高嗎?」
「不高。」
馬哲輕輕笑了起來,說:「可你剛才說是一個高個子。」
她剛剛變得振奮起來的臉立刻又痴獃了。「我剛才真是這樣說嗎?」她可憐巴巴地問馬哲。
「是的。」馬哲堅定地說。
「我怎麼會這麼說呢?」她悲哀地望著馬哲。
「你為什麼到今天才來?」馬哲又問。
「我害怕。」她顫抖著說。
「今天就不害怕了?」
「今天?」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低下了頭,然後抽泣起來。「我知道你們會懷疑我的。因為我的發卡丟在那裡了,你們肯定要懷疑我了。」
馬哲心想,她不知道,使用這種發卡的女孩子非常多,根本無法查出是誰的。「所以你今天來說了?」他說。
她邊哭邊點著頭。
「如果發卡不丟,你就不會來說這些了?」馬哲說。
「是這樣。」
「你真的看到過別的人嗎?」馬哲突然嚴肅地問。
「沒有。」她哭得更傷心了。
馬哲將目光投向窗外,他覺得有點累了,他看到窗外有棵榆樹,榆樹上有燦爛的陽光在跳躍。那女孩子還在傷心地哭著。馬哲對她說:「你回去吧,把你的發卡也拿走。」
五
一個星期下來,案件的偵破毫無進展。作為兇器的柴刀,也沒有下落。幺四婆婆家中的一把柴刀沒有了,顯而易見兇手很可能就是用這把柴刀的。據老郵政弄的人回憶,說是幺四婆婆遇害前一個月的時候曾找過柴刀,也就是說那柴刀在一個月前就遺失了,作為一樁搶劫殺人案,看來兇手是早有準備的。馬哲曾讓人在河裡尋找過柴刀,但是沒有找到。
這天傍晚,馬哲又獨自來到河邊。河邊與他上次來時一樣悄無聲息。馬哲心想:這地方真不錯。
然後他看到了在晚霞映照的河面上嬉鬧的鵝群。幺四婆婆遇害后,它們就再沒回去過。它們日日在此,它們一如從前那麼無憂無慮。馬哲走過去時,幾隻在岸上的鵝便迎著他奔來,伸出長長的脖子包圍了他。
這個時候,馬哲又聽到了那曾聽到過的水聲。於是他提起右腳輕輕踢開了鵝,往前走過去。
他又看到了那個瘋子蹲著的背影。瘋子依舊在水中玩衣服。瘋子背後十米遠的地方就是曾擱過幺四婆婆頭顱的地方。
在所有的人都不敢到這裡來的時候,卻有一個瘋子經常來,馬哲不禁啞然失笑。他覺得瘋子也許不知道幺四婆婆已經死了,但他可能會發現已有幾天沒見到幺四婆婆,幺四婆婆生前常趕著鵝群來河邊,現在瘋子也常到河邊,莫不是瘋子在尋找幺四婆婆?
馬哲繼續往前走。此刻天色在漸漸地灰下來,剛才通紅的晚霞現在似乎燃盡般暗下去。馬哲聽著自己腳步的聲音走到一座木橋上。他將身體靠在了欄杆上,欄杆搖晃起來發出「吱吱」的聲響。欄杆的聲音消失后,河水潺潺流動的聲音飄了上來。他看到那瘋子這時已經站了起來,提著水淋淋的衣服往回走了。瘋子走路姿態像是正在操練的士兵。不一會瘋子消失了,那一群鵝沒有消失,但大多爬到了岸上,在柳樹間走來走去。在馬哲的視線里時隱時現。他感到鵝的顏色不再像剛才那麼白得明亮,開始模糊了。
在他不遠處有一幢五層的大樓,他轉過身去時看到一些窗戶里的燈光正接踵著閃亮了。同時他聽到從那些窗戶里散出來的聲音。聲音傳到他耳中時已經十分輕微,而且雜亂。但馬哲還是分辨出了笑聲和歌聲。
那是一家工廠的集體宿舍樓。馬哲朝它看了很久,然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便離開木橋朝那裡走去。
走到馬路上,他看到不遠處有個孩子正將耳朵貼在一根電線杆上。他從孩子身旁走過去。
「喂!」那孩子叫了一聲。
馬哲回頭望去,此刻孩子已經離開電線杆朝他跑來。馬哲馬上認出了他,便向他招了招手。
「抓到了嗎?」孩子跑到他跟前時這樣問。
馬哲搖搖頭。
孩子不禁失望地埋怨道:「你們真笨。」
馬哲問他:「你怎麼在這兒?」
「聽聲音呀,那電線杆里有一種『嗡嗡』的聲音,聽起來真不錯。」
「你不去河邊玩了?」
於是孩子變得垂頭喪氣,他說:「是爸爸不讓我去的。」
馬哲像是明白似的點點頭。然後拍拍孩子的腦袋,說:「你再去聽吧。」
孩子仰起頭問:「你不想聽嗎?」
「不聽。」
孩子萬分惋惜地走開了,走了幾步他突然轉過身來說:「你要我幫你抓那傢伙嗎?」
已經走起來的馬哲,聽了這話后便停下腳步,他問孩子:「你以前常去河邊嗎?」
「常去。」孩子點著頭,很興奮地朝他走了過去。
「你看到過什麼人嗎?」馬哲又問。
「看到過。」孩子立刻回答。
「是誰?」
「是一個大人。」
「是男的嗎?」
「是的,是一個很好的大人。」孩子此刻開始得意起來。
「是嗎?」馬哲說。
「有一次他朝我笑了一下。」孩子非常感動地告訴馬哲。
馬哲繼續問:「你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嗎?」
「當然知道。」孩子用手一指,「就在這幢樓里。」
這幢聳立在不遠處的樓房,正是剛才引起馬哲注意的樓房。
「我們去找他吧。」馬哲說。
兩人朝那幢大樓走去,那時天完全黑了,傳達室的燈光十分昏暗,一個戴老花眼鏡的老頭坐在那裡。
「你們這幢樓里住了多少人?」馬哲上前搭話。 那老頭抬起頭來看了一會馬哲,然後問:「你找誰?」
「找那個常去河邊的人。」孩子搶先回答。
「去河邊?」老頭一愣。他問馬哲:「你是哪兒的?」
「他是公安局的。」孩子十分神氣地告訴老頭。
老頭聽明白了,他想了想后說:「我不知道誰經常去河邊。你們自己去找吧。」
馬哲正要轉身走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叫了起來:「公安局找你。」馬哲看到一個剛從身旁擦身而過的人猛地扭回頭來,這人非常年輕,最多二十三歲。
「就是他。」孩子說。
那人朝他倆看了一會,然後走了上去,走到馬哲面前時,他幾乎是怒氣沖沖地問:「你找我?」
馬哲感到這聲音里有些顫抖,馬哲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
孩子在一旁說:「他要問你為什麼常去河邊。」孩子說完還問馬哲:「是嗎?」
馬哲依舊沒有說話,那人卻朝孩子逼近一步,吼道:「我什麼時候去河邊了?」
嚇得孩子趕緊躲到馬哲身後。孩子說:「你是去過的。」
「胡說。」那人又吼一聲。
「我沒有胡說。」孩子可憐地申辯道。
「放你的屁。」那人此刻已經怒不可遏了。
這時馬哲開口了,他十分平靜地說:「你走吧。」
那人一愣,隨後轉身就走。馬哲覺得他走路時的腳步有點亂。
馬哲回過頭來問老頭:「他叫什麼名字?」
老頭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馬哲走上一步。
老頭又猶豫了起來,結果還是說:「我真不知道。」
馬哲看了他一會,然後點點頭就走了。孩子追上去,說:「我沒有說謊。」
「我知道。」馬哲親切地拍拍他的腦袋。
回到住所,馬哲對小李說:「你明天上午去農機廠調查一個年輕人,你就去找他們集體宿舍樓的門衛,那是一個戴眼鏡的老頭,他會告訴你一切的。」
六
「那是一個很不錯的老頭。」小李說,「我剛介紹了自己,他馬上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我,彷彿他事先準備過似的。不過他好像很害怕,只要一有人進來他馬上就不說了,而且還介紹說我住在不遠,是來找他聊天的。但是這老頭真不錯。」
馬哲聽到這裡不禁微微一笑。
小李繼續說:「那人名叫王宏,今年二十二歲,是兩年前進廠的。他這人有些孤僻,不太與人交往。他喜歡晚飯後去那河邊散步。除了下雨和下雪外,他幾乎天天去河邊。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是五點半多一點的時候出去,六點鐘回來的,他一定去河邊了。當八點多時,宿舍里的人聽說河邊有顆人頭都跑去看了,但他沒去。門房那老頭看到他站在二樓窗口,那時老頭還很奇怪他怎麼沒去。」
王宏在這天下午找上門來了。他一看到馬哲就氣勢洶洶地責問:「你憑什麼理由調查我?」
「誰告訴你的?」馬哲問。
他聽后一愣,然後嘟噥著:「反正你們調查我了。」
馬哲說:「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他又是一愣,看著馬哲有點不知所措。
「那天傍晚你去河邊了?」
「是的。」他說,「我不怕你們懷疑我。」
馬哲繼續說:「你是五點半多一點出去六點鐘才回來的,這時間裡你在河邊?」
「我不怕你們懷疑我。我告訴你,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可以到廠里去打聽打聽。」
「現在要你回答我。」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先到街上去買了盒香煙,然後去了河邊。」
「在河邊看到了什麼?」
他又遲疑了一下,說道:「看到那顆人頭。」
「你昨天為何說沒去過河邊?」
「我討厭你們。」他叫了起來,「我討厭你們,你們誰都懷疑,我不想和你們打交道。」
馬哲又問:「你看到過什麼人?」
「看到的。」他說著在椅子上坐下來,「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你們的,我看到的只是背影,所以說不準。」他飛快地說出一個姓名和單位,「本來我不想告訴你們,要不說你們就要懷疑我了。儘管我不怕,但我不想和你們打交道。」
馬哲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他的意思,然後說:「你先回去吧,什麼時候叫你,你再來。」
七
據了解,王宏所說的那個人在案發的第二天就請了病假,已經近半個月了,仍沒上班。從那人病假開始的第一天,他們單位的人就再也沒有見到他。
「難道他溜走了?」小李說。
那人住在離老郵政弄有四百米遠的楊家弄。他住在一幢舊式樓房的二樓,樓梯里沒有電燈,在白天依舊漆黑一團。過道兩旁堆滿了煤球爐子和木柴。馬哲他們很困難地走到了一扇灰色的門前。
開門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他的臉色很蒼白,馬哲他們要找的正是這人。
他一看到進來的兩個人都穿著沒有領章的警服,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像是對熟人說話似的說:「你們來了?」然後把他們讓進屋內,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馬哲和小李在他對面坐下。他們覺得他非常虛弱,似乎連呼吸也很費力。
「我等了你們半個月。」他笑笑說,笑得很憂鬱。
馬哲說:「你談談那天傍晚的情況。」
他點點頭,說:「我等了你們半個月。從那天傍晚離開河邊后,我就等了。我知道你們這群人都是很精明的,你們一定會來找我的。可你們讓我等了半個月,這半個月太漫長了。」說到這裡,他又如剛才似的笑了笑。接著又說,「我每時每刻都坐在這裡想象著你們進來時的情景,這兩天就是做夢也夢見你們來找我了。可你們卻讓我等了半個月。」他停止說話,埋怨地望著馬哲。
馬哲他們沒有做聲,等待著他說下去。
「我天天都在盼著你們來,我真有點受不了。」
「那你為何不來投案?」小李這時插了一句。馬哲不由朝小李不滿地看了一眼。
「投案?」他想了想,然後又笑了起來。接著搖頭說,「有這個必要嗎?」
「當然。」小李說。
他垂下頭,看起了自己的手,隨後抬起頭來充滿憂傷地說:「我知道你們會這樣想的。」
馬哲這時說:「你把那天傍晚的情況談一談吧。」
於是他擺出一副回憶的樣子。他說道:「那天傍晚的河邊很寧靜,我就去河邊走著。我是五點半到河邊的。我就沿著河邊走,後來就看到了那顆人頭。就這些。」
小李莫名其妙地看看馬哲,馬哲沒有一點反應。
「你們不相信我,這我早知道了。」他又憂鬱地微笑起來,「誰讓我那天去河邊了。我是從來不去那個地方的。可那天偏偏去了,又偏偏出了事。這就是天意。」
「既然如此,你就不想解釋一下嗎?」馬哲這時說。
「解釋?」他驚訝地看著馬哲,然後說,「你們會相信我嗎?」
馬哲沒有回答。
他又搖起了頭,說道:「我從來不相信別人會相信我。」
「你當時看到過什麼嗎?」
「看到一個人,但在我後面,這個人你們已經知道了。就憑他的證詞,你們就可以逮捕我。我當時真不應該跑,更不應該轉回臉去。但這一切都是天意。」說到這裡,他又笑了起來。
「還看到了什麼?」馬哲繼續問。
「沒有了,否則就不會是天意了。」
「再想一想。」馬哲固執地說。
「想一想。」他開始努力回想起來,很久后他才說,「還看到過另外一個人,當時他正蹲在河邊洗衣服。但那是一個瘋子。」他無可奈何地看著馬哲。
馬哲聽后微微一怔,沉默了很久,他才站起來對小李說:「走吧。」
那人驚愕地望著他倆,問:「你們不把我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