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失樂園(11)
第16章 失樂園(11)
吉米坐在飯廳聽伊紋。懶散地把頭靠在高椅背上。一個台灣人,中年了也夜深了還逗留在日本首都的黃金地段,十多坪的飯廳天花板上裸露出正年輕的美東夜空,聽朋友的老婆。搖搖晃晃出了他們的公寓門,路邊居酒屋寫著漢字,看起來跟台灣的招牌一模一樣。而櫥窗里的人形模特應該是頭的地方是一個個鉤子狀的問號。
一個季節剛剛過完,一維又得去日本。伊紋在旁邊聽一維跟吉米講電話,眼前新聞在說什麼突然都聽不懂了。
有時候思琪從台北打電話回高雄給伊紋,思琪講電話都跟白開水一樣,嘩啦嘩啦講了半小時,卻聽不出什麼。那天房媽媽半嗔半笑說思琪從不打電話回家,伊紋在席上凝固了臉孔。下次思琪再打電話回來更不敢問她學校如何,同學如何,身體心情如何,太像老媽子了。她知道思琪不要人啰唆,可是她不知道思琪要什麼。她每次嘩啦啦講電話,講的無非是台北雨有多大,功課多麼多,可是真要她形容雨或作業,她也說不上來,就像是她口中的台北學生生涯是從電視上看來的一樣。伊紋隱約感覺思琪在掩蓋某種慘傷,某種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盡的爛瘡。可是問不出來,一問她她就講雨。只有那天思琪說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個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紋才感覺思琪對這個夢幻中的創傷已經認命了。
怡婷倒是很少打給她,也不好意思問劉媽媽怡婷有沒有音信。
伊紋不喜歡夏天,儘管從沒有人問她,她總覺得滿街滿城的人對她的高領抱著疑問,她覺得那些爪狀問號像鉤子一樣恨不得把她的高領鉤下來。這次到了東京,伊紋照例向壽司店訂了壽司。描金的硃色漆器看起來還是像一維,可是訂了這麼多次,盒器堆堆棧疊在樓中樓,斜陽下有一種慘淡之意。愈是工筆的事情重複起來愈顯得無聊。伊紋幽幽地想,自己若是到了四十歲,一維就六十幾歲了,那時他總不會再涎著臉來求歡了。可是說不準還是打她。單單隻有被打好像比較好受。比下午被上晚上被打好受。想到這裡就哭了,眼淚滴在地上,把地板上的灰塵濺開來。連灰塵也非常嫌棄的樣子。
今天一維和吉米沒有喝酒。光是談馬英九的連任就談了一晚上。伊紋不知道,自己聽見一維叫她,眼睛里露出驚嚇的表情。吉米說謝謝伊紋的招待,問一維可以陪他走一段嗎。一維笑說這好像送女生回宿舍門口。
吉米一踏出門,被風吹眯了眼睛,熱風餒在馬球衫上,吹出他瘦弱的腰身。一維親熱地鉤著吉米的脖子,無意識地展示他物理上或任何方面都高人一等。吉米眯著眼睛看一維,用他們的英文開口了:「老兄,你打她了對吧?」一維的笑容一時收不起來:「你說什麼?」「你打她了,對吧?」一維放開吉米的脖子,淺淺說一句:「飛一趟聽你跟我說教。」吉米推一維一把,看著他簇新的衣領一時間竟幻想到伊紋擁抱著一團臟衣服跟洗衣機搏鬥的樣子,才沒有把他推到牆上去。「哦,這真的一點都不酷,你搞不搞得清楚狀況啊?」一維沒有回推他,只是站得用力,讓人不能動搖他半分,他說:「這不關你的事。」「靠,你真的是混蛋,你以為她像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樣,拿一些錢就閉嘴走人?她是真的愛你!」一維停頓一下,像是在思考,又開口,微微笑說:「我看到你在看她。」「你說什麼屁話?」「我說的屁話是,我看見你盯著我的老婆看。」一維繼續說,「就像以前在學校你老是跟著我追同一個女人。」此時,吉米的臉看起來像家家戶戶的冷氣滴下來的廢水一樣,一滴一滴的。滴,滴答,滴,滴答。吉米嘆口氣:「你比我想象的還糟。」說完就轉身走了。一維這才發現滿街都是人,太陽照在東方人的深色發上,每一個頭顱都非常圓滑、好說話的樣子。一轉眼就找不到吉米的身影了。
伊紋第一次見到吉米是在婚禮后的派對上。婚禮是老人的,派對是我們的。伊紋喜歡一維說「我們」兩個字,他說「我」字嘴唇嘟起來欲吻的樣子,「們」字的尾巴像一個微笑。一維真可愛。
婚禮上有官,有媒體,那都算了;伊紋和一維去定製婚紗,伊紋喜滋滋地畫了心目中婚紗的樣子,簡單的平口,很蓬很蓬的紗裙,背後有一排珍珠扣。「我不知道你會畫畫。」「你不知道的還很多。」手摸進她的腰:「那你什麼時候讓我知道呢?」「你很壞。」伊紋笑得手上的畫筆都顫抖,紙上的紗裙皺紋愈來愈多。一維回家,老錢太太一看設計圖就說不行:「她乾脆把胸部捧出去給人看好了。」婚紗改成蕾絲高領長袖,魚尾的款式。伊紋自我鬥爭一下就想:算了,婚禮只是一個日子,以後我愛怎麼穿就怎麼穿,在家裡脫光光也可以。想到這裡笑出聲來,笑到睫毛像群起革命一樣擁戴她的眼睛,大眼睛淹沒在睫毛里。
婚禮之後包了飯店高樓層的露天餐廳,在泳池旁開了派對。請的都是一維的朋友,大家都講英文。伊紋蠟在那兒給人拍打照相,對她而言,這只是穿上喜歡的衣服的日子。香檳、紅白酒一瓶一瓶地開,有人喝到走進泳池裡。那人從水裡甩出頭,第一句就罵了:「靠,我可以濕,手機不能濕。」大家都笑了。
一維在美國念書的時候參加了大學的兄弟會,入會資格只有兩種:一是很有錢,二是很聰明。伊紋沒有問過一維是靠哪一種進去的。一維喝起酒來鬧得真兇。一維對麥克風大喊:「吉米,你在哪兒,給我到台上來。」「誰?」伊紋湊過去問。「我要介紹給你,我的兄弟。」
伊紋站在台上,看見人們一叢一叢聚在一起招呼了又分開,分分合合比乾杯還快。一個人走過來,一個人走過去,像在打一種複雜的毛線,一個人穿過一個人,再一個人織進另一個人裡面。脫下西裝外套的來賓看起來跟打領結端小菜的侍者沒有兩樣。吉米?誰?彷彿有一個矮小的男人朝這裡走過來。又馬上被一個胖大的身影遮住。胖大男人走了。每個人都是古埃及壁畫似的側面,只有那矮小的男人直面著他們走來。又有人把那矮小男人遮住。伊紋感覺自己的智力正在漸漸褪色。那個矮小男人終於近了,暴露出整個的自己,他走到台上,跟一維擁抱。在高大的一維懷裡矮得像個小孩。「哦,這是吉米,全校最聰明的人,聰明到我不敢叫他來我們公司上班。」「吉米你好,叫我伊紋就好啰。」
鬧到深夜,伊紋累得溜進室內,在飯店的長桌上就趴著睡著了。吉米去找廁所的時候,被這一幕迷住了:室內太暗了,滿室金銀像被廢棄一樣,兩張六十人的長桌平行著,那麼長,從這裡望過去,桌的另一端小得像一個點,長到像繪畫教學里的透視技法。小小的新娘子趴在這一頭,粉色洋裝外露出背部、肩頸、手臂,白得要化進白桌巾。外面的燈光透過格子窗投進來,光影在桌上拉出一個個菱形,像桌子長出異艷的鱗片。新娘子像睡在神話的巨獸身上,隨時會被載走。
一維走進來了。「嘿。」「嘿。」他們一起看著這個畫面。伊紋的背均勻地起伏。「老兄,要對她好,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吉米小聲說完這一句,就插著口袋去廁所了。
一維用西裝外套蓋住伊紋。回到外頭,他拿著麥克風,用英文說:「好了,大伙兒,睡覺時間到了。」兄弟會裡最瘋的泰德高舉酒瓶,大聲說:「哦,少來了,全世界都知道你急著想回家幹嗎。」一維笑了:「哦,泰德,Fuck you。」泰德手裡的酒灑出來:「哦,你將要fuck的不是我。」一面做著猥褻的姿勢。大家笑得更厲害了。而屋子裡的伊紋只是靜靜地睡著,窗外燈光移動的時候,伊紋也長出了鱗片,像是她自己也隨時可以起飛。 房思琪放學了總是被接回李國華的公寓。桌上總是擺了一排飲料,老師會露出異常憨厚的表情,說:「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只好全買了。」她說:「我喝什麼都可以,買那麼多好浪費。」他說:「沒關係,你挑你喜歡的,剩下的我喝。」思琪覺得自己跳進去的這個語境柔軟得很怪異。太像夫妻了。
思琪拿了咖啡起來喝,味道很奇怪。跟手沖咖啡比起來,便利商店的罐裝咖啡就像是一種騙小孩子的咖啡——跟我的情況很搭。思琪想到這裡,不小心笑出聲來。「什麼那麼好笑?」「沒事。」「沒事笑什麼?」「老師,你愛我嗎?」「當然,我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就是你,從來沒想到我這麼老了竟然才找到了知音,比愛女兒還愛你,想到竟然都不覺得對女兒抱歉,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
他從包里掏出一沓鈔票,鈔票有銀行束帶,思琪一望即知是十萬元。他隨意地把鈔票放在飲料旁邊,就好像鈔票也排入了任君挑選的飲料的隊伍。「給你的。」思琪的聲音沸騰起來:「我不是妓女。」「你當然不是,但是我一個禮拜有半禮拜不能陪你,我心中有很多歉疚,我多想一直在你身邊,照料你,打理你的生活,一點點錢,只是希望你吃好一點,買喜歡的東西的時候想起我,你懂嗎?那不是錢,那只是我的愛具象化了。」思琪的眼睛在發燒,這人怎麼這樣蠢。她說:「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收的,媽媽給我的零用錢很夠了。」
李國華問她:「今天沒課,我們去逛街好不好?」「為什麼?」「你不是欠一雙鞋子嗎?」「我可以先穿怡婷的。」「逛也不一定要買。」思琪沒說話,跟著他上了計程車。思琪看著涮過去的大馬路,心想,台北什麼都沒有,就是有很多百貨公司。他們踏進以平底鞋聞名的專櫃,思琪一向都穿這家的鞋子,也不好開口問他他怎麼認得。思琪坐在李國華旁邊試鞋子,店員殷勤到五官都有點脫序,思琪馬上看出什麼,覺得自己也像是漂漂亮亮浴著鹵素燈被陳列在那裡。李國華也看出來了,小小聲說:「精品店最喜歡我這種帶漂亮小姐的老頭子。」思琪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馬上說:「我們走吧。」他說:「不不不,拿了鞋,便結賬。」思琪覺得心裡有什麼被打破了,碎碴刺得她心痛痛的。思琪隔天回到她和怡婷的家,才發現他直接把那沓錢塞進她的書包。馬上想到,這人倒是很愛隨便把東西塞到別人裡面,還要別人表現得歡天喜地。她充滿痛楚,快樂地笑了。
從百貨公司回到小公寓,思琪還在賭氣。老師問她:「別生氣了好嗎?幹嗎跟漂亮東西過不去?我說了,那不是錢,那也不是鞋子,那是我的愛。禮物不就是這樣美麗的一件事嗎?禮物不就是把抽象的愛捧在手上送給喜歡的人嗎?」他半蹲半跪,做出捧奉的手勢。思琪心想,就好像是古代跟著皇帝跳祈雨舞的小太監,更像在乞討。討什麼?討她嗎?
他的小公寓在淡水河離了喧囂的這岸。夏天太陽晚歸,欲夕的時候從金色變成橘色。思琪被他壓在玻璃窗上,眼前的風景被自己的喘息霧了又晴,晴了又霧。她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太陽像顆飽滿的蛋黃,快要被刺破了,即將整個地流淌出來,燒傷整個城市。
她穿衣服的時候他又優哉地躺在床上,他問:「夕陽好看嗎?」「很漂亮。」漂亮中有一種暴力,忍住沒有說出口。他閑散地說:「漂亮,我不喜歡這個詞,太俗氣了。」思琪扣好最後一顆扣子,緩緩地轉過去,看著他袒著身體自信到像個站在廣場已有百年的雕像。她說:「是嗎?那老師為什麼老說我漂亮呢?」他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揚起語氣說:「要是能一個月不上課跟你廝混多好。」「那你會膩。」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邊,牽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寫了「是溺水的溺」。
大起膽子問他:「做的時候你最喜歡我什麼?」他只答了四個字:「嬌喘微微。」思琪很驚詫。知道是《紅樓夢》里形容黛玉初登場的句子。她幾乎要哭了,問他:「《紅樓夢》對老師來說就是這樣嗎?」他毫不遲疑:「《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
一剎那,她對這段關係的貪婪,嚷鬧,亦生亦滅,亦垢亦凈,夢幻與詛咒,就全部瞭然了。
不知不覺已經天黑了,從淡水河的這岸,望過去熙攘的那岸,關渡大橋隨著視線由胖而瘦,像個穿著紅色絲襪的輕艷女子從這裡伸出整隻腿,而腳趾輕輕蘸在那端市區的邊際。入夜了,紅色絲襪又織進金線。外面正下著大雨,像有個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潑到了彼岸的黑夜畫布上就成了叢叢燈花,燈花垂直著女子的紅腳,沿著淡水河一路開花下去。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紋姐姐不知道會怎樣形容這畫面。又想到,也沒辦法在電話里跟伊紋姐姐分享。這美真孤獨。美麗總之是孤獨。在這愛里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獨不是一個人的孤獨,是根本沒有人的孤獨。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師的故事拍成電影,導演也會為場景的單調愁破頭。小公寓或是小旅館,黑夜把五官壓在窗上,壓出失怙的表情,老師總是關燈直到只剩下小夜燈,關燈的一瞬間,黑夜立刻伸手游進來,填滿了房間。黑夜蹲下來,雙手圍著小夜燈,像是欲撲滅而不能,也像是在烤暖。又不是色情片,從頭到尾就一個男人在女孩身上進進出出,也根本無所謂情節。她存在而僅僅佔了空間,活得像死。又想到老師最喜歡幻想拍電影,感覺到老師在她體內長得多深邃的根。
老師從來不會說愛她,只有講電話到最後,他才會說「我愛你」。於那三個字有一種污爛的悵惘。她知道他說愛是為了掛電話。後來,思琪每次在她和怡婷的公寓的鞋柜上看到那雙在百貨公司買的白鞋,總覺得它們依舊是被四隻腳褪在床沿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