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倭患

  第42章 倭患

  數百里路程幾天就到,當齊小山終於趕回雜貨鋪后的租屋,就見家門緊閉,鴉雀無聲。他推門一看,只見妻子一人在房中飲泣,見他回來也不理他,背轉身去暗哭不已。


  「你看我拿回了什麼?爹和娘呢?」齊小山興奮地拿出贏回的房契地契,正想向妻子表功,陡然發現妻子穿著孝服,他心中一涼,「你、你為啥穿著孝服?」


  妻子猛然轉回頭,眼中淚如泉湧:「爹聽說你又去賭,一氣之下舊病複發,幾天前就已經去世。娘受此打擊,也隨爹去了。爹臨死前說,他不想再看到你這個兒子,所以不用等你回來就要讓他入土為安。」說著她搶過地契扔到齊小山臉上,「你現在就算拿座金山回來,又有啥用?」


  齊小山渾身一軟,不由坐倒在地,心裡空空落落不知東西。只見妻子拿出一張紙和遞給他,垂淚道:「我還等在這裡,就是想等你簽了它。念在咱們夫妻一場,你簽了它讓我走吧!」


  齊小山獃獃地接過那張紙一看,原來是一封寫好的休書,只有落款空缺,就等自己簽字。休書上淚跡斑斑,可以想見妻子寫下它時的痛苦。齊小山不禁又愧又悔,不敢再說挽留妻子的話,匆匆簽上自己的名字,交給妻子后澀聲問:「爹娘的墳在哪裡?」


  妻子黯然道:「公公婆婆不想再看到你,就算在九泉之下都不想再被你打攪,所以他們不讓我告訴你他們的葬身之處。他們葬得很遠很遠,並且沒有留下任何墓碑。」


  不知道妻子是如何離開,也不知道時光是如何流逝。齊小山獃獃地坐在地上,眼望虛空欲哭無淚。不知過得多久,他猛然一躍而起,嚎叫著發足狂奔,但任他找遍周圍的山山水水,也沒有發現一座新墳或墓碑。


  他最後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蕩蕩的齊家莊,望著這熟悉而陌生的家發獃。現在家中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就算贏下整個世界又有什麼意義?

  「喲!齊少爺回來了?」庄門外,一個常在附近遊盪的閑漢探頭探腦地向內張望,見齊小山立在院中,他袖著手拐了進來,笑嘻嘻地道,「聽說你在杭州鴻運大賭坊贏了大錢,那一場豪賭早已名震江南,給咱仔細說說,讓咱也開開眼。」


  見齊小山神情木然,他從懷中掏出個瓷碗和幾枚骰子,笑道:「你不願說就陪咱玩玩,咱們玩小點,一兩銀子一把如何?」


  這閑漢以前常與齊小山玩骰子,也算是賭友。見齊小山木然不答,便將他拖到桌旁坐下:「來來來,有啥想不開的?骰子一響,啥煩惱就都沒了。」說著將骰子往海碗里一扔,「一三五六,十五點,該你了。」


  見齊小山呆若木雞,那閑漢便將骰子強行塞入他手中。齊小山終於有所知覺,拿起骰子信手往海碗里一扔,眼光卻望向虛空。經歷過大輸大贏,賭博對他已失去了任何刺激,他只是機械地將骰子扔下去,看都懶得看一眼。


  「沒勁,真沒勁!不想玩就算了。」那閑漢發覺自己輸了,不想賠這冤枉錢,收起海碗就走。齊小山自始至終都魂不守舍,就如行屍走肉一般。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庄門外,一襲青衫飄忽如初。是那個教會齊小山賭術的書生,只見他徑直來到齊小山面前,淡然問道:「你已經贏回了你想要的東西,還有什麼不滿足?」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齊小山漸漸恢復了幾分知覺,他定定地望著面前這個神秘莫測的書生,咬牙切齒道:「魔鬼,你是魔鬼!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決不與你做任何交易!」


  書生淺淺一笑:「經歷過大輸大贏,大喜大悲,賭博對你來說,已經失去了它的刺激。不過我想跟你最後再賭一把,賭注就是一個承諾,你對家人最後的承諾。」


  見書生拿出了牌九,齊小山如見鬼魅,突然一躍而起,一把將牌九推開,對書生嘶聲叫道:「我要殺了你這惡魔!」說著一把扣住了書生的咽喉,就在這時,突聽門裡傳來一聲熟悉的呵斥:「住手!」


  聽到這蒼勁有力的聲音,齊小山不由僵在當場。他不敢回頭,生怕驚飛了這最後的幻覺。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拄著拐杖大步過來,重重一杖敲在齊小山頭上,愛恨交加地罵道:「沒長進的東西,還不快放開雲公子?」


  這一拐將齊小山徹底打醒,他連忙放開那書生轉回頭,獃獃地望著面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父親,瞠目結舌不知所以。這一愣又被一杖結結實實打在腿上,只聽父親罵道:「還不快謝謝雲公子?為了讓你戒賭,雲公子費盡心機安排下這一局,讓你經歷了一個賭鬼所能經歷的大輸大贏,大喜大悲。你要再賭下去,你這幾天的遭遇,遲早會真正發生!」


  齊小山獃獃地望著死而復生的父親,又看看跟在父親身後笑吟吟的母親和妻子,突然就什麼都明白了。他心中一陣狂喜,跟著又是一陣后怕,幸虧這只是一個騙局,幸虧自己遭遇的一切,並沒有真正發生!他不禁沖安排下這個騙局的書生「撲通」跪倒,哽咽道:「多謝雲公子點化之恩!令在下終生難忘!」


  雲襄扶起他嘆道:「賭博的刺激怎比得上至愛親情?有些東西你擁有的時候不覺得珍貴,當你一旦失去,就悔之晚也!」


  齊小山垂淚點頭道:「我不賭了,我再也不賭了!我會珍惜今天所擁有的一切。」經歷過大輸大贏、大喜大悲的強烈刺激后,任何賭局都不會再有這樣大的刺激。賭博的輸贏對他來說,也確實不會再有任何吸引力。


  齊老爺捧著個紅封來到雲襄面前,懇切地道:「多謝雲公子為犬子所做的一切,這五千兩謝禮,不成敬意。」


  雲襄沒有推辭,坦然接過紅封道:「齊老爺,我替河南災民謝謝你!」


  登上門外等候的馬車,雲襄正要離去,齊小山突然氣喘吁吁地追出來,興奮地問道:「雲公子,你賭技超群,聰明絕頂,是不是就是那名傳天下的千門公子襄?」


  雲襄微微一笑,反問道:「公子襄很有名嗎?」


  馬車絕塵而去,齊小山極目眺望,目光已從感激和敬仰變成了崇拜,心中更是熱血沸騰:他就是公子襄,他就是聞名天下的千門公子襄!他竟然親自為我設下了一個善意的騙局!老天!公子襄竟然親手教過我賭術!如此說來,我也算是千門弟子了!

  齊老爺突然給了發愣的兒子一記爆栗:「還不快去把放假回家的僕役們都叫回來,看看現在家裡亂成了什麼樣?」


  齊小山轉頭望向父親,以從未有過的嚴肅說道:「爹,我要去京城!」


  「去京城幹什麼?」齊老爺有些驚訝。只聽兒子興沖沖地道:「這次我去杭州,看到官府的公告,刑部正在招募年少有為的青年做捕快。孩兒學過武,想去試試。我要做個最好的捕快,成為像柳爺那樣的天下第一神捕!」


  齊老爺盯著兒子的眼睛,第一次從那裡看到了少年人特有的衝動和嚮往。他欣慰地點點頭:「去吧!好男兒志在四方!為父相信你總有一天,必能光宗耀祖,名揚天下!」


  緩緩而行的馬車中,雲襄將五千兩銀票仔細收好,正待舒服地躺下來,就聽趕車的筱伯在外面笑道:「公子,這回這五千兩銀子掙得可不輕鬆。咱們調動了多少千門弟子,甚至將杭州鴻運賭坊都包了下來,開銷之大完全超出預計。咱們為這區區五千兩銀子,或者說為那個不爭氣的紈絝子弟,值嗎?」


  「別總是想著掙錢。」雲襄斥道,「那孩子本質不壞,既然遇上就幫人幫到底吧。」說到這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續道,「說到掙錢我突然有個想法。咱們能不能像這回這樣,靠頭腦和智謀,為他人解決一些棘手的難題,並收取相應的費用。如今濟生堂開銷甚大,不廣開財路,如何能維持下去?」


  筱伯想了想,連連點頭:「公子這主意不錯,憑公子的聰明才智,任何難題都必能解決。只是,具體咱們該如何操作呢?」


  雲襄沉吟道:「你可以先在江湖上放出風聲,就說千門公子襄公開為天下人排憂解難,任何人只要請求合理,又出得起價,公子襄都願為他服務。」


  筱伯笑道:「此言一出,江湖上還不掀起軒然大波?想買公子智慧的人,恐怕會擠破門檻。」


  雲襄也笑道:「那您老就替我把好關,咱們傷天害理的事不接,沒有把握做到的事不接,報酬太低的事也不接。是為本公子三不接!」


  「老朽這就去辦!」筱伯甩出一個響鞭,馬車立刻加快了速度。


  一個消息像水珠落入滾燙的油鍋,立刻在江湖上掀起了軒然大波。漸漸聲名鵲起的千門公子襄,以智慧公開為天下人排憂解難,這消息像風一般很快就傳遍了江南。有的人懷疑,有的人嘲諷,有的人觀望,但也有人沖著公子襄的名頭,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將自己的難題寫成帖子,送到指定的望月樓。


  半個月後,雲襄與明珠在那座隱居的小樓中逗弄著孩子,也就是南宮放與趙欣怡的兒子。雲襄記得孩子的小名叫佳佳,所以給他取名趙佳。他潛意識中一直拒絕承認這孩子跟南宮放有任何關係,所以就讓他隨了母親的姓。


  「佳佳到這兒來,到姐姐這裡來!」明珠將孩子放到地上,讓他自己爬過來。看到孩子滿地亂爬的可愛模樣,雲襄突然想到,怡兒給兒子取名佳佳,是不是在懷念那個蒙冤受屈、下落不明的秀才駱文佳?想到這他心中突然一痛,差點凄然淚下。


  明珠見他望著孩子怔怔不語,不由柔聲問:「公子又在想趙姐姐了?」


  雲襄勉強一笑:「沒有,我只是在想,將來孩子大了,該怎樣告訴他有關他父母的情況。」明珠在他眼中,始終是個未經風雨的千金小姐,他不忍將自己的煩惱或痛苦告訴她,她在雲襄眼裡,始終是個需要關心、愛護的小妹妹,而不是共擔生活重擔的同伴。


  門扉響動,風塵僕僕的筱伯背著個褡褳興沖沖地進來,不及抹汗便對雲襄道:「公子!自從你以智慧為天下人排憂解難的消息傳出后,望月樓差點讓人給擠破。寫給你的帖子實在太多,老奴也來不及細看,全給你帶了回來,都在這裡了。」說著他放下褡褳,沉甸甸的,怕有好幾十斤。


  「想不到我還這麼有人望。」雲襄笑著抽出幾張帖子,臉上帶著一絲好奇和興奮,就像孩童在拆看著自己新奇的玩具。明珠看看那一疊一疊的帖子,誇張地叫道:「這麼多?不會是張家丟了狗,李家掉了貓,也讓堂堂千門公子襄幫他去找吧?」


  雲襄草草看了幾張帖子,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明珠見狀,知趣地抱著孩子出門去曬太陽,她知道雲大哥在這個時候,需要的是專註和安靜。筱伯也悄悄帶上門退了出去,與明珠在外間細說外面的風土人情。不知過了多久,就見雲襄開門而出,鐵青著臉對筱伯道:「筱伯,你給那些等候消息的人傳個話,就說有關倭寇的帖子,我公子襄都接了。」


  「倭寇?」筱伯嚇了一跳,「公子你、你不是要對付倭寇吧?」


  雲襄慎重地點點頭:「這是我公子襄公開承接的第一樁事,這裡的帖子一多半都跟倭寇有關,我要不接如何對得起別人的信任和企盼?又如何對得起大家對公子襄的崇拜?」


  筱伯目瞪口呆地喃喃道:「公子你既沒一兵一卒,又無堅船利炮,如何對付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倭寇?要知道朝廷每年靡費無數糧餉,折損無數兵將,也無法根除倭患啊。」


  雲襄沉聲道:「事在人為!雖然我現在還不知如何才能對付倭患,但看到那些血淚寫就的帖子,我雲襄願把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聲名,乃至身家性命押上去,與倭寇一決生死。」


  明珠痴痴地望著鬥志昂揚的雲襄,眼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她知道倭寇的狡詐和兇殘,但她也知道,面前這個並不算高大強壯的男子,決不會在任何暴行面前退縮。她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禱,祈求上蒼眷顧這真正的勇士!


  千門公子襄接下所有與倭寇有關的帖子,以一己之智向倭寇宣戰的消息,像平地驚雷,數日間便傳遍大江南北!人們議論紛紛,尤其那些倍受倭寇侵擾的江、浙、閩等沿海省份的百姓,更是奔走相告。有人懷疑,有人嘲笑,更有人揣測公子襄是在嘩眾取寵,欲揚名天下,只有深受倭寇之苦的沿海百姓,將公子襄視為最後的希望。


  帖子是接下了,但如何對付在海上飄忽不定、來去無蹤的倭寇,卻讓雲襄一籌莫展。他一邊隱名埋姓走訪倭寇出沒最頻繁的沿海城鎮,一邊苦讀古人留下的兵法韜略,直到此時他才發覺,雲爺教過自己無數千門之道,卻偏偏沒有教過自己兵法。更難的是,自己手中既無一兵一卒,也無戰艦糧餉,不說平息倭患,就是想與倭寇一戰,都有些痴人說夢。


  看來自己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雲襄在心中暗嘆,遙望茫茫大海默然無語。明珠見他眉頭深鎖,知道他遇到了為難之事,不由柔聲鼓勵道:「公子經歷過多少艱難險阻,從未在任何困難面前退縮過,我相信,這次也不會例外!」


  雲襄不想讓明珠擔心,強笑著對她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


  默默回到車上,雲襄順手抽出一本書。為了旅途不致寂寞,他的車廂中總是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書。這是一本《論語》,他幾乎背得滾瓜爛熟,不過百無聊賴之下,他還是信手翻開,一句熟悉的話突然映入眼帘:君子善假於物。


  看著這句熟悉到幾乎遺忘的聖人之言,他的嘴角漸漸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刀光如電,從帶著露珠的花瓣上一掠而過,花瓣微微一顫,如被和風輕輕拂過。一隻停在花瓣上的綠頭蒼蠅受到驚嚇,「嗡」一聲飛起,卻在半空中一裂兩瓣,直直地落入草叢中。


  江浙兩省總兵俞重山緩緩用素巾擦去緬刀上的污穢,這才平心靜氣還刀入鞘。每日這個時辰他都要聞雞起舞,練一回家傳刀法,很難相信面目粗豪、身材魁偉的他,能將刀法使得這般細膩。


  廊下站著貼身的副將張宇然,見他收刀忙躬身稟報:「總兵大人,營門外有人求見。」


  「什麼人?」俞重山抹著頭上的汗珠,國字臉上有些不悅,心不在焉地問。身為督領浙江一省兵馬的掌兵大員,那些削尖腦袋想跟他攀上關係的人實在多不勝數,像蒼蠅一樣討厭,他早已不勝其煩。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將這些人形蒼蠅一個個都劈成兩半。可惜人不是蒼蠅,所以他只有嚴令部下,任何不相干的人一概不見,張宇然跟隨他多年,不會不知道他的脾氣。


  「他自稱公子襄。」張宇然忙道。


  「公子襄?」俞重山一怔,「就是那個妄稱要憑一己之力,平息倭患的千門公子襄?」


  「正是!」張宇然笑道,「所以屬下不敢自專,才冒昧向大人稟報。」


  俞重山啞然失笑:「這個小騙子,騙騙鄉野愚民也就是了,居然敢送上門來?你還愣著幹什麼,直接綁了送杭州府,一頓板子下來,我看他還敢蠱惑人心,騙人錢財。」


  張宇然有些遲疑,囁嚅道:「他讓我給大人帶句話,小人不知該不該說?」


  「什麼話?講!婆婆媽媽的幹什麼?」俞重山乃世襲將領,從小受父輩熏陶,說話辦事雷厲風行,最見不得迂腐書生和婆婆媽媽的部下。張宇然追隨他多年,知道他的脾氣,忙硬著頭皮道:「他說他是來向大人問罪,大人若不見他,就是畏罪心虛!」


  俞重山十七歲由世襲點檢從軍,從最低級的軍官一步步升到統領兩省兵馬之總兵,自問這二十多年軍旅生涯,一向坦蕩做人,廉潔做官,軍功卓著,這讓他一直引以為傲。今聽到有人竟敢上門問罪,他哈哈一笑:「那好!我就見他一見,他要說不出老子的罪狀,老子要加問他一條誣陷之罪!」


  張宇然如飛而去。俞重山大步來到中軍帳,大馬金刀地往案后一坐,就聽門外步履聲響,一個青衫如柳的書生被張宇然領了進來。只見他無視大帳兩旁虎視眈眈的狼兵虎衛,對俞重山坦然一禮:「小生雲襄,見過總兵大人!」


  俞重山滿面不屑地上下打量他片刻,冷笑道:「你就是那個什麼千門公子襄?聽說你在江湖上搞出不少事,騙過不少人,竟然還敢來見本官。不怕本官將你綁了送知府衙門問罪?」


  雲襄哈哈笑道:「江湖宵小,自有捕快緝拿,將軍若以虎威捕鼠,只怕會被天下人恥笑為:拒狼無能,捕鼠有功。」


  俞重山嘿嘿冷笑道:「如此說來,你自認是江湖宵小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管你在江湖上做下的那些雞鳴狗盜的勾當,只想問你,本官何罪之有?你要說不出個一二三,本官帳下的軍棍,恐怕也不比知府衙門的板子輕鬆。」 雲襄迎著俞重山虎視眈眈的眼眸,坦然道:「將軍抗倭不力,是罪一!」


  「放屁!」俞重山勃然大怒,憤然拍案,「本官自任江浙總兵以來,多次擊潰倭寇侵襲,斃敵數萬,使倭寇不敢在我疆域騷擾,我俞家軍更被百姓譽為虎軍!你竟敢說我抗倭不力?」


  雲襄目光如電,與俞重山針鋒相對:「請問將軍,倭寇最大一支東鄉部,人數過萬,在海上嘯聚來去數載,屢屢騷擾我沿海城鎮,將軍可有殲敵之策?」


  俞重山一窒,立刻道:「只要東鄉平野郎敢騷擾我江浙疆域,本官定斃之!」


  雲襄哈哈一笑:「倭寇不除,騷擾不止,此理人人皆知。將軍上任數載,僅守住治下疆域,也敢說抗倭有功?」說著他抬手往虛空一揮,似將數千裏海防盡收袖中,「江浙兩省富足天下,將軍兵精糧足,據此優勢卻不思進取,一味驅狼傷鄰,使倭寇數度深入閩、粵諸省腹地,此其罪二!」


  俞重山急道:「各地駐軍,皆各有司職,別人守不住疆域,與我何干?」


  「請問將軍,閩、粵諸省百姓,是不是我大明子民?你身為守邊將領,對他們的安危有沒有責任?」見俞重山一時語塞,雲襄喟然嘆道,「你作為江浙兩省總兵,能保一方百姓平安,有功;你作為與倭寇作戰多年的資深將領,只管自己門前無雪,不管鄰里安危,有罪!」


  俞重山瞪著書生默然良久,最後頹然嘆道:「倭寇擾邊,本官憂心如焚,但職責所在,有些事我即使想管,也無能為力。鄰省有難還可出兵救援,路途太遠也就鞭長莫及。不是本官心胸狹隘只看到江浙兩省,實在是力有不逮。」


  雲襄嘆道:「大明數千裏海防線,即便再多幾支俞家軍這樣的虎軍,也守不住這萬裏海域。若都像將軍這樣固守一隅,倭患永難消除。」


  俞重山微微頷首:「主動出擊,以攻代守,固然是兵法要訣。然我水軍方動,倭寇已遠逃千里,竄入鄰省疆域,本官空有虎狼之師,也有勁無處使啊!」


  雲襄點頭道:「抵抗倭寇,不能各省分治,應該組成一支機動的鐵軍,作為主動出擊的利劍。一旦發現倭寇蹤跡,不拘地域統屬,千里賓士,一擊必殺,甚至揮師直指倭寇巢穴,擒敵擒王。以將軍抗倭的職責,應該立刻上書朝廷,請旨組成這樣一支專司剿倭的精銳機動部隊,是為剿倭營。」


  「剿倭營?」俞重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公子所言甚是,不過即便有了剿倭營,要想預見倭寇侵襲的地點,予以迎頭痛擊,也是難如登天。」


  雲襄淡淡笑道:「將軍只需訓練精銳,上書朝廷請旨組建剿倭營。至於如何聚殲倭寇,本公子自有妙計。」


  俞重山打量著雲襄,將信將疑地問道:「公子不過是一個江湖老千,何以知兵?」


  雲襄笑道:「兵者,詭道也,與千道不無共通。在我眼裡,倭寇就如押寶的莊家,他將寶押在我大明數千裏海防線,由咱們來猜。猜中了留下他們的人頭,猜不中可就苦了百姓。如果老老實實地猜,猜中的可能實在微乎其微,不過如果出千,猜中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有理有理!」俞重山連連點頭,望向雲襄的目光已與先前完全不同,「若朝廷同意組建剿倭營,我定舉薦公子做個參軍。」


  俞重山本以為雲襄定會感恩戴德,畢竟有才華的人,都渴望一個展示的舞台。誰知他卻微微搖頭道:「我從不借他人之手來賭博,我要麼不賭,要賭就要親自上陣。」


  「公子的意思是……」


  「朝廷若答應組建剿倭營,俞將軍是不二人選。我可以在將軍帳前掛個參軍的虛銜,不過將軍若要用我,就要讓我指揮全軍。」


  俞重山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見雲襄一臉正經,顯然不是在開玩笑,他不禁仰天大笑:「書生論戰,不過紙上談兵。你既無帶兵經驗,又無半點軍功,甚至連戰場都未上過吧?竟然要我將數千將士性命,數十萬百姓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荒謬,真是荒謬!公子襄,你實在太狂妄了!」


  面對嘲笑雲襄面不改色,待俞重山漸漸止住了笑聲,他才坦然道:「諸葛孔明也是一介書生,也無帶兵打仗經驗,卻能一戰成名,輔佐劉備三分天下;韓信由小卒一步登天,統帥漢王全軍,最終也擊敗一代梟雄項羽。雲襄不敢與前輩比肩,但指揮幾千人馬擊敗小小倭寇,雲襄還有這點信心。」


  俞重山本來已收住笑聲,聞言不禁爆出更大的狂笑,邊笑邊擦淚道:「公子襄啊公子襄!你以為你是誰?竟敢自比諸葛武侯和淮陰侯?這種從天而降的兵法大家,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曠世天才,你公子襄何德何能,竟敢與他們相提並論?」


  雲襄待俞重山笑夠了,才淡淡道:「在下願與將軍比一比用兵之道。」


  俞重山又是一陣大笑:「如何比?如果你要跟我比背兵書,我肯定背不過你。但帶兵打仗,經驗、韜略、威信缺一不可,你除了死記硬背下幾本兵書,一樣也沒有,如何跟我比?」


  雲襄面不改色道:「我知道俞家軍每月都有實戰演練,你我可各指揮一軍一較高下。」


  俞重山饒有興緻地打量著雲襄,像看小孩子吹牛一般,臉上滿是寬容的微笑:「俞家軍是我一手訓練出來的虎軍,只聽我的號令,你有何威信指揮他們?」


  雲襄沉聲道:「諸葛亮初出茅廬,劉備即登壇拜將封為軍師,對全軍有生殺大權;韓信也是由劉邦授帥印及尚方寶劍樹立威信。在下不敢要將軍如此隆重,只要將軍借我一件可執行軍法的信物,在下願與將軍在演習場上一較高低。」


  俞重山大笑著點點頭:「好!以前每次演習都是咱們自己關門練兵,這回我就陪你玩玩。」說著將腰間的佩刀扔給雲襄,「這是本官佩刀,見刀如見人。我給你一營兵將,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他們,十天後咱們演習場上見。」


  俞重山這隨手一扔,力道甚重,將雲襄沖得一個踉蹌,差點沒有接穩。惹得俞重山又張口失笑,轉頭對張宇然吩咐:「你帶雲公子去軍營,我帳下各營由他隨便挑選。告訴將士們,雲公子有諸葛、韓信之才,要大家萬不可有半點輕視。」說完自覺好笑,又忍不住一陣大笑。


  張宇然也笑嘻嘻地對雲襄示意道:「雲公子請跟我來。」


  雲襄有些吃力地抱著緬刀,對俞重山一拱手,面不改色地隨張宇然大步出帳。二人來到外面的軍營,張宇然笑道:「下次演習原本是輪到一營和七營,不過你也可以挑其他營,包括拱衛俞將軍的虎賁營在內,你都可以隨意挑選。」


  「就一營吧!」雲襄隨口道。張宇然見他對各營似乎不了解,好意提醒道:「一營雖是俞家軍精銳,能征慣戰,但也是一幫驕兵悍將,恐怕不好指揮。要不要換換?」


  「不用,就一營!」雲襄貌似柔弱,卻說一不二。張宇然無奈,只得將他帶到一營駐地,老遠便高叫道:「牛將軍,我給你帶高人來了!」


  一個滿面虯髯、面如黑炭的魁梧漢子,赤裸著健碩如牛的上身鑽出營帳,老遠就和張宇然大聲招呼:「好小子,知道老哥哥這裡弄到點好酒,聞著味來了?」突然看到書生打扮的雲襄,他不以為意地掃了一眼,指著雲襄問張宇然,「來從軍的?你知道我最煩書獃子了,還往我這兒帶。老七是儒將,最喜歡文化人,你該送他那兒去。」


  張宇然忙笑道:「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一營點檢牛彪牛將軍,這位是雲襄雲公子,你們多親近親近。」


  「怎麼,不是來從軍的?」牛彪看出些端倪,忙問,「這是怎麼回事?」


  張宇然笑道:「雲公子剛從俞將軍處領了將令,從現在起到演習結束前,一營上下歸他調度指揮,任何人不得抗命。」


  牛彪有些驚訝:「我也歸他指揮?」


  張宇然肯定地點點頭:「對!你也歸他指揮。」


  「為什麼?是朝廷派下來的人?」牛彪滿臉不善地打量著雲襄,一臉疑惑。雲襄不等張宇然開口,沉聲道:「一個合格的將領,只服從命令,從不問為什麼!」


  「你意思是我不合格?」牛彪挑釁地瞪了雲襄一眼,轉問張宇然,「這小子什麼官銜,憑啥要我聽他的?」


  雲襄舉起手中緬刀,沉聲道:「一營點檢牛彪聽令!」


  牛彪望望一本正經的雲襄,再看看一旁的張宇然,一臉茫然。雲襄見狀突然哈哈大笑:「這就是俞家軍,原來這就是俞家軍,俞重山的命令原來只是放屁!」


  牛彪勃然大怒,雙拳緊握直欲擇人而噬:「你小子敢辱及將軍,老子撕了你!」


  雲襄坦然直視著牛彪血紅的眼眸,將緬刀舉到他面前:「俞將軍賜我佩刀,告訴我俞家軍上下見刀如見人!可我遇到的第一個將領就無視他的佩刀,他的命令不是放屁是什麼?」


  二人瞠目對視各不相讓,如果眼光可以如劍,此刻他們便是在做最激烈的拚鬥。牛彪虎視半晌,見這貌似文弱的書生,眼中竟無半分退縮,他不禁有些氣餒,勉強拱手拜道:「末將見過……」說到這突然忘了對方該如何稱呼,只得將目光轉向一旁的張宇然,張宇然忙小聲提醒:「雲襄,雲公子。」


  牛彪草草拱拱手:「見過雲公子。」


  雲襄沉聲道:「立刻集合部隊,我要閱軍!」


  「現在?」牛彪有些意外,也難怪他感到意外,此時兵卒們剛晨練結束,正在用早飯,此時閱軍實在有些不合情理。張宇然也小聲提醒道:「雲公子,此時兵將們正在用餐,是不是等……」


  「倭寇來襲,會不會等兵將們先吃完?」雲襄厲聲打斷張宇然的話,轉頭對牛彪道,「下次我不想再說第二回!立刻集合部隊!」


  牛彪不滿地瞪了雲襄一眼,高聲大叫:「司號手,吹號!」


  沉悶的牛角號在軍營回蕩,帶著濃濃的肅殺和戰意。正在用餐的兵將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紛紛丟下碗筷從四面八方趕來。雲襄自號角響起,就開始曲指數息,待牛彪整隊完畢,他方停止。


  「請雲公子閱軍!」牛彪整隊完畢,立刻向雲襄示意。「公子」這稱謂既非軍銜又非官職,頓時引起兵將們的好奇,不過俞家軍軍紀嚴明,眾兵將心中雖有疑惑,隊列卻依舊嚴整肅靜。


  雲襄緩緩走上高台,俯瞰著台下三百多彪彪漢子,舉起數息的手高聲道:「從號角響起到列隊完畢,一營三百餘人竟用了十八息,這就是號稱俞家軍精銳的一營?我看都是些衰兵疲將!」


  見眾兵將臉上都有氣憤和不甘,雲襄冷笑道:「你們別不服氣。知道當年縱橫天下的蒙古鐵騎一個萬人隊,列隊要多少時間?十息!比你們快了差不多一倍!這就是蒙古鐵騎能縱橫天下,你們卻連小小倭寇都對付不了的原因!」


  眾兵將臉上都有些驚訝,跟著有人高聲喝問:「請問這話有什麼根據?」


  雲襄目視說話的漢子,見他站在前排,看軍服是個百夫長。雲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轉向牛彪問道:「牛將軍,隊列中未經將令擅自說話,該受何罰?」


  牛彪略一遲疑,喃喃道:「輕則十軍棍,重則五十!示眾。」


  雲襄冷冷道:「那你還不嚴明軍紀?」


  牛彪無奈,恨恨地瞪了那不爭氣的部下一眼:「來人!拖出去重責十軍棍!」


  兩個兵卒勉強架起那百夫長就走,他卻瞪著雲襄吼道:「姓雲的!老子不怕受刑!你說蒙古萬人隊十息就能集合完畢,有何根據?你要說不出來,老子不服!不服!」


  兩個兵卒將那百夫長拖走,他卻還在高聲叫罵。雲襄示意行刑的兵卒停步,然後對那百夫長從容道:「據《蒙古軍紀》記載,萬人隊集合超過十息,遲到者鞭二十;超過十五息,主將加倍受罰;超過二十息,主將斬!你若不信,可查《蒙古軍紀》或《元史》,若發現本公子有半句不實,我願加倍受罰!」說到這他頓了頓,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斷然揮手,「行刑!」


  軍棍擊肉的沉悶聲響,在操場上久久回蕩。眾兵將鴉雀無聲,望向雲襄的目光已有些不同。他們開始發覺,這貌似柔弱、身份不明的書生,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般善良可欺。


  雲襄環顧眾兵將,沉聲道:「從即日起,集合凡超過十息者,每息十軍棍!牛將軍!」


  「末將在!」牛彪連忙躬身聽令。雲襄淡淡道:「讓把總以上軍官到帳中議事,其餘人等繼續用餐。」


  牛彪立刻解散部隊,並讓軍官們到自己帳中聽令。張宇然見雲襄已控制大局,連忙告辭而回,匆匆去向俞重山復命。


  聽完張宇然連比帶畫的講述,俞重山有些驚訝。他方才還在後悔中了公子襄的激將法,冒失地將一營的兵將交給一個從未帶過兵的書生,不知到會鬧出什麼亂子。如今得知那書生已經在號令全營,他摸著頜下的短髯,若有所思地自語道:「這個公子襄,不像是沒帶過兵的人嘛。」


  「這姓雲的也太將自己當回事了,」張宇然很有些為同僚憤憤不平,「拿根雞毛就當令箭,居然敢打將軍的部下。」


  「老子的佩刀是雞毛啊!」俞重山順手給了張宇然一巴掌,「令行禁止,此乃軍人的基本素質,誰帶兵不都一樣?這一營也是我平日驕縱慣了,讓人治治也好。」說到這他饒有興緻地撫著短髯笑了起來,「這個公子襄,我還真是小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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