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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老妻臨終 介紹新婦

  第146章 老妻臨終 介紹新婦

  王陽明的夫人諸翠一直有病,進入臘月,她的病重了。


  她想回娘家看看。儘管娘親張老太太已經於八十一歲那年仙逝了,諸夫人還是想回去,回到餘姚泗門鄉下的老家,給爹娘上上墳,看看幾個兄弟,見見幾個娘家侄子,順便瞧瞧病。紹興城裡有名醫,但諸夫人覺得老家的醫生更親切些。上了年紀的人,總喜歡回憶起小時候的光景。在紹興住久了,總是懷念泗門,懷念娘家門前的那棵香樟樹,懷念門前的那座小石橋,懷念小巷裡飄蕩著的臭豆腐味,懷念親娘做的蒓菜羹味,甚至懷念泗門鄉下海風的那股特別味道。這份懷念還不好跟王陽明說。跟著王陽明,夫貴妻榮,自己成了誥命夫人。作為女人,尊貴已經到了頂點。這把年紀,要說稀罕泗門榨菜的那個清爽味,家裡有娘家侄子送來的兩罈子腌菜,要說稀罕泗門的吃食,伯府里有王陽明弟子們孝敬的江西、湖廣、兩廣、福建、直隸等地的各種風味食物,還有剛剛從海外運來的,過去從沒有聽說過的花生、紅薯。說到花生,光這名字就讓人羨慕,花生花生,開花就會結果。自己年輕時何嘗不是一朵花骨朵,嬌艷欲滴,可是,她這一輩子只開花,硬是沒有結果。現在花也凋零了。這花生,不僅吃著香,看著也讓人喜歡。有兩個仁的,有三個仁的。自己卻連一個仁也沒有結出來。也許是小時候爹娘起名字起錯了,諸翠!諸翠?有誰見過竹子結果的?這些男人,這些文人,嘴裡念叨,文章里絮叨,什麼松竹梅歲寒三友,他們哪裡知道竹子怕冷,南方的竹子青翠,北方的竹子枯黃,自己這個竹竿一樣的身子,一輩子怕冷。怕冷的人,不僅怕冷,還怕冷清。越怕冷清越冷清,咋就沒有生出來個一男半女?從爹娘身上延續的這根生命線,怕是要斷線了。得知夫人想回娘家,王陽明安排兒子媳婦陪諸夫人回了一趟泗門。


  兒媳婦順道也回了一趟娘家。兒媳婦是餘姚橫河天香橋人,是四川按察司副使胡東皋的女兒。


  諸夫人從娘家回來,同船帶回來一個乾姊妹,她叫張純如,是鄰村張秀才張鄉醫的女兒,二十九歲一直未嫁人。是諸夫人看病時結交的。諸夫人請張純如來家裡,幫助自己做做冬衣,縫縫棉被。因為諸夫人卧病在床,張純如和王陽明不時來探望諸夫人,時常碰面。諸夫人第一次把張純如介紹給王陽明時,王陽明覺得自己有些異樣。雖說是自己有些異樣,自己異樣的根子卻在張純如身上。張純如個子不高,一張臉白白凈凈。白凈兩個字,不能完全表達出來張純如的氣質,準確地說是純凈,是虔誠的那種純凈。是不識男女風情的少女的那種純真?不,不是純真,純真只是未曾雕琢的璞玉,純真之中,主要成分是純樸;張純如的真,是雕琢后的真,像個修行人。怎麼,難道她是個道姑?

  張純如見到王陽明,行了一個萬福,口稱:「王老爺,村姑張純如有禮了!」張純如笑著,臉上只有笑意,沒有笑紋。


  躺在病床上的諸夫人笑著糾正道:「不必稱老爺。就喊先生吧。」


  張純如改口道:「先生,張純如這廂有禮了。」


  王陽明看一眼張純如,笑著點頭說道:「他姨,不必拘禮。」


  張純如見過禮,問過諸夫人的起居后,出去到別屋忙針線活了。


  王陽明目送張純如出門,諸夫人注意到王陽明的目光,會心地笑了。


  王陽明意識到了什麼,他馬上收回目光,關切地問:「夫人,感覺好些了嗎?」


  諸夫人笑著說道:「現在感覺好些了。」諸夫人這一笑,讓王陽明一下子想起了年輕時調皮的嬌夫人。


  王陽明說道:「看來,泗門鄉間醫生還真比紹興城裡的名醫管用。」


  諸夫人淡淡地笑著,緩聲說道:「俗話說,老娘土治百病。心病還得心來醫。」


  這句話把王陽明逗笑了。王陽明說道:「我教了幾年心學,這幾年才找到良知這味靈丹妙藥。鄉醫給夫人用的是啥靈丹妙藥?」


  諸夫人說道:「說起來心病,以前是……唉,先生知道的!後來有了正憲,正憲娶了媳婦,我不僅當了婆婆,還馬上要當奶奶了。誥命夫人要當奶奶了!」諸夫人臉上洋溢著知足的微笑,「以前的心病……也算治好了。這半年來的心病,先生,花開沒有百日紅,綠葉沒有萬年青,夫妻百年,總要……」


  王陽明伸手握住夫人的手。


  諸夫人緩了緩勁兒,繼續說:「奶奶是個百歲神仙,我沒有那個福分;婆婆走得早,婆婆的福讓我這個不孝媳婦享了。」


  王陽明沒有言語,只是手上稍微使些勁,不輕不重地握著夫人的手,試圖傳遞著心中的溫柔。


  諸夫人繼續說道:「我擔心的是先生呀。人老不能沒個伴。男人比不得女人,沒有女人,就沒有家呀!」


  諸夫人臉上浮現出了几絲憂戚。


  王陽明臉色凝重起來。


  諸夫人緩了緩神,繼續說道:「先生說鄉醫醫好了我的心病,只說對了一半。其實,張秀才只醫好了一半,張純如醫好了另一半。」


  生死誰也難免,修行人大徹大悟,早看透了生死。王陽明可以平靜地迎接死亡,可面對親人的死亡,他卻難以瀟洒。別說幾十年的親情,就是一件用慣了的老物件,一旦丟失,或者毀壞,也會動情。眼見著夫人這情形,王陽明十分悲戚,他的眼角有些潮濕,聲音有些異樣,叫了一聲:「夫人!」


  諸夫人接著說道:「先生也不問問我這乾妹妹的來歷?」


  王陽明說道:「夫人,能治好夫人一半心病的人,就是我們王家的恩人。」


  諸夫人臉上又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她輕聲說:「先生看我這乾妹妹如何?」


  王陽明實話實說道:「像個有修行的道姑。」


  諸夫人開心地笑著,說道:「先生說對了。讀書人常念叨,『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要這麼說,我這妹妹,真是修道人。先生猜猜,二十九歲的大閨女,不出嫁,為什麼?」 王陽明順著夫人的話意說道:「夫人已經說過了,為了孝敬爹娘。」


  諸夫人像個孩子一樣笑著說:「哦,我先說過了。」笑過之後,她的臉上又蒙上了悲傷,「純如妹妹,是個苦命人。她下面有個妹妹,比她小五歲,打生下來,手腳兒就不能動,癱瘓。純如妹妹從小就替爹娘照顧妹妹。懂事後,她暗暗發誓,要侍候妹妹到老。到了出嫁年齡,爹娘不忍心耽誤純如一輩子,總是勸她嫁人,逼她出嫁。我這乾妹妹是個好人,當著爹娘面,對天地發誓,要侍候妹妹一輩子。爹娘也只好隨她性子。好人呀!好人好報,老天爺看她可憐,秋里把她妹妹收走了。好閨女成了老閨女,爹娘發愁。爹娘不想隨隨便便就把閨女打發了,不想讓好閨女做小做妾。趕上我去看病,張醫生托我,看看紹興城裡,有沒有合適的人家。」一言及此,諸夫人開心地看著王陽明,臉上現出少女的風情,那神情像年輕時兩口子做遊戲:你猜猜,汗巾在左手心還是在右手心?

  王陽明心裡一動,說道:「這麼好的閨女,是不能做小做妾。我們幫她看看,找個合適人家。」


  諸夫人調皮地看著王陽明,好像在說:你猜錯了!王陽明這次猜錯,讓諸夫人開心起來。年輕時王陽明總是猜錯的時候多,有時候他是故意錯的,兩口子床頭的事,哪有什麼對錯。


  王陽明過去戰場上料事如神,現在弟子滿天下,都跟著他學智慧,這樣的先生,到現在,還是猜不過我諸夫人。諸夫人這一興奮,出了一身虛汗,前額上也是汗。王陽明掏出汗巾,俯著身子,輕輕地為夫人拭去前額上的汗。


  諸夫人緩了緩勁,叫道:「伯安!」


  聽到夫人叫伯安,王陽明一愣。叫自己伯安,這是夫人年輕時會做的事。她後來一般叫他相公、學士、他爹,甚至跟著人叫官稱。這兩年有時候稱呼老爺,有時候稱呼爵爺,有時候稱呼先生。男尊女卑了一輩子,雖然沒有給男人生下一男半女,臨終時她心裡想的全是自己男人,死都不怕,卻想著身後為男人續上一個老來伴侶。這樣的作為,諸夫人自覺已經是女中丈夫!


  聽到夫人叫伯安,王陽明明白了夫人的意思,一則是親切,二則是兩口子平等一回。王陽明學著年輕時候,應道:「小翠兒!」年輕的時候這樣叫,是戲謔;現在這樣叫,聲音有些重,眼角有些濕。


  聽到老爵爺嘴裡一聲「小翠兒」,諸夫人一下子像回到了年輕時,她的眼裡蕩漾著柔情蜜意。一動情,就更加累,諸夫人攢攢勁,說道:「伯安,我,怕是,熬不過,明春了!」


  王陽明攥緊了夫人的手,安慰道:「小翠兒,不說奶奶百歲老神仙,就是岳母老壽星也享年八十一呢。你,放寬心!」王陽明的聲音有些顫抖。


  諸夫人待自己緩過來勁,輕聲說:「我,問過,純如了。比照著你的條件,她同意。」


  王陽明勸慰道:「小翠兒,別說喪氣話。我……」


  諸夫人自顧自地說道:「我,走後,趕緊,把事辦了。不能虧了人家好閨女,熱熱鬧鬧,風風光光,明媒正娶。」


  王陽明拭一下眼角,勸慰道:「小翠兒,別……」


  諸夫人沒有停下來,繼續說道:「這事,辦了,我,王家的媳婦,誥命夫人,心病,就徹底,好了。無牽,無掛了!伯安,你,答應我!」


  王陽明的淚已經落下來了,他聲音顫抖地勸道:「小翠兒,別胡說。你這才五十齣頭,比著奶奶,你還是個年輕人呢!」


  諸夫人眼中含著期盼,只是那眼神像就要下山的夕陽。


  王陽明握著諸夫人的小手,諸夫人的小手握著王陽明的大拇指。諸夫人年輕時嬌柔現在乾枯的小手突然發力,一下子攥緊了王陽明的大拇指,急切地懇求道:「伯安,你,答應我,最後的心愿!」


  王陽明說道:「小翠兒,我答應你。只是讓你別胡思亂想。」


  諸夫人開心地笑了,笑得無牽無掛。她閉上眼睛,如釋重負地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累了。」說著,她就真的睡了。


  王陽明靜靜地看著睡著的夫人,任憑淚水橫流。


  無情未必真豪傑,無義不是修道人。


  年前,正憲恭恭敬敬地把張純如送回了泗門鄉下。


  諸夫人熬過了嘉靖三年的冬天,吃上了嘉靖四年的湯圓。正月里,諸夫人再次確認了王陽明續娶張純如的事之後,含笑辭世了。


  第一次見張純如,王陽明竟然心動了。動心了,儘管是一瞬間的動心。是不是自己的修行功夫不夠?是不是自己定力不夠?不承認也不行,自己真沒有做到時時刻刻心靜如水,沒有做到像董沄老妻織布的功夫——一針針一線線連綿不斷。這幾年弟子們一直有人問,聖賢還好色不好?自己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他總是避開問題,教導弟子怎樣化解好色,方法無外乎是把一切女人都看作自己的親人,年長者看作母親看作姑母看作姨母,年輕的看作姐妹。避開問題,雖然沒有欺人自欺,也不能算誠心。其實,《易經》說陰陽,獨陽不生,孤陰不長,不管是沒有男,還是沒有女,都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性,這個問題,還真繞不過去。但是,這個動心,算不算好色?如果算的話,與年輕時候的貪色,還真不一樣,是自己老了,還是自己有了修行功夫?兩方面的因素都有吧。年輕時,看到心儀的人,會渾身發熱,眼裡冒火,下丹田像坐在烈火上的一壺滾燙的熱水,滾燙得要把水壺蓋給沖飛了去;現在,見到張純如,雖然動心,卻渾身清涼,就像中秋夜裡,清涼的月色,不知不覺地灑在了自己身上。是月色清涼呢,還是自己身心清涼?兩者都有吧。張純如就像月色一樣,這種美,自己只有欣賞,卻沒有佔有的念頭。人們往往把女人比作鮮花,年輕時看花,總想著折一朵,把玩一番,然後夾到書頁里,有時候甚至想把一簇花樹移栽到自己家裡;現在看花,就像欣賞月色一樣,只是欣賞,再也沒有了佔有的念頭。王陽明檢討自己,為什麼見了張純如會動心?自己心裡還是清楚的,張純如的心是清涼的,自己的心也是清涼的,清涼與清涼,步調一致。


  老妻走了,還有弟子,弟子們可以談心,可以說學問,熱熱鬧鬧。可是,家門缺少女人支應,總不方便。自己的事,不好勞駕母親趙夫人,也不好麻煩兒媳。這樣一來,王陽明不免時常想到張純如。過去,有人把女人和小人歸入一類,自己小時候讀書,以為古人說的都是對的,也沒有認真思考。等到娶了媳婦,才知道,女人除了腳小,心也不算小,就說自己的老妻,在江西豐城遇險的時候,是何等的英勇,絲毫不比男人差;在吉安義軍出發的時候,老妻一個女流之輩,竟然屋前屋后堆滿了木柴,這是何等的忠烈,這要放到孫忠烈面對朱宸濠的場面上,一定也是個忠烈。等見了張純如,才知道,一個小女子,不知道讀沒讀過「四書五經」,竟然可以為了侍候妹妹,放棄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這是不是堯舜之道?這是不是捨身成仁?還真有些愛慕張純如。愛慕她的美色?不是!只是愛慕她的嫻靜,愛慕她的溫良,愛慕她的清涼,愛慕她的心性。她的嫻靜,她的溫良,她的清涼,都在她的身上,自然是愛她這個人。張純如聖潔的面龐時不時浮現在王陽明的眼前。王陽明自責,老妻剛剛過世,屍骨未寒,不能這樣。可是總得有個結果,不能懸而未決,如果把張純如娶過門來,她就成了自己的道友,自己的學友。這也是老妻的遺願,自己答應過老妻的,並且張純如自己也願意。那好,就這樣定了,得派人上門求親,給人家個信。事情可以先定下來,但是不能急著娶進門,這也是對老妻的尊重和紀念,一年之後再辦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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