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飲者留其名
第252章 飲者留其名
金甲洲戰場遺址,白髮紫衣腰系酒壺的矮瘦老人,赤腳踩在一桿斜插在大地中的鐵槍槍尖上。於玄環顧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銳將士和山上練氣士的屍骸,還有多處堆積如山的屍體,本該是妖族畜生為了那頭枯骨王座大妖築造的大小京觀,好讓白瑩憑藉這些淪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氣向北推進,拿下再無決戰之力的金甲洲剩餘版圖。
白瑩委實是十四王座大妖裡邊最該死的一個,不然實在後患無窮。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給這頭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還了得?
可惜晚來了一步,沒能阻攔喪心病狂的完顏老景,也沒能趁機會會一會白瑩。其實於玄早先跨洲來此的目的,是要與完顏老景暫且擱置恩怨,幫著金甲洲多撐些時日。
於玄自認符籙一道的那幾十、上百手雕蟲小技,確實是相對比較先天壓勝白瑩的枯骨大軍,畢竟於玄什麼都不多,就是符籙數量還可以,以量取勝嘛。再加上瞅著那白瑩又不是個太擅長捉對廝殺的,於玄覺得既然保命無礙,來此湊湊熱鬧,只要不學那周神芝,問題不大。
只是這會兒於玄踩在槍尖上,四周陰風陣陣,大袖因之鼓盪,老人揪著鬍鬚,更揪心。
白瑩已經不知所終,當是去扶搖洲圍殺白也了,求個近水樓台先得月?
只是不曉得這頭好像不太擅長捉對廝殺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和我於玄一般揪心。畢竟要殺白也,不付出點代價怎麼行。
於玄瞧著那個緩緩走來、再稍遠停步的小姑娘,笑道:「叫裴錢是吧?名聲大了去了,與曹慈都是好樣的,年輕人嚇死咱們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錢先前一直在左右張望,停步后抱拳,然後問道:「於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戰場嗎?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工夫。半炷香也成。」
彈指之間就能打殺一頭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輩又是這般裝束,裴錢一眼就認出了他中土神洲符籙於玄的身份。
早年一起遠遊歸鄉,師父曾提過於玄,很仰慕的,能讓師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兒又願意獨自趕來金甲洲戰場,裴錢覺得自己錯過了周老劍仙,卻沒有錯過於老神仙,這場架沒白打。裴錢當年還問師父,自己額頭上那張黃紙符籙,比起於老兒最最用心畫出的符籙,哪個更值錢些,差不離吧?師父當時嗯了一聲,笑眯起眼,多給裴錢盛了一碗魚湯。其實那會兒黑炭丫頭早已經吃飽喝足,肚兒圓滾滾,當她苦著臉接過碗時,都不曉得到底是說錯了還是說對了。
裴錢沒來由想起這些小時候的事情,覺得挺對不住於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籙誰更值錢一事,而是當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隨隨便便喊了聲於老兒,所以裴錢終於有幸得見真人,格外恭敬有禮。何況這位老前輩,心境氣象,正大光明,如天掛銀河,群星璀璨。裴錢先前只是瞥了兩次,也未多看,大致確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傾向之後,裴錢不敢再多看,也不可多看。
於玄點頭道:「是怕白瑩隱匿其中?沒有的事,早跑了,這會兒沒畜生敢來送死,放心吧。莫說是一炷香,一個時辰都沒問題。只不過小姑娘留這兒做什麼,你一個純粹武夫,境界是高,可終究無法妥當處置這些屍體,還是讓我來吧。」
裴錢有些難為情,不過還是坦誠說道:「於老神仙,晚輩是想從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換些神仙錢。」
於玄愣了半天,如此年輕的純粹武夫,感覺只差曹慈一點半點的天之驕子,敢情是厚著臉皮在問自己她能否撿錢呢。
差那曹慈一點半點,很差嗎?其實很嚇唬老前輩了,何況還是個比曹慈都要年輕不少的小姑娘。於玄差點兒厚著臉皮問一句:「小姑娘有無師承,若是沒有,趕巧趕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為師。」至於自己到底會不會拳法,先拐騙了個徒弟再說。只不過於玄很清楚,這般年輕天才,定然師承不低。
於玄大笑道:「只管放心撿錢,老夫幫你盯著片刻。」
片刻之後,再做個決定,反正白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裴錢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燦爛而笑,從袖中捏出一枚古樸印章,然後一個輕輕跺腳,將早早看中的幾件寶光最盛的山上物件從一些妖族地仙修士屍體上同時震起,一招手,就收入了咫尺物當中。裴錢一掠而去,所到之處,腳尖一踩地面,方圓數里之地,只有妖族身上物件會拔地而起,然後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準牽引,如客登門,紛紛進入咫尺物這座府邸。
裴錢早早向在溪姐姐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後來又向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只是先前幾場廝殺,收穫不大。畢竟戰場廝殺次次慘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錢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當下戰場遺址,卻可謂遍地天材地寶、仙家器物,不過裴錢依舊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誤於老神仙太多光陰。
於玄看似踩在槍尖上往南遠眺扶搖洲,實則一直在關注背後裴錢的撿破爛。看看她到底有無信守承諾,只挑妖族屍體上的山上重寶收入囊中,若是一個不小心撿錯了,那就別怪老夫也一個不小心了。
不怕莽夫,十境武夫又如何,哪怕十一境又如何,天大地大,大道萬千,各走各的,唯獨要怕善欲人見、惡恐人知的,好像小心翼翼當了多年好人,就為了攢著當一次壞人大撈一把的。於玄見過不少,有些看得破,有些看不穿,例如金甲洲這個完顏老景就沒能瞧出來。
那個小姑娘看了自己心湖兩眼,於玄何嘗沒有看她心境一眼,好丫頭,虧得心中有那一盞燈火在照明道路,而且看趨勢還是往更亮處去的,小姑娘也確實真心信任那盞光亮,不然學了拳還不得打穿天幕去?
很好。小姑娘挑東西眼光不錯,做事還很本分且小心。既然如此,機緣再多也是該你拿的,只要看得見拿得動搬得走,都由著小姑娘發財了。於玄當然瞧不上這些品秩太一般的,他至多是收拾戰場屍體,免得成為未來戰事的後患,哪有心思掙錢,何況他此生修行,就沒有一天為神仙錢和本命物愁過,都是憑本事讓它們不請自來的。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當那純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門,學我道法符籙,殺人都不用出拳腳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殺人仙氣,符籙於玄」的說法,小姑娘聽沒聽說過,心動不心動?可以心動啊。
可惜小姑娘只是眼神熠熠,好一個見錢眼開,不曉得真正的神仙錢就在她眼前杵著沒動啊。
剛好一炷香。裴錢返回先前駐足抱拳處,再次抱拳,向於老神仙道謝告辭。
於玄點點頭。小姑娘比曹慈那臭小子順眼多了。
老人也心意已決,去看看,就只是去扶搖洲瞅幾眼,丟幾張符籙,打不過就跑。
一身血跡的裴錢深吸一口氣,御風遠遊撤離戰場之前,看著那些註定無法掩埋、掩埋了也無意義的屍體,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諸位走好。」
裴錢雙膝微屈,拔地而起,大地震顫,漣漪陣陣,震碎眾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屍體。
於玄聽見了裴錢心聲后,微微一笑,輕輕一踩槍尖,赤足落地,那桿長槍卻一個翻轉,好似仙人御風,追上了裴錢,不快不慢,與裴錢如兩騎並駕齊驅。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了那桿篆刻金色符籙的長槍,長槍是被於老神仙打殺的玉璞境妖族的本命攻伐物。裴錢轉頭大聲喊道:「於老神仙名不虛傳,難怪我師父會說一句符籙於無雙,殺人仙氣玄,符籙一道至於玄手上,好似聚攏江河入大海,氣象萬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獨高一峰。」
裴錢小有心虛,師父可沒這麼說過,不曉得自己的這番言語會不會拍馬屁過了。若是師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會更好。
裴錢不敢往人間多看,人間傷心事,原來不只有師父不在自己身邊江湖中。沒關係,她暫時收了個不記名的弟子,是個不愛說話也說不得太多話的「小啞巴」。
遠離戰場千里之外,裴錢在一處大山之巔找到了那個孩子,孩子還是習慣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並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畫卷中走出的一雙神仙眷侶。
裴錢飄然落地后,喊了聲「阿瞞」,那個什麼都不願意說的小啞巴只是抬頭看了看她,就又低下了頭。
裴錢看了眼曹慈,有些無奈,直到先前見過了曹慈與一頭飛升境大妖的對峙,曹慈雖落了下風,卻談不上如何處境窘迫,裴錢才知道一個真相,原來曹慈以往在戰場上的廝殺,依舊沒有全力出拳,殺妖,救人,出拳,力道,軌跡,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處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卜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遞拳爭先。
裴錢御風離去后,於玄變揪鬚為撫須,小姑娘難怪如此懂禮數,原來是有個好師父悉心教誨啊,不曉得多大歲數了,竟有如此穩重見識。
於玄抬起雙手,大袖鼓盪不已,符籙多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落在戰場遺址上。他收斂笑意,一閃而逝,一路南下,跨洲遠遊,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於玄孑然一身,唯有符籙相伴。
浩然救白也者,符籙於玄是也。
扶搖洲。
白也一人仗劍,一襲青衫扶搖飛升去往天幕。腳下一洲山河已經成為一座陣法大天地,從天幕到陸地,悉數被蠻荒天下的天時氣運籠罩,再以一洲沿海作為邊界,成為一座拘押、壓勝、圍殺白也一人的巨大牢籠。
白也無所謂,只需要讓戰場遠離人間。神仙打架俗子遭殃,白也見不慣多矣,自己此生劍術收官一戰,好似詩歌壓篇之作,豈可如此。至於其他,你們隨意,開心就好。
白也仗劍懸停,環顧四方,心不茫然。唯一遺憾的,是白也不願虧欠任何人,只是這把與自己相伴多年的佩劍,多半是無法歸還那位大玄都觀孫道長了。
這把仙劍,名為太白。第一次與孫道長和仙劍太白相逢,正是孫道長第一次遠遊浩然天下來散心。孫道長一開始是贈劍,白也不願收,孫道長就改贈為借,理由是這把仙劍的名字,與自家道觀桃花顏色稍稍相衝,難討個大吉利,仙劍太白,與你白也那才是絕配。貧道就當嫁女兒了,遠嫁浩然嘛,順便認了個女婿,不虧不虧,由此可見,貧道行事,確實只分大賺小賺……
能讓白也哪怕自覺虧欠,卻又不是太在意的,唯有三人,道門劍仙一脈老祖觀主孫懷中、一同訪仙的摯友君倩、夫子文聖。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劍客劉叉。白瑩,仰止,緋妃。袁首,曜甲,黃鸞,荷花庵主。牛刀,切韻,龍君,五嶽。蠻荒天下曾經有十四王座。如今則是曾經事了。
在劍氣長城戰場收官階段,煉去半輪月的荷花庵主已經被董三更登天斬殺,不但如此,董三更還將大妖與明月一併斬落。
煉化了無數座仙家洞府、亭台樓閣的大妖黃鸞,聽說也被阿良配合劍仙姚沖道,殺掉了大半,以至於跌境不休,只得更換皮囊,淪為元嬰境,生不如死。
至於先前就在扶搖洲,第一頭隕落在浩然天下的王座大妖,化名曜甲,用老秀才的話說就是喜歡有錢就擺闊,最見不得這種貨色了。
矅甲是一個在扶搖洲打殺無數山水神靈的存在,用以彌補它在劍氣長城的大道折損,白也前後遞出三劍,最終將其斬殺在倒懸山遺址處。第一劍,用以送客離開扶搖洲,免得傷及無辜;第二劍,與曜甲算是同游大海,用以還禮蠻荒天下;第三劍,白也最為傾力,算是近些祭奠那些劍氣長城壯烈而死的劍修。其實白也本該再遞出一到兩劍,才能真正斬殺曜甲。只是當時有人出手了,一舉壓制了托月山大祖的改天換地大神通。不然白也不介意就此仗劍遠遊,剛好見一見剩餘半座還屬於浩然天下的劍氣長城。
白也此刻懸停在一洲上空的雲海中央。腳下雲海是枯骨大妖白瑩的本命手段,皆是冤魂厲鬼的洶洶怨恨之氣,更有無數白骨頭顱、手臂想要往白也這邊湧來,卻被白也不用出劍的一身浩然氣給驅散了。
白瑩不再高坐在枯骨王座之上,而是起身而立,他身邊還站著一個昔年龍君陣師面容的強大劍侍。
一副漂浮空中的遠古神靈屍骸之上,大妖五嶽站在屍骸頭頂,伸手握住一桿貫穿頭顱的長槍,雷鳴大震,有五彩雷電縈繞長槍和大妖五嶽的整條手臂,雷聲響徹一洲上空,使得五嶽宛如一尊雷部至高神靈重現人間。
有一個三頭六臂的巨人坐在金色書籍鋪成的蒲團上,他胸口處那道劍痕,過了劍氣長城,依舊只抹去一半,故意殘餘一半。他要等到自己親手摧破了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才會徹底抹平劍痕。
頭戴帝王冠冕的大妖仰止,身穿墨色龍袍,人首蛟身,龐大身軀四周懸浮飄蕩著一個個懷抱琵琶的飛天,剛好被一同瞬間跨洲而來的老友袁首拿來抓入嘴中嚼如佐酒黃豆,用以療傷。袁首在那老龍城戰場打出兩棍,挨了不少記北俱蘆洲的劍修飛劍,談不到如何傷及大道根本,但終究受傷不輕。大妖真身堅韌異常,一旦受傷,對上尋常並非劍修的飛升境敵手,倒也無懼,可是如今面對的是白也。袁首素來與仰止不客氣,仰止更不介意這點損耗,雙方都要恢復到巔峰戰力。
袁首依舊御劍懸停,肩挑長棍,手系一串由眾多山嶽煉化而成的珠子,如今手珠多了不少珠粒,都是桐葉洲一些個大山嶽。
勝算不勝算的,其實談不上,穩贏的局面。自家陣營的劉叉也好,從天外天重返劍氣長城的阿良也罷,和白也更換位置,都是一樣的下場。讓仰止和袁首,或者說所有大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他們六個,死不死一個,以及死哪個,至關重要。白也此生最後一劍,必然會拉上一個陪葬,哪怕殺不掉誰,淪落至黃鸞那般下場,不也等於死了。
一頭身披金甲的魁梧大妖,相貌與人無異,卻身高百丈,身上披掛的那副遠古金甲,既是牢籠,勉強也算庇護,金甲趨於破碎邊緣,一條條濃稠似水的金光如溪澗流水傾瀉出石澗。他化名牛刀,名字取的可謂粗鄙至極。他與其餘王座大妖盯著浩然天下,各取所需不太一樣,他真正的尋仇對象,還在青冥天下,甚至不在白玉京,而是一個喜歡待在蓮花洞天觀道的「年輕人老傢伙」!
唯一一個始終不喜歡真身現世的大妖,是面容俊美異常的切韻,腰系養劍葫。所以顯得格外渺小,與讀書人白也,身形大致等同。
白瑩,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韻,來自不同戰場不同位置,最終瞬間一起置身於扶搖洲。
圍殺白也的六頭大妖,竟然俱是當之無愧的王座大妖。
荷花庵主,黃鸞,曜甲,三頭大妖都已經成為老皇曆。只是如今又多出個王座位置頗高的蕭愻,再又補了兩頭不那麼服眾的飛升境。最後邊那兩頭新王座大妖,先前的王座大妖其實都沒放在眼裡,湊數而已。比如,前無古人、說不定還要後無來者的這場圍剿,周密就根本沒有讓他們露面。
白也微笑道:「新的十四王座,來扶搖洲的,不到半數,看不起我白也?」
切韻拈住鬢角一縷髮絲,笑眯眯道:「這可是至聖先師才能說的話。」
白也搖頭道:「有些話,至聖先師也未必能說。」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言語,天地間當真只有我白也可以說。
六頭大妖都沒說話,大概是無話可說。
白也伸手輕輕握住劍柄,疑惑道:「都愣著做什麼,只管來殺白也。不敢殺人?那我可要殺妖了。」
一劍出鞘。仙劍太白,劍光太白。天地間驟然唯有光明。
扶搖洲天幕第一道屬於蠻荒天下的山河禁制,就此徹底崩碎,一場滂沱大雨,琉璃七彩,皆是白也所化劍氣,劍陣砸向雲海與六頭大妖。
桐葉洲北部渡口,蠻荒天下文海一脈的先生學生總計四人,一起散步。
周密心情不錯,難得與三名嫡傳弟子說起了些陳年舊事。
「浩然天下的失意人賈生,在離開中土神洲之後,要想成為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當然會經過劍氣長城。」
「當時那個自我標榜要為人族萬世開太平的讀書人,對家鄉猶不死心,就找到了陳清都,那位反正成天無事可做的老大劍仙。」
說到這裡,周密會心一笑:「算是假傳聖旨吧,當時自稱已經得到了中土文廟一位副教主和學宮祭酒的默契,只要劍氣長城的數萬劍修願意助陣,跟隨浩然天下練氣士一起殺向蠻荒天下托月山,為浩然天下開疆拓土,開創萬年未有之壯舉,那麼劍修的萬年刑徒身份,就此即可成為真正的老皇曆,文廟願意拿出一塊極大福地,交由劍修做主,從此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瞎子說道:「於情於理於大勢,文廟都該如此付出。不對,是都會如此付出。」
昔年甲申帳木屐,如今周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心想,先生說世道變遷,許多好話會變成壞話,正如給自己賜名「清高」二字,本意何等之好,如今世道呢?那自己身為文海周密之關門弟子,就先爭取將此二字重新變成一個人心中的好話。
周密微笑道:「我當然需要跟陳清都保證,劍修在大戰落幕之時,能夠活下半數,最少!不然連同賈生在內的讀書人,最容易後悔再反悔。」
周清高好奇問道:「那位老大劍仙是怎麼說的?」
「陳清都喜歡雙手負后,在城頭上散步,我就陪著一起走了幾里路,陳清都笑著說:『這種事情,跟我關係不大,你只要能夠說服中土文廟和除我之外的幾個劍仙,我這邊就沒有什麼問題。』」
「我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上任刑官,當過百餘年。當然是用了化名。陳清都也幫著我遮掩了真實身份。猜不到吧?」
周密笑了笑,不知為何,當時陳清都雖然出奇地好說話,可好像從一開始,就不覺得他能成事。
劍仙綬臣笑道:「真是怎麼猜都猜不到。」
流白突然問道:「先生,為何白也願意一人仗劍,獨守扶搖洲?」
先生只是大笑,卻不與這名嫡傳弟子解釋什麼。
周清高只得幫著先生向師姐耐心解釋道:「師姐是覺得白也白死?」
周清高自顧自搖頭,緩緩道:「是也不是。對也不對。周神芝在中土神洲的時候,是幾乎所有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本土劍修心目中的老神仙,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哪怕排名不高,僅僅第九,依舊被由衷視為劍不可敵。」
「結果給咱們一座王座大妖活活打殺之後,中土神洲很多人,便要開始為十人墊底的『老算盤子』懷蔭打抱不平了,甚至不少人還覺得周神芝是個名不副實的老廢物,劍仙個什麼,說不定去了蠻夷之地的劍氣長城,周神芝都未必能夠刻字揚名。周神芝一死,又有完顏老景叛變,換成是你,已是飛升境了,要不要去蹚渾水?」
「白也不是比周神芝劍術更高嗎?不是三劍斬那位王座,為周神芝報仇嗎?那麼白也一死,又會如何?可問題在於,白也不去扶搖洲,誰能去,誰敢去?扶搖洲也好,桐葉洲也罷,是決定天下歸屬的決勝之地嗎?」
流白其實並不愚鈍,不然當初在甲申帳也不會成為木屐在謀劃一事上的左膀右臂。她點頭道:「最終還是要看中土神洲的戰況。只要浩然天下守得住,就是立於不敗之地,我們就會很麻煩,相當麻煩。許多積攢下來的先手優勢,就會逐漸變成大大小小的隱患,一一浮出水面。」
綬臣突然說道:「白也應該見好就收的,返回中土神洲就是了。開闢出一座嶄新天下,已經大功德在身;劍斬王座,已經足夠問心無愧。該換其他人登場了。」
周清高搖頭道:「如果白也都是如此想,是這般人,那麼浩然天下真就好打了。」
流白很佩服這個先生剛剛賜名的關門弟子,當然如今已是她的小師弟了。
當年在甲申帳,其實流白就已經足夠佩服軍帳領袖木屐的運籌帷幄。如今成為同門,流白更是自愧不如。
在先生這邊,周清高從不膽怯半點,好像從不怕說錯話做錯事。和師兄綬臣說話,更是半點不落下風,又絕非刻意在言語上師弟定要贏過師兄。
周密笑道:「你們幾個還是想得淺了。不要覺得一座劍氣長城阻滯我們多年,便覺得自家天下不太強。嗯,你這麼覺得沒什麼問題,至於先生我的家鄉,這座浩然天下的山下和半腰,人人如此覺得就更好了,太好了。偶然幾個,如綉虎,如白也,才膽敢眾人皆醉我獨醒。更多人,反而最怕此事。給那些山下痴子的洶洶議論,一煩再煩還要煩個沒盡頭,那麼山上神仙的脾氣,可是從來不小的。」
劍氣長城太難打下來,又是壞事,其實又是好事。打下劍氣長城后,再來打桐葉洲和扶搖洲,易如反掌,戰場心氣非但不會下墜,反而隨之一漲,還有南婆娑洲遲早要攻破,還要打爛金甲洲,以及眼前這座寶瓶洲。
「如果不是周神芝求死,也必須死,加上那傢伙又一根筋死戰不退,不然會小小有礙扶搖洲形勢走向,我其實都準備好了送他一個暴得大名的機會,也就沒有後來的白也三劍殺王座了。白也只會連出劍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周神芝在更早之前就已一劍重創了王座大妖。由此可見,劍氣長城的劍仙啊,劍修啊,全是螻蟻一般的紙糊貨色,瞧瞧咱們中土神洲才第九的周神芝,不是總計才十四王座嗎,我們周老劍仙在山水窟一劍就擺平了一個。所以這場仗,其實好打得很。那些妖族畜生,傾盡真正意義上的半座天下之力,又如何,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只是僥倖拿下了兩洲之地。」
「更所以,只是中土文廟太謹慎,儒家聖人們太小題大做了,又太不聖賢無擔當了。教人可笑太失望,太悲憤欲絕了。」
流白聽得目瞪口呆。
周密輕輕搖頭,望向中土神洲那邊,笑道:「浩然天下還是沒有變啊,總是會直教人要把眼淚笑干。」
「強者不問是非,不分對錯,同時必須毫無牽挂,只要強者足夠強大,把最高處位置坐得穩當,言語,出手,哪怕沉默,一切都是道理,甚至整個天下都會幫他講道理。」
周密微笑道:「白也會白死的,到時候浩然天下,只會親眼看到一個真相,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是被蠻荒天下劉叉一劍斬殺,僅此而已。先前不是人人不怕半點嗎,現在就要他們把一顆膽子直接嚇破。」
從山上到山下,論廝殺慘烈習以為常,論說死就死,論不得不死,已經享受太平萬年的浩然天下,也配與蠻荒天下比?論大舉調動整座天下之力,你們散沙一片又一片的浩然天下,各人在各家玩你的泥巴去吧。
周密放聲大笑,然後正了正衣襟,抖了抖袖子,竟是主動打開一洲天運禁制,與天地作揖,朗聲道:「至聖先師,家鄉讓那書生賈生絕望太多年,如今也要容得我文海周密來噁心噁心你們了。」
寶瓶洲一處雲海之上。
許弱問道:「這賈生?」
崔瀺說道:「裝模作樣,隱藏後手。」
周密轉頭望向寶瓶洲:「天地知我者,唯有綉虎也。」
周清高只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文廟?」
周密笑道:「為何如此重要嗎?我這家鄉,又不是什麼講道理的地方。」
他周密比較講道理,所以早就替文廟說過話了,早早道破為何中土文廟如此畫地為牢、束手束腳。
當年賈生太平十二策!哪一條策略,不是在為文廟避免今日事?!哪一個不是事到如今大局糜爛的根本原因?一個連君子賢人都不能當廟堂國師、幕後君主的浩然天下,連皇帝君王都無法人人皆是儒家子弟的浩然天下,該有今日之苦。是你們文廟自找的麻煩。真到了需要人死戰場的時候,聖人君子賢人,你們拿什麼來講道理?拎著幾本聖賢書,去跟那些將死之人,說那書上的聖賢道理嗎?
當年浩然天下不聽,將我苦心孤詣寫出的太平十二策束之高閣。那麼現在就多聽聽多想想,好好思量思量。
可憐只有一個崔瀺。可惜了一頭綉虎,不但自己會死,還要在史書上遺臭萬年,哪怕……哪怕浩然天下贏得了這場戰爭,還是如此,註定如此。
你文廟給了世道太多道路可走,給了人間太多自由,卻只會讓人覺得人人不自由,遠遠不夠。
很好!要那純粹無約束的自由,托月山給你們。要那強者為尊便是唯一道理,蠻荒天下一直最講這個,可不是我周密的嘴上言語。
周密稍稍加快腳步,三名學生就識趣地讓先生獨自散步海邊。
綬臣停下腳步,望向北邊寶瓶洲最南端的戰場,緋妃已經將那些瘟神和兩名過客送到了老龍城,看起來效果不錯。
周清高則和流白轉身緩行,周清高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師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歡那位隱官?」
流白瞠目結舌,然後笑罵道:「什麼?!木屐你是不是瘋了?!」
周清高跟著停步,笑道:「誰瘋了?誰都沒有瘋。」
流白臉色雪白,咬牙切齒道:「不可能!師弟你不要胡說八道。」
周清高繼續挪步行走:「與其擔心未來心魔是那隱官大人,還不如敞開心扉,承認了自己喜歡一事。第一,陳平安肯定會死在劍氣長城,哪怕退一萬步說,陳平安不死,師姐其實心知肚明,這輩子註定無法向他親手報仇了。那麼心魔就會一直在修心路上等著流白。你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是有機可乘。第二,不但要喜歡,還要變得真心最喜歡,然後流白只需心存一念,以後一定會親自問劍飛升城,好讓那個害死陳平安的罪魁禍首,讓那寧姚知道一件事,陳平安喜歡寧姚,真心不如喜歡流白。」
流白滿頭汗水,始終沒有挪步跟上師弟周清高。
綬臣與周密心聲笑道:「先生收了個好弟子。」
周密微笑道:「師兄不如師弟很正常,只是別來得太早。」
「周清高與你們這些師兄師姐,還不太一樣。他是真心實意仰慕那劍氣長城,心神往之那年輕隱官。所以他內心對浩然天下的否定,比你們都要更重。與此同時,他就有更大的機會,成為蠻荒天下的陳平安,先像了,才能超過。至於那個斐然,終究早早有了自己的道路可走,化名陳隱,更多是登岸桐葉洲后,閑來無事太無聊,何況斐然根本不需要成為別人。」
「今天先生心情大好,就與你提前說幾句話。我心中有些年輕人,很看好。除了你和周清高、斐然,還有雨四、涒灘、豆蔻等等。差不多十幾個吧,不到二十個年輕人,我很期待你們的大道成就。相信先生,不會低的。」
「我去找一下賒月,帶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樹和那座鎮妖樓。綬臣,老龍城戰場這邊你和師弟幫忙多盯著。」
綬臣領命。
先生周密,周全縝密,為人處世。
師弟清高,水清山高,處世為人。
老秀才踉踉蹌蹌坐在南婆娑洲天幕處,與一位出自禮聖一脈的陪祀聖賢相隔不遠。
一個暫時不想開口說話,一個就等著開口,反正身邊老秀才肯定會開口,攔都攔不住。
「你們這些聖賢自古皆寂寞啊,辛苦辛苦。」
果不其然,老秀才使勁咳嗽幾聲,也就是合道天下三洲,吐不出幾口真正的鮮血來,那就當是潤嗓子了,先說了別人真辛苦,再來與那聖人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文廟功勞簿就算了,不差這一筆兩筆的,可你得先自個兒額外記我一功,以後文廟吵架,你得站我這邊說幾句公道話。」
那位文廟陪祀聖賢點頭道:「有一說一,就事論事。我該說的,一個字都不少了文聖;不該說的,文聖就算在這邊撒潑打滾,還是沒用。」
老秀才盤腿而坐,捶胸委屈道:「做事不如你家先生大氣多矣,難怪『聖』字前邊沒能撈個前綴。你看看我,你學學我……」
那位聖人直截了當道:「沒少看,學不來。」
文廟禮聖一脈,與香火凋零的文聖一脈,其實一向最為親近。不然禮記學宮大祭酒就不會那麼希望文聖一脈並非嫡傳卻記名的茅小冬能夠留在自家學宮潛心治學。當年劍氣長城的那位督戰官、禮記學宮出身的君子王宰,也就不會主動為當時還不是隱官的陳平安,說上幾句暗藏好意的惡話,最後還主動向陳平安討要了一枚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的印章,甚至很不見外,要求陳平安最好署名。
老秀才嘆了口氣,真是個無趣至極的,如果不是懶得跑遠了,早換個更識趣風趣的閑聊去了。
中土文廟總計七十二陪祀聖賢,其中這些負責坐鎮九洲天幕的,年復一年地「枯守坐蠟」,需要日夜巡視一洲山河那些最為明亮的人間燈火,壓制所有飛升境大修士的舉動,不許他們擅自離開一洲山河,還要督查仙人境的行蹤和濫施神通,以免殃及人間蒼生。比如當年桐葉洲和扶搖洲都有三位;寶瓶洲因為地方最小,只有兩位;至於南婆娑洲,由於最為靠近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所以多達四位。
其中扶搖洲曾經有一個,脾氣和老秀才比較投緣,是個相對比較愛說話的,私底下與老秀才笑言,說遙遙見那人間祈福許願的燈火,一盞盞冉冉高升,離著自己越來越近,真覺得人間美景至此,已算極致。正因為聖賢此語,老秀才才有了那個「坐蠟」的諧趣評價。能把壞話當真正好話講,本就是老秀才獨門一絕。至於能把好話說得陰陽怪氣處處不對勁……放屁,我老秀才可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會說誰半句壞話?!
老秀才問道:「有無酒?人間美酒總是喝不盡,你隨便找戶富貴人家借兩壺,咱哥倆走一個。記得可別挑那山上仙府的神仙酒釀啊,我就不是那種瞎講究的人。」
聖人搖頭。
老秀才以拳擊掌:「那我等會兒找陳淳安喝酒去,都不用我借。唉,你看看這事情整的,好像一下子就變得禮聖一脈讀書人不如亞聖一脈大氣了。怪我怪我,難辭其咎,也就是這裡沒酒,不然我肯定要先自罰三杯。」
聖人說道:「文聖說是就是吧。」
老秀才立即哈哈笑道:「立身正,心中浩然氣就足,難怪能在陳淳安頭頂當聖人。其他那些個陪祀聖賢,可都不如你威風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某些小事上摳搜了點。」
聖人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某人差點兒將記名弟子套麻袋丟在禮記學宮,而且做這事前,還勸勉弟子,說萬一哪天真當了禮聖一脈的陪祀聖賢,以後一定要去南婆娑洲坐鎮天幕,一定要幫著先生出一口惡氣。」
老秀才使勁擺手否認道:「不可能不可能,茅小冬最是尊師重道,絕對不會出賣自己先生的。」
也不知是否認,還是承認。
聖人說道:「茅小冬在大祭酒那邊喝高了,是當一件自家先生的風采依舊事來說的。」
老秀才撫須點頭,讚歎道:「說得通說得通。得勁得勁。」
聖人突然眺望一洲山河之外的遠處,問道:「文聖,能打贏嗎?能少死人嗎?」
老秀才想了想,答道:「既然做不得更多,你往好處多想就是了。」
文廟還有些聖賢以消磨大道修為作為代價,在光陰長河之中尋覓破碎秘境,然後擱置在浩然天下版圖上,或者靜待有緣人,或是應運而生,最終都會成為浩然天下最新的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文廟自己歷來是不會佔據的,曾經有位副教主笑言一句:去與天下爭利益,還要聖賢道理做什麼。
萬年以來,最大的一筆收穫,當然就是第五座天下的水落石出,發現蹤跡與穩固道路之兩大功勞,要歸功於與老秀才爭吵最多、昔年三四之爭當中最讓老秀才難堪的某位陪祀聖人,等到老秀才領著白也一起露面后,對方才放下心,溘然長逝,與老秀才不過是相逢一笑。
剩下的陪祀聖賢,有些是全部,有些是一半,就那麼古古怪怪的,那麼毅然決然的,去了不歸就不歸的遠處他鄉,與禮聖做伴百年千年萬年。所以歷來最心疼最小弟子的老秀才,唯獨在這件遠遊事上,從不為如今的關門弟子多說一句。 只是當年在第五座天下,遇到了關門弟子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媳婦,那個頂好頂好的小姑娘寧姚,老秀才當時才驀然一股腦兒傷心起來,差點兒就要當著好友白也的面,當著一個晚輩的面,老淚縱橫起來。委實這等苦處,說不得也。更不是自家關門弟子獨自如此不容易。
聖人難得主動言語,還有些笑意,和老秀才說了一樁故人舊事,其實相較於他們這些存在而言,歲月相隔不遠,只是這會兒想起,卻又好像是件遙遠事:「我那好友,昔年路過此地,重返桐葉洲之前,罵了文聖不少難聽話。」
老秀才撓撓頭,然後雙手抱胸,嗤笑道:「給他隨便罵幾句,又少不了幾兩肉,我要是較真半點,就算我不文聖,白讀了幾萬斤聖賢書!」
聖人又笑道:「故友最後一句,是說『文廟的冷豬頭肉,就是好吃,反正那老秀才是吃不著的,這傢伙哪天厚著臉皮去了文廟,可以從他那邊偷摸幾塊吃去』。」
老秀才一巴掌拍在膝蓋上:「吃就吃,誰怕誰?讀書人偷吃冷豬頭肉,能叫偷嗎?!」
昔年,老秀才難得板起臉來,狠心教訓一位從來無須先生擔心學問事的小弟子,老秀才和一個少年說以後的長遠事:「小齊!今兒先生可是和你破天荒發大火了啊,你聽好了,先生嗓門大些,不許哭鼻子……好吧好吧,說道理確實不在嗓門大……冷豬頭肉,是那麼容易吃的嗎,是那麼好吃的嗎?!能吃是最好,吃不上就不吃!獨獨不可為了吃冷豬頭肉而當聖賢!當個君子,當個書院山長,怎就不好了,怎就志向不高遠了?」
「吃冷豬頭肉」這個說法,並非老秀才首創,卻是被老秀才真正發揚光大,使得許多聖賢偶爾自嘲幾句,都願意主動提及此語。
聖人是那麼好當的嗎?老秀才曾經說過儒家道統,君子容易死,聖人難死。老秀才的話卻只說了一半,聖人難死,便好受嗎?
為何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堂堂儒家陪祀文廟的聖人,已算人間學問個個通天的讀書人了,連那君子賢人都能施展儒家神通,他們卻不能?例如扶搖洲和桐葉洲的那些七十二書院山長、君子賢人,那些已經再無機會翻動一頁聖賢書的讀書人,他們生前尚且能夠殺敵再死。那麼為何面對蠻荒天下的大舉入侵,儒家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卻只能將一身氣運融入一洲天地?這就是那些可憐聖賢能做到的一件最力所能及之事。完顏老景那老賊知道嗎?當然知道。在乎嗎?半點不在乎。
那些或腹誹或痛罵中土文廟毫無建樹、全不作為的,知道三洲書院君子賢人、山長與儒士什麼下場嗎?知道。在乎嗎?則未必。這就是既要人去當英雄,又講個成王敗寇。
就像身邊聖人所說的那位「故友」,就是當年桐葉洲那個放杜懋去往老龍城的陪祀聖賢,老秀才罵也罵了,若不是亞聖當時露面攔著,打都要打了。可又如何?那人在中土文廟沒了冷豬頭肉可吃,卻憑藉先前坐鎮天幕年復一年很多年,依舊潛心砥礪自家學問,硬是給他重新吃上了文廟香火,還偏要重返桐葉洲,求死不說,那傢伙還非要趕個早。而那傢伙的真身,跟隨禮聖守護浩然天下,與那些遠古神靈餘孽廝殺之中,早已破碎消散。老秀才對此要不要豎個大拇指?也得要。
青冥天下,打造出一座白玉京,壓制化外天魔。蓮花天下,西方佛國,壓制無數最為冥頑不靈的冤魂厲鬼凶煞。浩然天下,看似是負責針對蠻荒天下的妖族,其實遠遠不止於此。
作為浩然天下最重要的一塊地方的劍氣長城,數萬劍修,萬年以來,據守一地,牽制蠻荒天下的妖族。劍氣長城屹立萬年,文廟是不是就萬年高枕無憂了?只是袖手旁觀看好戲了?為何文廟第二神位的禮聖,幾乎從不在文廟露面?哪怕對三四之爭,都未出聲?哪怕理由千百個,最大的一個,還是當年外患太大,遠憂其實從來半點不遠。
所有坐鎮九洲天幕的陪祀聖賢,真身都在天外!跟隨禮聖抗衡那些遠古神靈餘孽!只餘下陰神留在家鄉,半死不活的,還要去坐鎮一洲天幕,當個可憐兮兮的狗屁老天爺!
不然如今打穿天幕做客浩然天下的一尊尊遠古神靈,萬年以來都在發獃,乖乖給咱們浩然天下當門神嗎?!
老秀才說道:「就像你剛才說的,有一說一,就事論事,你那朋友,靠道德文章實實在在裨益世道,做得還是相當不錯的,這種話,不是當著你面才說,跟我弟子也還是這般說的。」
聖人點頭道:「文聖此理,最合我心。」
事實上除了聖賢道理,老秀才最讓這位天幕聖人記憶深刻的一番話,很老秀才,不太文聖。
與我不對付的,就是爛了肚腸的壞人?與我有大道之爭的,便是無一可取處的仇寇?與我文脈不同的讀書人,就是旁門左道瞎讀書?我算老幾?!
當時老秀才身在文廟,扯開嗓門言語,看似是在說自己,其實又是在說所有人。
老秀才轉頭,一臉誠摯問道:「既然如此欽佩我的學問,仰慕我的為人,咋個不當我弟子?」
聖人淡然道:「我年紀比文聖虛長几百歲,何況我們禮聖一脈的學問好不好,相信文聖心中有數。」
老秀才搓手道:「你啊你,還是臉皮薄了,我與你家禮聖老爺關係絕好,你改換門庭,肯定無事。說不得還要誇你一句眼光好。就算禮聖不誇你,到時候我也要在禮聖那邊誇你幾句,真是收了個沒有半點門戶之見的好學生啊。」
這位聖人沒搭話。老秀才是出了名的喜歡順竿子往上爬,沒竿子都要自己砍竹子劈柴做一根的。哪怕他是面對禮聖,甚至是至聖先師。也哪怕是面對鄉野村夫,甚至是學塾稚童。
老秀才輕輕咳嗽幾聲。兩洲山河人跡罕至的僻靜處,那些尚未被徹底剝離掉浩然氣運的人間,便立即有異象發生,或是雲捲雲舒,或是水漲水落。
至於南婆娑洲,有老秀才身邊這位聖人坐鎮山河氣運,些許漣漪才起漣漪便無。
老秀才笑道:「受累了。我這客人算不得好客人。」
聖人搖頭道:「反正我也無酒款待文聖。」
老秀才問道:「不會是趕人吧?」
聖人點頭笑道:「文聖說是就是吧。」
老秀才感慨道:「只能坐著等死,滋味不好受吧?」
聖人搖頭道:「比文聖總要好些,不用吃疼遭罪。」
聖賢只留陰神坐鎮天幕,負責穩固山河氣運,既是文廟的無奈之舉,更是人間有幸的適宜之事,因為自古寂寞的聖賢們既然沒有真身,便更為純粹,契合天道。
老秀才站起身,罵罵咧咧走了。一個踉蹌,趕緊消失。反正如今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一個個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沒少罵這些聖人是只會送人頭的大好人,不差他老秀才這幾句。
聖人嘆息一聲,蕭愻出劍,與左右針鋒相對,老秀才何止是需要喝幾口酒水,換成一般的飛升境大修士,早就氣吞山河用以彌補大道根本了。
聖人低頭望去,作為集天下牌坊大成者的醇儒陳氏書院那邊又在吵了。
如今中土神洲各大王朝官學書院,甚至連七十二書院的儒生中都有不少人,一個個仗義執言,好似哪怕丟了儒生身份,也要大罵聖賢不作為,一個個糊塗得好像沒碰到半本兵書,竟然眼睜睜看著,任由桐葉、扶搖兩洲和大半個金甲洲淪陷。中土神洲需要如此構建戰線嗎?我泱泱中土,連那桐葉洲和扶搖洲兩個小地方都守不住?只要文廟聖賢齊出,中土十人在旁輔佐,十人不夠,再加上候補十人,再有浩浩蕩蕩的玉璞境、仙人境助陣,那些個蠻荒天下的畜生,什麼十四王座不王座的,悉數輕易打爛,彈指間灰飛煙滅。
有個身穿紅棉襖的年輕女子,在一處儒生集會上安安靜靜,旁聽許久,不管他們說得對不對,先聽了再說。只是聽多了那些言之鑿鑿的言語,她也想要問幾個問題。於是找到了一個書院儒生,問道:「你去請飛升境、仙人境們出山嗎?」
「自有至聖先師、禮聖、亞聖出馬。」
「如果他們還是不樂意出山呢?畢竟打仗會死人的。桐葉洲的飛升境都死了。惜命怕死,山上修士,我想也是和我們一樣的。畢竟上山修行,本就是奔著證道長生去的。」
「我都不需說至聖先師,只說禮聖的規矩,豈敢不聽?誰敢不從!」
「偏敢不聽呢?打死幾個立威?然後剩下的,就只好不情不願跟著去了戰場?最後如你所說,就一個個慷慨赴死,都死在遠方異鄉?現在不都在流傳托月山大祖的那句話嗎,說我們浩然天下的大修士很不自由?會不會到時候就真的自由了,比如乾脆就轉投了蠻荒天下?到時候既要跟蠻荒天下打仗,又要攔著自己人不叛變,會不會很吃力?關鍵還有人心,越是高位處的人與事,登高看遠,同理,越是登高看遠之人的行事,山下就越會瞧得見,瞧在眼裡,那麼整個中土神洲的人心?」
「人心?大亂之世,這點人心算得什麼?!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要一場大勝仗打下來,山上山下人心自會顛倒。」
「當然要在意啊,因為蠻荒天下從托月山大祖,到文海周密,再到整個甲子帳,其實就一直在算計人心啊。比如周密不是又說了,將來登岸中土神洲,蠻荒天下只拆文廟和書院,其餘一切不動嗎?王朝依舊,仙家依舊,一切依舊,我們文廟挪窩多出來的權柄,托月山不會獨佔,願意與中土仙人境、飛升境一起簽訂契約,打算和所有中土神洲的大宗門平分一洲,前提是這些仙家山頭的上五境老祖師兩不相幫,只管作壁上觀,至於上五境之下的譜牒仙師,哪怕去了各洲戰場打殺妖族,也不會被蠻荒天下秋後算賬。你看看,這不都是人心嗎?」
「你扯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麼?虛頭巴腦的,也敢妄言山上人心?你還講不講讀書人的浩然正氣了?聽說你是山崖書院子弟,真是小地方的人,見識短淺。心中更無多少仁義道德。」
「我不是在與你就事論事嗎?」
「去去去,休要聒噪,一個女子,懂什麼。」
這位在此書院求學的中土儒士去了別處,與同道中人繼續高聲言語,意氣風發,指點江山。
換成是綉虎崔瀺,估計就要將這些人全部拘押起來,用幾條跨洲渡船直接送往金甲洲北方戰場。管你們是真心想死,還是沽名釣譽,死了再說。
從中土神洲獨自遠遊醇儒陳氏的李寶瓶,忍不住嘆了口氣,摘下酒葫蘆,偷偷喝了口酒。
與人說話真累。不管我說得對不對,你們好歹聽聽我到底說了些什麼啊。又不是我有幾個說對處,你們便一定是說錯了。
老秀才去往人間大地,無意間瞥見了那一襲紅衣,他心情驀然大好,打算先與陳淳安聊幾句,再去與小寶瓶見面。
在一處臨水石崖上,那個從一人肩挑日月變成一洲日月懸天的醇儒頭也沒轉:「劉叉去了扶搖洲,蕭愻還在路上攔阻左右。」
老秀才哀嘆道:「扎倆羊角辮的小姑娘長得挺可愛,做起事來真是太不可愛了。」
陳淳安笑問道:「你當真半點不記恨蕭愻的所作所為?」
老秀才說道:「總要由得他人是個活人吧。至於其他事,該咋的咋的。做錯先擔了錯,才能來談改錯。」
陳淳安說道:「左右最為難。」
老秀才點頭道:「書上書外不一樣,讀書人都為難。」
陳淳安咦了一聲,破天荒打趣道:「老秀才這是要開罵了?要罵別只罵文聖一脈,其餘幾條文脈的讀書人,記得一併帶上。」
老秀才說道:「最前邊的那幾頁老皇曆,是我從老頭子那邊辛苦借書翻來的,你想不想聽?別說是你,連你先生都未必有我清楚。你又是個喜歡只讀聖賢書不聞窗外事的,不喜歡打聽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咱們那位亞聖又拘謹,看他那架勢,恨不得每翻一頁書就要先上一炷香,他自己是不累,可我看在眼裡是真累。」
陳淳安一抬手,手中多出一壺酒,遞給老秀才。老秀才晃了晃不同尋常的酒壺,裡邊的酒水更是大為神異。老秀才皺了皺眉頭,丟還給陳淳安:「此地山水氣數,你自個兒留著,我不缺這一點半點的。」
老秀才說道:「我這會兒氣力不濟,你稍稍分心幫忙遮掩幾分。出了紕漏,泄露天機,全怪你啊。」
陳淳安立即幫著隔絕天地。只要是說正事,老秀才從不含糊。
老秀才望向石崖外的那條大水,將一些老皇曆與陳淳安娓娓道來。
萬年之前,人族登山再登頂更登天,一舉打碎天庭,或者打殺,或者驅逐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那些將人族視為香火源頭、肆意操控所有人族生死的存在,就此成為過眼雲煙。事實上,真當那一刻來到之時,幾乎所有人族自己都覺得不敢相信,他們當真贏了。整個天地,從此好像就要由人族來負責開萬世太平了。
比人族更早存在的妖族,有過也有功,其實與人族依舊積怨極深,最終仍是分到了四分之一的天地,也就是後世的蠻荒天下,山河疆域,廣袤無垠,但是物產最為貧瘠,相對靈氣稀薄。在那之後,立下不世之功的劍修,在一場驚天動地的天大內亂之後,被流徙到了如今的劍氣長城一帶,鑄造高城,三位老祖先後現身,最終合力幫忙將劍氣長城打造成一座大陣,能夠無視蠻荒天下的天時,割據一方,屹立不倒。
陳淳安問道:「那些遠古劍修,當年不惜與所有陣營決裂,事出何因?我只知道當時如果不是劍修內部先行分裂,如今天下到底如何光景,還真不好說。」
老秀才唏噓道:「還能如何,劍修是天地間殺力最大、斬殺天上神靈最多的劍修啊。其中一撥劍修,性情桀驁,那座三教老祖都覺得誰都不去染指的天庭遺址,應當就此封禁起來,那撥劍修卻覺得,當然要由他們佔據,所有逃竄遠方的神靈餘孽,他們承諾一定會一一斬殺,就不用他人憂心了。由陳清都、龍君和觀照領銜的另外一撥劍修,則覺得不該如此,可以換一塊更大的人間地盤,選擇休養生息。結果就是那麼個結果,又狠狠打了一架,打得差點兒又天翻地覆。」
「雖然陳清都這撥劍修沒有出手,但是兵家開山老祖,早早就與出劍劍修站在了同一陣營,差一點兒,真就是只差一點兒,就要贏了。」
陳淳安又問道:「當時人族慘勝,放心剩餘劍修?不怕萬一?陳清都他們這些劍修,雖然當時沒有出劍,但是那麼多仇恨的種子,遲早會變成一大片劍氣沖霄的參天大樹。如果陳清都、觀照等人哪天反悔,或是劍修再與其他人族起了衝突,一定會真正出劍的。」
「所以啊,」老秀才無奈道,「所以淪為了刑徒。可不可憐?當然可憐至極!可是你要知道,在當年,剩餘劍修連那刑徒都未必當得!你看後世劍修在劍氣長城,咱們文廟有過半點約束嗎?當時一位失去眷侶的兵家二祖直接放言,這些個桀驁不馴的傢伙,與神靈性情最近,遲早是個天大麻煩,先前那撥劍修不是不服管嗎,覺得功勞大,就要佔據天庭遺址,很好,不是神靈,他們卻要當新的神靈,剩下這些,改變主意,陸陸續續加入戰場出劍的,可不在少數,既然如此,不如雙方乾脆痛快些,大不了雙方再打個幾百年,看看哪一方先被殺絕,倒也輕鬆了,以後千年萬年,才能夠真正世道太平!」
陳淳安心中有些瞭然。
老秀才輕輕揮袖:「看好了。有些是老頭子親口說的,有些則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畫面,不過兩兩相加,離真相肯定不會太遠。」
陳淳安舉目望去,如今這條大河之畔,出現了一個個遠古昔年的身影。
在河畔,一個個身形,好像相隔不遠,又好像有天地之遙。
一位老夫子臨水而立,逝者如斯夫,似有所悟。
一位神色木訥的僧人站在老夫子對岸,望向此岸。
一位少年道士坐在水邊,正在掬水洗臉,有一頭青牛卧在一旁。然後少年道士抬起頭來,好像在對萬年之後的老秀才和陳淳安微微一笑。
一位雙手拄刀、披掛甲胄的魁梧男子,皺眉不語,卻殺氣騰騰,望向距離他最近的一個背劍青年。
這場河畔議事。劍修唯有一人在場,名叫陳清都。
此外,還有參與議事的妖族兩位老祖,其中一位正是如今的托月山主人、蠻荒天下的大祖。另外一位,就是後來名義上被鎮壓在雄鎮樓的白澤。
白澤身邊站著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男子,正是禮聖。
在更遠處,猶有數個蒼茫古意無窮盡的偉岸身影,只是相對模糊,哪怕是陳淳安,竟也看不真切面容。
最遠處,也是距離所有人最遠的地方,有一個高大身形,好像正在挽起一頭青絲。
老秀才說道:「陳清都當時開口第一句,真是硬氣得好像用脊梁骨撐起了天地。就一句!陳清都說:打就打啊。」
彷彿天底下最大的一條光陰長河之畔,那個背劍青年果真如此開口。
老秀才又指了指背劍青年附近,那個雙手拄刀的魁梧大漢,大漢一手握刀,一手揉了揉下巴:「很好。」
更遠處,白澤想要開口,卻被禮聖輕輕扯住袖子,搖頭示意不要著急。
最遠處的那個高大身形,身形模糊卻嗓音清冷且更加清晰:「我幫陳清都。」
對岸僧人搖搖頭。
少年道士則嘆息一聲:「大道真正大敵,都看不見嗎?」
哪怕只是遠觀一幅萬年之前的光陰畫卷,哪怕明明知道最終結果,陳淳安依舊難免心情沉重。
老秀才嘿嘿一笑:「接下來就該輪到咱們老頭子出馬了,大氣大氣,何等大氣,你以為我那些肺腑之言,真是溜須拍馬啊?不能夠!」
陳淳安只見那位老夫子,也就是浩然天下的至聖先師,擺擺手,然後走到背劍青年身邊,輕輕按住劍柄,同時抬頭笑道:「劍修我來管,我來立誓,不管劍修以後如何選擇,對誰出劍,我儒家一脈,來承擔一切因果和責任。」
對岸僧人雙手合十,河邊道士輕輕點頭。
然後老夫子收回視線,與背劍青年笑道:「陳清都,相信我,將來我總會給劍修一個交代的。不敢說有多好,但是保證不算壞。陳清都,你要是信不過我,那就更不麻煩了,你接下來只管快意出劍,我來為天下劍修護劍一程,反正早已習慣了此事。」
陳淳安驀然正色,這位醇儒神色越發肅穆沉重,向萬年之前的至聖先師作揖行禮,遙遙一拜。拜我陳淳安心中的真正聖賢。
最遠處的高大身形,淡然道:「打起來最好,要是打不起來,以後我去你們那塊地盤。」
老秀才收起光陰畫卷。崖外大水,再無身影。這就是事實和真相。
不然誰能將當年那些最擅長廝殺的劍修定義為刑徒?!因為是劍修之外的所有人!不光是人族,連妖族兩位老祖亦在內。何況也不是劍修完全占理的事情。
劍修的劍鞘管不住劍,修道之人的道心管不住道術,以後不管過去幾個千年萬年,人族都只會是一座爛泥塘!
以前神靈高高在天,將大地之上的所有人族視若牽線傀儡,以後人族難道就高枕無憂了?然後開始自相殘殺?
當時代替妖族議事的兩位領袖,其實對於流徙劍修一事也有巨大分歧,一個認可,一個不認可。但是既然劃分到了一塊蠻荒天下,他們也就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那位認可將劍修變成刑徒的蠻荒天下共主,卻絕對沒有想到刑徒的駐紮之地,會位於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之間。畢竟相較於劍修這個人族自家人,妖族與人族的恩怨,更加複雜。
為何那麼多遠古神靈餘孽,消停了一萬年,突然就一股腦兒冒出來了,而且都奔著我們浩然天下而來?不是去打白玉京,不是去蠻荒天下托月山踩幾腳?因為浩然天下收下了所有劍修,最早的兩位讀書人挑起了擔子,要為天下劍修保存香火!不然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大不了兩座天地相互隔絕,哪裡需要多此一舉,擁有一座劍氣長城在那邊死人萬年嗎?還要使得浩然天下和劍氣長城相互仇視?
不管如何,既然儒家膽敢講此道理,那就要為此付出代價,承受萬年的天外攻伐!
所有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自行剝離大道,真身去往天外,跟隨禮聖廝殺,只餘下陰神在浩然家鄉。事到如今,哪個不是半人半鬼的存在?不是那桐葉洲君子鍾魁的下場?早就是了啊。
能逃過一劫的遠古餘孽,除了曾經身至高位的那撥,或者徹底金身消散,或者被迫轉世為人,其餘的,數目雖不算太多,可是哪個好惹?
陳清都為何願意仗劍去往托月山,是為還人情;為何願意死守城頭一萬年,是要為劍修從至聖先師那裡,憑劍贏得一個堂堂正正的「交代」!不然他陳清都,在你們眼中,是不是就是個廢物,天大的廢物?
當年河畔議事,敢出劍卻終究未曾出劍,敢死卻終究不曾死,所有剩餘劍修終究還是不出劍,人間不曾為此再大毀一次。到最後,劍氣長城都給人砍成了兩截,還是一劍不出,老大劍仙連那十幾歲的下五境劍修都不如?
老秀才坐在石崖上,瞥了眼天幕,然後輕聲道:「我曾經問過老頭子,為何聖人如此做事,做出了如此大的犧牲,偏要不說,隻字不提。文廟還要好像故意藏掖一般。只有那些聖賢候補的正人君子,才可以知曉些許內幕,好讓他們自己早早做出選擇,要不要當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我當時是真著急啊,就問老頭子,咱們好好與人間說一說自家辛苦、當家不易嘛,苦口婆心講一講道理嘛。聽不聽得進去,記不記得住,咱們好歹試試看嘛。最不濟,都能讓白眼狼自己心裡有數自己是個白眼狼。」
「你知道老頭子是怎麼回答我的?老頭子伸出三根手指頭,不是三句話,就只有三個字:憑什麼?」
陳淳安疑惑道:「至聖先師的這三個字,作何解?」
是至聖先師在責備、苛求所有聖賢人,還是合道天下萬年……難免小有失望?或是有其他什麼深意?
老秀才大為遺憾道:「你知道我一貫是擅長察言觀色的,只是當時老頭子面無表情,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我就猜不出那個答案了。」
陳淳安說道:「聖賢願意盡量多給人間一些自由,這其實是賈生最痛恨的地方。他要重新分開天地,最為拔尖的修道之人在天,此外全部在地。相較以往的浩然天下,強者得到最大自由,弱者毫無自由。而賈生眼中的強者,其實已經與心性無關了。」
老秀才踮起腳尖,拍了拍陳淳安的肩膀:「你不容易啊,被人戳脊梁骨,都快要趕上我當年的風采了,可以可以。我是難兄你是難弟,哥倆好,難怪能聊一塊去。」
與桐葉洲、扶搖洲和金甲洲三洲有千絲萬縷關係的中土神洲修士、各大王朝世族豪閥、眾多仙家山頭,一個個都死死盯住了南婆娑洲的戰場走勢,歸根結底,就是看著陳淳安一人而已。講點道理的,憋在肚子里,更多的已經開始指指點點,還有些就乾脆公開言語了。
老秀才輕聲道:「死死死,怎麼還不來南婆娑洲死,怎麼還不去金甲洲死,早先讀書人怎麼不死在劍氣長城,如今怎麼不死在桐葉洲,怎麼不死在扶搖洲。以後中土神洲十人怎麼不死,浩然天下十人怎麼不死,儒家文廟副教主學宮祭酒怎麼不死,聖人怎麼不死。再加上你這個陳淳安,怎麼不死在南婆娑洲外邊。」
老秀才無奈道:「已經死了很多聖賢了啊。」
老秀才越說越火大:「你們好歹給陳淳安一個死得其所的機會啊。一個個狗日的,比阿良更狗日的一百倍!」
「到時候南婆娑洲山河覆滅,哦,閉嘴了,甚至更不閉嘴了,更要說話了,先罵陳淳安是個廢物,不肯早死,苟且偷生,死了還有幾分豪傑氣概,再罵陳淳安是天下文脈千秋大業的罪人,該死該死,死得好,不然更要愧對亞聖一脈,愧對中土文廟。」
陳淳安對此似乎早有預料,並無什麼失望不失望的,只是笑道:「我們亞聖一脈,文廟陪祀聖賢最多。」
浩然天下儒家道統,數條文脈,確實亞聖一脈最為香火鼎盛。
老秀才嗯了一聲:「所以你們死得多,擔子挑起更重,所以我不與你們計較一些事。」
老秀才有一點好,好的就認,不管是好的道理,還是好人好事好人心,都認。對錯是非分開算。天底下最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就是「只揀好的看、只挑好的聽、只選有利可圖的學」的那些讀書人。
浩然天下的賈生也好,蠻荒天下的周密也罷,有一點真沒說錯,儒家文廟確實管得太少,給慣的。
如今亞聖一脈很多儒生比較高風亮節,有錯就罵,哪怕是自家文脈的中流砥柱、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一樣敢罵,捨得罵。
陳淳安倒是全然不介意,反而替很多人由衷開解幾分,笑道:「能這麼想的,敢公然這麼說的,其實很不錯了,到底是心向著浩然天下的,以後讀書一多,眼界一開,到底會不一樣,我倒是一直覺得這些年的年輕人,讀書越來越多了,見識廣了,一代代更好了。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回頭看看完顏老景,除了修為高些,其他地方,能比什麼?再說中土那位納蘭先生,他所在宗門,只因為他的出身,加上妖族修士居多,處境也是相當尷尬,不比我好到哪裡去,不一樣忍著。所以說啊,你所謂的老要癲狂少沉穩,不全對。」
「同樣一個道理,也分人和地方以及時機,你這道理講得混賬了。」老秀才氣笑道,「如果不是一大撥君子賢人辛苦攔著,好好解釋緣由,差點兒就只因為死了個恰到好處的妖族棋子,就要鬧到山上與山外修士相互大殺一場了。」
陳淳安突然說道:「天底下還是老秀才太少。不然確實會好許多。」
只有老秀才請得動白也,開闢第五座天下;請得動白澤「兩不相幫」,甚至還能讓白澤主動拿出一幅祖宗搜山圖,交給南婆娑洲。
陳淳安難得為老秀才說句好話,不承想老秀才反而不領情了,跺腳道:「老頭子說得好!憑什麼?!憑什麼周神芝要去扶搖洲山水窟?憑什麼符籙於玄要涉險離開中土神洲?憑什麼白帝城鄭居中要去寶瓶洲收徒弟,『順便』路過一趟淥水坑?憑什麼懷老算盤捏著鼻子也要帶人趕來南婆娑洲虧老本?!憑什麼亞聖獨子要在托月山下趴著?憑什麼我弟子左右要出劍往自己先生身上砍,也要去救一救白也?!憑什麼陸芝二話不說就去追趕劉叉?憑什麼斬龍的到了驪珠洞天不斬龍?!憑什麼火龍真人要在大海之上守護長橋?憑什麼觀道觀臭牛鼻子捨得拿出一枚本命鐵環?憑什麼雞湯老和尚要主動入局?憑什麼白也仗劍遠遊,還終於自己覺得已經得意一回了?」
老秀才嘆了口氣:「老百姓當然可以問心無愧。山上事天上事,從來不知。絕不能苛求他們半點。」
只是老秀才又問:「那麼眼界足夠的修道之人呢?明明都瞧在眼裡卻視而不見的呢?」
陳淳安答道:「這就是我們儒家給的自由。我們自己願意這麼做,就好好受著,別有半點怨言。」
蠻荒天下的妖族,就像一個餓極了的人,蠻橫闖入一個家境富裕的別家門戶,是奔著吃飽活命去的,跑慢了,還會被身後的大妖當場打殺,戰場上怕死,家鄉一族都要皆死。
中土文廟,儒家聖人,會這麼做嗎?敢嗎?願意嗎?捨得嗎?合適嗎?唯獨寶瓶洲最捨得,最敢與蠻荒天下比拼心狠,比拼手段的縝密,比拼對人心的事功算計。將某些聖賢道理,暫且都只擱在書上。
托月山大祖那句話,浩然天下多少山巔修士聽見了,又有多少其實已經真正聽進去了?反正絕對不止一個叛變金甲洲的完顏老景。
老秀才跺腳大怒道:「我偏要有怨言,百姓我捨不得罵半句,可某些個比懷老兒更會打算盤的山巔大修士,尤其儒家道統內部的某些王八蛋讀書人,腦子進水!來一個算一個,我吐他一臉口水!」
「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修道之人,已是異類。有好有壞吧。」陳淳安沉默許久,又說道,「人之本性,人性本惡。」
老秀才聽了這句話,竟是半點高興都沒有,反而說道:「心性兩分,人心向善。如今的年輕人,大不一樣,未來終究是大有希望的。」
陳淳安最後笑道:「如今文聖一脈,弟子學生個個好大的聲勢,反觀我亞聖一脈,因我而討罵,你是不是偷著樂?」
老秀才拍了拍陳淳安的袖子:「我就不是這種人。以聖賢之心度秀才之腹,要不得啊。」
老秀才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了,瞧瞧,偷著樂?沒有的事嘛。
身形一閃而逝,老秀才去找小寶瓶了。
陳淳安剛要詢問,老秀才那個沙啞嗓音響徹陳淳安心湖:「等等看。」
看似空無一人的中土文廟,漣漪微起。文廟廣場之上,已經碎裂不堪。與之相對的蛟龍溝附近,一位灰衣老者腳下已經出現了一個巨大漩渦。
在中土神洲穗山之巔,身材魁梧的金甲神人抱拳道:「拜見至聖先師。」
一位儒衫老夫子笑道:「穗山此地,天下最高,與你暫借一塊地盤。叨擾了。記得將所有生靈都送到儲君山頭那邊,等會兒動靜可能會比較大。」
金甲神人依舊抱拳,沉聲道:「蓬蓽生輝。」
老夫子無奈道:「跟那秀才學的?」
金甲神人笑了笑,不再打攪至聖先師與他人的問道一座天下,直接去往穗山山腳。
老夫子盤腿而坐,從袖中拿出一本書,以心聲與天外禮聖言語道:「不像你,太久沒有打架了,對不住。」
當老人拿出這本書時,站在穗山山腳的金甲神人雙肩一沉,不但如此,整座穗山都已經瞬間下沉數丈。
浩然天下天外,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儒士,法天象地,雙手虛握,僅憑一己之力、一己之禮,便將整座浩然天下護在手心。
一位位遠遊至此的文廟陪祀聖賢,正在與一尊尊遠古神靈餘孽對峙廝殺。萬年以來,天外形勢從未如此兇險。
一位與禮聖法相一般巍峨的神靈,只是身在極遠處,才顯得小如芥子,再次劈出一劍。身旁猶有隨侍萬年的一尊巨大神靈,隨手攥住身邊一顆星星,以雷電將其瞬間煉化為雷池,狠狠砸向一位文廟副教主的金身法相。
當坐鎮浩然天下的老夫子翻開第一頁書時,整座山嶽再次山根震動,轟然下墜更多。
唯我浩然有白也,何況還是讀書人。
穗山之巔,老夫子瞥了眼中土神洲一處人間,李樹花開矣。
最後老夫子眺望遠方。你們真以為老夫不會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