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一洲涸澤而漁
第253章 一洲涸澤而漁
李寶瓶牽馬走過一座座牌坊,去往河邊。
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集牌坊之大成者,韶光書院和繁露書院,都在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更是浩然天下最為相鄰的兩座書院。其中繁露書院幾乎可謂醇儒陳氏的家學,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陳。
李寶瓶身穿紅衣,腰系小酒壺,懸佩狹刀祥符,如今在這兩座書院,她名氣不小,歸功於她的那種「認死理」,以及她與人辯論時那種超乎尋常的耐心,惹人厭不至於,惹人煩則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兩座書院都認識了這位來自山崖書院的年輕女子。雖說如今寶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書院名氣不小,可更多還是歸功於新任山長,即叛出文脈、欺師滅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書院出了多少讀書種子,不在年輕一輩的君子賢人提出了什麼名動中土的大好學問,所以如今儒家對於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沒有異議。
綉虎崔瀺當大驪國師,能夠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軍,沒什麼話可說,唯獨對於他擔任書院山長,還是有著不小的非議。
李寶瓶先前一人遊歷中土神洲,逛過了大端、邵元幾大王朝,他們都在緊急備戰,各自抽調山巔修士和精銳兵馬,去往中土神洲的幾條主要沿海戰線,諸子百家練氣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嶽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過境之時,能夠在白晝時讓一座城池驀然晦暗。相傳各家老祖都紛紛現世,只不過文廟這邊,至聖先師、禮聖、亞聖、文廟教主,還有其餘儒家道統幾條文脈的開山聖人,還是沒有露面。最終只有一位文廟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數洲之地奔走忙碌,經常能夠從山水邸報上看到他們出現在何方,與誰說了什麼言語。
其實李寶瓶也不算獨自一人遊歷山河,那個名叫許白的年輕練氣士,還是喜歡遠遠跟著她,只不過如今這位被譽為「許仙」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被李希聖兩次縮地山河分別帶出千里、萬里之後,學聰明了,除了偶爾和李寶瓶一起乘坐渡船外,絕不露面,甚至都不會靠近李寶瓶。登船后,他也絕不找李寶瓶,就只是喜歡傻愣愣地站在船頭那邊痴等著,能夠遠遠看一眼心儀的紅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來南婆娑洲,李寶瓶有一次實在忍不住,找到他,詢問道:「許白你是不是給人牽了紅線?要不然你喜歡我什麼?到底要怎樣你才能不喜歡我?」
許白當時滿臉漲紅,接連回答了三個問題,說:「絕對沒有被牽紅線。什麼都喜歡。除非我喜歡別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確實是有洪福齊天的天之驕子,桐葉洲的女冠黃庭、寶瓶洲的賀小涼,都是如此。如今又有年輕十人當中,青冥天下那個從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年輕人,以及一人獨佔兩枚道祖葫蘆的劍修劉材。候補十人當中,則以中土神洲許白和寶瓶洲馬苦玄在福緣一事上最為得天獨厚,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道機緣。
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又大都經歷過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礪,哪怕年紀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純青,雖然登榜時才十六歲,但作為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都已經有過數場爭鬥。唯獨許白,和馬苦玄不太一樣,至今從無出手記錄。大概只有兩次與他人的「衝突」,結果運氣太好以至於運氣又不那麼好,許白直接遇到了李寶瓶的大哥,虧得他是個全無勝負心的,初出茅廬頭回走江湖就連敗兩場,心境依舊對此毫無掛礙,只求著別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許白就身在繁露書院,年輕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寶瓶所謂的小師叔,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李寶瓶那天最後會信誓旦旦地說,以後等她見到了小師叔,就會讓許仙變成許不仙。那會兒的李寶瓶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小姑娘,可愛極了。許白覺得就算被她那小師叔揍一頓,也值了。
許白對於那個莫名其妙就丟在自己腦袋上的「許仙」綽號,其實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當真。畢竟白仙之詩與劍,蘇仙之詞,於仙之符,鄭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實的仙氣縹緲,天下無雙,許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個「仙」字後綴。
李寶瓶牽馬走在河邊,剛要拿起那枚養劍葫喝酒,就趕緊放下。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來了。
老秀才依舊施展了障眼法,輕聲笑道:「小寶瓶,莫聲張莫聲張,我在這邊名聲甚大,給人發現了行蹤,容易脫不開身。」
遙想當年,盛情難卻,來醇儒陳氏傳道授業,連累多少姑娘家家丟了簪花手絹,連累多少夫子先生為了個座位吵紅了脖子。
李寶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禮,只是第一次以心聲喊了一聲「師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很喜歡小寶瓶這一點,不像那茅小冬,規矩比先生還多。
老秀才隨口笑問道:「小寶瓶,最近在看什麼書啊?」
李寶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經,開篇就是大慧菩薩問佛祖一百零八問。」
換成其他儒家文脈,估計老夫子聽了就要立即頭疼,老秀才卻會心而笑,隨口一問便有意外之喜,撫須點頭道:「小寶瓶挑了一本好書啊,好經書,好佛法,佛祖還是覺得問得太少,反問更多,問得天地都幾乎給說盡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對法,這其實與我們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咱們讀書人當中,與此最為遙相呼應的,大概就是你小師叔打過交道的那位書簡湖先賢了,我早年專門布置了一門課業給你先生,還有你幾位師伯,專門來答《天問》。後來在劍氣長城,你左師伯就故意以此為難過你小師叔。」
李寶瓶輕輕點頭,這些年裡,佛家因明學,名家雄辯術,她都涉獵過,自家文脈的老祖師,也就是身邊這位文聖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里詳細提及制名以指實,李寶瓶當然潛心鑽研更多,簡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寶,多多益善。只是李寶瓶看書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贏自己,所以她看似越來越沉默,其實是因為在心中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太多。
「聖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老秀才感慨道,「這種話,以前你先生不好與你們說,你們當時年紀太小,讀書未厚,很容易分心。打個比方,『洒掃庭除要內外整潔,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這麼個說法,孩子聽了只當是煩累,到了老人這邊,就覺得是至理,覺得香火綿延,耕讀傳家,絕大學問,就在這日常間。同樣一個人,同樣一個理,年幼時與年長時聽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讀書一厚,就可以參互成文,含而見文,望文生義。」
老秀才言語之時,從袖子裡邊拿出一枚玉手鐲,攤放在手心,笑問道:「可曾看出了什麼?」
李寶瓶似有所悟,點點頭:「與那山下印章當中,以方章最為珍貴,是一樣的道理,有無不定,一定萬法。」
人間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鐲,之所以昂貴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許多,最終得了個留白滋味給人瞧。至於印章當中,橢圓章隨形章,價值都要遠遠低於方章。緣由都在於「不舍」。
只不過在這當中,又涉及一個由玉鐲、方章材質本身牽扯到的「神仙種」,只是小寶瓶想法跳躍,直奔更遠方去了,免去了老秀才許多擔憂。
老秀才突然轉過頭,笑眯眯問道:「許白,你覺得呢?」
身後遠處,一個年輕人趕緊現身,先作揖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畢恭畢敬答道:「晚輩不知道。」
許白出身中土神洲一個偏遠小國,祖籍召陵,祖輩父輩都是看守那座許願橋的凡夫俗子,許白雖然年幼便苦讀聖賢書,其實依然難免不諳庶務,此次壯起膽子獨自出門遠遊,一路上就沒少鬧笑話。
老秀才看著青衫文巾的許白,心想幸好這小子暫時還不是文脈儒生,還是個老實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聖一脈的牆腳,老秀才我非要跳起來吐你一臉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紀輩分什麼的先靠邊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許仙,痴情種啊,我文聖一脈的嫡傳和再傳,果然個個不缺好姻緣,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學一事上,禮聖一脈亞聖一脈怎麼比,至於伏老兒一脈就更拉倒吧,與我文聖一脈拜師學藝虛心求教還差不多。
李寶瓶嘆了口氣,沒有法子,看來只好喊大哥來助陣了。要是大哥辦得到,直接將這許白丟回家鄉好了。
老秀才趕緊虛抬手掌,下按了兩下,示意小寶瓶別著急祭出撒手鐧,有師祖在還怕什麼。
老秀才與那許白招招手,許白戰戰兢兢走到老秀才身邊,再次作揖行禮道:「小生許白,拜見文聖老爺。」
老秀才笑著點頭,問道:「許白,聽沒聽過一個治學嚴謹享譽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許白點頭道:「年幼時蒙學,學塾先生在遠遊之前為我列過一份書單,列出了十六部書,要我反覆閱讀,其中有一部書,就是山崖書院茅山長的訓詁著作,小生用心讀過,收穫頗豐。」
說到這裡,許白有些難為情,畢竟自己的學塾先生,只說聲望,比起一位書院山長,兩人天壤之別。說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輕人還是心地質樸,窮富之別、山上山下之分,都還是有的。所以在許白看來,為自己開蒙授業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欽佩,終究學問是不如一位書院聖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樂和,也不與年輕人道破玄機,只是和小寶瓶心聲言語道:「如果沒有猜錯,這位許白的學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許君,當之無愧的大經學家。不過先生學生兩位雖然都姓許,卻沒什麼家譜香火就是了。」
李寶瓶心中瞭然。那位被民間冠以「字聖」頭銜的許君,雖不是文廟陪祀聖賢,但卻是小師叔當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學塾夫子,眼光獨到啊,挑選出十六部經典,讓你潛心鑽研,其中就有茅小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見崔瀺的學問根本,也看得見茅小冬的註解,那就等於將法術勢都一併看見了。」
很難想象,作為一位專門著書註解師兄學問的師弟,當年在山崖書院,茅小冬與崔東山,師兄弟兩人會那麼針鋒相對。
老秀才問道:「先前小寶瓶聊到了那部經書,聽說你讀書很雜很多,可曾看過?」
許白點頭道:「看過,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記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隨意說道:「決定成佛,譬如以塵揚於順風,有何艱險?」
許白脫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葉浮萍歸大海,無甚猶豫。」
老秀才點點頭:「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趟禮記學宮,與茅小冬問一問《崔子集解》疑惑,年輕人好不容易遠遊一趟,不能光顧著賞景啊。」
許白臉色微紅,趕緊使勁點頭。
老秀才再以心聲單單與許白說道:「我家小寶瓶,只要不眼瞎,都會喜歡的,不喜歡才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輕人越要修齊治平,兒女情長很美好,只是不爭朝夕嘛,既然你如今還沒有什麼文脈,更不著急,去了禮記學宮,喜歡什麼就學什麼,覺得哪位先生夫子學問大,就與他們學最拿手的看家本領,不用拘泥門戶,以後有機會,再遇見了學塾夫子,再來決定真正成為誰的嫡傳。」
許白猶豫了一下,問道:「文聖先生,我那蒙學先生,難道是傳說中的許君?」
早年學塾蒙學之時,先生就喜歡以說文解字來傳道授業,遠遊之前,為許白推薦之書,又偏好訓詁一道。可如果不是今天文聖如此言語,許白還是絕對不會將一位鄉野學塾老先生往許君那邊靠攏。
老秀才有些無奈,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這麼難糊弄了?一個個猴精猴精的,到底是不如自家關門弟子來得性情淳樸啊。
只不過既然許白自己猜出來了,老秀才也不好胡謅,而且事關重大,哪怕是一些個大煞風景的言語,也要直接說破了,不然按照老秀才原先的打算,是找人暗中幫著為許白護道一程,去往中土某座學宮尋求庇護。許白雖然天資好,可是如今世道險惡,不同尋常,波譎雲詭,許白終究缺少歷練,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脈的年輕人,既然遇到了,還是要盡量多護著幾分的。
尤其是那位許君,因為學問與儒家聖人本命字的那層關係,如今已經淪為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的眾矢之的,老先生自保不難,可要是因為不記名弟子許白而橫生意外,終究不美,大不妥!
所以老秀才點頭道:「確實是那位『說文解字天下第一』的許君,所以你如今更要小心,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甚至說不定是那托月山大祖親自出手,以後遲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煩。我先前讓你去往禮記學宮,不只是讓你求學去的。如今蠻荒天下的妖族謀划,陽謀陰謀一股腦兒衝過來,半點不客氣,保不齊就有單獨針對許白、再針對許君的一樁陰謀。聽了這些,可以擔心,可以多思量幾分,但是不用太過害怕。我,還有你那位不管什麼緣由未曾與你坦誠身份的先生許君,再加上陳淳安,我們這些老傢伙畢竟都還在呢。」
許白作揖致謝。
許白一直以來就不願以什麼年輕候補十人的身份,拜訪各大書院的儒家聖賢,更多還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向聖賢們虛心問道,請教學問。前者太虛,不踏實,許白直到今天還是不敢相信,可對於自己的讀書人身份,許白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不敢當的。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先有個科舉功名,再當個能夠造福一方的官吏,至於學成了微末道法,以後遇到諸多天災,就不用去文武廟、龍王祠祈雨祛暑了,也不用懇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澇了,亦非壞事。
老秀才撫須笑道:「你和茅小冬肯定投緣,到了禮記學宮,臉皮厚些,只管說自己與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歡,如何相見恨晚忘年交。難為情?求學一事,只要心誠,其餘有什麼難為情的,結結實實學到了茅小冬的一身學問,便是最好的道歉。老秀才我當年第一次去文廟遊歷,怎麼進的大門?開口就說我得了至聖先師的真傳,誰敢阻攔?腳下生風進門之後,趕緊給老頭子敬香拜掛像,至聖先師不也笑哈哈?」
許白越發拘謹,到底是讀書人,斯文慣了。如果不是身邊有個傳聞來自驪珠洞天的李寶瓶,許白都要以為遇到了個假的文聖老爺。
許白告辭離去,老秀才微笑點頭。
許白沒有挪步,李寶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進尺。許白猶豫了半天,鼓起勇氣抬頭與她對視,輕聲道:「李寶瓶,如果讓你覺得煩了,我向你誠心道歉。」
李寶瓶還是不說話,一雙秋水長眸透露出來的意思很明顯,那你倒是改啊。
許白燦爛一笑,跟李寶瓶抱拳告辭。李寶瓶嘆了口氣,只得抱拳還禮。
許白離去后,老秀才打趣道:「小寶瓶,其實不用太煩心,被許仙這樣的年輕人喜歡,可不容易。」
李寶瓶搖搖頭:「我知道許白是個不錯的讀書人,只是有些事情,可談不上什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老秀才笑道:「小寶瓶,你繼續逛,我跟一位老前輩聊幾句。」
李寶瓶作揖拜別師祖,許多言語都在眼睛里。老秀才當然都看到了收下了,並將白玉鐲遞給小寶瓶。李寶瓶沒有客氣,收下玉鐲戴在手腕上,繼續牽馬遊歷。
老秀才撫須而笑,自己是個有晚福的人啊。
李寶瓶,文聖一脈再傳弟子當中最「得意」,已有女夫子氣象。至於以後的某些麻煩,老秀才只覺得「我有嫡傳,護道再傳」。
林守一,憑機緣,更憑本事,最憑本心,湊齊了三卷《雲上琅琅書》,修行道法,漸次登高,卻不耽誤他還是儒家子弟。
李槐,算不得許多練氣士眼中的讀書種子,但是文聖一脈,對於讀書種子的理解,本就一直門檻不高。讀了聖賢書,得了幾個道理,從此踐行不懈怠,這要還不是讀書種子,什麼才是?
董水井,成了賒刀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不喜歡。
於祿和謝謝,也都很好。一個眼界越發開闊,一個氣量越發增長,對盧氏王朝的萬千遺民,也算有了個交代。人間多有大大小小的死結,看似被光陰擰得越來越死,實則不然。例如那些紅燭鎮船家賤籍百姓,又例如多災多難的盧氏刑徒,其實都是可以解開的,世道兩旁多枯木,一旦他年逢春,說不得便是老樹開花的人間美好。
石春嘉那個小姑娘,更是早已嫁為人婦,她那小娃兒再過幾年就該是少年郎了。
趙繇,術道皆學有所成,去了第五座天下。雖說還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結,但是年輕人嘛,越是在一兩件事上擰巴,肯與自己較勁,將來出息越大。當然,前提是讀書夠多,且不當兩腳書櫃。
一位老者憑空浮現在老秀才身旁,微笑道:「好一個『聖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
一句話說三教,又以儒家學問最先。
老秀才笑道:「一般般好。這般好話,許君想要,我有一籮筐,只管拿去。」
來者正是許白的授業恩師召陵許君。
許君沒有言語。
熟悉老秀才作風的,大多會臨時學一門閉口禪。
老秀才正色道:「在這裡隱姓埋名這麼多年,確實難為人。」
六頭畜生在圍殺一人,符籙於玄要救白也。蕭愻在攔截左右,陸芝在追趕劉叉。天下大亂,不過如此。
真正大亂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間。
許君點頭道:「如果不是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之後,那些飛升境大妖行事太謹慎,不然我可以『先下一城』。有你偷來的那幅搜山圖,把握更大,不敢說打殺十四王座,讓其忌憚幾分,還是可以的。可惜來這邊出手的,不是劉叉就是蕭愻,那個賈生應該早早猜到我在這邊。」
所謂的「先下一城」,自然就是許君手持搜山圖上記載的文字真名,運轉本命神通,為浩然天下「說文解字」,斬落一顆大妖頭顱。以此斬殺飛升境,許君付出的代價不會小,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圖,許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毀去兩頁搜山圖,依然只能口含天憲,打殺王座之外的兩頭飛升境。
但是既然早早身在此地,許君就沒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鄉召陵,這也是為何許君先前離鄉遠遊,沒有收取蒙童許白為嫡傳弟子的原因。
可這裡邊有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就是敵我雙方都需要身在浩然天下,畢竟召陵許君終究不是白澤。所以許君就只能拗著性子,耐心等待某位飛升境大妖踏足南婆娑洲,有陳淳安坐鎮一洲山河,幫忙出手鎮壓大妖,許君的大道損耗也會更小。南婆娑洲看似無仗可打,如今中土神洲的書院和山上,從文廟到陳淳安,都已經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是穩穩守住南婆娑洲本身,就意味著蠻荒天下不得不極大拉伸出兩條漫長戰線。
至於去桐葉洲或是扶搖洲,這位沒有陪祀文廟的字聖許君,恐怕不等他開口道破大妖真名,就會被文海周密甚至是托月山大祖針對。至聖先師就算出手相救,依然只會得不償失。
至聖先師其實與蛟龍溝附近的灰衣老者,才是最先交手的兩位,中土文廟前廣場上的廢墟,與蛟龍溝的海中漩渦,就是明證。那是真正意義上兩座天下的大道之爭。
而一個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永遠要比護住每一隻瓶瓶罐罐的人要輕鬆幾分。
至於許君那個偷搜山圖的說法,老秀才就當沒聽見。
雙方腳下這座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在明,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也算。中土十人墊底的老算盤懷蔭,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在內,都是明明白白擱在桌面上的一洲戰力。那些往返於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已經運輸物資十餘年了。許君與搜山圖則在暗。而且南婆娑洲絕對不止一個字聖許君等待出手,還有那位單獨前來此洲的墨家巨子,一人負責一條戰線。
蠻荒天下不攻南婆娑洲,浩然天下卻要死守南婆娑洲,看似高下立判,實則不然。
許君問道:「禮聖在天外,這個我很清楚,亞聖何在?」
老秀才以心聲言語道:「抄後路。」
許君搖搖頭:「單憑亞聖一人,還是難以成事。」
老秀才說道:「誰說只有他一個。」
許君恍然道:「難怪要與人借字,再與文廟要了個書院山長,綉虎好手段、好魄力,好一個山水顛倒。」
一座托月山,剩餘半座劍氣長城,何況兩者之間,還有那十萬大山,就憑某人的算計,老瞎子說不定願意改變那個兩不相幫的初衷。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托月山到家中,這只是可能性之一。崔瀺對於人心人性之算計,實在擅長。
崔瀺的想法,好像永遠異想天開,又似乎次次觸手可及。百年之前,如果崔瀺說自己要以一國之力,在浩然天下打造出第二座劍氣長城,誰不覺得是在痴人說夢?誰會當真?可是事到如今,崔瀺已是美夢成真。而崔瀺最讓人覺得無法親近的地方,不單單是這頭綉虎太聰明,而是他的一切所思所想所夢,從不與外人言說半句。
崔瀺有錦繡三事,和白帝城城主下出彩雲局,只是其一。
崔瀺某次術算之爭,曾經勝術家開山老祖一籌,只是不知為何,那位在諸子百家當中地位只屬末流卻心比天高的術家祖師爺,哪怕在大道根本一途輸給了一個外人,卻十分快意,自稱一句「吾得十矣,天下足矣」,至今還是一樁莫大懸案。就連術家內部,都不知到底何謂「十」。
還有崔瀺在叛出文聖一脈之前,是一口氣舍了唾手可得的學宮大祭酒、文廟副教主的,不然按部就班,百年後他連文廟教主都是可以爭一爭的,可惜崔瀺最終選擇了一條落魄至極的道路去走,當了一條喪家之犬,孑然一身雲遊四方,再去寶瓶洲當了一位滑天下之大稽的大驪國師。只不過這樁天大的秘事,因為涉及中土文廟高層內幕,流傳不廣,只在山巔。只可惜都是過眼雲煙了。
不過終究是會有些人,由衷覺得浩然天下若是少了個綉虎,便會少了好些滋味。
老秀才突然問道:「天地間最要乾淨最潔癖的是什麼?」
許君搖頭道:「不知。是那昔年首徒問他先生?」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是道德。」
許君點頭道:「深以為然。」
老秀才又說道:「瑕不掩瑜,又如何。」
許君笑道:「理是這個理。」
老秀才一跺腳,說道:「走了走了。」
許君作揖。老秀才只得作揖回禮。
這些個老前輩老聖賢,總是和自己這般客套,還是吃了沒有秀才功名的虧啊。
老秀才跟陳淳安心聲一句,捎自己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再與穗山那大個兒言語一句,幫忙拽一把。
在穗山山門口,老秀才一個踉蹌,向前摔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
金甲神人端坐在台階上,笑道:「喲,大禮,以往欠我穗山的一屁股債,就當你一起補全了。」
起身使勁抖袖,老秀才大步走到山腳,站在穗山山神一旁,站著的與坐著的,差不多高。
老秀才抬頭望向穗山之巔,神色肅穆。
魁梧山神笑道:「怎麼,又要有求於人了?」
老秀才搓手再搓臉,道:「求人如吞三尺劍,難啊。何況求人這種事情,一向非我所長,難上加難。」
山神有些幸災樂禍,若是至聖先師求了有用,確實就不是至聖先師了。
老秀才轉頭問道:「先前見到老頭子,有沒有說一句『蓬蓽生輝』?」
山神搖頭道:「不是你,我一字未說。」
老秀才一臉懷疑神色,見大個子一身正氣不輸陪祀聖賢,只得惋惜道:「不開竅,咱哥倆白嘮了那麼多嗑。擱我是你,早就在山巔擺好几案、擱好茶水了,再問老頭子需不需要我去砍了那廝腦袋,胸脯拍得震天響,老頭子你發句話,上刀山下火海,小神我義字當頭,仁在雙肩,在所不辭,砍不死對方,我就自個兒提頭來見……」
山神黑著臉道:「你真當至聖先師聽不見你的胡說八道?」
以前只有兩人,隨便老秀才瞎扯有的沒的,可這會兒至聖先師就在山巔落座,他作為穗山之主,還真不敢陪著老秀才一起腦子進水。
至聖先師可不太喜歡與人開玩笑。禮聖在規矩之內,倒是偶爾開玩笑也無妨。亞聖則是出了名的慎獨。其實除了老秀才,絕大多數的道統文脈開山祖師都很正經。
老秀才跳起來就是一巴掌:「狗膽!竟敢小覷咱們至聖先師的無上道法!老頭子提筆撰文和擱筆動手,哪個不是無敵手,文武雙全,文有第一,武無第二,那道老二也是個別彆扭扭的,想要誇老頭子又不好意思,就在曹溶那本山水花鳥卷上,藏藏掖掖,拐彎抹角……也就是曹溶當時沒求我蓋章,不然我買一送一,先蓋印一方『有請落座』,再在道老二印章旁鈐印一枚『你不夠格』……老頭子此次出手,王霸兼具一身,聖賢豪傑皆是一人,大手筆,大氣魄,大意思!」
穗山大神置若罔聞,看來老秀才今天求情之事不算小。不然以往言語,哪怕臉皮掛地,好歹在腳尖上,想要臉就能挑回臉上,今兒算是徹底不要臉了。夸人自誇兩不耽誤,功勞苦勞都先提一嘴。
果然,老秀才又一個踉蹌,直接被拽到了山巔,看來至聖先師也聽不下去了。
山巔那位老夫子說道:「秀才,你還是三教爭辯的時候比較討喜。」
老秀才作揖起身後,苦著臉道:「文廟也沒給我更多展現吵架本事的機會啊。」
言下之意,不是我老秀才不願意為儒家出點氣力,是文廟沒讓我這讀書人盡顯風采,至聖先師你不能強人所難,既要我受天大委屈,又不發小小牢騷。
老夫子笑問道:「為白也而來?」
老秀才瞥了眼扶搖洲那個方向,嘆了口氣:「不用我求了。」
這位坐在穗山之巔翻書的至聖先師,依舊在與蛟龍溝的那位灰衣老者遙遙對峙。
老秀才鬆了口氣,穩當是真穩當,老頭子不愧是老頭子。
浩然天下金甲洲和寶瓶洲的天時、山河,依舊不受託月山大祖神通傾軋半點。天外那邊,禮聖也暫時還好。只是那些原本遠遊極遠的遠古神靈餘孽,依舊不斷聚攏而來。歷史上,禮聖曾經率領文廟教主、副教主,連同道老二在內的一撥白玉京仙人,龍虎山大天師、大玄都觀孫懷中,以及西方佛國的一撥佛子,一同遠遊一趟。可惜收效不大。還有位文廟副教主因此隕落天外,如果不是後來有了那場三四之爭,其實在外人眼中,文聖一脈的首徒崔瀺原本是有希望補缺的。只可惜老秀才卻知道,崔瀺從來志不在此。
萬年之前,萬千術法從天上落下。或是某些遠古神靈的給予,或是人族登高打落神靈。
術法萬千落人間,其中殺力最大者,被劍修得到,毋庸置疑。對於人族而言,劍修功勞最大,功德在身最多。故而如今人間大道,最為青睞天下劍修,劍修卻又被相對破碎的天道隱隱壓勝,以至於飛升境瓶頸最難破。
但是要論神通術法得到之多,以及自悟得道證道之多,用心專一的劍修當然沒辦法比,其中三教祖師雖然道路各異,但是在萬年之前,就都已經登高極高,以至於三人真正的「打架」本領,足以翻天覆地。
因為願意問,至聖先師又相對在他這邊比較願意說,所以老秀才知道一件事,即至聖先師在內的儒釋道三教祖師,在各自證道天地那一刻起,就再沒有真正傾力出手過。
那場河畔議事,曾經劍術很高、脾氣絕好的陳清都直接撂下一句「打就打啊」了,之所以最後還是沒有打起來,三教祖師的態度還是最大的關鍵。
其實當時道祖一句話就已道破玄機,大道之敵已在我。在人族,在本心,在眾生自己,根本不在道法不在神通。
白玉京壓勝之物,是修道之人道心顯化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國鎮壓之物,是冤魂厲鬼所不解之執念;浩然天下教化眾生,人心向善,任由諸子百家崛起,為的就是幫助儒家,一起為世道人心查漏補缺。
歸其根本,在一個我。
萬年以來,人族真正的生死大敵,一直是我們自己。哪怕再過萬年,恐怕還是如此。
輸了,就是不可阻擋的末法時代;贏了,世道就可以一直往上走,真正將人心拔高到天。
「眾人是聖人。」
「眾生有佛性。」
「每個一,得清凈,所有人得清凈。」
今生今世之人心向善,前世來世之因果業障,道法人心之高遠幽微。
我到底是誰,我從何處來,我去往何處。大體上都已經有了答案。
至於扶搖洲。白瑩、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韻,六頭王座大妖而已,怕什麼,再加上一個準備傾力出劍的劉叉又如何?如今扶搖洲是蠻荒天下版圖又如何?無非是等於大半個沒有仙劍太白的白也,加上一位同樣沒有手持仙劍的龍虎山大天師,加上身在半個南婆娑洲的陳淳安,加上符籙於玄,加上一位火龍真人,再加上一位略少些算計的白帝城鄭懷仙,最後再加個喜歡深藏不露的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就這麼點人罷了。
老夫子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
老秀才趕緊落座一旁:「天地良心!」
白澤突然現身此地,與至聖先師提醒道:「你們文廟真正需要留心的,是那位蠻荒天下的文海,他已經先後吃掉了荷花庵主和曜甲。此人所謀甚大。一旦此人在蠻荒天下就已經吃飽了,再重返故鄉耀武揚威,就更麻煩了。」
至聖先師微笑點頭。
白澤對那賈生,可不會有什麼好觀感。這個文海周密,其實對於兩座天下都沒什麼牽挂了,或者說他從跨過劍氣長城那一刻起,就已經選擇走一條已經萬年無人走過的老路,似乎要當那高高在上的神靈,俯瞰人間。
老秀才皺眉不語,最後感嘆道:「鐵了心要以一人謀萬世,唯有一人即是天下蒼生。人性打殺殆盡,真是比神靈還神靈了。不對,還不如那些遠古神靈。」
老秀才左看右看,向至聖先師和白澤先生小聲問道:「咱們能答應?」
白澤無可奈何,此刻點頭不像話,搖頭不答應,他白澤能搖這個頭嗎?那幅搜山圖都給出去了的,總不能再將自己一併給出去。
白澤只好轉移話題道:「扶搖洲在涸澤而漁。」
有那王座大妖在瘋狂汲取一洲天地靈氣,只等白也耗盡靈氣。
老秀才捲起袖子。
白澤說道:「裝模作樣給誰看。」
老秀才怒道:「你瞧瞧你瞧瞧,令人痛心疾首啊,同樣是我最敬服的兩位白兄,看看人家白也詩篇無敵又劍仙,先隨手一劍劈開黃河洞天,再隨便一劍斬殺蠢蠢欲動的中土飛升境大妖,又不辭辛苦仗劍開闢第五座天下,再三劍砍死王座大妖曜甲,如今更是一人單挑六王座……」
老夫子淡然道:「這些我都知道。」
老秀才立即縮脖子笑道:「好嘞。」
袁首腳踩一把遠古遺物長劍,手中長棍飛旋不定,渾厚罡氣形成大圓,不斷擴散出去,將那些從天降臨的七色琉璃色大雨一一擊碎。
身披金甲、化名牛刀的王座大妖巋然不動,任由充滿凌厲劍氣的急驟雨點敲打甲胄,只恨劍氣太輕太少,根本打不破身上牢籠,所以稍後白也的第一次傾力出劍,他來接劍。 切韻輕拍腰間養劍葫,以劍氣對撞劍氣,以手指抵住臉頰,眯起眼望向那幅美景,喃喃低語,風雨飄搖,打散風流。
坐在金色蒲團上的魁梧巨人輕輕呵氣,吹散風雨劍氣,傾斜別處。
人首蛟身的仰止稍稍運轉本命神通,將那場雨水聚攏在身邊,最終凝聚為一顆顆七彩琉璃,只不過很快就經不住劍氣衝擊,砰然碎裂,又瞬間重新聚攏,幾次聚散之後,幾位懷抱琵琶的傀儡侍女得了法旨,將那些夾雜劍氣的雨珠一一收入弦槽,大多琵琶依舊扛不住細密劍氣的侵襲,連琵琶帶傀儡一同化作齏粉,但是依舊有琵琶光彩流轉,有一條條纖細劍氣沿著梧桐板、覆手各處的細微紋路,最終在琵琶弦上顯化出一絲絲精粹劍意,仰止伸手一抓,將一把琵琶拈在指尖,凝神望去,心意微動,琵琶弦動,可惜一一砰然斷折。
仰止與最為相鄰的袁首搖搖頭,示意白也的劍氣,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可以拿來推衍演化,還得再找其他機會。
仰止,或者說所有參與此次圍殺的王座大妖,都需要弄清楚一件事:白也的十四境到底與浩然天下合了什麼道?
白瑩在之前的戰場上,不管是在劍氣長城還是坐鎮金甲洲,始終以一副白骨高居王座示人,今天卻撤去了枯骨王座,而且白骨生肉,成了個中年面容的男子。他身披一件黯淡無光的法袍,卻是枯骨王座顯化。
白瑩一旁那位由仙釀澆灌頭顱生成骨肉的老劍侍身高丈余,是昔年龍君的真實容貌,只不過失去了龍君靈智,被白瑩取名為龍澗,當下劍侍手持長劍燭照,則是劍修觀照的殘餘魂魄之一,白瑩辛苦尋覓而得,再耗費無數天材地寶,最終煉化為一把仙兵,托月山其實早已知曉此事,卻故作不知。
腳踩一顆龍君頭顱,煉化一縷觀照魂魄,此次在金甲洲,白瑩又先符籙於玄一步,與飛升境完顏老景私底下達成交易,將腐朽不堪的完顏老景煉化為類似英靈傀儡的存在,不人不鬼不神不仙。大妖白瑩,好像就沒什麼不敢做的。
完顏老景撈到手的唯一好處,就是能夠藉此避開那道即將臨頭的天劫,徹底泯滅了身為人族巔峰修士的大道性命,以此苟活下去,哪怕時時刻刻生不如死,他完顏老景也要活。萬一將來大道真在蠻荒天下,完顏老景未必沒有重見天日的崛起機會,當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亦無不可。
白瑩的心思不在這場大雨,這只是白也隨手一記拔劍出鞘而已。他是此次圍殺白也的真正關鍵手之一,之所以是之一,是白瑩暫時還不清楚周先生是否也面授機宜給了其他大妖。
龍君面容的劍侍龍澗,朝頭頂大雨揮出一劍,如開一線天,劍光一線兩側的劍氣大雨好似湧入一條憑空出現的纖細光陰長河,然後被大道沖刷而過,就此消散無蹤跡。
白瑩依舊在運轉本命神通,以雲海暫時收攏一洲靈氣。
白瑩需要汲取一洲大陣內的所有天地靈氣,哪怕無法全部攫取,也要以污穢煞氣混淆靈氣。白瑩腳下這座白骨累累、煞氣衝天的廣袤雲海,就是要白也每遞出一劍,人身小天地積蓄的靈氣就消耗一分。
一般來說,躋身飛升境的山巔修士,與人捉對廝殺,哪怕生死相向,手段盡出,還是極少出現靈氣不支的情況。當年在王座大妖隱匿各處的蠻荒天下,阿良就是如此,哪怕被幾頭大妖聯袂追殺,可是稍有小天地圍困跡象,他都會毫不猶豫一劍碎之,出劍絕不含糊,這才是尤為關鍵的逃命手段,御劍遠遊,轉瞬千百里。阿良根本不怕術法轟砸,硬扛幾道神通術法都無礙,唯獨就怕一個不小心被困其中,再被耗盡靈氣。
只要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始終與大天地相通,就等於人身與天地有了福地洞天相銜接的大氣象,對於山巔修士而言,只要有了一股源頭活水,那就極難被殺。
一般飛升境之間的搏殺,往往是各展神通,天時地利都是變數,勝負其實是平常事,雙方到底是否能算實力懸殊,其實就只有一個說法,看能否擊殺對方。所以不管是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還是中土十人或是浩然十人,能否高居王座或是登評十人之列,就要看能否真正打殺過一個飛升境大修士,或者最少也要打得另外一個飛升境毫無還手之力。例如火龍真人曾經堵住淥水坑大門數月之久,老真人一巴掌就能拍飛仙人境。至於符籙於玄,在金甲洲戰場遺址,不見施展術法,就輕易打殺一頭玉璞境妖族修士,其實在真正的山巔修士眼中,並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浩然天下實在規矩太多,這樣的「不值一提」會茫茫多。所以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往往一個比一個會審時度勢,主動選擇依附更強者,或者乾脆徹底遠離那些王座大妖的隱居之地。比如老瞎子身邊那條看門狗,曾經好歹也是一個以廝殺兇狠著稱於世的飛升境。下場如何?去了趟劍氣長城,好心好意添補家用,為老瞎子刨幾件法寶都要被嫌棄礙眼,被一腳踢飛后,乾脆趴地不起,都不敢喘一口大氣。
躋身飛升境,地位清高超然物外,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常在掌中看,更被練氣士譽為已經證道大長生,與天地同不朽……當然是山上的誇張說法,要想與天地不朽,飛升境根本沒資格有此說,完顏老景不一樣只能坐以待斃。
越到山巔,道路越少,以至於最後登頂的修道之人,唯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再破一境,需要那十四境人人各異的某種天地合道,但是關於此事,一來十四境修士的數量,數座天下擁有的加一起還是屈指可數,再者當真躋身此境,誰都會諱莫如深,涉及大道根本,不會開口,不然就等於交出去半條身家性命。
老秀才合道浩然天下三洲。下場如何?文海周密精準切割出三洲山水氣運,煉化為一件法袍讓蕭愻披在身上。
白也輕輕握住仙劍太白,橫劍身前,屈指一彈。長劍顫鳴,一道雪亮劍光如一條秋泓,清澈且深,劍氣與水汽,一同做龍潭泓洄狀,飛走不定,日月同在秋泓間,白光繞雷,夜月觀水,劍氣如水霧煙雲之氣,景象溟濛陰晴不定。
峨眉月,鄜州月,淥水月,仙人垂足團團月,水晶簾上玲瓏月,蒼茫雲海天山月,白也昔年攜友訪仙,曾見人間無數月。到最後好像白也自己才是仙人。
一輪輪明月懸空,好似憑空多出六盞燈火,大小不一,高低不定,剛好位於六頭王座大妖頭頂上空。
明月與月光瞬間聚攏一線。劍光直下。
袁首微皺眉頭,這等劍術,花哨得可怕了,不愧是十四境。修士心中意象,近乎大道真相。幸虧白也不是劍修。
袁首驀然高達百丈,一棍打向那道劍光,四周天地靈氣激蕩不已,不知是月光還是劍光,碎如萬千飛劍細密飛,御劍懸空的袁首腳下的雲海更是被轟然撞開一個巨大窟窿。
金甲神人依舊紋絲不動,硬生生挨了一劍,任由那道劍光貫穿頭顱,一身金甲震顫不已,破碎更多。
仰止以蛟身巨尾掃開劍光,真身被劃出一道巨大傷痕,瞬間血肉模糊,只是仰止卻渾然不覺,觸目驚心的傷勢,竟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縫合痊癒。
袁首腳踩那把歷史悠久的長劍群真,以長棍指向高處的白也,大笑道:「白也,就只會這些花里胡哨的伎倆嗎?遠遠不如先前三劍斬曜甲的風采,還是說三劍過後,已經受了傷?!何必試探我們六位的道行深淺,反正是個死,還不如學那董三更,乾脆利落些,爭取與我換命。」
反正白也肯定會嘗試與其中一位換命,袁首當然不是不介意白也落劍在身,而是白也一旦全力出劍,三劍也好,五劍也罷,到底想要斬殺哪位,天曉得,反正猜也猜不著。袁首凶性一起,倒是有幾分真心,想要看看白也在窮途末路之前,會如何取捨。
是惜命,故意拖延,等待符籙於玄的救援?或是念頭更大,已經寄希望於那位至聖先師,能夠從兩座天下的大道之爭中抽手,救他白也一救?如此倒好了,托月山大祖一定會讓寶瓶洲老龍城戰場,或是金甲洲殘存的北部地界,瞬間山河破碎萬里。
白也都懶得與袁首言語半句。手指隨意抹過劍身,有數以萬計的金色文字轉瞬之間在方寸之地一一浮現,密集攢簇。
白也笑道:「去。」
一道劍光一閃而逝,如劍修祭出一把本命飛劍,率先與袁首遞出相當于飛升境劍修的「平常」一劍。其餘五頭王座大妖,也要各自接下一劍。誰都別閑著,遇到我白也之前,諸多謀划也就罷了,這會兒還要各打算盤,累也不累。
「來得好,爺爺我以棍碎飛劍!」袁首放聲大笑,改為雙手持棍,側身一棍打在那道畫弧而至的劍光之上。一棍之浩蕩威勢,確實相當不俗,長劍群真之下,方圓百里已無一片雲。
渾身金光流溢的大妖牛刀,先前哪怕面對白也,也敢擺出引頸就戮的架勢,此刻卻微微皺眉,白也這麼快就尋見了自己的那點大道瑕疵?他不再任由劍光破甲,而是現出一尊巨大法相,再伸手攥住那道劍光,握拳之後,金光從指縫間傾瀉,如條條瀑布掛空。
與此同時,牛刀運轉一門本命神通,在人身小天地內搬山倒海,竟是直接更換了擱放本命物的十數座洞府,體內洶湧靈氣如洪水改道,最終更換湖澤「駐紮」。
面容俊美的大妖切韻面帶笑意,雙指掐劍訣,輕輕一指:「也去。」
先前以劍氣對劍氣,當下以劍光對劍光。在十數裡外,兩道劍光如飛劍對撞在一起。
白瑩那邊,依舊是劍侍負責領劍。虧得龍澗手中長劍是一件實打實的仙兵,又因為是觀照魂魄煉化而成,別有玄妙,白瑩不需要自己親自出馬。打架一事,白瑩一直很不顯山露水,在強者為尊的蠻荒天下,也一直被視為十四王座殺力墊底的存在。白瑩甚至幾乎沒有與飛升境妖族捉對廝殺的記錄,更多還是駕馭一支支白骨大軍,浩浩蕩蕩碾壓過境,偶有難纏的對手,至多就是讓龍澗出劍。何況白瑩的枯骨法場,麾下強者不在少數。
其實不在道場、落在人間的荷花庵主,遠離搖曳河水域的仰止,遇上其他王座的大妖黃鸞,都會被視為「戰力不濟」。
袁首又一棍打落第二道劍光,一時間衣袂飄搖,兩隻罡風鼓盪的袖子,獵獵作響,袁首身形微晃,眯眼道:「白也,有本事再來十七八道劍光,爺爺要看看是你劍光更多……呔!還真來……」
如你所願。話多劍多。一道道劍光直去斬袁首,格外照顧這頭王座大妖。
袁首驀然大笑不已,從棍碎劍光,到砸偏劍光,再到棍挑劍光,險象環生,每一道劍光的劃破長空,都會割裂天地,如同裁紙刀輕鬆割破一張雪白宣紙。
袁首雙手持棍,凶性畢露,一雙眼眸通紅,瞳孔中各有一粒金光閃爍不定,雖然以棍碎劍,他仍是死死盯住單手持劍的白也,視野所及,是方圓千里之地中數個白也的仗劍身姿,其中一位身形相對清晰的「白也」,甚至依稀可見出劍軌跡,這便是袁首的本命神通之一,洞察天機,未卜先知。
妖族是出了名的真身堅韌,袁首被無數條稀碎劍氣攪得臉龐稀爛,只是頃刻間便能恢復面容,至於身上法袍,也是這般光景。身為歲月悠悠的王座大妖,不穿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哪裡好意思橫行天下。
在劍氣長城戰場上,王座大妖出手次數不多,傾力出手的更是屈指可數,更多還是遵守甲子帳命令,負責督戰妖族大軍的攻城。灰衣老者則有意讓他們將心思放在浩然天下。
劉叉出劍,只為阿良。
除非托月山大祖親自出手壓制,不然就阿良那種最不怕身陷圍毆的廝殺風格,不知道要被他毀去幾座軍帳。
曜甲在戰事後期,對那位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一的城主出手,是貪功,刻意針對那位強弩之末的道家聖人,只是惹惱了後者,不惜身死道消,也要有請陸芝落劍,陸芝不負所托,差點兒一劍就要徹底斬開曜甲那座精心鑄造的金精王座。曜甲在扶搖洲瘋狂打碎山水祠廟,大肆搜刮金身碎片,用以彌補大道根本,就源於此。
仰止以心聲與白瑩說道:「白也還不傾力出劍?」
白瑩笑答道:「我們不也藏藏掖掖,只招架不還手。」
仰止問道:「這一洲靈氣,你要半炷香工夫才能全部收入囊中?需不需要我幫忙?萬一那白也舍了臉皮不要,會很麻煩。」
白瑩點頭道:「樂意至極。」
事實上,若是白也真與自己爭搶靈氣,確實會很麻煩。不過有麻煩的是白也,而不是他們六位王座。
這場圍獵,白瑩牽頭涸澤而漁,是用一個最笨的法子對付一位十四境。
如果白也一邊仗劍對敵,一邊打開座座洞府大門,大量吸納天地靈氣,到底如何才會麻煩,周密當時沒有解釋,只是讓他在白也爭奪靈氣的時候,盡量竭力阻攔便是,免得給白也看破真相。
不管如何,身陷此局,對白也而言,都是天大的麻煩,要麼太沉得住心性,等待靈氣耗盡再力竭戰死,要麼沉不住,早惹麻煩早些死。
目前看來,白也要麼太過心高氣傲,要麼已經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但都無礙大局。
仰止頭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龍袍,低頭俯瞰一幅懸空千萬里的山河圖,山河圖唯有黑白兩色,與人間真實山水大不一樣。
仰止繞開那些五嶽、山脈,她視線所及的所有江河湖澤頓時沸騰起來,天地靈氣隨之被牽引撞入水中,凝為水運。
先有白瑩駕馭的雲海吸納天地靈氣,同時以煞氣攪亂一洲天地氣象,又有仰止掌控江河,鯨吞靈氣,顯然是要聯手將扶搖一洲硬生生變成一座練氣士最為厭惡的末法之地。
趁著白也劍光照顧袁首,切韻閑來無事,見了仰止的舉動,他雙指併攏,輕輕抵住腰間那枚養劍葫,笑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也幫點小忙。」
從今往後,山上的仙家酒釀,要論酒水蘊含靈氣最多,獨此一家。如今化名酒靨的切韻,覺得自己都要捨不得喝了。
到了劍氣長城,化名青花,親眼見劍氣長城的一位位劍仙如青花瓷碎。
到了浩然天下,化名酒靨,喜好收藏各種仙家酒釀之外,就是擅長剝皮女子修士,拿來縫補自己的面容。倒懸山附近的雨龍宗、桐葉洲的玉芝崗、祖山是那箜篌山的冤句派……
遠遊浩然,不虛此行。
當下唯一一個沒閑著的,大概就只有雙手持棍的御劍老者袁首了。
劍光實在太多,一道接連一道,委實是不敢閑著。所謂的輕描淡寫尋常一劍,那也是飛升境劍修的一記本命飛劍。
有劍光被袁首一棍掃落,墜向雲海之下的某座山嶽,山崩地裂,被夷為平地。有劍光被一棍砸向大江河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不說,當場造就出一座巨湖,江河傾斜湧入其中,使得下遊河水水面驟然下降丈余。
袁首怒罵道:「有完沒完?!」
一半是自己被額外針對,憋屈至極,既不敢與白也近身,又無法脫困抽身,給其他王座白白看笑話,好似在看一場猴戲。另一半是袁首真真切切心疼身上那件法袍的折損,再這麼打下去,就不是傷品相那麼簡單,而是要掉一層品秩了。法袍以蠻荒天下各地總計十二條龍脈山根煉化而成,可白也祭出的劍光太多,無一例外都是轉瞬即至,哪怕袁首長棍能夠擊碎或是打退劍光,破碎劍氣依舊太過繁密,使得原本一件能夠自行縫合的法袍變得越來越稀爛,大小窟窿無數。
切韻一邊以養劍葫汲取天地靈氣,一邊笑眯眯道:「袁老祖好棍法,經此一戰,定要威名遠播數座天下。打爛白也劍光十七道,可比棍碎一洲祖師堂更值得稱道了。十八道劍光了!」
袁首雙手持棍,手心血肉模糊,先一棍挑飛劍光,再一棍橫掃,將劍光攔腰打斷,劍光一分為二,這就是白也一劍的可怕之處,只要不夠稀碎,任意一道劍光就能一直對袁首糾纏不休,躲是躲不掉的。袁首怒吼一聲,原本的老者面容變成了幾分猿猴相,他御劍縮地山河,轉移數百里,將那兩道劍光一一擊碎。
先前袁首便是「偷懶」,出棍稍稍疲弱幾分,以至於積攢了三道劍光同時近身,結果脖頸處直接被撕裂出一大條血槽,差點兒就要腦袋搬家。雖說即便被劍光砍去頭顱,依舊算不得什麼大事,都談不上傷及多少大道根本,畢竟要論真身堅韌,袁首在十四王座當中都要穩居前列,所以大不了就是搬山一趟,將頭顱重新搬回,哪怕砍掉了,再被劍光攪爛,袁首依舊能夠立即生出一顆頭顱來,可如此一來,傷勢就實打實了,絕不是吃掉仰止幾十粒琵琶女能夠彌補的。
袁首棍碎劍光,沒什麼花哨手段,都是枯燥乏味的路數,無非直來直往,所以顯現不出白也那十八道劍光。可是一旦有練氣士在旁觀戰,恐怕就要當場道心崩碎了。
白也劍光每次迸濺流散開來,與袁首出棍之罡氣,都各自蘊含一份道意,修道之人慾想以觀戰砥礪道心,無異於和兩者為敵。
切韻極為善解人意,在袁首開口怒罵之前,就早早幫著袁首罵了自己一句,笑罵道:「死娘娘腔給爺爺閉嘴。」
袁首吐出一口血水,難怪切韻能教出個和年輕隱官、劍仙綬臣齊名的師弟斐然。斐然身為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據說是切韻代師收徒。
大妖牛刀沉悶開口道:「誰先來?別拖了吧,意義何在?」
其實從六頭王座大妖齊齊現身,到白也拔劍出鞘擊碎琉璃屏障,到十八道劍光斬向袁首,都不夠凡夫俗子在酒桌上喝幾口小酒的。
盤腿坐在金色蒲團上的魁梧巨人、大妖五嶽三頭六臂,起身後六臂同時持有一件神兵利器,笑道:「見識過了白先生的詩篇化劍氣,我就以止境武夫的神到,外加一個飛升境,向白先生領教仙劍太白的鋒芒無匹。」
練氣士,飛升境;純粹武夫,十境神到。
五嶽起身後,不但手持兵器,那張原本由無數本金色書籍堆積而成的蒲團,瞬間變成了十一張金色符籙,分別依附在他雙腿腳踝、三頭眉心處和六臂之上。
白瑩雙指拈住一顆瑩瑩生輝的白骨珠子,用以精準衡量一洲天地靈氣的剩餘,他跟魁梧巨人五嶽笑道:「還是要多加小心。白也所持,終究是一把來自大玄都觀的仙劍。其實五嶽你不用如此,再過半炷香出手不遲。」
五嶽搖搖頭,沒有聽從白瑩的建議,他身形變作俗子高度,六臂分別持有雙刀,一把直刀,一把斬馬刀樣式,長短雙劍,再加一錘一斧。
昔年浩然天下最失意的儒生,待客如今浩然天下最得意的讀書人,禮數不可謂不重,不但一口氣調動了六大王座圍困白也,還為扶搖洲接連布置了裡外三層禁制。
最外邊,是一洲山河的氣數流轉,將整個扶搖洲籠罩其中,徹底隔絕了扶搖洲與浩然天下靈氣相通的可能性,這就類似於一座桐葉洲昔年的三垣四象大陣、寶瓶洲如今的二十四節氣大陣。這使得這處原本就足夠人數懸殊的戰場,天時地利始終在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這邊。偌大一洲版圖,就只是七位之戰場。
先前被白也出鞘一劍碎去的天幕琉璃屏障,是周密截取了一部分光陰長河,作為第二座小天地。
在這兩者之間,又有一座法天象地的山水大陣,是扶搖洲大地上的各國五嶽、數百條江河所化,就位於雲海之下,好像一幅白描山河畫卷。周密將「山水法相」齊齊拖曳到了扶搖洲上空,山嶽星羅棋布,江河水網縱橫,剛好以此將扶搖洲「天地」隔開,一分為二,彷彿昔年禮聖最大功德之一的絕地通天再現人間。
圍殺十四境白也,周密確實不惜代價。
白也見五嶽起身,只是輕輕搖頭,不置可否。
頃刻之間,白也身邊兩側,轟然落地六頭王座,漸次排開,左右各三。只不過每頭王座大妖手中都持長劍。
你們以三座天地困我白也,白也何嘗不以心中天地困敵。昔年意氣風發,與摯友一同雲遊訪仙,視野所及,氣壯山河,何物何事何人不曾是我眼中天地。
五嶽一個微微彎腰,一個重重踏地,沒有施展縮地山河的神通,而是直直衝去,每一次踩踏虛空,都有天地起漣漪,方圓百里之內的天地靈氣隨之激蕩一空。
持劍五嶽的頭顱被一刀斬落,破碎消散之後,再在別處凝聚現身,六頭白也心相顯化的王座大妖圍殺五嶽。
五嶽被阻滯,暫時無法與白也真身廝殺,他三頭六臂,身形風馳電掣,捉摸不定,將那些法相一擊即碎,反殺六相。
五嶽也想看看這些白也心相到底能夠支撐多久,以及確定白也是否需要消耗靈氣。
切韻啞然失笑,拇指輕輕摩挲養劍葫,真真劍仙白也。仰慕仰慕,由衷神往。
切韻這枚養劍葫,底部印文極長:願得神仙錢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盡人間劍仙同飲千斤醇酒。
白也若死在今天,那麼人間以後萬年,恐怕就再無神似白也之人了吧。
至於五嶽,其實並不奇怪。
妖族在武道一途,先天優勢極大。但是入門雖容易,登高也更快,卻唯獨登頂比人族更難。畢竟,天底下沒有便宜佔盡的好事。
相對人族,妖族修行武學無形中的大道壓勝較少。與此同時,利弊皆有,因缺少砥礪,蠻荒天下十境武夫的數量反而不如浩然天下。
其實如今武道,就是早年的半條成神之路。
神靈對人族設置了眾多禁制,人心起伏,思緒紛雜,魂魄飄搖不定,還只是其一。
先天體魄孱弱,因為一開始就註定繞不開那條光陰長河,光陰長河在無形中的持續沖刷肉身,使得人族壽命短暫,更是一種莫大限制。
遠古天庭神靈眾多,腳底下的人族螻蟻,無論是形容相貌,還是先天體魄,雖然被設置得相對最近神靈,可依舊太過弱小,以至於讓一部分習慣了香火供給的神靈越發不滿。哪怕故意任由那些螻蟻扎堆聚攏,人族數量首次以百萬計群居,神靈隨之落在人間,轉瞬之間,大地粉碎,山河覆滅,悉數死絕。這與神靈之間的相互廝殺,或是絞殺那些個頭稍大的妖族,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所以比術法神通更早來到人間大地的,就是神靈主動給予人族用以堅韌體魄的武道,最早金身境就是瓶頸,就是斷頭路的盡頭所在。
只是人族英才輩出,兵家初祖成為人間第一個打破金身境的存在,此後一路勢如破竹,登高不停,身後尾隨者眾多,被神靈察覺后,將所有破開金身境瓶頸的人族,幾乎斬殺了個一乾二淨,然後唯獨此人在一位至高神靈的庇護下,得以逃過其他神靈的巡察,親自命名了止境三層的氣盛、歸真、神到。只是最終不知為何,武道成就,止步於此,從此即為武道止境。
在這期間,有些神靈將此人視為半個同道,有些神靈則是冷眼旁觀,覬覦人間香火更多。人族武道一高,香火更加精純,分量更重。
兵家有此人間大道功德在身,使得後世兵家修士,與身具武運的武學宗師類似,相對其他練氣士,最為無視人間陰德得失、因果報應,歸根結底,還是兵家修士先天最為遠離光陰長河,至於純粹武夫與兵家修士,更是大有淵源。
人族既然註定避不開光陰長河,那就只能轉去「飲水」。
這本是人族當年最無奈的一個選擇。只是時日一久,反而於天地間應運而生,多出了與神靈迥異的練氣士。再加上一位至高神靈對人族的青睞,從天上移到人間傳授劍術,加之人族不斷登高,使得越來越多的術法神通被打落人間,光陰長河反而成為神靈崩落、天庭分裂的最大意外之一。
袁首以心聲詢問白瑩:「那點觀照魂魄,可曾看出些端倪?」
白瑩笑道:「追本溯源,小有希望。怕就怕白也故意為之。」
袁首有些煩躁:「不爽利不爽利。白也就是個儒生,又不是劍修,真身到底遠遠不如我們,扎堆殺去,還怕他不露出十四境的合道馬腳?五嶽與你相熟,你跟他打聲招呼,他出手打他的,我找機會抽白也一棍子,腦漿四濺,看他還能如何。」
白瑩忍住笑,說道:「說了半炷香,急什麼,白也都不著急,我們就更沒必要著急了吧。」
先天性子暴躁的袁首剛要繼續言語,就嘆了口氣。
這白也是真不知死活,任由白瑩和仰止竊取靈氣不去攔,也不去搶,偏要與自己不對付。
這次是十八道劍光懸停在了袁首四周,方圓千里之地,劍氣森森,劍尖皆指御劍老者。
劍光之中,有那金色文字。白也詩無敵,詩篇作飛劍。
十八道劍光,劍意聲勢要遠勝先前,大如山峰橫卧天地間。
袁首見此異象,非但沒有半點畏懼,反而只覺得酣暢淋漓,竟是扯了身上法袍,收入袖裡乾坤,再披掛上一副最古老的神人承露甲之一山鬼。
這白也真當爺爺是個軟柿子了?!
袁首一身關節如雷炸響,他收了長劍群真,不再御劍,單手持棍,重重一戳腳邊虛空,現出依舊未是巔峰圓滿的千丈真身。
袁首身上的山鬼,加上賒月在劍氣長城所披綵衣,以及陳平安暫借給魏羨的西嶽,這幾副寶甲,都曾被遠古高位神靈披掛在身,光照萬里,故而遠古時代,每當神靈巡狩出遊,亮如彗星拖曳天幕。
後世兵家所鑄甘露甲,其實皆是仿製,不是鍊師工藝不精,事實上後世甘露甲,只說精密程度,已經不輸神靈煉造手藝,尤其是品秩更高的兵家金烏甲和經緯甲,都已經超過遠古時代,唯一的欠缺,極為致命,還是材質環節的先天劣勢,即需要煉化神靈金身!
遠古時代,天庭諸多刑法極為酷烈,斬龍台只是其一,司職刑法的神靈,針對那些獲罪神靈的手段,更是驚世駭俗。
後世的山水神靈,城隍爺和文武廟英靈,先得封正,再塑金身,其實相較於遠古神靈,早已大打折扣,而且需要人間香火浸染,一旦失去香火,金身就會搖搖欲墜。反觀遠古那個高高在上存在的神靈,人間大地上的裊裊香火,很重要,能夠讓神靈更加淬鍊金身,卻不是必需之物,沒有香火,一樣長久不朽,直到與先天命理契合的大劫將至,過得去,提升神位,過不去,一身金色血液融入光陰長河。屍骸化作星辰。萬古寂靜。
白也瞥了眼白描畫卷的虛假山河,再看了眼大妖仰止。
先前明月化作一線,問劍六王座,有劍光直下斬泓蛟之道意,故而蛟龍之屬的仰止,本心最為驚懼,其餘王座大妖,其實都算攔劍隨意。
白也看了看喝飽了靈氣的浩蕩江河,笑了笑,水法一道,我不精通,只是破過水法,劍斬洞天。
白也心意所至,一條條江河竟是直接紛紛離開河床,最終化作一條條先懸空再筆直一線的江河大劍,人間起劍,亂劍斬去高處,針對那頭天地間最精通水法大道之一的仰止。
仰止冷哼一聲,那些江河長劍臨近她百里,就當場碎作一場場滂沱大雨,重返人間。
這白也還不真正出劍?!
白也轉去看了眼那個白瑩,聽聞這頭大妖擅長駕馭白骨大軍。
白也心中默念五字真言:道,天,地,將,法。
君只見書上白也邊塞詩,君不見輕騎佩刀逐白雲。白也「略懂兵法皮毛」,舉世皆知。
白也喃喃道:「哪怕過去這麼多年,還是覺得不如『天地道法將』更順口。」
枯骨大妖白瑩微微一笑,終於祭出一件本命物,身後矗立起一桿大纛,白骨大軍浩浩蕩蕩殺向那些策馬疾馳的英靈大軍。
然後一瞬間,不管是出手還是未曾出手的王座大妖,都察覺到一絲細微徵兆。
白也一劍斬開金甲神人牛刀的寶甲,將其連甲胄帶身軀一斬為二。
白也身後切韻的處境,如出一轍,挨了一劍,只是相對金甲神人,切韻看似只是從眉心處一直向下,出現一道纖細劍痕,切韻好像硬生生挨了一劍,依舊不捨得分開這副皮囊。事實上則是白也終於真正遞劍,切韻自認避無可避,直接自己扯開了身軀,才躲過那太白一劍。
這還是分心兩劍。若是白也專心傾力一劍?
切韻哪怕一劍過後,都沒有著急合攏身軀,那把仙劍的劍氣餘韻太過驚人,切韻若是直接將身軀合二為一,就要與那些劍氣絞殺在一起了,得不償失。
切韻心中嘆息一聲,這浩然天下好像還有一把仙劍,在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
傳聞遠古火神與擁有眾多避暑行宮的水神一樣轄境無垠,火神眾多神座之一位於熒惑。更傳聞熒惑有侍者,精通鑄造,以熒惑為熔爐,擷取火精作為炭屑,以光陰長河走火,以手中攥著的一顆顆星星為圓錘,破碎就丟棄,再換一顆,最終為數位遠古天庭至高神靈鑄造出幾把長劍。
好像世間風流,都被浩然天下佔盡了。
切韻嘆息復嘆息。不該如此的。
萬年之前,河畔議事過後,其實還有兩場秘密議事,一場是三教祖師的論道,一場是妖族內部的爭執,大祖與白澤,就此分道揚鑣。
此後萬年,蠻荒天下,群雄割據,紛爭不斷。
浩然天下的本土修士當中,十四境修士,除了禮聖、亞聖,以及合道浩然三洲的文聖,還有白也。如今又有劍修阿良。
白澤也好,觀道觀老道士也罷,還有那個雞湯和尚,其實都是浩然天下的外人。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輪流掌控白玉京的三位掌教,都是公認的十四境。
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難道就只有一個外鄉人老瞎子?
然後一座天下辛苦等待萬年,就只是多出一個叛逃劍氣長城的蕭愻?
甲申帳劍修雨四,為何會被緋妃尊稱一聲公子,那麼老爺又是誰?
師兄切韻,師弟斐然,切韻是代師收徒,使得師門當中多出了一位小師弟斐然。那麼兩位的師父又是誰?是否依舊在世?
白澤交給老秀才的那幅搜山圖,其實並沒有羅列出全部的同輩妖族。對此,老秀才沒有任何怨言,真當見禮聖也只是喊一聲「小夫子」的白澤脾氣太好?白澤在參加那場河畔議事之前,登天途中,戰功之大,還要勝過托月山大祖一籌。劍修決裂,白澤一樣親手打殺劍修無數。
當白也真正出劍之後,就不再是讀書人了。一斬再斬,毫不風流。
先斬金甲神人,破大妖牛刀身上金甲,省得繼續苦等。
再斬切韻,迫使切韻主動將皮囊一分為二,只能避其鋒芒。
斬仰止斷蛟尾。斬落白瑩身前劍侍頭顱。斬斷袁首手中長棍。斬五嶽雙臂。
六頭王座大妖,各自祭出術法手段,或是施展本命神通,幾乎同時恢復了真身,都好似未曾被一劍斬過。
那就再斬。
人間依舊不見白也到底如何出劍,只見天地間有劍光。
六頭王座大妖哪怕是那白瑩,也不再含糊,紛紛現出真身與法相,陰神遠遊,本命物更是齊出,光彩奪目,遮天蔽日。
一位紫衣白髮赤腳的老人在辛苦打穿三座天地后,愣了愣,小聲問道:「怎麼說?」
一襲青衫讀書人,手持太白,再次唯我白也人間最得意。
符籙於玄只聽那讀書人笑道:「等我劍斬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