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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九華聖地 訪道問僧

  第18章 九華聖地 訪道問僧

  在無為州辦案的時候,有一次飯後散步,王守仁與御史戴田、評事邢道談論起無為州州名的來歷,進而談到《道德經》,再從《道德經》引申到道士們遁世修道,談到隱士放棄紅塵富貴,避進深山。王守仁說起了自己家鄉富春江畔垂釣的嚴子陵:「要說隱士,伯夷和叔齊,年代太久遠了,說一個我們家鄉漢代的嚴子陵吧。這位先賢,被光武帝徵召到洛陽,皇恩浩蕩。晚上嚴子陵與光武帝同榻而眠,他甚至故意把腿伸到光武帝肚子上,以此來考驗光武帝是否因為富貴而忘了貧賤之交。好在皇帝心裝天下,大人大量,沒有怪罪他的失禮。就是這樣的隆遇,嚴子陵卻仍不戀慕高官厚祿,早上還是天子的貴客,晚上已經變回了山村野人。」


  邢道接著說道:「王主政說的嚴子陵是高士。我說一個更近些的,我們家鄉九華山的先賢,唐代進士王季文,也曾放棄錦衣玉食,回到九華山中,閉門讀書修道,身後還把山中別墅施捨給了和尚,那別墅就是現在的無相寺。說到九華山,詩仙李白也曾經在九華山隱居過。」


  主政是對六品主事的雅稱。


  邢道的話讓王守仁心中一動。嚴子陵是王守仁敬慕的家鄉先賢,他人品高潔,有朋友當皇帝,卻能安於無拘無束的、只有顏回這樣的賢人才安然享受的一瓢白飯就一瓢井水的平淡生活;李白是王守仁尊崇的詩壇大家,他才華橫溢,隻身漂泊天下,我行我素、天南海北,自由自在。王守仁接著邢道的話頭說道:「李太白一直是我很喜歡的詩人。弘治九年十月,我會試下第,走運河回餘姚,路過山東濟寧,曾憑弔過濟寧的太白樓。」


  王守仁在弘治九年考進士失敗后,拜訪過太白樓,還曾作過《太白樓賦》。那一年,北方邊境烽火四起,自己痴迷於軍事理論的鑽研,卻報國無門,自覺學了一肚子軍事謀略,卻懷才不遇。他路過孔夫子家鄉時,想到聖人孔子當年,一身道德學問,在魯國報國無門,被迫顛沛流離、周遊列國,吃了上頓沒下頓,既替聖人感嘆,又自悲自嘆:沒有生逢盛世,沒有遇到寧願替姜太公拉車的周文王,沒有遇上三顧茅廬的劉玄德,沒有遇上為了迎接人才而慌得赤著腳的曹孟德。於是,他登上了太白樓。遙想李白當年,是何等的瀟洒,天子詔來不上船,自言我是酒中仙,天涯海角任我行,無牽無掛賽神仙。李白可以使喚天子權臣為自己提鞋;李白可以讓皇帝的欽差在一旁等候,等自己有滋有味地品嘗完一壺美酒,再上船赴京;李白有機會當面給皇帝他老人家指點江山,這些,都讓尋常讀書人艷羨。弘治九年憑弔太白樓時,王守仁只是一個舉人;今天他雖然已是刑部六品主事,卻仍是壯志難酬。北方邊境胡虜肆虐,邊民生靈塗炭,自己逍遙事外,凝結著自己心血的《陳言邊務疏》呈遞上去,如石沉大海。北邊戰事上,朝廷先前派去的平江伯陳爵爺,久而無功被召回,再派出征的保國公朱爵爺……唉!他們一個個庸才當道,自己這個大才卻閑置著。


  邢道的話驚擾了王守仁的沉思。「王主政,你和李太白有類似的詩風,一樣的豪邁,像天馬行空;一樣的浪漫,像蓬萊神仙;一樣的抒情,總是浮想聯翩;一樣的通俗,婦孺都能吟誦。你那篇《墜馬行》長詩和《大伾山賦》,都是這樣的風格。」


  王守仁應答道:「太白是詩仙,鄙人只能算是小仙。」


  一直沉默著的戴田突然發話,笑著說道:「王主政、邢評事,你們看這個『仙』字的結構,山人,顧名思義,人在山裡就是神仙。要當神仙,乾脆就到山裡去。」


  王守仁心頭一動,說道:「我還真想去山裡當一回神仙。就去九華山。」


  邢道說:「九華山值得一去。九華山這個名字,就來自李太白的詩句『妙有分二氣,靈山開九華』。九華山七十二峰,有三處是必去之處:一是太白隱居處,二是朝鮮王子金喬覺肉身靈塔,三是東崖獨石禪天處。九華山處處天機,峰峰靈妙。」


  這話讓王守仁堅定了去九華山的信心,他說:「你們二位這麼一說,九華山,我是一定要去,要瀟洒地當一回真神仙。」


  邢道開懷笑道:「要當神仙,我支持。我給你介紹一個學生,當你的嚮導,是位青陽縣縣學秀才,家在九華山下柯村,姓柯名崧林,字直木。」


  柯村秀才 熱情相待

  邢道略盡東道主之誼,陪王守仁遊覽了池州城南的齊山。王守仁和邢道分手,前往九華山。柯崧林家所在的柯村就在九華山山麓。王守仁與隨從趕到了柯崧林家。柯崧林不到三十歲,參加過兩次舉人考試,都名落孫山,能和科舉考場上的成功人士朝夕相處,隨時請教於他,自然是求之不得,於是他自告奮勇承諾全程導遊,並吩咐家人照顧飲食。王守仁當晚就歇宿在了柯秀才家。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與他的隨從、柯秀才與柯家家童,四人結伴上山,第一站是離家最近的無相寺。兩人一路聊天。


  王守仁問道:「直木,聽說無相寺是唐代進士王季文所建?」


  柯崧林回答道:「王先生,無相寺在隋代已經有了寺僧。只是到了唐代,王進士因病辭官歸隱,在此讀書。學生祖籍河南,先祖唐代時來池州做刺史,才落戶到這裡。」


  王守仁說道:「啊,原來直木也是中原人士。」


  柯崧林驚異地問道:「這麼說,王先生也是中原人士嗎?」


  王守仁笑道:「百家姓幾乎都發端於中原,河南、山西、陝西、山東、河北。李白不是還祖籍西北嗎?最後也落腳在九華山。金喬覺王子一個朝鮮人,最後也歸化在了九華山。直木,你信佛嗎?」


  柯崧林有些扭捏,有些遲疑:「祖居九華山下,柯姓是個大姓。家裡向來與山上僧人有交往。不過,我們儒家正學,遵守聖人教訓,敬鬼神而遠之。王先生怎麼看佛教?」


  王守仁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我祖母一直念佛,祖父信奉道學,家君只尊奉儒學。至於我,對佛教將信將疑。你看,觀音菩薩救苦救難,這和我們儒家的仁者愛人有什麼區別?文殊菩薩智慧如海,這不是我們儒家提倡的智仁勇『三達德』中的『智』嗎?普賢菩薩的十大願行,不正是我們《中庸》提倡的『篤行』和『力行』嗎?至於說到九華山,這不是地藏菩薩的道場嗎?地藏菩薩發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和我們儒家『殺身成仁』和『捨生取義』的仁義觀,有啥差別嗎?恐怕這都是聖人才能做得到的。」


  柯崧林驚異道:「經您這麼一說,原來這些菩薩與我們的聖人是一樣的德行。」


  王守仁以前並沒有認真比較過,究竟菩薩與孔聖人有什麼大的差別,今天也是話頭偶然湊到了一塊兒,現在面對柯崧林的問話,他也不得不琢磨起來,一邊想一邊慢條斯理地回答道:「你看,釋迦牟尼為了傳道,放棄王位;孔聖人為了傳道,放棄魯國司寇不做。」王守仁說到這裡,發現了二者的區別,孔聖人放棄魯國司寇官位,好像是因為世道惡濁,不願同流合污;連歸隱的李白也是因為看不慣權貴們的胡作非為。這與釋迦牟尼放棄王位是不一樣的。甚至自己心裡經常浮動著的歸隱念頭,出發點好像也是懷才不遇,另外也有求道無門的困惑。正說聖人呢,怎麼又聯想到了自己!王守仁心裡明白,歸隱是道家情懷,不是儒家的追求。王守仁雖然每天晚上睡覺前像曾子那樣自我反省,但是對於自己心裡一直存在的歸隱念頭,不敢也不願意過深追究。


  不等王守仁考慮清楚,柯崧林又有了疑問,他說道:「王先生,佛教和我們儒學還是有區別的。就說九華山這位金喬覺金地藏,這位朝鮮王子,在國內不受父王喜歡,離國出走,來到我們九華山,修成道果。但是釋迦牟尼,則完全是自己主動放棄王位的。我們的堯、舜、禹,我們的周公,這四位聖人為什麼不出家呢?是他們熱戀權位嗎?啊,對了,那個時候佛教還沒來到我們中土。但是伯夷、叔齊時代,佛教也還沒有傳到中土,這兩位史書所稱讚的高士,怎麼就能歸隱深山呢?」


  柯崧林的疑問幫王守仁理清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孔聖人放棄高官厚祿,一是因為魯國政壇污濁,二是為了傳道;釋迦牟尼佛應該是看清了生命本質,毅然放棄王位,說法四十九年。這兩位是聖人!而伯夷、叔齊,歸隱深山,對世事不聞不問,只求潔身自好,對於世人和世道有什麼幫助呢?自己家鄉的嚴子陵垂釣富春江,不過自得其樂罷了!李白漂泊天下,不過是一個自由自在的神仙罷了,與世道有什麼補益呢?堯、舜、禹和周公,一直在世間為百姓謀福利,這才是真聖人。觀音、文殊、普賢和地藏,這樣的菩薩,好像都是在為別人活著,為別人謀福利,這無疑是真正的聖人。自己到底要做不離人世間的聖人呢,還是要做像釋迦牟尼佛一樣的聖人呢?不管是儒家的聖人,堯、舜、禹和周公,還是佛家的聖人,釋迦牟尼佛、觀音、文殊、普賢和地藏菩薩,他們有的在行道,有的在傳道,大家都離不開一個「道」字。行的什麼道呢?傳的什麼道呢?究竟什麼是道呢?道究竟什麼樣子呢?這恐怕才是問題的核心!知道了道,悟到了道,掌握了道,自然就知道該怎麼幹了。王守仁打定主意:要求道!而立之年,立什麼?以前立志學做聖賢。立起來了嗎?好像沒有!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沒有道。聖賢們可是個個有道在身。三十多年來,自己一直在人世間東奔西跑,一直尋師訪友,都是為了一個「道」字。拜過儒家老師,聆聽過道家的教誨,只是還沒沉下心來,沒有仔細聽聽佛家的智慧。這次攀登九華山,時間充裕,一是可以憑弔詩仙李太白的足跡,二是一定要參禪學佛,看看能不能從僧人這裡探尋到道的端倪。王守仁定下了此行的最終目標。


  無相寺在柯村西南。王守仁和柯崧林一路看山觀景,因為心中目標明確,王守仁絲毫不覺得登山辛苦。王守仁思索明白后,對柯崧林剛才的疑問這樣回答道:「前賢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些歸隱山林的前輩,至少應該劃歸到『仁者』的行列。」


  柯崧林自忖,自己久居山野,身在山中反而不覺得有山,就問王守仁道:「王先生,你是樂山呢還是樂水?」


  王守仁哈哈一笑,答道:「我和你一樣,生在山腳下,長在江河邊,生就的脾性,喜歡山水。到了平原,好像虎落平川。我屬龍,龍從雲從水。身傍山水,平生所願。哈哈哈!」


  柯崧林也笑道:「王先生這次所願必成。九華山山涌五溪,條條靈秀,小天台、大天台,腳踏白雲,騰雲駕霧。真是一個神仙福地!」


  兩位神仙,一天高高興興。天色已晚,投宿到了無相寺。


  宿無相寺 不懂無相

  一天奔波,心閑腿累,一夜安眠。早上起床,發現春雨綿綿,南望九華山峰,一片黛色,分不清雨色還是山色。山路濕滑,索性安住無相寺,與老和尚談法論道。


  當家僧法號性空,五十多歲。無相寺,只有三五個僧人,這裡人跡罕至,山泉清冽,山菜可口,山風溫潤,松竹相伴。性空常住山間,面無掛礙,加之常年修持,嚴守戒律,心靈純凈,是以氣質空凈,臉上不掛一絲一毫的煩惱,雖然滿臉看不到笑容,卻又讓人覺得每一個毛孔里都藏著熨帖。性空眼睛很小很細,耳朵卻很大。王守仁初見性空,心裡覺得,這才是神仙呢,無憂無愁,無牽無掛,不愧為真山僧,與他一比,自己雖然有時候自號山人,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假」山人。


  柯秀才家幾代人都是無相寺的施主。王守仁、柯秀才和性空和尚,三人相談甚歡。


  王守仁幾年來養成了官場習氣,一開口帶著官味:「下官一夜打擾,多謝大和尚接待。」


  性空和尚淡淡地一笑,說道:「山野閑僧,疏於禮節,床鋪粗硬,飯菜素淡,不比通都大邑,不是有意簡慢。這裡沒有上官,也沒有下官。柯施主布施,十方有緣人受用。能來都是緣分。」


  王守仁稍有些尷尬,不再客套,想直接請教無相寺的寺名,於是誠懇地問道:「俗世上,一個人的名字能夠反映這個人的志向。那麼貴寺這個無相有什麼來歷?」


  性空和尚淡淡一笑,問:「施主讀過《金剛經》嗎?」


  王守仁尷尬地笑笑,回答道:「讀過,只是不甚明白。」


  性空和尚說:「如果明白,自然就沒有疑問了。《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無相』就是諸相非相的意思。當年六祖慧能大師,聽聞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開悟了。」


  柯崧林好奇地問道:「開悟了什麼呢?」


  性空和尚問:「施主讀過《心經》嗎?」


  王守仁和柯崧林幾乎同時吟誦起了《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性空和尚兩手合十,靜聽兩人背誦《心經》,等兩人背完,說道:「《心經》二百六十個字,是《金剛經》五千多字的濃縮。」


  王守仁仍不理解,他安靜地望著性空和尚,等他作進一步的解釋。性空和尚好像對此視而不見,臉上連淡淡的笑也沒有了,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靜默了幾分鐘,柯崧林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問道:「《心經》到底說的什麼呢?」


  性空和尚又是淡淡一笑,知道自己的解答沒有達到效果,說:「正如剛才王施主所言,名字能反映一個人的追求,無相寺是本寺的追求,老衲的法號就是老衲的追求。」


  王守仁心裡揣摩著「性空」兩字,心裡多少有些明白,《心經》中「觀自在菩薩」照見的就是一個「空」。柯崧林還是疑惑不解,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慧能大師難道一輩子辛辛苦苦,結果就悟到了一個『空』字,這不等於啥也沒有嗎?」


  性空和尚的回應仍舊是微笑和一言不發。王守仁還有疑惑,就又請教道:「性空法師,這個『照』怎麼照呢?」


  性空法師靜靜地端坐著,好像在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待他又睜開眼睛時,發現王守仁還在滿眼疑惑,等著答案呢,於是,他說道:「《金剛經》最後怎麼濃縮成了《心經》呢?慧能大師怎麼單單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開悟了呢?你看都離不開一個『心』字。『照』就是『心』在看。」


  柯崧林更加迷惑了,不解地問道:「師父,心怎麼能看見呢?」


  性空法師淡淡一笑,說道:「這和你們聖人學問要求的是一樣的,要力行,要篤行。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只有親口嘗一嘗。」


  柯崧林很想馬上咬一口梨子,急著問道:「怎麼嘗呢?」


  性空法師再次淡淡地一笑說道:「佛家八萬四千法門,儒家有四萬八千路徑,條條路徑上九華。」


  柯崧林若有所悟地說道:「我明白了,照您這麼說,『四書五經』上方法多了。不過還是想請您老人家說得更明白一點。」


  性空法師仍然淡淡一笑,說道:「方便有多門,哪能執著一個方法?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禪宗講究參話頭、打機鋒;凈土宗,就簡簡單單一句阿彌陀佛,天天不離口。說來說去,只求一個心靜,清清靜靜,說『求』,也是六個指頭搔癢。」


  王守仁還是疑惑不解,問道:「是不是打坐參禪?」


  性空法師再次淡淡一笑,說:「『坐』有什麼錯?要被人沒來由地打一頓。慧能大師說得很明白,心不動就是『坐』了。參禪也不見得需要『坐』,什麼叫作禪?諸相無相就是禪。這就是無相寺的意思。」


  柯崧林老老實實地承認道:「和尚越說我越糊塗,越繞越成迷魂陣。」


  性空法師還是淡淡一笑,說道:「梨子的味道不是說出來,是吃出來的。人人機緣不同,神秀大師是一口一口吃的,方法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大師是一口吞吃的,方法是『身非菩提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兩座橋,一座是一步步走過去的,一座是一步飛過去的。你們兩位施主,一人一座橋。」


  王守仁和柯崧林兩個人各自在心裡選擇著自己需要的橋樑。王守仁心裡放下佛家的橋樑,想起了儒家的《大學》,《大學》有修道綱領,有修道方法,於是問道:「性空法師,佛家修習的法門是什麼呢?還請和尚指點一二。」


  性空法師臉上終於有了看得見的笑容,他說:「佛教綱領十六個字:諸惡莫做,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


  柯崧林是個實在人,不解地問道:「這成佛太難了!諸惡莫做容易做到,眾善奉行,這世上善事太多了,我十輩子也做不過來呀。」


  這個老實人的問題把王守仁逗笑了,把一直在淡淡淺笑的性空法師也逗得哈哈大笑,卻引出了性空法師的又一句理論:「老實人往往是學佛時的聰明人。」這話說得柯崧林不好意思了,他笑得像個孩子一樣,一隻手不好意思地搔著頭。搔著頭的柯崧林聽性空法師繼續說道:「王施主和老衲這一笑,是開懷大笑,是開心大笑,笑得我們忘了為什麼發笑,這是什麼?這就是世上人們常說的開心,心開義解。心一旦被真正打開,開開心心,諸相無相,應無所住,一切都解決了。」這個說法,給王守仁很大的啟發,啊!這個就是「無相」呀。只聽性空和尚繼續說道:「柯施主,你笑得不能開懷,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扭捏,還一手搔著頭,雖然是笑了,但是心沒有被打開,不是開心。兩位施主,《心經》《金剛經》,都離不開一個『心』字。」


  王守仁心裡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又似乎什麼也不明白。柯崧林因這話笑得更加不好意思,他索性兩隻手搓了搓臉,掩飾一下自己的不好意思。


  雨一直下了一天,無相寺的論道一直在繼續。晝短夜長的冬末春初,不知不覺天就黑了。柯崧林感慨道:「話語投機嫌天短。」王守仁感嘆道:「專心聽講不覺寒。」性空法師接道:「肚子空空心也空,天空地空空也空。」性空和尚一雙清澈空靈的眼神真是個空空如也、纖塵不染。


  晚飯前,性空法師總結道:「你們知識分子學佛,讀《金剛經》和《壇經》最適宜。啥時候真正地照見了小寺的寺名『無相』,一切就開心了。」


  春雨連綿,僧不留客雨留客,王守仁和柯崧林一直在無相寺盤桓了七天。七天時間裡,塵囂遠隔,沒有了密密麻麻、枯燥煩瑣的刑事案卷,沒有了迎來送往,或肉麻諂笑,或虛假應酬的皮笑肉不笑。寺院內,見人不外乎三五個和尚沙彌,對面相逢,免開尊口,只需雙手合十,擦肩而過;出門是大山,松濤陣陣,竹葉婆娑,用不著客套,不用自作聰明,沒有哪棵樹嫌你笨,不用大智若愚,沒有哪株竹子嫉妒你的智慧。雨絲如劍,斬斷你心中的三千煩惱;雨聲如歌,一串歌聲一聲緊似一聲,濾凈你的思慮煩惱;雨水是無根天水,雨中徜徉,沖刷去身上的俗氣;井水混著泉水,混著雨水,一口口的甘洌,沁人心脾,沖洗著王守仁的腸胃,滋潤著王守仁的心田。


  身靜心靜的王守仁,七天時間裡,或雨中散步,或靜室打坐,目標明確地去追求性空法師所說的那個「空」。雨中,他頭戴斗笠,跟無相寺和尚們學他們早晚課時的行香步法:兩腿大步流星,兩臂自然下垂、自由擺動。或者口誦《心經》,或者就一直讓頭腦空閑著。打坐時,他有時使用德一道士傳授的方法,數息入靜,或者按性空法師新教的辦法,口中默念《心經》入靜。經常是這樣,越想靜,越靜不下來,無論怎樣驅趕,腦中一直有雜念,這讓王守仁很沮喪;但偶爾默誦《心經》,他很投入很專心,坐著誦著,什麼都會忘了。


  沒有等王守仁在無相寺體會到「無相」的境界,天已經放晴了。從無相寺向南仰望,山峰如畫。柯崧林督促著,說無限風光在高峰。王守仁和柯崧林等人離開了無相寺,開始了真正的九華之旅。 蓬頭道士 論道說法

  第一站是李白祠堂,這裡是王守仁攀登九華山的最初目的地。李白祠堂又叫太白書堂。如今的李白祠堂,沒有讀書人,沒有詩人,甚至沒有哪怕一個人為前賢看守祠堂。沒有誰為這位詩仙,為這位謫仙,上幾炷香。三間祠堂已經破敗,屋前的竹林自然蔓延,已經遮掩住了路徑,一塊宋代所立的石碑,上面布滿了青苔。王守仁心裡無限感慨,隨口吟誦道:「千古人豪去,一方石碑殘。青苔掩舊跡,溪水唐歌傳。」


  屋前有兩棵粗大的銀杏樹,王守仁圍繞著其中一棵轉著圈子,他打量著,端詳著,試圖在其中尋到自己的一些靈感。王守仁與柯崧林在屋前祭拜李白並上香。


  李白祠堂在九華街上。有道人見王守仁給詩人上香,馬上趕過來做導遊。


  道人介紹道:「這是李太白親手種下的銀杏樹,七八百年了。那是李太白用過的水井。李太白也是我們道中人,是位居士,自號青蓮居士。」


  王守仁感慨道:「千年銀杏,百年人生。萬年的流水,永恆的詩名。人沒詩還在,人空詩不空。」


  柯崧林也感慨道:「王先生,李太白生前輝煌幾十年,美名身後傳了幾百年。真如先生說的人空詩不空。」


  道人介面道:「像這棵銀杏樹上的白果葉,入葯的話,藥性平,入肺經。這個藥性看得見嗎?雖然看不見,它又確實存在。這葉是空還是不空?」


  空空空!王守仁腦子裡一直在琢磨這個空字。偉大的李白確實是空掉了,流傳下來的只有他偉大的詩歌和英名。自己呢?幾十年後也一定會空掉的。人過留名!自己將給這個世界留下什麼呢?自己有什麼可以傳之後世呢?詩歌嗎?就憑那首《墜馬行》?就憑那篇《大伾山賦》?就憑在無相寺那三首流水賬似的日記體詩歌?就憑金山寺那兩首幼稚的牙牙學語?與李白相比,這些簡直微不足道。自己難道就像李白祠堂庭院里那一叢叢蒿草,春生秋死,賤如螻蟻,速生速朽,無聲無臭,雖然與世無爭,可是又於世何補呢?這不等於生也沒有生,空來人世一場嗎?爹娘生自己幹什麼呢?朝廷授予自己進士和官職幹什麼呢?自己願意無所作為嗎?自己熟讀兵書,一心報國,不是一直在時刻準備著嗎?國家不是不需要自己這樣的仁人志士,幾年來,邊境沒有一個月的安定,和自己兄弟姐妹一樣的男男女女,每時每刻都處在韃靼鐵騎踐踏的危險中,靠那些爵七代爵八代的統帥來領兵保護嗎?就憑自己在京師武學會講課時接觸的那些世襲將領,由他們帶兵打仗,邊境不危險才是怪事呢。將帥不會領兵,兵就能打仗嗎?這兩年自己在刑部,可是清楚這些兵的來歷,不是抓派的壯丁,就是流放的罪犯。唉!自己一肚子謀略,每天躍躍欲試,可就是有勁使不上。罷罷罷!學李白,山中讀書;學禪家二祖慧可,山中修道。有了道,像釋迦牟尼佛一樣傳道,拯救這些需要拯救的人吧。誰是需要拯救的人呢?眼下自己就是一個。也許,自己在九華山中高卧,能夠卧來三顧茅廬的劉玄德。


  學道修道?自己一向自認聰明,為什麼一直破解不了性空法師所說的「空」的謎底?


  以後的幾天,「空」字一直壓在王守仁的心頭。


  王守仁和柯崧林入住了李白祠堂附近的化城寺。


  王守仁和柯崧林首先拜謁了金地藏肉身靈塔。柯崧林說:「王先生,李太白人沒了,詩歌傳了幾百年;這位金地藏,人沒了,肉身幾百年後還在被善男信女們頂禮膜拜。」王守仁說道:「聽說是肉身舍利。只有得道的高僧大德才能有。我覺得呢,佛家聖賢留下來肉身舍利,給大家做見證,增加學道的信心;儒家聖賢留下來『四書五經』,應該是我們儒家的舍利。」


  二人來到南邊的小天台,西望雲海,只見白雲團團,山峰隱約,氣象萬千,王守仁隨口吟誦道:「白雲片片耕石田,渡船艘艘破霧海。石猿虔誠坐聽經,白鶴安詳立參禪。」


  柯崧林氣喘吁吁地說:「王先生,聽你這麼一吟誦,我也有了這個感覺,這大山一座座山峰,一片片石林,甚至包括一棵棵樹木,都好像一個個僧人在聽經念佛。真是處處有禪呀!」


  王守仁若有所悟地說:「直木,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感覺到這幾天來,心裡清靜多了,連大山也變安靜了,變得空曠了。」


  柯崧林道:「今天我們攀登的小天台,已經美不勝收。明天我們要攀登的大天台,聽說是:白雲腳下踩,北眺長江如練,南望黃山巍峨。」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和柯崧林攀爬天台峰。二人趕在中午時分到達天台,因為疲勞,因為筋疲力盡,腦子已經罷工了,懶得思考了。疲勞著,想興奮興奮不起來,心裡波瀾不驚,不靜而靜。山高我為峰,一覽眾山小。天安地靜,一片安詳。腳下,人與山連為一體;遠處,天與地結為一家。天靜地靜人心靜,天人合一!


  王守仁緩過來精神,開始欣賞天高地遠的美景,並隨口吟誦道:「峰下雲萬重,坡上桃千樹。終歲無人來,惟許山僧住。」


  天台峰峰頂有座地藏寺,佛寺中借住著位道士,姓蔡,道號純陽。蔡純陽不綰髮髻,不戴道冠,霜染白髮;蔡道士面色白凈,唇紅齒白,面相也就六十齣頭,實際上老先生已經八十開外。蔡純陽正在院中散步。


  王守仁意外在寺院里碰到道士蔡純陽,一見之下,他心中竟生起了驚喜。爺爺竹軒翁一生信奉道學,高祖遁石翁和五世祖廣東參議王綱都是道教的忠實信徒,不知道是不是家傳血緣,王守仁自己骨子裡同樣喜歡道學。前幾天性空法師給的啞謎,到現在自己還沒有猜透,是不是與佛無緣?現在還說不定。東方不亮西方亮,和尚處弄不明白,在道士這裡說不定可以豁然開朗。蔡純陽的仙風道骨令王守仁肅然起敬,見到了蔡純陽,王守仁不由得想到了爺爺竹軒翁,想到了竹軒翁的爺爺遁石翁和遁石翁的爺爺參議王綱。讓人生生世世、歷盡千辛萬苦、鍥而不捨、從來沒有灰心泄氣、永遠沒有停止腳步追求的「道」,說不定就藏在這九華山頂。今天見到這位道士,說不定是自己機緣到了。為了道,禪宗二祖慧可師父可以快刀斷臂;為了道,儒家前賢楊時可以雪埋腳脖站半天,王守仁不想錯過機會,於是他迎著蔡純陽,行九十度的鞠躬禮,之後直起身子說道:「餘姚王守仁請道長指教學道路徑!」


  蔡純陽走近王守仁,說道:「貧道蔡純陽。這位小友,道不在山高,登山有路,求道無門;道不在空門,不在參禪打坐,道在日常。」蔡純陽說完,徑自走開,繞過大殿,進了後堂。王守仁思忖,是不是自己禮節不周到,或者道法神聖,老道不願意輕易授人,於是他讓柯崧林和兩個隨從在殿外等候,自己跟著蔡純陽進了後堂。四下無人,王守仁放下官老爺的矜持,雙膝跪地,一跪三叩首,口誦:「無量天尊!恭請道長指教。」


  蔡純陽道:「貧道方外野人,不受人間重禮。小友起來說話。你想知道什麼?」


  王守仁站到一側,垂手而立,態度像中進士后在金鑾殿面聖一樣,小心地開口道:「在山下無相寺,有兩個疑問,一是對『諸相無相』,晚生不甚明白;二是對『性空』,不知道根底。」


  蔡純陽緩緩說道:「諸相無相,是《道德經》中的『大象無形』。性空,是道家的『清虛』。這都是需要實證功夫的。聽說無益,要真做。」


  王守仁不解道:「如何真做呢?」


  蔡純陽說:「小友一定去過了山下的太白堂。李太白也是我們道家前輩。單名一個白字,還嫌不夠,又要字太白。『太』字你一定知道了,『大』字多一點兒,是至高無上,至高無上的白,白到極致了。道家說道有三個化身,即玉清、上清和太清。李太白的『白』字,和三清的『清』字,都是說心上功夫,要做到心底潔白無瑕,做到心底清凈無染。這是他們佛家說的『性空』,是你們儒家說的『仁』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王守仁問道:「做到這個『清』,就是得道嗎?」


  蔡純陽說:「做到這個很難的。儒家講究《大學》:『止、定、靜、安、慮、得。』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要一步一個階梯。一學道,二明道,三修道,四證道,五行道,最後得道。」


  王守仁問:「『性空』在哪一個階層呢?」


  蔡純陽說:「第二階層,開智慧了,明了道。明白了才好修道。各人機緣不同,次序也不全一樣。有的人蝸牛上山,一步一個腳印;有人大鵬飛天,一了百了。」


  王守仁問:「我也可以像李太白一樣,捨棄紅塵,入山修道,我,我……」王守仁沒有想到妥當的詞語。


  蔡純陽說:「出家人施禮,五體投地,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小友你俗緣未了,宿根未斷,一直放不下來心上的官相,禮儀雖然隆重,官味一直深重,雖然放下了身段,心中依然沒有放下。不過,這也有好處。要明白,天上沒有無功無德的神仙,地上沒有無功無德的聖賢。我們道家講究,學道之前,先做八百善事,再立三千功德。這是學道、學佛、學仁的基礎。你身在人世,有官有學,有做善事立功德的便利條件。心誠則靈,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好了!天上有道,腳下照樣有道。只要有意,只要無心,處處皆道。無量天尊!」蔡純陽說完,自顧自轉身離開了。


  王守仁霎時間好像明白了,仔細一想,又是一頭霧水。今天辛苦半天,腰酸腿疼,爬上了天台,腳踩白雲,伸手好像可以抓住天的尾巴。可是聽蔡純陽今天一說,自己這才到哪兒呀?嗯,對了,蔡道長好像也說過,有的人一步登天,一了百了。哪裡有這樣的異人?能傳授這個一了百了的神奇妙法呢?

  峭壁野洞 世外異人

  天上神仙府,皆住雲霄殿。九華山七十二峰,峰峰雲海繚繞,霧海縹緲,一切皆在若隱若現中,王守仁想這白雲深處,說不定哪座峰頭就真藏著口吐蓮花的奇妙神仙。王守仁和柯崧林晚上以化城寺為據點,白天便在七十二峰中尋找,堅持不懈地尋找。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們找到了,神仙既不在西天台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上,也不在南天台七仙女的歌舞晚會上,而是近在咫尺,就在化城寺所在的九華盆地東側的東峰山崖間,在懸崖峭壁下的一個窄狹的野洞內。


  王守仁和柯崧林在消息靈通僧人的指點下,直接從西坡爬山,披荊斬棘,沒路踩路,吃盡了苦頭,終於攀爬到了東崖的崖頂。


  東峰坐北朝南,南北走向,像一艘破浪而出的航船,又像一條作勢騰空欲飛的蒼龍,龍首是一塊碩大的平面石頭,也許正是因為這塊巨大石頭,這條蒼龍才一直沒有飛走。王守仁和柯崧林挺立石崖上,面南而站,好像騎在了龍頭上,舉目四望,向上,蒼穹深邃無際;向南向左向右,千峰萬巒,黛色蒼茫;向下,壁立千仞,好像無底深淵。柯崧林兩股戰戰,對王守仁說:「我簡直不敢往下看。聽僧人說,當年朝鮮王子金喬覺,來到九華山,就是在這裡打坐,一坐十七年。」


  王守仁聽著柯崧林的話,心裡琢磨著:打坐為了求靜,金喬覺倒是奇了怪了,求靜不在靜中求,偏偏來這驚濤駭浪中,平地一點小風,到了高處,就變成了松濤似海潮,哪怕打個盹兒,都可能栽下萬丈深坑。真是奇人啊!


  柯崧林因為恐高,已經蹲下坐到了石台上。王守仁因為疲勞,也順勢坐到石台上喘口氣。只聽柯崧林說:「這個石台好像神仙們的棋盤。」


  王守仁覺得也是,這座沒有棋子的棋盤,這盤沒有棋子的對弈,好像已經靜靜地被演繹了幾千年幾萬年,正由於它的沉靜,一盤棋已經無聲地笑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喧囂吵鬧。王守仁隨口吟誦道:「卻懷當年劉項事,不及山中一局棋。」


  柯崧林說:「我們腳下茂林深深,風起雲湧,松濤陣陣,好像雄兵百萬。只是這崖頭上,除了神仙,人跡罕至。王先生,神仙真能不吃不喝嗎?」


  王守仁回答道:「聽山下僧人說,這位神仙真的不食人間煙火。什麼是神仙?就是他能做一般人做不到的。我們現在找神仙去。」


  山下僧人介紹,神仙洞就在東崖西側的峭壁間。柯崧林安排一直跟從的家童,腰拴長繩,縋下山坡,尋找洞口。


  找到了。洞口離崖頂不遠,掩映在一叢喬木后。因為太陡峭,王守仁腰拴繩子,縋降到洞口。洞口很窄,左右比人身稍寬,上下比人高出有兩頭的空間,縱深不到一丈。王守仁很驚奇,說是一個鳥巢,有些誇張,說是一個老虎洞,倒很貼切,不過也僅僅供一隻老虎棲息。真是異人!洞穴的狹窄,更激發了王守仁心中的驚奇和敬重。


  洞內,的確安坐一位異人,說是僧人,他卻蓄著滿頭黑髮,黑髮自然地蓬亂著;說是道士,衣服卻是圓領的僧袍。山下引路者說這是位僧人。春寒料峭,高山之巔,高處不勝寒,但是僧人僅僅身著一襲夏季單衣,就坐在薄薄的枯黃的乾草堆上。這個乾草堆,讓王守仁想起了餘姚老家孵蛋的母雞。僧人面西而坐。在閉目養神?在靜坐參禪?入定了嗎?是淺定還是楞嚴大定?王守仁一時看不出來僧人的年齡。僧人面色黑紅,面頰瘦削,面無表情,有些肅穆,像一座石雕,神色寂靜得像千萬年的深潭,說是一潭死水,說是一個毫無生氣的死人,不是這樣!他身上散發著、籠罩著,雖然看不見,卻又能真實感覺得到的祥和的一絲淡淡的生機和若有若無的檀香香味。午後的陽光,灑在洞口,為這洞添上些微的暖意。


  王守仁靜靜地跪在洞口,磕了三個頭,發現僧人沒有任何反應,只得開口輕聲自報家門道:「餘姚王守仁向法師頂禮!」僧人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王守仁剛才怕驚擾了僧人,現在只好再大些聲音,說道:「餘姚王守仁向和尚至誠頂禮!」僧人仍然無動於衷。


  王守仁在寺院十幾天,了解了些僧家的規矩。處在大定中的修行人,已經停止了呼吸,斷掉了耳朵的聽覺。要喊醒大定中的修行人,最好的辦法是擊磬相喚,或者自己入大定,定中相喚。荒山野嶺,哪裡找銅磬?王守仁自己功夫尚淺,淺定還做不到出入自由呢,更別提大定了。叫醒入定僧人的方法不當,有可能把修行人驚出個神經病,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沒辦法,王守仁只好蹲著身子往前移動。前幾天蔡純陽道長說自己禮雖隆重,但是官相太重。之後王守仁深入學習了佛家禮儀,知道最高的禮儀是頂禮佛的兩隻腳。王守仁考慮,佛家這樣做的目的,或者是自卑自賤,或者是佛的腳有什麼蹊蹺之處。再說人的腳心也的確是很敏感的。於是王守仁盤腿坐在僧人前面,用手輕輕地摩挲僧人的腳心,手法時輕時重。過了有一刻鐘,僧人終於出定了。王守仁發現,僧人一睜眼,目光如炬。僧人問道:「山路危險,你咋上來的?」僧人發聲清脆,如鐘磬,吐字清越,如銀鈴。


  王守仁起身要再次行跪拜之禮,僧人開口道:「不必拘禮!」王守仁覺得這四個字中似乎蘊含著一股力量,它在無形中按壓著自己的身子,讓自己身如千斤重,想起也起不來。於是他只好坐著不動,小心翼翼地請教道:「晚生餘姚王守仁,恭請大師賜教學道最上乘功法。」


  僧人面無表情地問道:「你到山頂是不是要從山腳處上來?」


  王守仁知道僧人的意思,他說:「千萬條路,總有最近的路吧?」


  僧人仍然面無表情地說道:「看山跑死馬。看著近就一定近嗎?」


  王守仁這十幾天心裡一直在琢磨無相寺性空法師說過的「性空」,他琢磨不透。聽蔡純陽道長說,性空意味著明道和見道,意味著開了智慧,看來學道修道,這個「性空」很關鍵,自己沒有從性空法師那裡弄明白,沒有從蔡道長那裡弄明白,今天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山洞異僧不會再讓自己失望了吧,於是他又問:「晚生對『性空』二字一直不明白,一直『照』不見這個空。請法師賜教。」


  山洞異僧面無表情地說:「出家人四大皆空,不求空也是空。你能空嗎?你能捨身出家嗎?你能拋棄父母妻子嗎?你能捨棄官位富貴嗎?」


  剃光頭當和尚?王守仁還真沒有想過。不說別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娶妻十多年,竟然還沒有一男半女,如果現在出家,如何面對列祖列宗,這是其一;匡扶社稷、經緯天下的鴻鵠之志,到現在絲毫沒有落到實處,自己豈能甘願躲進深山,深藏自己的志向?過去,隱居深山的念頭也會時不時地浮現在自己腦海里,但那也只是對世道失意的一時賭氣罷了。在九華山十幾天的經歷中,隱居深山的念頭受李白的影響,有些加劇,那也不過是為了讀書學道。讀書學道的目的是什麼?如果僅僅是為了自身的解脫,那他王守仁不過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小人,別說成聖成賢,連個君子也算不上。聖賢是什麼?為大家考慮,幫大家解脫。自己能連慈愛的老奶奶也不管不顧,拋下妻與家人,以及放棄辛辛苦苦才追求到手的功名祿位?王守仁搖了搖頭。


  山洞異僧面無表情地繼續說道:「既然空不掉,就不要糾纏這個空。《心經》『照見五蘊皆空』,那是出家人的追求和操守。你為官為學,身在紅塵,何必荒廢自家的田,操心別人家的地呢!西方有聖人,東方有聖人,佛家有方法,儒家有門徑。佛家有《心經》,短小精悍,二百六十字;儒家有《識仁篇》,二百四十一字,一樣短小精悍、字字精華。」


  王守仁不解地問道:「您是說程明道的《識仁篇》?」


  山洞異僧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們儒家兩個好秀才,一對師徒,一是周濂溪,一是程明道。」


  王守仁下意識地吟誦起了《識仁篇》:「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王守仁一口氣背誦完《識仁篇》,靜候山洞異僧的指教。只聽山洞異僧說道:「『識仁』兩個字中的『識』,就是你剛才說的『照見』;『渾然與物同體』,是道家的天人合一,是佛家的性空。這個不是能說得出來的,也不是能聽得明白的,這需要親身體驗。這《識仁篇》是儒家的寶貝。放著自家的好東西不好好體認,你就是托著金飯碗要飯。好東西,因為司空見慣,往往被人熟視無睹。譬如空氣和水,人們一刻也離不了,金貴不金貴?可是你見有誰真的珍惜它們。道也是一樣,沒有誰離開過它,它就像空氣和水一樣,可是有誰真知道它呢?《識仁篇》短短的二百四十一個字,境界和方法,說得清清楚楚,境界就是『渾然與物同體』,方法兩個字,一個『誠』字,一個『敬』字,歸結到一起,還是一個『誠』字。『至誠如神』,真正『至誠』了,就成神仙了。你以為枯坐空山,就是學道嗎?你再背誦一下《定性書》。」


  王守仁乖乖地吟誦起《定性書》:「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不等王守仁背誦完,山洞異僧等王守仁中間換氣停頓時,說道:「你看看,程明道說得多清楚,『動亦定』。不要一說到靜,就以為非要打坐不可,一說靜,就非要往山裡跑。不過打坐總是基礎。佛家、道家,包括你們儒家,都離不開打坐,只是不要死板執著。」


  不要說在動中求靜,即便尋常打坐,王守仁也很難進入真正的靜,多數時候他是思緒紛飛的,於是,他又請教道:「怎麼才能做到不浮想聯翩,做到無念呢?」


  山洞異僧面無表情地說道:「佛家的『法輪常轉』,就像儒家的『生生不息』,像人的呼吸一樣,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敢停止嗎?一口氣上不來,人就死了;一剎那,法輪不轉,天地失序,日月錯位。說無念,只有死人才無念。念有妄念,有正念。正念相續,就是『誠』,好好體會一個『誠』字。《周易》說『至誠不息』,真正做到了『誠』,自然是『渾然與物同體』,自然就到了『仁』的境界,自然而然天人合一,自然而然道德在身。好了,道不是求來的,道不是急來的,功夫到時,瓜熟蒂落。天色已晚,多說何益!請就此下山吧。」


  王守仁戀戀不捨地辭別山洞異僧,回到了化城寺。


  王守仁喜歡九華山中的靜謐氣氛,更喜歡山洞異僧所在山洞中那種安詳和馨香,那種安詳和馨香能夠浸潤全身上下內外三萬六千個毛孔,令人陶醉,令人上癮。第二天,王守仁和柯崧林,著了迷似的再上東崖,要再次探望山洞異僧。結果,洞在人去,杳如黃鶴。


  王守仁和柯崧林一陣嘆息。柯崧林說:「這座地藏洞是當年金喬覺得道的道場,不知道是人傑還是地靈,如果是人傑的原因,金喬覺為什麼不遠萬里,從朝鮮跑到這個小山洞來打坐,如果是地靈的因素,我們不妨也在這裡打打坐,沾沾靈氣。」


  王守仁遺憾地說:「異人卻說家常話。和尚不說《心經》卻說《識仁篇》,真是異人!管它是地靈還是人傑,我們就在這裡打坐,承接天地靈氣。」


  兩個人端坐崖頭,打起坐來。


  王守仁身在崖頭,心卻在周遊九華山七十二座峰頭:一個小小的、與九華街近在咫尺的地藏洞,竟然藏著一位異人,那些人跡罕至的、遠在天邊的、數不清的山崖、石縫、峭壁,一定會別有洞天,一定會是一個又一個蓬萊洞府,那裡會不會藏著安定周朝八百年天下的白鬍子老頭姜太公?會不會藏著輔助劉玄德父子、手搖鵝毛扇的諸葛亮?會不會藏著為民間採藥治病的藥王孫思邈……那可說不定!王守仁思緒澎湃,心頭升起一股遏制不住的抒情衝動,於是大喊一聲:「筆墨侍候!」一篇氣勢磅礴的《九華山賦》在東崖山頂金地藏成道石上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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