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失樂園(10)
第15章 失樂園(10)
思琪沒有說的是,而且她沒有辦法睡覺,因為她連趴在桌上十分鐘也會夢見他插進她,她每次睡著都以為自己會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怡婷被磨豆的聲音吵醒,氣呼呼走出房間,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臉上牽著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怡婷說:「你有必要這樣嗎,像骷髏一樣,你拿我的作業去抄,老師又跟你在一起,現在你連我的睡眠也要拿走?」思琪也不記得那天她拿起磨豆機就往怡婷砸,她只記得她有一天竟沒跟怡婷一起走回家,開門也不熟悉,拿成了他小公寓的鑰匙,插半天插不進去,終於開好門以後,就看到客廳一地的渣滓。
思琪高中幾年,除了李國華,還會夢到別的男人強污她。有一次夢見數學課的助教,助教瘦黑得像鉛筆芯,喉結鼓出了黑皮膚,撐在她上面吞口水的時候,喉結會哆嗦一下,喉結蠕動著說:「都是你的錯,你太美了。」喉結像電影里鑽進人皮膚底下的蛋白石顏色甲蟲,情話鑽進喉結里,喉結鑽進助教的喉嚨里,而助教又鑽進思琪里。有很久她都不能確定那是否只是夢。每次數學課改考卷,思琪盯著助教念ABCD,A是命令,B是髒話,C是噓了要她安靜,D是滿足的微笑。直到有一天,助教在講台上彎腰,思琪無限地望進他的襯衫,她發現助教從不戴項鏈,但是夢裡的助教佩戴著小小的觀音玉墜子。所以是夢。還有一次夢到小葵。也是很久都不知道那是否只是夢。直到有一天伊紋姐姐在電話里說小葵在美國讀書,三年了都沒有回台灣。原來是夢。還夢過劉爸爸。夢過她自己的爸爸。
李國華想到書里提到的創傷后壓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軍人病的。創傷后壓力症候群的癥狀之一就是受害人會自責,充滿罪惡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惡,是她們把罪惡感的額度用光了。小女生的陰唇本身也像一個創傷的口子。太美了,這種罪的移情,是一種最極致的修辭法。
李國華問思琪:「你要看心理醫生嗎?還是你想要跟心理醫生講些什麼?心理醫生會從你那兒問出什麼?」思琪說:「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只是想睡好,想記得東西。」「你這樣多久了?」「大概三四年吧。」「怎麼可能三四年你都不聲不響,現在就要看醫生,照你說的,你根本就不正常啊!」思琪慢吞吞地說:「因為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會這樣。」李國華笑了:「正常人哪會那樣呢?」思琪看著指甲,慢慢地說:「正常人也不會這樣。」李國華又沉默了,沉默是冰山一角,下面有十倍冰冷的話語支撐著。「你是要找架吵嗎?你今天為什麼這麼不聽話?」思琪把另一隻白襪子穿上,說:「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覺。」然後她不說話了,這件事再也沒有被提起。
出小公寓,大樓門口,騎樓下有街友。地上的鐵便當盒裡硬幣散如米飯上的芝麻。街友在用手移動下身的斷肢。思琪按著裙子蹲下去,和街友平視,把錢包里的零錢嘩啦嘩啦倒出來,捧著放到他手上。街友揣著錢,一面折了又打開身體,右腳的殘肢磕在磚地上響亮的一聲一聲。他連連說:「好小姐,你一定會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啊。」思琪微笑,大樓的穿堂風把她的頭髮潑起來,蜜在護唇膏上。她無限信服地說了謝謝。
上計程車之後,李國華對她說:「很好,你爸爸媽媽教得好,你不知道晞晞已經領養了幾個黑小孩——但是你別再給那個乞丐了,我好歹算半個名人,我們兩個在門口磨磨蹭蹭的,不好。」思琪沒有說話,她只是把沾在嘴唇上的頭髮拈下來。啃著發梢,被口水濡濕的頭髮在嘴裡沙沙作響,她開始白日夢,她想,啊,這個沙沙的聲音,在路樹哭葉的季節,有一條鋪滿黃葉的大河,任自己的身體順著這河漂流,一定就是這樣的聲音。老師還在講晞晞領養的小孩。做祖父的人了,思琪突然笑出來。老師問她笑什麼。「沒事。」「你真的有在聽我說話嗎?」「有。」思琪一邊含著發尾一邊心想:你真的有要我聽你說話嗎?
小公寓有貯藏間,別墅有倉庫。李國華就是那種就是被打發去買菜,也會把整個超市每一種菜都買過一輪的人。他有時候會覺得,賺錢,大量搜集古董,是對他另一面的生活最好的隱喻。他總是對小女學生說:「我有好玩的東西給你看。」心裡頭激動不已,因為這句話的雙關如此明顯,卻從來沒有人發現。他指點著被帶去小公寓的女學生,要她看牆上的膠彩仕女圖。仕女在看書,眉眼彎彎如將蝕之月。女學生試圖看懂那畫的時候,他從後面把她的四肢鐐成一束,而另一隻手伸出去,他總說這一句:「你看,那就是你。你知道在你出現之前我有多想念你嗎?」被帶去卧室她們總哭。而客廳里的仕女的臉孔還總是笑吟吟、紅彤彤、語焉不詳的。
李國華只帶思琪去他在內湖的別墅那麼一次。別墅倉庫里滿滿是古董。門一推開,屋外的陽光投進去,在地上拉開一個金色的平行四邊形。一尊尊足有小孩高的木雕隨意觀音,一個跌在另一個身上,有的甚至給新來的磕掉了口鼻。無數個觀音隔著一扇扇貝殼屏風和一幅幅蘇綉百子圖,隔著經年的灰塵,從最幽深處向思琪微笑。思琪感到一絲羞辱,淡淡地說:「看不懂。」他狡猾到有一種憨直之色,問她:「當初給你上作文課,你怎麼可能不懂。你那麼聰明。」思琪認真想了想,說:「我覺得以為自己有能力使一個規矩的人變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惡的一種自信。也許我曾經隱約感到哪裡奇怪,但是我告訴自己,連那感覺也是不正當的,便再也感覺不到。」她理直氣壯的聲音又癱瘓下來,「但也許最邪惡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樓。」
說是帶她去別墅,其實還只是帶去別墅二樓客房的床上。他又假寐,思琪繼續說下去,前所未有地多話,像是從未被打斷過:「以前,我知道自己是特別的小孩,但我不想以臉特別,我只想跟怡婷一樣。至少人稱讚怡婷聰明的時候我們都知道那是純粹的。長成這樣便沒有人能真的看到我。以前和怡婷說喜歡老師,因為我們覺得老師是『看得到』的人。不知道,反正我們相信一個可以整篇地背《長恨歌》的人。」
星期一拉她去「喜」字頭的小旅館,星期二「滿」字頭小旅館,星期三「金」字頭小旅館,喜滿金很好,金滿喜也很好,在島嶼上留情,像在家裡夢遊,一點不危險。說書,說破她。文學多好!
那次思琪問她之於他是什麼呢?他只回答了四個字:「千夫所指。」
問他是千夫所指也無所謂嗎?記得老師回答:「本來有所謂,但是我很少非要什麼東西不可,最後便無所謂了。」便第一次地在大街上牽起她的手,他自己也勇敢不已的樣子。雖然是半夜,陋巷裡,本來就不可能有人。抬頭又是滿月,她突然想到天地為證那一類的句子。走回小公寓,他趴在她身上,她只感覺到手背上給月光曬得辣辣的,有老師手的形狀留在那裡。想到千夫所指這個成語的俗濫,可以隨意置換成千目所視,甚至千刀萬剮,反正老師總是在照抄他腦子裡的成語辭典。思琪很快樂。
李國華回高雄的期間,思琪夜夜發簡訊跟他道晚安。轉背熄了燈,枕了頭,房間黑漆漆的,手機屏幕的光打探在她臉上,刻畫出眉骨、鼻翼、酒窩的陰影。酌量字句的時候,不自覺歪頭,頭髮在枕上輾著,輾出流水金砂的聲音。整個頭愈陷愈深。發簡訊的口吻也還像從前中學時寫作文那樣。道了晚安也不敢睡著,怕做夢。看著被子里自己的手,不自覺握著他送的說能幫助入眠的夜明珠。夜明珠像摘下陰天枝頭的滿月,玉綠地放著光。可是滿月太近了,那些坑坑疤疤看得太清楚了。
李國華最近回高雄老是帶禮物給師母和晞晞,帶最多的是古董店搜來的清朝龍袍。一涮開來,攤在地上,通經斷緯的緙絲呈明黃色的大字人形,華麗得有虎皮地毯之意。晞晞一看就說:「爸爸自己想搜集東西,還把我跟媽咪當成借口。」而李師母一看就有一種傷感,覺得自己永遠不會理解她的枕邊人。死人的衣服!有的還給斬了首示了眾!她總是苦笑著說:「這我看不懂,你自己拿回去研究吧。」師母不知道那是另外一種傷感——受傷的預感。李國華每每露出敗陣而馴順的模樣,乖乖把龍袍收起來。下一次再送的時候他幾乎相信師母是真的可能喜歡。皇后的明黃不喜歡,那妃的金黃呢?妃的金黃不喜歡,那嬪的香色呢?一件一件收回自己小公寓的貯藏間,最後幾乎要生起氣,氣太太永遠不滿意他的禮物。又一轉念,高貴地原諒太太。
每次收禮,李師母心中的恐懼都會以傷感的外貌出現。對師母而言,傷感至少健康,代表她還在戀愛著這人。他從十多歲就不善送禮,好容易兩人第一次去海外,他在當地的小市集挑了在她看來根本等於破爛的小古董回家。這還是蜜月旅行。剛剛在補習班一炮而紅那年,他有一天揣著一尊唐三彩回家,「三彩,主要是黃綠白,但當然三不只有三種顏色,三代表多數」,直到她跟著他念一次「黃,綠,白」,他才鬆手說:「這是送你的。」
這麼多年,李師母唯一不可思議的是他寵晞晞到固執的地步,晞晞十多歲就買上萬塊的牛仔褲,上了中學便拿名牌包。她也不好生氣,生氣,她從此就變成兩個人當中黑臉的那一個了。問他可不可以拜託同補習班的老師幫晞晞補習,他只說了兩字:「不好。」她隱隱約約感覺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這個主意不好。同衾時問了:「補習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怎麼不好?跟我一樣,都是普通人。」手伸過去撫摩她的頭髮,常年燙染的頭髮像稻殼一樣。對她微笑:「我老了。」「如果你老了,那我也老了。」「你眼睛漂亮。」「老女人有什麼漂亮。」李國華又微笑,心想她至少還有眼睛像晞晞。她的頭髮是稻殼是米糠,小女生的頭髮就是軟香的熟米,是他的飯,他的主食。李師母只知道他不會買禮物是始終如一。思琪在台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禮物,不是抵消罪惡感,他只是真的太快樂了。
思琪她們北上念書之後,伊紋的生活更蒼白了。她開始陪一維出差。最喜歡陪一維飛日本,一維去工作,她就從他們在銀座的公寓里走出來,閑晃大半天。日本真好,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待辦事項四個字,每個人走路都急得像趕一場親人的喜事,或是喪事。一個九十秒的綠燈日本人只要十秒就可以走完,伊紋可以慢慢地走,走整整九十秒,想到自己的心事被投進人潮之中變得稀釋,想到她總是可以走整整九十秒的斑馬線,黑,白,黑,白地走。她浪費了多少時間啊。她還有那麼多的人生等著被浪費!
一維每次來日本都會找一個他以前在美國念書的好朋友,他們總講英文,伊紋也跟著一維喚他吉米。每次請吉米上公寓,伊紋總要先從附近的壽司店訂三盒壽司便當,日文夾纏在英文里,便當連著硃砂色漆器一齊送過來,上面有描金的松竹梅。松樹虯蜷的姿勢像一維的胸毛。竹子亭亭有節像一維的手指。一朵粘在歪枝上欲落未落的梅花像一維的笑容。
吉米是個矮瘦的男人,在日本住忒久也看得出他有一股洋腔洋調,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襯衫最上面兩顆解開的扣子,也許是鞠躬時的腰身不軟,也許是他都直接喚她伊紋。今天,一維跟伊紋說:「本來畢業了就想拉吉米到公司工作,但是他太聰明了,我不能想象他會甘願待在我手下。」在日本,伊紋只要傻傻地當個好太太就好了,在日本的一維也確實讓她甘心只做個太太。只是,這次一維回家的時候帶了一瓶大吟釀,伊紋看見長形木盒的臉色,就像看著親人的棺材。晚上,吉米下班就來訪了,看見滿桌的飯菜馬上大聲用英文說:「老兄,你怎麼不多來日本啊?」一維笑得像枝頭不知道自己是最後一朵的梅花。喚老兄,拍肩膀,擊拳頭,在伊紋看起來都好美,那是在異國看見異國。只有吃完飯一維叫她拿酒出來的時候她才像醒了一樣。
一維上樓中樓,拿要給吉米的台灣伴手禮,伊紋說了聲不好意思就離開座位,從飯廳走向廚房,木盒像個不可思議的瘦小嬰孩的棺木。吉米坐在飯桌前。一維在樓上看見吉米盯著伊紋的背影看,伊紋蹲下來拆箱子的時候露出一截背跟臀連接的細白肉,可以隱約看見伊紋脊椎的末端一節兩節凸出來,往下延展也隱約可以想見股溝的樣子。他的地盤。這裡是他的地盤,那裡也是他的地盤。一維突然覺得閣樓的扶手像拐杖一樣。若無其事走下樓,酒倒好了,小菜也齊了。從大學兄弟會談到日本黑道,從壽司談到二戰時沖繩居民集體自殺。一維講話愈來愈大聲,乾杯的時候伊紋每次都以為杯子會迸碎。
聊到深夜的時候,伊紋累了,說抱歉,趿著拖鞋進卧室找亮眼的眼藥水。一維跟吉米招招手就跟進去。一維抱住伊紋,從背後伸手進去。伊紋小聲地說:「不行,不行,一維,現在不行。」一維把手伸到別的地方。「不行,一維,那裡不行,真的不行。」一維除了手掌,手指也動用了,除了嘴唇,舌頭也出動了。「不可以,一維,不可以,現在不可以。」一維開始解開自己。「至少讓我把卧室的門關起來,一維,拜託。」一維知道吉米全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