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音樂影響了我的寫作(10)
第295章 音樂影響了我的寫作(10)
尤瑟納爾在她有關東方的一組故事裡,有一篇充滿了法國情調的中國故事《王佛脫險記》。王佛是一位奇妙的畫師,他和弟子林浪遊在漢代的道路上,他們行囊輕便,尤瑟納爾的解釋是「因為王佛愛的是物體的形象而不是物體本身」。林出身豪門,嬌生慣養的生活使他成為了一個膽小的人,他的父母為他找到了一個「嬌弱似蘆葦、稚嫩如乳汁、甜得像口水、鹹得似眼淚」的妻子,然後謹慎知趣的父母雙雙棄世了。林與妻子恩愛地生活在硃紅色的庭院里,直到有一天林和王佛在一家小酒店相遇后,林感到王佛「送給了他一顆全新的靈魂和一種全新的感覺」,林將王佛帶到家中,從此迷戀於畫中的景色,而對人間的景色逐漸視而不見。他的妻子「自從林愛王佛為她作的畫像勝過愛她本人以來,她的形容就日漸枯槁」,於是她自縊身亡,尤瑟納爾此刻的描述十分精美:「一天早晨,人們發現她吊死在正開著粉紅色花朵的梅樹枝上,用來自縊的帶子的結尾和她的長發交織在一起在空中飄蕩,她顯得比平常更為苗條。」林為了替他的老師購買從西域運來的一罐又一罐紫色顏料,耗盡了家產,然後師徒兩人開始了漂泊流浪的生涯。林沿門乞食來供奉師傅,他「背著一個裝滿了畫稿的口袋,弓腰曲背,畢恭畢敬,好像他背上負著的就是整個蒼穹,因為在他看來,這隻口袋裡裝滿了白雪皚皚的山峰、春水滔滔的江河和月光皎皎的夏夜」。後來,他們被天子的士兵抓到了宮殿之上,尤瑟納爾的故事繼續著不可思議的旅程,這位漢王朝的天子從小被幽閉在庭院之中,在掛滿王佛畫作的屋子裡長大,然後他發現人世間的景色遠遠不如王佛畫中的景色,他憤怒地對王佛說:「漢王國並不是所有王國中最美的國家,孤也並非至高無上的皇帝。最值得統治的帝國只有一個,那就是你王老頭通過成千的曲線和上萬的顏色所進入的王國。只有你悠然自得地統治著那些覆蓋著皚皚白雪終年不化的高山和那些遍地盛開著永不凋謝的水仙花的田野。」為此,天子說:「寡人決定讓人燒瞎你的眼睛,既然你王佛的眼睛是讓你進入你的王國的兩扇神奇的大門。寡人還決定讓人砍掉你的雙手,既然你王佛的兩隻手是領你到達你那王國的心臟的,有著十條岔路的兩條大道。」王佛的弟子林一聽完皇帝的判決,就從腰間拔出一把缺了口的刀子撲向皇帝,於是林命運的結局是被士兵砍下了腦袋。接下去,皇帝命令王佛將他過去的一幅半成品畫完,當兩個太監把王佛勾有大海和藍天形象、尚未畫完的畫稿拿出來后,王佛微笑了,「因為這小小的畫稿使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裡面清新的意境是他後來再也無法企及的。王佛在那未畫完的大海上抹上了大片大片代表海水的藍顏色,又在海面補上一些小小的波紋,加深了大海的寧靜感。這時候奇怪的事出現了,宮廷玉石的地面潮濕了起來,然後海水湧上來了,「朝臣們在深齊肩頭的大水中懾於禮儀不敢動彈……最後大水終於漲到了皇帝的心口。」一葉扁舟在王佛的筆下逐漸變大,接著遠處傳來了有節奏的盪槳聲,來到近前,王佛看到弟子林站在船上,林將師傅扶上了船,對師傅說:「大海真美,海風和煦,海鳥正在築巢。師傅,我們動身吧,到大海彼岸的那個地方去!」於是王佛掌舵,林俯身划槳。槳聲響徹大殿,小船漸漸遠去。殿堂上的潮水也退走了,大臣們的朝服全都幹了,只有皇帝大衣的流蘇上還留著幾朵浪花。王佛完成的那幅畫靠著帷幔放在那裡,一隻小船佔去了整個近景,逐漸遠去后,消失在畫中的大海深處。
尤瑟納爾在這篇令人想入非非的故事裡,有關血,也就是紅色的描述說得上是出神入化。當弟子林不想讓自己被殺時流出的血弄髒王佛的袍子,縱身一跳后,一個衛兵舉起了大刀,林的腦袋從他的脖子上掉了下來,這時尤瑟納爾寫道:「就好像一朵斷了枝的鮮花。」王佛雖然悲痛欲絕,尤瑟納爾卻讓他情不自禁地欣賞起留在玉石地面上的「美麗的猩紅的血跡來了」。尤瑟納爾的描述如同康定斯基對紅色所下的斷言,「一種冷酷燃燒著的激情」。此刻,有關血的描述並沒有結束。當王佛站在大殿之上,完成他年輕時的傑作時,林站在了王佛逐漸畫出來的船上,林在王佛的畫中起死回生是尤瑟納爾的神來之筆,最重要的是尤瑟納爾在林的脖子和腦袋分離后重新組合時增加的道具,她這樣寫:「他的脖子上卻圍著一條奇怪的紅色圍巾。」這令人讚歎的一筆使林的復活驚心動魄,也使林的生前和死後復生之間出現了差異,於是敘述更加有力和合理。同時,這也是尤瑟納爾敘述中紅色的變奏,而且是進入高潮段落之後的變奏。如同美麗的音符正在飄逝,當王佛和林的小船在畫中的海面上遠去,當人們已經不能辨認這師徒兩人的面目時,人們卻仍然可以看清林脖子上的紅色圍巾,變奏最後一次出現時成為了優美無比的抒情。這一次,尤瑟納爾讓那象徵著血跡的紅色圍巾與王佛的鬍鬚飄拂到了一起。
或許是贊同歌德所說的「紅色把所有其他的顏色都統一在自身之中」,紅色成為很多作家敘述時樂意表達的色彩。我們來看看馬拉美是如何恭維女士的,他在給女友梅麗的一首詩中寫道:「冷艷玫瑰生機盎然/千枝一色芳姿翩翩。」千枝一色的女性的形象是多麼燦爛,而馬拉美又給予了她冷艷的基調,使她成為「冷酷燃燒著的激情」。他的另一首詩更為徹底,當然他獻給了另一位女士,他寫道:「每朵花夢想著雅麗絲夫人/會嗅到它們花盅的幽芳。」沒有比這樣的恭維更能打動女性的芳心了,這是「千枝一色」都無法相比的。將女性比喻成鮮花已經是殷勤之詞,而讓每一朵鮮花都去夢想著某一位女性,這樣的敘述還不令人陶醉?馬拉美似乎證實了一個道理,一個男人一旦精通了色彩,那麼無論是寫作還是調情,都將會所向披靡。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二日
字與音
博爾赫斯在但丁的詩句里聽到了聲音,他舉例《地獄篇》第五唱中的最後一句——「倒下了,就像死去的軀體倒下。」博爾赫斯說:「為什麼令人難忘?就因為它有『倒下』的迴響。」他感到但丁寫出了自己的想象。出於類似的原因,博爾赫斯認為自己發現了但丁的力度和但丁的精美。關於精美他補充道:「我們總是只關注佛羅倫薩詩人的陰冷與嚴謹,卻忘了作品所賦予的美感、愉悅和溫柔。」
「就像死去的軀體倒下」,在但丁這個比喻中,倒下的聲音是從敘述中傳達出來的。如果換成這樣的句式——「倒下了,撲通一聲。」顯然,這裡的聲音是從詞語里發出的。上述例子表明了博爾赫斯所關注的是敘述的特徵,而不是詞語的含義。為此他敏感地意識到詩人陰冷和嚴謹的風格與敘述里不斷波動的美感、愉悅和溫柔其實是相對稱的。
如果想在閱讀中獲得更多的聲響,那麼荷馬史詩比《神曲》更容易使我們滿足。當「人丁之多就像春天的樹葉和鮮花」的阿開亞人鋪開他們的軍隊時,又像「不同部族的蒼蠅,成群結隊地飛旋在羊圈周圍」。在《伊利亞特》里,僅僅為了表明統率船隊的首領和海船的數目,荷馬就動用了三百多行詩句。猶如一場席捲而來的風暴,荷馬史詩鋪天蓋地般的風格幾乎容納了世上所能發出的所有聲響,然而在眾聲喧嘩的場景後面,敘述卻是在寧靜地展開。當這些渴望流血犧牲的希臘人的祖先來到道路上時,荷馬的詩句如同巴赫的旋律一樣優美、清晰和通俗。
兵勇們急速行進,穿越平原,腳下掀捲起一股股濃密的泥塵,密得就像南風刮來彌罩峰巒的濃霧——
與但丁著名的詩句幾乎一致,這裡面發出的聲響不是來自詞語,而是來自敘述。荷馬的敘述讓我們在想象中聽到這些阿開亞兵勇的腳步。這些像沙子鋪滿了海灘一樣鋪滿了道路的兵勇,我可以保證他們的腳會將大地踩得轟然作響,因為捲起的泥塵像濃霧似的遮住了峰巒。關於濃霧,荷馬還不失時機地加上了幽默的一筆:「它不是牧人的朋友,但對小偷,卻比黑夜還要寶貴。」
在《歌德談話錄》里,也出現過類似的例子。歌德在回憶他的前輩詩人克洛普斯托克時,對愛克曼說:「我想起他的一首頌體詩描寫德國女詩神和英國女詩神賽跑。兩位姑娘賽跑時,甩開雙腿,踢得塵土飛揚。」在歌德眼中,克洛普斯托克是屬於那種「出現時是走在時代前面的,他們彷彿不得不拖著時代走,但是現在時代把他們拋到後面去了。」我無緣讀到克洛普斯托克那首描寫女詩神賽跑的詩。從歌德的評價來看,這可能是一首滑稽可笑的詩作。歌德認為克洛普斯托克的錯誤是「眼睛並沒有盯住活的事物」。
同樣的情景在荷馬和克洛普斯托克那裡會出現不同的命運,我想這樣的不同並不是出自詞語,而是荷馬的敘述和克洛普斯托克的敘述截然不同。因為詞語是人們共有的體驗和想象,而敘述才是個人的體驗和想象。萊辛說:「假如上帝把真理交給我,我會謝絕這份禮物,我寧願自己費力去把它尋找到。」我的理解是上帝樂意給予萊辛的真理不過是詞語,而萊辛自己費力找到的真理才是他能夠產生力量的敘述。
在了解到詩人如何通過敘述表達出語言的聲音后,我想談一談音樂家又是如何通過語言來表達他們對聲音的感受。我沒有遲疑就選擇了李斯特,一方面是因為他的文字作品精美和豐富,另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博學多識。在《以色列人》一文中,李斯特描述了他和幾個朋友去參加維也納猶太教堂的禮拜儀式,他們聆聽了由蘇爾澤領唱的歌詠班的演唱,事後李斯特寫道:
那天晚上,教堂里點燃了上千支蠟燭,宛若寥廓天空中的點點繁星。在燭光下,壓抑、沉重的歌聲組成的奇特合唱在四周迴響。他們每個人的胸膛就像一座地牢,從它的深處,一個不可思議的生靈奮力掙脫出來,在悲傷苦痛中去讚美聖約之神,在堅定的信仰中向他呼喚。總有一天,聖約之神會把他們從這無期的監禁中,把他們從這個令人厭惡的地方,把他們從這個奇特的地方,把他們從這新的巴比倫——最齷齪的地方解救出來;從而把他們在無可比擬的榮譽中重新結合在自己的國土上,令其他民族在它面前嚇得發抖。
由語言完成的這一段敘述應該視為音樂敘述的延伸,而不是單純的解釋。李斯特精確的描寫和令人吃驚的比喻顯示了他精通語言敘述的才華,而他真正的身份,一個音樂家的身份又為他把握了聲音的出發和方向。從「他們每個人的胸膛就像一座地牢」開始,一直伸展到「在無可比擬的榮譽中重新結合在自己的國土上」,李斯特將蘇爾澤他們的演唱視為一個民族歷史的敘述,過去和正在經歷中的沉重和苦難,還有未來有可能獲得的榮譽。李斯特聽出了那些由音符和旋律組成的豐富情感和壓抑激情,還有五彩繽紛的夢幻。「揭示出一團燃燒著的火焰正放射著光輝,而他們通常將這團熾熱的火焰用灰燼小心謹慎地遮掩著,使我們看來它似乎是冷冰冰的。」可以這麼說,猶太人的音樂藝術給予李斯特的僅僅是方向,而他的語言敘述正是為了給這樣的方向鋪出一條清晰可見的道路。
也許是因為像李斯特這樣的音樂家有著奇異的駕馭語言的能力,使我有過這樣的想法:從莫扎特以來的很多歌劇作曲家為什麼要不斷剝奪詩人的權利?有一段時間我懷疑他們可能是出於權力的慾望,當然現在不這樣想了。我曾經有過的懷疑是從他們的書信和文字作品里產生的,他們留下的語言作品中有一點十分明顯,那就是他們很關注誰是歌劇的主宰。詩人曾經是,而且歌唱演員也一度主宰過歌劇。為此,才有了莫扎特那個著名的論斷,他說詩應該是音樂順從的女兒。他引證這樣的事實:好的音樂可以使人們忘掉最壞的歌詞,而相反的例證一個都找不到。
《莫扎特傳》的作者奧·揚恩解釋了莫扎特的話,他認為與其他藝術相比,音樂能夠更直接和更強烈地侵襲和完全佔領人們的感官,這時候詩句中由語言產生的印象只能為之讓路,而且音樂是通過聽覺來到,是以一種看來不能解釋的途徑直接影響人們的幻想和情感,這種感動的力量在頃刻間超過了詩的語言的感動。奧地利詩人格里爾帕策進一步說:「如果音樂在歌劇中的作用,只是把詩人已表達的東西再表達一遍,那我就不需要音樂……旋律啊!你不需要詞句概念的解釋,你直接來自天上,通過人的心靈,又回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