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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劍斬十四

  第281章 劍斬十四

  吳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圖,不願與崔東山過多糾纏,祭出四把仿劍,輕鬆破開第一層小天地禁制,來到搜山陣后,面對箭矢齊射一般的萬千術法,吳霜降拈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雙足下白雲的飛升履,演化雲海,壓勝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黃琅腰帶,從囊中取出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將的玉笏。雲上天幕與山野大地這兩處,彷彿兩軍對壘,一方是搜山陣的鬼怪神將,一方卻唯有三人。


  吳霜降又施展神通,不願那四人躲起來看戲,除了崔東山之外,寧姚、陳平安和姜尚真身前,無視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現了各自心中眷侶模樣的玄妙人物。


  寧姚看著那個神采飛揚的青衫劍客,她嗤笑一聲,裝神弄鬼,學都學不像。隨手一劍將其斬去頭顱。


  估計真的陳平安要是看到這一幕,就會覺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梳妝打扮」的捲軸,真是一點都不多餘。


  不承想那位青衫劍客竟然重新凝聚起來,神色嗓音,皆與那真實的陳平安如出一轍,彷彿久別重逢后與心愛女子悄悄說著情話:「寧姑娘,好久不見,很是想念。」


  寧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劍再斬,將其斬碎,在那之後,只要青衫劍客每次重塑身形,寧姚就是一劍,很多時候,她甚至會有意無意等他片刻,總之願意給他現身的機會,卻再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寧姚的每次出劍,看似只是纖細一線的耀眼劍光,卻擁有一種斬破天地規矩的劍意,只是她出劍掌控極好,既不破壞籠中雀,卻能夠讓那個青衫劍客被劍光「汲取」。這就像一劍劈出座歸墟,能夠將四周海水,甚至星河之水強行拽入其中,最終化作無盡虛無。


  簡而言之,眼前這個青衫劍客「陳平安」,面對飛升境寧姚,完全不夠打。


  那劍客似乎心中發狠,籠中雀內頓時再起一座仿造籠中雀。寧姚面無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劍氣,一座剛剛出現的仿造天地,連同一把井中月仿劍的磅礴劍雨,頓時一同如琉璃碎出千萬片。天地間光彩迷離,景象壯麗,一位飛升境女修,仗劍置身其中,緩緩而行,鬢角髮絲微微飄拂,襯托得她姿容極美,人間再無其他顏色。


  在那一處結陣的無法之地,原本靜待吳霜降來此做客的陳平安站起身,將佩劍夜遊放回劍鞘,雙袖滑出一對曹子匕首,橫移一步,持劍「寧姚」的一道劍光筆直落在原地,陳平安一個蹬地,瞬間來到那寧姚幻象身後,一掌貼住她後腦勺,幻象當場粉碎,卻有一劍向後橫掃,陳平安在十數丈外飄然落定,微微皺眉,立即拘押心念,那重新凝聚的女子幻象竟是身軀紋絲不動,唯有頭顱旋轉向後,笑望向那陳平安,滿是譏諷神色。


  她手中那把金光流淌的劍仙,先前只是介於真實和假象之間的一種古怪狀態,可當陳平安稍稍起念之時,眼前女子手中長劍,以及身上法袍,瞬間就無比接近陳平安心中的那個真相了,這就意味著這個不知如何顯化而生的女子,戰力暴漲。


  不小心又一個念頭在陳平安腦海中閃過,那女子嘴唇微動,好似說了「過來」兩字,一座無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憑空生出絲絲縷縷的遠古精粹劍意,宛如四把凝為實質的長劍,劍意又生髮出縱橫交錯的細微劍氣,一同護在那女子四周,她微微點頭,眯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確實當之無愧。」


  陳平安一陣頭疼,明白了,吳霜降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陰險至極。陳平安趕緊拘押心中所有關於「寧姚」的繁蕪念頭。


  那女子笑道:「這就夠了?先前破開夜航船禁制一劍,可是實打實的飛升境修為。加上這把佩劍,一身法袍,就是兩件仙兵,我得謝你,越發真實了。哦,忘了,我與你不用言謝,太生分了。」


  陳平安倒是沒覺得沒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吳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這位好似書畫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跡,終究不是真正的寧姚,並非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劍修。無論是吳霜降的心念支撐,還是她那一身靈氣底蘊,以及那長劍劍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陳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會不斷磨損,最終消散。


  一座無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戰場,而且陳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壞事,剛好拿來砥礪十境武夫體魄。


  不過難纏是真難纏。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身形微微佝僂,好似肩頭一下子卸去了千萬斤重擔。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條目城,哪怕是去找寧姚,也壓境在山巔境巔峰,當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氣盛。


  不承想那女子身後又多出一個寧姚,那女子被一劍當中劈開,是寧姚仗劍來到此地,真假寧姚,高下立判。


  寧姚一步跨出,來到陳平安身邊,微微皺眉:「你與她聊了什麼?」


  下一刻,寧姚身後劍匣憑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劍。


  陳平安一臂橫掃,砸在寧姚面門上,後者橫飛出去十數丈,陳平安一手掐劍訣,以指劍術作飛劍,貫穿對方頭顱,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攢簇,掌心紋路的山河萬里,處處蘊藉五雷正法,將那劍匣藏有兩把槐木劍的寧姚裹挾其中,如一道天劫臨頭,道法迅猛轟砸而下,將其身形打碎。


  陳平安眯起眼,雙手抖了抖袖子,意態閑適,靜待下一位「寧姚」的現身。


  方才不過是稍稍多出個心念,是關於那把與戰力關係不大的槐木劍,就使得她露出了馬腳。


  姜尚真怔怔看著一個梨花帶雨的柔弱女子。她姍姍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輕輕踹了他一腳,捶了他一拳,輕若飄絮,不痛不癢。她抿起嘴,仰起頭,看著那個身材修長的人,抽泣道:「姜郎,你怎麼老了,都有白髮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著眼前女子,卻是想著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個人,微笑道:「我一輩子都不曾見過她哭,你算個什麼東西?」


  他好像覺得她太過礙眼,輕輕伸出手掌,撥開那女子頭顱,後者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著嘴唇,滿臉哀怨望向那個負心人。雙鬢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遠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陣小天地內,那把天真仿劍懸停處,小精怪模樣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頸處,約莫是先前腦袋擱放有偏差,雙手扶住,輕輕扭轉些許,感嘆道:「打個十四境,確實費老勁。現在莫名覺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藹可親極了。」


  四劍屹立在搜山陣圖中的天地四方,劍氣沖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嶽的火燭,將一幅「太平本」給燒出了四個漆黑窟窿,所以吳霜降想要離開,揀選一處「大門」,帶著兩位侍女一同遠遊離去即可,只不過吳霜降暫時顯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麼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吳霜降身邊那俊美少年,其實與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歲數,一個是吳霜降記憶中的少女眷侶,一個只是歲數稍長的年輕女子罷了,至於為何女扮男裝,姜尚真覺得此中真味,如那閨閣畫眉,不足為外人道也。


  那吳霜降正轉頭與「少年天然」低聲言語,眼神溫柔,嗓音醇厚,充滿了並非作偽的憐愛神色,與她解釋起了世間小天地的不同之處:「聖人坐鎮小天地,仙人或以符籙陣法,或憑藉心相,造就日月星辰、萬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過也分那三六九等。」


  「三教聖人坐鎮書院、道觀和寺廟,兵家聖人坐鎮古戰場,天地最是真實,大道規矩運轉有序,最為無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師之外,陳清都坐鎮劍氣長城,殺力最大;老瞎子坐鎮十萬大山,最為堅固;墨家巨子建造城池,自創天地,雖說有那兩頭不靠的嫌疑,卻已是接近一位鍊師的地利、人力兩極致,關鍵是攻守兼備,相當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還有機會,我就帶你們去蠻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圖,看似廣袤無垠,其實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識上動手腳,混淆一個有涯無涯,最適合拿來困殺仙人,可要對付飛升境就很吃力了。至於這座搜山陣小天地,精髓則在一個真假不定,那麼多的神通術法、攻伐法寶,怎麼可能都是真?不過是九假一真。否則姜尚真在那桐葉洲戰場,在文廟積攢下來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過姜尚真的本命飛劍,早已悄然隱匿其中,可以與任何一位神將精怪的法寶術法,隨意更換,只要有任何一條漏網之魚近身,尋常修士對陣,就要落個飛劍斬頭顱的下場。可惜心相、符陣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癥結,在於都存在已成定數的『一』,無法大道循環,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圖與搜山陣,若非我要趕路,想要多看些新鮮風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盡那個『一』,再趕赴下一處天地。」


  崔東山一次次拂袖,掃開那些天真仿劍激起的劍氣餘韻,可憐一幅搜山圖「太平本」,被四把仿造仙劍死死釘在「書案」上,更像是被幾個賞畫人持燈近看,一盞盞燈火近距離炙烤,以至於畫卷天地四方,微微呈現出不同程度的泛黃色澤。


  只不過對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東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劍修捉對廝殺,就是沙場對敵,老魏說得最對了,無非是個定行列正縱橫,亂刀殺來,亂刀砍去。練氣士切磋道法,像兩國廟算,就看誰的花花腸子更多了,不一樣的風格,不一樣的滋味嘛。咱們也別被吳宮主嚇破膽,四劍齊聚,肯定頭一遭,吳宮主看著信手拈來,輕鬆愜意,其實下了血本。」


  吳霜降站在天幕處,遙遙點頭,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來是要先拿去問劍玄都觀,再去與道老二討教一下劍術。此次渡船相逢,機會難得,崔先生也可視為一位劍修,剛好拿你們幾個演練一番,相互問劍一場,只希望不要讓我小覷了浩然劍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桿幡子,使勁搖晃起來,他始終是那小精怪模樣,罵罵咧咧,唾沫四濺:「老子自認也算是會聊天的人了,會拍馬屁也能噁心人,不承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敵!打情罵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別攔我,我今天一定要會一會這位吳老神仙!」


  隨著幡子搖晃起來,罡風陣陣,天地再起異象,那些退縮不前的山中神將精怪,開始重新浩浩蕩蕩御風殺向天幕三人,在這之中,又以四位神將最為矚目,每人身高千丈,腳踩蛟龍,雙手持巨劍,率軍殺向吳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靈護山使者,站在大黿馱起的山嶽之巔,手持鎖魔鏡,大日照耀之下,鏡光激射而出,一道劍光,源源不斷如江河滾滾,所過之處,誤傷精怪鬼魅無數,彷彿熔鑄無窮日精道意的凌厲劍光,直奔那懸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將力士,三頭六臂,手持刀槍劍戟,一閃而逝,幾步跨出,轉瞬之間就來到了吳霜降身前。


  一位彩帶飄飄、懷抱琵琶的神官天女,竟是一顆頭顱四張面孔的奇異姿容。


  被俊美少年丟擲出的懸空玉笏,被那鎖魔鏡的光柱長久衝擊,火星四濺,天地間下起了一場場金色暴雨,玉笏最終出現第一道縫隙,傳出崩裂聲響。


  吳霜降笑道:「收起來吧,畢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實物。」


  少年點頭,就要收取玉笏歸囊,不承想山巔那把鎖魔鏡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縷碧綠劍光,不易察覺,好似游魚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間就要擊中玉笏的破碎處,吳霜降微微一笑,隨意現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狀,在掌心處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鏡光,其中就有一條四處亂撞的極小碧魚。法相雙手合掌,將鏡光碾碎,只餘下那縷劍氣神意,好拿來借鑒砥礪,最終煉化出一把趨於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飛劍。


  吳霜降收起法相,攤開手,手心處有一條匍匐蜿蜒的極小綠蛇,被大道鎮壓,不得不縮小至此。吳霜降突然笑著搖頭,照理說那條已經動彈不得的綠蛇驀然變大,頭有犄角,腹生四爪,一雙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條蛟龍水裔。它纏繞住吳霜降手臂,吳霜降輕輕抖動手臂,蛟龍血肉瞬間全部化作虛無,只是留下的蛟龍虛相,就像只剩下一幅金色筆墨的白描龍圖,仍是糾纏不休,以至於吳霜降的一隻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龍扭轉得吱呀作響。那蛟龍張嘴咬住吳霜降那件法袍后,又試圖觸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膚,吳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歸江湖。」


  吳霜降身上法袍閃過一抹流光,蛟龍不知所終,片刻之後,竟是直接墜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間煉化了全部神意。


  那條水裔,不單單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劍意,作為偽裝,其中還有一份煉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說,這個手段,絕不是遇到吳霜降后的臨時作為,而是早有預謀,不然吳霜降作為世間首屈一指的鍊師,不會遭此意外。無論是煉劍還是煉物,吳霜降都是站在山巔的那幾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夠連心魔都煉化?甚至連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煉化。


  吳霜降笑問道:「你們這麼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針對哪位大修士的?劍術裴旻?還是說一開始就是我?看來小白當年的現身,有些畫蛇添足了。」


  倒懸山飛升返回青冥天下,歲除宮四位陰神遠遊的修士,當時就跟隨那方山字印一同返鄉,唯有守歲人小白,走了趟劍氣長城的遺址,以秘術與那獨守半截城頭的年輕隱官見面,提出了一筆買賣,承諾陳平安只要答應交出那頭化外天魔,他願意為陳平安個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以類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歲除宮的守歲人,境界極高,殺力極大,在吳霜降閉關期間,都是這個小白坐鎮一座鸛雀樓,在他的謀劃下,宗門勢力不減反增。


  小白沒有當那認識多年的年輕隱官是傻子,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畢竟一頭逃離歲除宮的化外天魔,不但與宮主吳霜降有著大道之爭,更會是整座歲除宮的生死大敵。


  但是出乎意料,年輕隱官拒絕了歲除宮守歲人的提議。


  買賣歸買賣,算計歸算計。


  原本只要陳平安答應此事,在那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小白憑藉其修為和身份,又與劍修結盟,會使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內,逐漸變成一座腥風血雨的兵家戰場,每一處戰場廢墟,皆是小白的道場,劍氣長城看似得勢,百年內鋒芒無匹,勢如破竹,佔盡地利,卻是以天時和人和的折損,作為無形中的代價,歲除宮甚至有機會最終頂替飛升城的位置。天下劍修最喜歡廝殺,小白其實不喜歡殺人,但是他很擅長。


  只不過既然小白與那陳平安沒談攏,未能幫助歲除宮佔據一記隱蔽先手,吳霜降對此也無所謂,並不覺得如何遺憾。對所謂的天下大勢,宗門勢力的開枝散葉,歲除宮能否超過孫懷中的大玄都觀,吳霜降一直就興趣不大。


  約莫是不願一卷「太平本」搜山圖太早毀去,太白與天真兩把仿劍,驟然消失。


  循著線索,去往寧姚和陳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劍仿劍,都是吳霜降中煉之物,並非大煉本命物,何況也確實做不到大煉,不只是吳霜降做不到,就連四把真正仙劍的主人,都一樣有心無力。


  光是為了打造四把仙劍的坯子,歲除宮就傾盡了無數天材地寶,吳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購買了數十把劍仙遺物飛劍,最終重新熔鑄煉化。其實在吳霜降身為金丹地仙之時,就已經有了這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而且開始一步一步布局,一點一點積攢底蘊。


  道藏、太白、萬法三劍,還好說,畢竟現世已久,只有那把寧姚的天真,確實讓吳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寧姚仗劍飛升來到浩然天下,最終直奔此地,與擁有太白一截劍尖的陳平安會合,對吳霜降來說,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兩劍遠去,尋覓寧姚和陳平安,當然是為了更多竊取天真、太白的劍意。


  只不過寧姚出劍太快,關鍵是劍意過於純粹,極難捕獲一絲一縷,年輕隱官又過於謹慎,乾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劍,收穫比吳霜降的預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處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澤。臨行前,一隻雪白大袖翻轉,竟是將吳霜降所說的「畫蛇添足」四字凝為金色文字,裝入袖中,一併帶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澤天地內,崔東山將那四個金色大字拋灑出去,數以千計的蛟之屬,如獲甘霖,彷彿得了聖賢口含天憲的一道敕令,無須走江化蛟。


  吳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綠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顯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蒼蒼的青竹杖,裝飾有青玉杖首,玉色蒼翠,不輸那一截柳葉。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滿月法印,銘文總計三十六字,以「行氣」二字作為開篇,寥寥三十六個古篆,卻是輩分極高的一份古老道訣,其中「天幾舂在上,地幾舂在下」一句,至今眾說紛紜,由此語演化出的諸多大道旁支,按照陸沉的說法,始終不得正解。


  吳霜降丟出手中青竹杖,跟隨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澤。綠竹化龍,是那仙杖山的祖師秘術,彷彿一條真龍現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澤畔的山嶽,一尾掃過,將一座巨湖大水分作兩半。撕裂開萬丈溝壑,湖水滲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龍宮。心相天地間的劍光,紛紛而至,一條青竹杖所化之龍,龍鱗熠熠,與那隻見光亮不見劍仙的劍光,一鱗換一劍。


  吳霜降雙指併攏,拈住一支翠竹樣式的發簪,動作輕柔,別在那狐裘女子髮髻間,然後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笑著交給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由大玄都觀的一截祖宗桃樹樹枝煉製而成,彩繪鼓面,則是由龍皮縫製,尾端墜有一粒紅線系掛的琉璃珠,無論是紅繩,還是寶珠,都極有來歷,紅繩來自柳七所在福地,寶珠來自一處深海龍宮秘境,都是吳霜降親自獲得,再親手煉化。這兩物並非實物,只不過完全可以視為真實的山上重寶便是。


  尋常宗門,都可以拿去當鎮山之寶了。可在吳霜降這邊,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吳霜降此人,想法,喜歡異想天開;術法,擅長錦上添花。


  山下俗子,技多不壓身,一技之長,多多益善。可是對於山巔修士來說,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終究存在瓶頸,靈氣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捨,好比火龍真人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經是一種足夠驚世駭俗的誇張境地。


  至於那金、木、土三法,連火龍真人都不得不承認一點,只要還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會點皮毛,再難精進一步。


  事實上到了飛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劍修,幾乎都不會欠缺天材地寶,但是本命物的添補,都會出現數量上的瓶頸。所以十四境的三種合道方式,就是一種極端的另闢蹊徑。


  而吳霜降在躋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經算是將「技多不壓身」做到了一種極致,熔鑄一爐,虛實不定,堪稱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發簪飛劍,飛劍遠去千餘丈后,變作一條碧綠河水,長河在空中一個畫圓,變成了一枚碧玉環,碧油油的河水鋪展開來,最終好似又變成一張薄如紙張的信箋,信箋之中,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個文字當中,飄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飾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態,略有差異,就像一位提筆作畫的丹青聖手,長長久久,始終凝視著一位心愛女子,在筆下繪製出了數千幅畫卷,纖毫畢現,卻只是畫盡了她一天之內的喜怒哀樂。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貴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輕輕晃動撥浪鼓,琉璃珠敲打龍門鼓面,就能讓數以千計的神將力士、精怪鬼魅紛紛墜落。


  吳霜降笑道:「別看崔先生與姜尚真,今天說話有些不著調,其實一直處心積慮,有所圖謀。」


  那少女不斷撥動小鼓,點頭而笑。


  吳霜降察覺到另外一處天地跡象,點頭道:「寧姚劍心,著實罕見。」


  那狐裘女子微微皺眉,吳霜降立即轉頭致歉道:「天然姐姐,莫惱莫惱。」


  少女眼睛眯成月牙兒,掩嘴嬌笑。


  吳霜降看了眼那個自己心目中的「黃綬小神仙」,再轉頭看著那個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們的手,微笑道:「曾經答應過你,我們一定要攜手走遍所有天下,會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問道:「你忘了是誰殺了我嗎?」


  吳霜降微笑道:「這就很不可愛了啊。」


  那狐裘女子的曼妙身軀,瞬間脆如瓷器,吳霜降輕輕一捏,就如重鎚磕碰,輕輕一聲,裂紋蔓延如蛛網,遍布女子肌膚,然後砰的一聲碎裂。


  那女扮男裝的少女被殃及池魚,亦是如此下場。


  吳霜降一個呼吸吐納,施展仙家噓雲之術,罡風席捲天地,搜山陣瞬間粉碎。


  直接越過那座支離破碎的古蜀大澤,來到籠中雀小天地,卻不是去見寧姚,而是現身於別有洞天的無法之地,吳霜降施展定身術,「寧姚」就要一劍劈砍那年輕隱官的肩頭。


  陳平安肩頭一沉,竟是以更快身形跨越山河,躲過一劍不說,還來到了吳霜降十數丈外,結果吳霜降伸出手掌,一個下按,陳平安額頭處出現一個手掌印痕,整個人被一巴掌打翻在地。吳霜降小有疑惑,十境武夫也不是沒見過,只是氣盛一境,就有這麼誇張的身形了嗎?那陳平安身上符光一閃,就此消失,一截柳葉出現在陳平安位置,直刺吳霜降,不足二十丈距離,對於一把相當于飛升境品秩的飛劍而言,電光石火間,什麼斬不得?


  吳霜降抬起一袖,兜住那把飛劍,整個人身體後撤一步,身上法袍卻懸停原地,袖裡乾坤當中,一截柳葉的凌厲劍光,依舊流溢而出,足可見飛劍之威勢。


  陳平安毫無徵兆踩在那法袍袖子之上,一個彎腰前沖,手中雙刀一個划抹。吳霜降再次移步後撤。陳平安一擊不成,身形再次消失。


  吳霜降微微皺眉,橫移一步,跨過山河千里。那一截柳葉終於刺破法袍,重獲自由,尾隨吳霜降,吳霜降想了想,手中多出一把拂塵,竟是學那僧人以拂塵做圓相,吳霜降身前出現了一道明月光暈,一截柳葉再次落入小天地當中,必須重新尋找破開禁制之路。陳平安則再次出現在吳霜降身側十數丈外,這一拳不但勢大力沉,超乎想象,關鍵是好似早已蓄力,遞拳在前,現身在後,佔盡先機。


  絕不是籠中雀小天地的地利助力,而是陳平安與那姜尚真和一截柳葉,一人一拳,一人一劍,早早演練無數遍的結果,才能夠如此天衣無縫,形成一種讓陳平安未卜先知、吳霜降後知後覺的懸殊境地。


  吳霜降手持拂塵,捲住那陳平安的胳膊。


  與此同時,又有一個吳霜降站在遠處,手持一把太白仿劍。年輕青衫客,手持夜遊一劍,當頭劈下。


  再有吳霜降現身極遠處,掌如山嶽,壓頂而下,是一道五雷正法。


  下一個吳霜降,重新披上那件懸在原地的法袍,又有陳平安雙手持曹子匕首,如影隨形。


  數個吳霜降身形,與一一針對的青衫身形,幾乎同時消散,竟然都是可真可假,最終倏忽間皆轉為假象。


  那個始終從旁觀戰的「寧姚」,變成了吳霜降真身所在,拂塵與太白仿劍都一一返回。只是陳平安這一次卻沒有現身,連那一截柳葉都已經消失無蹤。


  吳霜降環顧四周,陳平安那把井中月所化萬千飛劍之上,都有內容迥異的一連串金色銘文。


  吳霜降站在原地,被一座劍陣圍困其中,微微皺眉,陳平安的飛劍本命神通,姜尚真一截柳葉的劍意,再加上崔東山的儒家聖賢神通、符籙手筆?

  怎麼想到的?如何做到的?

  吳霜降被困劍陣中,既是籠中雀,也置身於一處最能剋制練氣士的無法之地。沒想到陳平安還會布陣,先前與姜尚真的一截柳葉配合,能夠在一位十四境修士這邊佔盡先手,讓吳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後遞出的拳頭,拳腳皆似飛劍攻伐,對於任何一位山巔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輕。


  練氣士的體魄,始終是其軟肋,除非破十四境時合道天時、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脫胎換骨,長生久視。合道人和,相對而言,更多是在殺力一途追求極致,跨步邁上一個大台階。


  純粹武夫,九境與十境之間,存在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登山修道之人,想要躋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難。


  吳霜降收起了與寧姚對峙的那個青衫劍客,「陳平安」與「寧姚」並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吳霜降身側,吳霜降將四把仙劍仿劍都交給他們。「陳平安」背「太白」,手持「萬法」;「寧姚」劍匣裝「天真」,手持「道藏」。兩人得到吳霜降的授意,準備找准機會,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開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於那座劍陣,當然是吳霜降親自領劍。


  置身於一座無法之地,每一次施展術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靈氣了,吳霜降也無法例外。畢竟像白也那樣,只要心有詩篇,就可以出劍不停,太過匪夷所思。


  萬千飛劍攢射而至。


  吳霜降雙指併攏掐訣,如神靈屹立,身邊浮現出一顆顆星辰,竟是現學現用,摹刻了崔東山的那幅星宿圖。群星環繞,相互間有一條條若隱若現的絲線牽引,斗轉星移,運轉有序,道意沛然。吳霜降雙指凌空虛點兩下,多出兩輪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環不息,形成一個天圓地方的大陣。


  密密麻麻的飛劍,就像萬千劍修,聯袂御劍蹈虛天外,攻伐那尊彷彿居中神靈的吳霜降。飛劍攻勢連綿不絕,一顆顆虛相星辰隨之崩碎,又在吳霜降的駕馭之下,恢復如初。吳霜降抬頭望去,大概是覺得未必能夠擋下劍陣,再次抬起手,掌心處堆滿了一大把花木種子,手掌傾斜,一粒粒種子從手心墜落,吳霜降與兩位「劍侍」的腳下懸停處,出現一層碧綠水紋,那些種子如墜水中,叮咚作響,竟是在無法之地,盪起一圈圈金色的氣機漣漪。


  這種勾當,吳霜降信手拈來。一棵桂樹,枝頭掛圓月,樹底下有神靈持斧做斫桂狀,是那遠古月宮景象。一樹桃花,樹枝掛滿只只符籙紙鳶,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觀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懸殊,是那蓮花小洞天的勝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飛劍粉碎之後,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懸停原地,都是崔東山所畫符籙文字,或是聖賢詩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嶽真形圖,或是歷史上各個版本的白澤搜山圖。每當飛劍和符文向前推進,如大軍壓境,以劍陣開道,再以符籙鋪路,將星宿天地撞開一條道路,就會掠去一朵朵荷花縫補窟窿,桃樹上的每一隻金色紙鳶,飄落離枝后,便是一位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塵,懸在天幕處,一夫當關,拂塵一裹,便能撥轉劍陣長河的無數劍尖,與身後劍陣對撞在一起。那個月宮斫桂的魁梧男子,有一雙金色眼眸,視線四處游弋,在某個時刻就會丟出手中斧頭,打爛一座座浩浩蕩蕩如星河的劍陣不說,偶爾還能一閃而逝,無視劍陣禁制,直奔陳平安真身而去。陳平安發現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現出一尊法相,一襲鮮紅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飛劍實在太多,劍陣層層疊疊,無窮無盡懸在天外,如大軍集結,蓄勢待發。吳霜降小有意外,陳平安佔了天時地利,運用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並不出奇,只是駕馭第二把本命飛劍,陳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內,雖說無須消耗過多靈氣,可是對於一位修士精氣神的磨損,絕對不少,這就意味著這位年輕隱官,不只是仰仗止境武夫的體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礪一事,也沒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劍修,駕馭如此之多的飛劍,早該頭暈目眩了。


  那把斫桂的斧頭,不重殺伐力道,專門用來找人。其實是一張吳霜降自製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認的一張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裡邊的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吳霜降與人廝殺,多是如此,每一道術法,每一張符籙,都點到為止,極其「節儉」,充滿了試探意味,精準勘驗真相不說,最難得的是能夠不出紕漏。


  吳霜降站在一張大如城池的荷葉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經失去了小半地盤,只不過大陣樞紐依舊完整,可桃樹紙鳶已經消磨殆盡,桂樹明月也逐漸黯淡無光,大半荷葉都已拿去阻攔劍陣,再被飛劍江河一一攪碎。天幕中,歷代聖賢的金字文章,一座座屹立五嶽,一幅幅搜山圖,已經佔據大半天幕。


  吳霜降對此毫不憂心,單憑一座劍陣和無法之地,就想要讓他靈氣枯竭,法寶盡出,對方還是太過痴心妄想了。


  吳霜降一伸手,從一旁青衫劍客背後拿回太白仿劍,掂量了一下,劍意還是太輕。


  此次與那幾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給意外。


  崔東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吳霜降藉此機會,完善其中天真、太白兩把仿劍的劍意,只要賺取一絲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樣不是劍修,白也劍術如何?


  扶搖洲一役,寶瓶洲陪都大瀆一役,如今已經被山巔修士,視為那場大戰的山上、山下兩大轉折點。


  吳霜降雖然深陷困境,一座劍陣,氣勢磅礴,殺機四伏,可他依舊分出兩粒心神,在人身小天地內兩座洞府遊覽,以山上拓碑術摹刻了兩幅畫卷,正是崔東山的那幅星宿圖,和姜尚真的那捲「太平本」搜山圖。畫卷天地定格在某個時刻,如同光陰長河就此停滯,吳霜降心神分別遊歷其中,第一幅圖,定格在崔東山現身南方七宿后,腳下是那軫宿,剛剛以指畫符,寫完那「歲除宮吳霜降」六字,隨後黑衣神靈與五位黃衣神女,分別手持一字。


  吳霜降來到那輛巡天車駕上,站在一位黃衣神女身邊,看著那個她手心托起的古篆「霜」字,吳霜降陷入沉思,心神急轉,那白衣少年是要在自己命理一事上動些手腳?軫既是星宿名,在《說文解字》當中也有悲痛之意,《玄摛》篇亦有「反覆其序,軫轉其道」之語,崔東山選擇軫宿作為現身之地,肯定不是隨意而為。只不過憑藉這點天時運道勾連命理,就想要破壞一位十四境修士的人和氣數?是不是太過蚍蜉撼樹了?綉虎崔瀺,心思算計,絕不會如此淺薄。


  吳霜降略作思量,芥子心神所化身形,一個驟然墜落,不知跨過幾千萬里,站在先前崔東山所立處,吳霜降抬頭望去,按照天象地理之分,腳下正是那牛斗二星的分野處,天上相鄰星宿則是翼軫二星,吳霜降站在遠處,久久沒有挪步,好像有一點蛛絲馬跡,卻極難拎起線頭。


  在那別處洞府內,吳霜降另外一粒芥子心神,正站在那位腳踩山嶽、手持鎖魔鏡的巨靈使者身邊。畫卷定格后,鏡光如飛劍,在空中架起一條凝固的白虹。吳霜降將那面失傳已久的鎖魔鏡拓碑過後,視線偏移,挪步去往那一顆頭顱四張面孔的彩帶女子身邊,站在一條大如溪澗的彩帶之上,俯瞰山河。


  對於他們這個境界的修道之人來說,什麼拳碎山河,搬江倒海,什麼法寶攻伐,遮天蔽日,都是小道了。


  一個尋常的仙人境練氣士,或是九境純粹武夫,在這場廝殺當中,根本就沒有出手的機會,或者說出手也無意義。


  吳霜降微微皺眉,輕輕拂袖,將千萬山頭拂去大半顏色,彩繪畫卷變作白描,多次拂袖改換山川顏色后,最終只留下了數座山根穩固的高山。吳霜降細看之下,果然都被姜尚真悄悄動了手腳,剮去了許多痕迹,只留山嶽本體,同時又煉山為印,就像幾枚尚未篆刻文字的素章。吳霜降冷笑一聲,手掌翻轉,將數座山嶽全部倒懸,好傢夥,其中兩座,痕迹淺淡,崖刻不作榜書,十分陰險,不但文字小如蠅頭小楷,還施展了一層障眼法禁制,被吳霜降抹去后,水落石出,分別刻有「歲除宮」與「吳霜降」。


  吳霜降撤去搜山圖畫卷,雙手一抓,將兩座山嶽托在手心,如兩件袖珍清供玩石,再與星宿圖那粒心神合二為一,又揮袖打散多餘星宿,搬山再放山,輕輕一揮,手中袖珍山頭,在陣圖內矗立而起。吳霜降隨後抬手顯化出一條江水,再起兩亭,吳霜降以手指作筆,寫下「壓江」「挹翠」兩匾額,附近的山根水脈如同被仙人一記畫龍點睛,頓時活了過來,一時間落霞孤鶩,秋水長天,風景宜人。不但如此,吳霜降心念所動,最終在大江之畔,還豎立起一座碧色琉璃瓦的雄偉閣樓。那綉虎分明是模仿蘇子筆跡,篡改了金色匾額題字,變成「鸛雀樓」三字。吳霜降一步跨出,來到閣樓台階底部,抬頭望去,有一位形容模糊的男子,好似那書上的閣中帝子。


  天上星宿圖,地上搜山陣。那就是一座天地人齊聚的三才陣了?

  果不其然,折騰出這麼大動靜,絕不是花里胡哨的天地重疊那麼簡單,而是三座小天地在某些關鍵位置上,暗藏那相互鑲嵌陣眼的玄機。


  吳霜降會心一笑,此陣不俗,最有趣的地方,還是這個補齊天地人三才的「人」,竟然是自己。差點就要著了道,燈下黑。


  一旦被那三人循著這條脈絡,以層出不窮的手段作為障眼法,不斷積攢點滴優勢,說不定吳霜降真要在這裡鬼打牆,被剝皮抽筋一般,消磨道行極多。


  難怪先前那條隱匿在鏡光當中的水蛟,會偽裝成姜尚真的一縷劍光。被吳霜降察覺到異象后,水蛟試圖咬破法袍未果,不然若是真被它汲取了哪怕一粒血珠子,估計「鸛雀樓」內的那位閣中帝子,形象就要清晰許多,更接近吳霜降本人的真相。浩然天下的這三個年輕人,無所不用其極,想是真敢想,做是更敢做。


  半個綉虎,一個在桐葉洲挽狂瀾於既倒的玉圭宗宗主,一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名不虛傳。


  自己出名要趁早,揍別人更要趕早。


  修行路上,見到那些有出息又順眼的後生,當前輩的,不要吝嗇那點唾沫,趕緊指點幾句,以後喝酒就不愁了。


  玄都觀孫道人喜歡胡說八道不假,可還是說過幾句金玉良言的。


  吳霜降甚至沒有擅自走入閣樓中,哪怕只是自己的心境虛相,吳霜降一樣沒有託大行事。


  崔東山一直沒有真正出力,更多是陳平安和姜尚真在出手,原來是在偷偷謀划此事。


  收起心神芥子,吳霜降轉頭望去,遙遙天幕盡頭,出現了一條金色細線。


  吳霜降抬起手中太白仿劍,腳下荷葉一個傾斜。一道劍光轉瞬即至,直接將吳霜降的整個星宿天地,從中劈開,一斬為二!連吳霜降手中那把仿劍都一併被斬斷。


  那道劍光就在吳霜降身側一閃而逝,一身法袍獵獵作響,竟然出現了一陣陣細微的扯破絲帛聲響。吳霜降一抖手腕,手中太白仿劍重新恢復完整。


  是寧姚出劍了。


  她在極遠處的一劍橫掃,再將小天地橫切而開。


  寧姚第二劍,極遠處的一絲劍光,等到星宿天地之內,就是一條嘆為觀止的劍氣星河。


  吳霜降縮地成寸,早有預料,堪堪躲過了那道鋒芒無比的劍光,可是兩位背劍男女卻已經被劍光炸爛。


  吳霜降改變主意,暫時收起了「寧姚」和「陳平安」兩位劍侍傀儡的殘餘氣韻,收入袖中,親自駕馭那四把仿造仙劍。


  瞥了眼太白仿劍,吳霜降搖搖頭,依舊未能凝聚那把天真的精粹劍意。


  事實上先前姜尚真通知山主夫人,最好少出劍,小心被那傢伙竊取劍意。寧姚只回了一句話:「不用擔心。」


  趁著吳霜降那座星宿天地即將崩碎之際,姜尚真現身,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沉聲道:「保重。」


  有媳婦當然是好事,可是有這麼個媳婦,最少你陳平安這輩子就別想喝花酒了。


  姜尚真同時以心聲言語道:「如何?距離井中月還差多少?」


  陳平安咧咧嘴:「還有些差距。」


  架不能白打。陳平安除了做正事,與崔東山和姜尚真按部就班,其實也在用吳霜降的那座小天地,當作類似斬龍台的磨劍石,用來細密砥礪井中月的劍鋒。


  姜尚真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想殺個十四境,沒點代價怎麼行。」


  兩道劍光一閃而至,姜尚真與陳平安同時在原地消失。


  不料陳平安發現自己身邊跟隨了一張繪玉斧的符籙,太白、萬法兩把仿劍,如影隨形。這道符籙,應該就是先前那斫桂人的巨斧所化,殺力一般,但是最大的麻煩,就是陰魂不散。陳平安以心聲與姜尚真說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來會一會這兩把仙劍。」


  機會難得,順便連武夫體魄一併砥礪了。能找補回來一點是一點。


  三人在落魄山上,其實就掂量過後果的輕重了。


  必須付出的代價,可能是陳平安失去某把本命飛劍,或者是籠中雀,或者是井中月。可能是姜尚真的一截柳葉飛劍,品秩跌境。可能是崔東山失去一副仙人境的遺蛻皮囊。


  甚至更多,比如陳平安從武夫止境,跌境。


  又或者,必須有人付出更大的代價。


  落魄山上,陳平安最終訂立了一條規矩,無論是誰被其餘兩人所救,那麼這個人必須要有覺悟,假如三人聯手都註定改變不了那個最大的萬一,那就讓此人來與劍術裴旻這樣的生死大敵換命,以保證其餘兩人的大道修行,不至於徹底斷絕。崔東山和姜尚真,對此當時都無異議。


  吳霜降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好似拈起一根琴弦,天地間響起一記無弦之音。身後一尊天人相,如同陰神出竅遠遊,手持道藏、天真兩把仿劍,一劍斬去,還禮寧姚。


  剛剛躲過太白、萬法兩道劍光的陳平安,被一道毫無徵兆的天雷給劈中,下一刻,陳平安雙手攥住兩把仿劍的劍尖,身形倒滑出去千百丈,劍光綻放,雙手血肉模糊,劍氣激蕩,整張臉龐都被割裂出細密劍痕,不得不眯起眼,不敢正視那些劍光。陳平安倒退之勢依舊不能減緩半點,劍尖緩緩從掌心處刺出。


  吳霜降再次撥動那架無弦更無形的古琴:「小子真能藏拙,有這武夫體魄,還需要抖摟什麼玉璞法相。」


  陳平安一邊攥緊兩把仿劍的劍尖,一邊只能任由無弦之音引發的天雷劈砸在身。


  吳霜降雙指彎曲,扯起一根弦,輕輕鬆開手指,陳平安就像被一棍橫掃在腹部,整個人不得不彎曲起來,雙手隨之向前一滑,兩把仿劍的劍尖已經近在眼前。


  一尊十四境天人合一法相,畢竟不是手持真正的仙劍,與那飛升境劍修寧姚的問劍相比,已經落了下風。


  吳霜降笑道:「花開。」


  背後那尊天人相瞬間變幻出千百法相,懸停各處,各持雙劍,一場問劍,劍氣如瀑,向那一人一劍的寧姚洶湧傾瀉。


  吳霜降一手掐訣,其實一直在心算不停。驀然間,吳霜降竟是不小心扯斷了一根弦,吳霜降抬起手,手指滲出一滴鮮血。吳霜降神色凝重起來,只是心弦大震,以吳霜降的推衍之術,竟然依舊無跡可尋。


  一直好似作壁上觀的白衣少年,蹲在一處閣樓內,並未真正與那吳霜降交手,竟是比陳平安和姜尚真都要慘了,七竅流血,罵罵咧咧。他身前獃獃站立著一個瓷人「吳霜降」,在此人四周,崔東山精心布陣,為它打造了一座風水極佳、好到不能再好的陣法,什麼格龍之術、開三山立向、來去歸堂水,什麼天星地盤、順逆山家四十八局、佛家六度法門、道家周天大醮、再生五行吉凶兩百四十四局……全部都給這位吳大宮主、吳老神仙用上了。


  就只是星宿圖、搜山陣和閣中帝子吳霜降的天地人三才陣?開什麼玩笑?你吳霜降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十四境了,也太小看崔大爺與我家先生以及周首席的腦子了。


  先前崔東山和姜尚真,在籠中雀和柳蔭地之外,依舊需要法寶落如雨,圖什麼?是三才陣之上,疊加五行陣,更是再在五行陣之上,疊加七星陣。


  相對淺顯易察覺的一座三才陣,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


  五行之金,陳平安的籠中雀。水,崔東山的古蜀大澤。木,姜尚真的柳蔭地。火,是崔東山親自布陣的一大片火山群,陣法名為老君煉丹爐。土,以一把井中月、姜尚真一截柳葉作為掩藏術的五嶽真形圖。


  三才五行七星,陣陣重疊,加上輔弼雙隱的兩座隱蔽陣法,就是七星之外的完整七現雙隱。


  北斗注死!


  其中至為關鍵的,就是崔東山拼了命打造的這具瓷人「吳霜降」!

  崔東山顧不得滿臉血跡,五指如鉤,一把按住那瓷人「吳霜降」的頭顱:「給老子稀碎!」


  崔東山死死按住那顆頭顱,一點一點,瓷人出現大道崩壞跡象,崔東山一副古蜀蛟龍的仙人遺蛻,竟然隨之出現無數道裂縫。當瓷人一個驀然崩碎,崔東山倒飛出去,後仰倒地,倒在血泊中。


  與此同時,眾多小天地,層層重疊,合而為一。


  四把仙劍仿劍,一尊天人相,都被迫退回吳霜降身邊。


  這才是真正的大道磨蟻,碾壓一位十四境,所有小天地,加上吳霜降,都小如一粒芥子。


  陳平安,身穿一襲鮮紅法袍,承載無數大妖真名的十境武夫體魄,身形徹底佝僂,當他不再刻意挺直脊樑,終於在從劍氣長城返鄉之後,第一次完全顯露十境氣盛境,伸手握住長劍夜遊。


  容我先行。


  以少年時劍開穗山一劍,加神人擂鼓式,能遞幾劍是幾劍。


  化虹而去,劍仙風采。


  姜尚真與寧姚分別站在一方。


  一襲青衫長褂、腳踩布鞋的仙人境劍修,身前懸停有完整一片柳葉,如鯨吞一般,將姜尚真一身靈氣徹底汲取一空,不惜涸澤而漁,不惜讓本命飛劍跌境,甚至就此折斷。


  寧姚仗劍懸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處,輕輕一抹,手中仙劍天真,直到這一刻,如獲大赦,才真正躋身巔峰劍境。


  陳平安二十一劍合一,劍斬十四境吳霜降真身與天人相。


  姜尚真飛劍斬落陰神頭顱。


  寧姚一劍斬盡吳霜降魂魄。


  天清地明。


  四人重返夜航船條目城。


  崔東山搖搖晃晃站在客棧門口,姜尚真雙鬢雪白,寧姚一手仗劍,一手攙扶陳平安。


  崔東山吐出一口血水,罵了句娘,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合道人和!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笑道:「得嘞,還得再來一次。」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望向客棧大門那邊,走出一個一手托茶盞、一手持杯蓋的吳霜降。毫髮無損的十四境,就那麼斜靠大門,滿臉笑意望向四人,緩緩道:「既然真能殺十四境,那就有資格與我做筆買賣了。」


  陳平安站直身體后,先拉住寧姚,再擺擺手,示意姜尚真和崔東山都不用著急。


  吳霜降手拈杯蓋,輕輕磕碰一下,再起小天地,徹底隔絕夜航船的窺探。


  陳平安問道:「是她?」


  吳霜降微笑點頭,看著這個年輕人,再看了眼他身邊的女子,說道:「很少有你們這樣的眷侶了,好好珍惜。」


  陳平安疑惑道:「你就沒半點大道折損?」


  崔東山沉思不語,雙手藏袖。


  吳霜降笑著不說話。


  吳霜降的合道十四境,大道所在,其實宗旨就一句話,有情人終成眷屬;合道所在,就是那個真名叫「天然」的化外天魔,她是他的道侶,是他的心上人。


  至於大道折損,當然會有,不過是在他那位道侶身上。但是沒有關係,有他在,她想要什麼,他都可以給。


  陳平安問道:「圖什麼?」


  吳霜降笑了笑,仰頭望向天幕,然後收起視線,笑容越發和煦:「我可不覺得有什麼真無敵。至於這裡邊愛恨情仇什麼的,老皇曆了,我們不如……坐下慢慢聊?」


  陳平安點點頭。


  一行去了陳平安的屋子。


  吳霜降獨自坐在靠窗位置,陳平安和寧姚坐在一條長凳上,姜尚真落座后,崔東山站在他身邊,一邊幫著姜尚真揉肩敲背,一邊心酸道:「辛苦周首席了,這白頭髮長得跟雨後春筍差不多,看得我心疼。」


  姜尚真伸出手指抵住鬢角,笑容燦爛道:「崔老弟你這就不懂了,這就叫男人味,曉不得?知不道?」


  吳霜降看著這些……年輕人,笑道:「我這輩子遇到過很多意外,但是幾乎沒有身陷萬一。你們幾個,很可以。不過如果沒有寧姚在場,你們三個,現在就不是這個下場了。」


  陳平安問道:「是要有一場生死大戰?而且必須保證有人護住你的道侶?」


  吳霜降點頭道:「就是那個道老二,我與他有一樁死仇。在青冥天下,這位所謂的真無敵,可以斬我再斬天然,所以當年她離開歲除宮,是我與那玄都觀道人所做的第一筆買賣,今天與你,是第二筆。不然她那麼笨,哪裡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你小子如果見著了我,就將她雙手奉上,就很不對我的胃口了。她身在浩然天下,又有你護著,我就比較放心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吳霜降突然說了句奇怪言語:「陳平安,不獨獨是你,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座書簡湖。」


  吳霜降抬起手中那隻鷓鴣斑的古拙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陳平安,微笑道:「隱官大人只管開價,先說來聽聽,不用擔心會被我覺得是獅子大開口。吳某人與道侶,就是兩條命了,怎麼漫天要價都不為過。」


  崔東山嗤笑道:「強買強賣,不是高人做派吧?」


  吳霜降點頭道:「是有這麼個嫌疑,只不過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講究什麼神仙氣度了。」


  姜尚真感嘆道:「真是坦誠。吳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吳霜降微笑道:「都被你們幾個砍死過一次,多挨幾句怪話,問題不大。」


  大道之爭,絕對是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姜尚真給氣得不輕,就想要起身道理幾句,崔東山雙手按住他的肩頭,使勁按回去,埋怨道:「嗎呢嗎呢,打又打不過,省點力氣,等會兒如果談不攏,與吳老神仙磕頭求饒的重任,還得交給你這位首席供奉呢。」


  陳平安落座后就取出了一隻瓷瓶,往雙手塗抹了楊家藥鋪秘制的膏藥,包紮嫻熟,再拈出幾張白骨生肉符,最後雙手籠袖,這才說道:「有請前輩翻一翻老皇曆,聽過之後,晚輩再做決定。」


  吳霜降看著這個始終氣定神閑的年輕人,笑問道:「你最後那一劍,怎麼斬出的?」


  若是換成寧姚遞出那一劍,吳霜降並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手持半仙兵品秩的長劍,竟是能夠直接斬開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陳平安說道:「談不上什麼上乘劍招,就是一躍往前,出劍亂砍,不過運轉之法,來自劍氣長城的劍氣十八停,又加了點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


  在學什麼就是什麼的吳霜降這邊,刻意藏掖,意義不大,既然如此,還不如乾脆坦誠幾分。


  吳霜降笑著點頭,抬手雙指併攏,輕輕一抹,桌上出現了十八粒芥子劍氣,並非直線,懸停位置,剛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氣府,相互間串聯成線,劍光稍稍綻放,桌如大地,劍氣如星辰,吳霜降就像憑空造就一條袖珍星河。吳霜降另外一隻手驀然握拳,緩緩推出,搖搖頭,像是不太滿意,數次變換細微軌跡,最終遞出一拳,渾然天成,劍氣縝密銜接之後,便是一把懸停長劍,或者說是完整十八拳疊加。


  吳霜降手腕一擰,將這一幅既是劍譜又是拳譜的「畫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神色,點頭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純粹武夫,學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吳霜降略作思量,從袖中拈出一張青色符籙,輕輕一推,使其飄向陳平安:「就當是歲除宮一份小小補償。」


  陳平安搖頭說道:「無功不受祿,前輩憑本事偷學的劍法拳意,晚輩捏著鼻子認了就是。」


  吳霜降微笑道:「是一張太清輕身符,又名白日舉形寶籙,被青冥道官稱為上屍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脫胎於道祖親制的那張太玄清生符。與先前月宮玉斧符,都是當之無愧的大符。」


  陳平安聞言無動於衷,依舊婉拒了。


  這張太清輕身符,若是今天最終一樁買賣談成了,陳平安別說一張,就算吳霜降給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猶豫,來者不拒。但是吳霜降此人性情難測,天曉得他會不會說翻臉就翻臉,若是在一張符籙上動了手腳,然後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麼。


  見那年輕隱官不識抬舉,吳霜降並不惱火,卻也沒有收回那張符籙,任其輕輕飄落在陳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東山站在姜尚真身後,踮起腳尖,使勁看著桌上那張寶光流轉的珍稀符籙,畫符之法可以偷學幾分,符紙卻極其難得。那符紙材質,極好極貴,價值連城不說,主要還是有價無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仙人,專門用來請神降真的好東西。


  吳霜降轉頭望向那個雙鬢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是同道中人。」 雙方心儀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絕色。


  姜尚真抬手抱拳,輕輕搖晃,嬉皮笑臉道:「過獎過獎。」


  屋內當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吳霜降背窗朝門,酒桌上面朝大門為尊。


  陳平安一行當中,在吳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后,陳平安雖然境界最低,同時還受傷不輕,僅次於一身遺蛻崩碎的崔東山,卻還是坐在了吳霜降左手邊的長凳上,距離吳霜降最近。


  寧姚好像護道一般,選擇坐在陳平安一旁。


  姜尚真搶先坐在了吳霜降右邊,如此一來,就將吳霜降對面的座位,讓給了受傷最重的白衣少年,距離吳霜降最遠。只是崔東山卻沒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後。


  除了吳霜降這個外人,屋內一桌四人,其實都在為旁人考慮。


  落魄山,好風氣。年紀輕輕的神仙道侶之間,先生與學生之間,宗主與供奉之間,竟然無一例外,都可以託付生死。


  天然跟在這些人身邊,最是合適不過。


  吳霜降現身之時,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完全沒有半點要坐下商量的意思,為的就是驗證,陳平安對於一樁買賣,一個約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陳平安到底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來踐約。


  「一張酒桌上,什麼最稀罕?」吳霜降自問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礙眼。」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吳霜降朝屋門那邊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離開一趟,讓你的弟子和那個小水怪都放心了,咱們再聊生意的事。不然你也很難真正心安。」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寧姚屋子那邊,告訴裴錢沒事了,只是讓裴錢不著急喊醒那個呼呼大睡的小米粒。發現裴錢還是憂心不已,陳平安雙指彎曲做敲栗暴狀,裴錢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陳平安腳步緩慢,走在廊道中,那個真名「天然」的白髮童子已經不知所終,肯定是被吳霜降藏匿起來了。


  吳霜降微微一笑,對此洞若觀火,轉頭與那姜尚真說道:「難怪你捨得下血本,賭術和賭運都好到沒邊了。」


  姜尚真拎了一壺自家雲窟福地釀造的月色酒,正在抬頭豪飲,擦了擦嘴角,笑道:「吳老神仙境界高,說啥就是啥。」


  等到陳平安回了這邊落座,吳霜降就將手中茶盞輕輕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上如水花雲紋瞬間鋪散開來,剎那之間,陳平安一行就置身於一座鸛雀樓的頂樓,唯有四根廊柱支撐藻井琉璃頂,再無門窗遮掩視野。陳平安身前,依舊懸停有那張青色符籙。姜尚真憑欄而立,雙指拈酒壺,輕輕搖晃,月色與酒氣一同被晃蕩而出,消散於天地間。崔東山一躍而起,站在欄杆上,兩隻雪白大袖被天風吹拂,緩緩飄蕩。


  吳霜降緩緩走到另外一邊的白玉闌干旁,檐下懸有一串走馬,風吹而動,叮叮咚咚,搖曳出陣陣金色光線,細聽之下,竟是女子歌聲,婉約清麗。


  吳霜降收起茶盞,雙手負后,眺望遠方,指了指一處山嶽,亭台樓閣,宮闕殿觀,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從山腳到山巔,總計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躋身洞府境的時候,就有過一個想法,以後如果由我來當歲除宮的宮主,歲除宮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師堂嫡傳,分別佔據其一,個個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難尋,錢好掙,人心卻似流水,好些個資質極好的宗門修士,總是管不住心思,嫌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過客。」


  吳霜降笑了起來:「歲除宮被人說是個少年窟,我就笑納了。剛好拿來提醒歲除宮修士,少年意氣最可貴,不要被世道消磨殆盡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點懈怠,故而常欠讀書債。山上偶爾無事,焚香閑看玉溪詩,吳霜降每次下山殺人前,就要翻那蘇子詞來助興。


  陳平安突然問道:「倒懸山鸛雀客棧的掌柜,真名叫什麼?」


  吳霜降說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會不開心。至於在我歲除宮金玉譜牒上邊,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個『落』字。」


  陳平安內心震動不已,壓低嗓音,問了一個看似十分多餘的問題:「起起落落的『落』?」


  吳霜降笑著點頭:「小白其實也在夜航船上,不過不在條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邊遊盪,多半是要找那個長臉漢的麻煩。所以你當時拒絕小白的提議,是很明智的選擇,不然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動干戈了,對飛升城的劍修,未必全是壞事,說不定還能在百年之內,勢如破竹,以一城之力,對抗三教勢力,還不落下風。只是如此一來,避暑行宮那些穩紮穩打的長遠布局,一份幫助飛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業,恐怕就要功虧一簣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以至於一個沒忍住,當著寧姚的面,拿出一壺酒,痛飲一口壓壓驚。


  當時拒絕那個客棧掌柜的提議,其實陳平安還真沒有多想,只是單純不希望飛升城那邊橫生枝節,風險既是機遇,機遇也會是風險,這個道理實在再簡單不過了。一個在倒懸山隱忍數百年的年輕掌柜,還是那歲除宮的守歲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陳平安信不過。


  寧姚有所猜測,不過不敢確定,就以眼神詢問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無奈道:「就是那個人。」


  隨便翻檢記憶,往事歷歷在目,開在倒懸山一條小巷盡頭的小客棧,陳平安清楚記得每次去那邊落腳,見著那個站在櫃檯後邊的年輕人,好像都是一副「慵懶」模樣,而年輕掌柜每次與陳平安言語,都滿臉笑意,十分地和氣生財。


  吳霜降一語道破天機:「小白當年其實看你很順眼,就順手幫你『掩蓋』了一份武運氣象,兩兩疊加,所以在黃粱福地那邊,才會直接嚇傻那隻黃雀。放心,此事沒什麼算計,純粹是小白覺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錢也掙不著幾個,日子過得太過無聊了。後來你當了隱官,小白還是很欣慰的,在我這邊,說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當年讓自己落腳鸛雀客棧,是不是她早有察覺?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廟,有那武廟十哲陪祀。可哪怕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對此也多有非議,對於副祀之人,就有異議,對於武廟十哲的最少半數人選,更有異議,覺得根本不該選入其中。之後陪祀不斷被增添為七十二名將,分成殿上十人及兩廡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讓後世不少人都不以為然,各執己見,吵得厲害。尤其在這期間還有過一樁公案,中土文廟那邊不斷有儒家聖賢建言,提出理當「取功業無瑕者」,這就使得不少戰功累累卻殺戮過重的名將,要麼被降低神位,要麼直接被除去神位。武廟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被從主殿搬出,移至兩廡之一。


  原本此人連陪祀兩廡的資格都要失去,最後傳聞還是文廟有兩人聯袂撒潑打滾,才否決了那個提議,取了個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兩廡,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


  這依舊讓後世兵家修士大為打抱不平,說文廟篩選出來的那些所謂名將,謀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七十二人當中,最少半數給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數中,又有半數給那人牽馬都不配。


  什麼鸛雀客棧掌柜,什麼歲除宮守歲人,什麼青冥天下的小白,什麼白落。


  是那白起!


  至於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吳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只有天曉得了。陳平安都不願意多問一句。


  吳霜降說道:「很多作繭自縛,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是在對先前那場廝殺,蓋棺定論。


  一座座小天地層層疊疊,能夠斬殺他吳霜降,卻也能夠讓吳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為,根本不用擔心一身合道氣象,被文廟感知。


  吳霜降繼續說道:「你們應該很清楚,最後我沒有選擇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沒有還手之力,不然除開寧姚,你們各自的大道折損,就遠遠不是這麼點了。」


  陳平安說道:「『這麼點』?」


  一截太白劍尖已經與夜遊劍身幾近脫離,想要重新煉製如初,耗費光陰不說,說不定還要陳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銀山;陳平安一身傷勢,需要使用楊家藥鋪藥膏。這些都不去說,姜尚真的飛劍品秩已經跌了境,崔東山更是連一副仙人遺蛻皮囊都沒了,這會兒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受傷極重,如果不是崔東山術法玄妙,換成一般仙人境的練氣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難說。


  吳霜降笑道:「這些都不用擔心,我知道輕重。」


  崔東山若是掙不脫這副皮囊枷鎖,還怎麼躋身飛升境?吳霜降敢斷言,作為半個綉虎的白衣少年,這些年其實一直在尋找一位劍修,必須是飛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過的,劍術極高的,比如與文聖一脈關係親近的阿良,同門的左右,讓對方出劍,打破牢籠。


  至於柳葉飛劍的跌境,當然損失極大,不過只要姜尚真躋身飛升境,兩事並一事,都會迎刃而解。


  只不過這些心知肚明之事,說出口就大煞風景,何況四人聯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劍斬十四境,這等壯舉,哪怕吳霜降正是被斬之人,他也覺得極有意思。


  百年千年之後,這些年輕人都已躋身飛升境,會不會有人提及此事,就要來上那麼一句:歲除宮曾經有人名叫吳霜降,一人力戰陳平安、寧姚、姜尚真、崔東山。


  壯哉。


  吳霜降大笑一聲,破例取出一壺酒水,痛飲一口,開始娓娓道來一些老皇曆:「歲除宮有了我之後,大不一樣,不到百年光陰就崛起了,要知道我才是金丹境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座宗門的賬房先生財神爺了,等到躋身了元嬰,又兼了掌律一職,當然,這與歲除宮當時只是個二流山頭,關係不小。你們應該翻過秘檔記錄,一個金丹符籙修士,捉對廝殺過程中,斬殺一個元嬰劍修,以及元嬰之時,擊殺過兩個玉璞境,非是我自誇,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謹慎,修行路上的一些個意外,看似兇險,其實都不算什麼,但我是如此,並不意味著身邊人也是如此,所以有個女子,她在下山歷練過程中,誤殺了兩個練氣士,兩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員,廝殺過程中,還殃及無辜凡俗十數人,這筆賬就算在她頭上了,這其實不算過分。所以我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幫著她四處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經被我擺平,幕後設局之人,都被我順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吳霜降的山上道侶,在歲除宮,她是一個修行資質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這是一個山上修士設置的局,當然是針對吳霜降,一個姿色平平、修行資質更不算太好的女子,還不值得幕後之人如此興師動眾。


  牽一髮而動全身,最終吳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無敵余斗。連那些幕後布局之人,都覺得是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個時候的吳霜降,才是一個元嬰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終給了吳霜降一個選擇:要麼去敲天鼓,再被他余鬥打死;要麼交出那個女子,按照道律,女子魂飛魄散,你吳霜降只需袖手旁觀,就可以不用死。


  吳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題外話:「咱們那位三掌教閑來無事,也為他的小師弟設置了一個差不多的問心局,只是在道心細微處,始終沒有讓他這位小師兄滿意。不然那少年,當時就可以得到一樁仙緣,能夠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帶水,比你勝出一籌,然後再與你做同樣事,看似自找麻煩,做些多餘事,陸沉就願意高看他一眼了。」


  陳平安說道:「是那個道號山青的?」同樣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吳霜降笑著拎起酒壺,指了指陳平安身邊的女子。


  寧姚直到這一刻,才隨口說了句:「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幾劍,躲去閉關了幾年。」


  一直豎起耳朵的姜尚真,偷聽至此,立即小聲重複兩字:「保重,保重。」


  吳霜降斜靠欄杆,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飲酒,眯眼望向遠方歲除宮的一處處山水形勝,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被視為青冥天下最有儒家聖賢氣象的道門修士,並且還曾經有望煉出一兩個本命字,因為我堅信世間所有事,是非分明,對錯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舊在,人已是過客。所以吳霜降之前才會說那句,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書簡湖。


  可能姜尚真的那座書簡湖,會有個蘅蕪一般的柔弱女子,亭亭玉立,年復一年徘徊不去。


  可能神篆峰的那座祖師堂,從曾經的鬧哄哄,變得空無一人,再無一句罵聲,也無人摔椅子。


  可能崔東山的心中書簡湖,會有個囊中羞澀的教書先生,空有一肚子學問,依然餓著肚子,帶著初次相逢的少年,一起走過雞鳴犬吠、炊煙裊裊的小街陋巷。


  可能昔年學塾,有個意氣風發的年輕讀書人,前一刻還在代師授業,轉眼過後,座下幾個聽課之人,都已遠去,再不回頭。


  可能一位遠遊還鄉的南婆娑洲老劍仙,在泥瓶巷曹家祖宅內,回頭望去,彷彿看到了個手持掃帚的婦人。在那大雨天的家中,那處四水歸堂的小天井,就是一處書簡湖,直教一位活了千百年、早已鐵石心腸的老劍仙,回首時也要視線模糊,輕聲呢喃,娘親,傻娘親唉。


  可能一位孤零零的賬房先生,在湖邊掬水洗臉。可能更早時候的某個少年,在遠遊路上的一張酒桌上,說自己年紀太小。


  可能一位隨城遠遊、好似天上月的女子,滿臉淚水,看著那座城頭上,一個連臉龐、身形都已失去的心上人,依舊好似有那笑顏,使勁與她揮手告別,好讓那個明明境界更高、劍術更高的女子,千萬不要擔心,更不要愧疚。


  一樓寂然,各有心思。


  先前對峙雙方,看似從生死相向,變成了談笑風生,甚至有望做成買賣,締結盟約,可其實依舊劍拔弩張,暗流涌動,雙方隨時都要繼續分生死,都不需要什麼一言不合,不用誰怒目相視,就會死人。


  吳霜降收起些許思緒,指了指那張青色符籙,與陳平安說道:「我的十四境合道人和,只要我和道侶天然,不同時被殺,兩人就都不死。至於其中大道折損是多少,以及我的境界恢復之法,涉及大道根本,就不與你明說了。關於今天一場切磋,你們幾人的折損,我自會一一補償,比如這張上屍解符,除了能夠讓一位無望上五境、命不久矣的地仙,轉為鬼仙之姿,還能夠躋身玉璞境,此後是否塑造金身,轉去擔任山水神靈,從斷頭路改道,換路繼續登高,都可隨意。而且此符貴重,還在於符紙材質本身。這是對你體魄受傷的補償。」


  陳平安這才招手將那張符籙收入袖中。


  吳霜降繼續道:「姜尚真與崔先生,之所以能夠突兀現身,都是因為祭出了那張三山符吧?畫符之法,並無問題,可惜還是那個問題,符籙材質太差了,承載不起太多道意,所以三山遠遊對你們三人的神魂裨益,實在太小。」


  吳霜降又取出四張在那白玉京都不易見到的降真青綠籙,輕輕揮袖,丟給姜尚真和崔東山。


  在浩然天下,所有白玉京三脈下宗,例如寶瓶洲的神誥宗,桐葉洲的太平山,每次有人躋身天君,都會燃燒此符,請下各自尊奉的三位掌教祖師。其珍貴程度,可見一斑。


  吳霜降瞥見那陳平安的臉色,笑道:「就這麼多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騙鬼呢?如此摳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不多。


  「我身上真就只有這五張,不過歲除宮祖師堂裡邊還有三張,不如你隨我一起去拿?」吳霜降微微一笑,看破陳平安的心思,打趣道,「反正你與孫道長也是忘年交,說不定咱們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見了你,還要與你敘舊幾分。早些年一起遠遊玄都觀,他一路嘮叨,說了不少你的事。有這麼兩位朋友,別說是我那歲除宮,在青冥天下哪裡逛不得?」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還好吧?」


  吳霜降點頭道:「很是活蹦亂跳。」


  吳霜降好像想起一事,抖了抖雙袖,瞬間又有兩寶現世,一把劍鞘,以及那根「行氣銘」綠竹杖,再次丟給姜尚真和崔東山:「劍鞘是由斬龍台煉化而成,又是一座符陣,我已經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正好可以溫養那一截柳葉,就當是預祝姜宗主躋身飛升境了。這根行山杖,就送給崔先生當見面禮了。其中諸般妙用,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


  姜尚真握住劍鞘,崔東山接過綠竹杖,兩人相視一笑,早先真要宰了吳霜降,咱哥倆豈不是發了?從此闊氣得無法無天!


  吳霜降再對寧姚說道:「回鄉之後,我會降下一道法旨給第五座天下的門內弟子,讓他們為飛升城效力一次,不惜生死。」


  畢竟是那少年窟,這樣的盟友,看遍天下,絕無僅有。


  寧姚道了一聲謝。


  吳霜降說道:「天然在劍氣長城,在你心境中做客一場,先後遇到三人,其中第一個,就是與我做買賣的人。換成別人,帶不走天然,即便帶走,也落了太多痕迹。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他看到天然,說要與她切磋道法,她當然會被嚇個半死,她從來就膽子小。」


  陳平安點頭道:「是孫道長的師弟。」


  五行之木宅,中年道人的神像,是大玄都觀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而陳平安的五嶽山根,是煉化道觀青磚而成,其中蘊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根腳。


  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遠遊客,是大玄都觀觀主孫懷中的師弟,也是那位「千古一人」宋茅廬的師父。


  「好像她還遇到了一個暮氣沉沉的人,穿草鞋,懸柴刀,一直在行走四方。」吳霜降驀然變出一把拂塵,拂塵畫圓相,再單手豎拳,笑道:「取經只是空廢草鞋,不知你在尋個什麼?」


  陳平安微微訝異,仍是直截了當說道:「不就是尋個安身立命處,何況走路何處不廢草鞋。」


  吳霜降向陳平安遞過拂塵,笑道:「我在家鄉,曾經與陸沉一起遍參尊宿,不過只能算是略通佛法。希望你小子以後誠心學禪,不要逃禪。」


  陳平安接過拂塵后,竟是直接一個肩頭歪斜,差點沒能接住那把在吳霜降手中輕飄飄的拂塵。


  吳霜降突然問道:「佛陀十大弟子,各有第一。請問密行第一的羅睺羅尊者以何為第一?」


  陳平安沒有刻意打機鋒,如實答道:「當年第一次在書上看到這樁佛門公案,其實也不知那位僧人為何要答『不知道』。後來與一位崖間僧人詢問過後,才知道答案。」


  既然是密行,旁人聽此問,如何能夠回答?當然是不知道。


  書上將道理說破了,好像很簡單。只可惜人生各有癥結,太難知道一個自己不知道了。


  吳霜降又接連問:「如何是無縫塔,如何是塔中人?如何是打葛藤去也,如何是只履西歸意?如何奪境又如何奪人?為何老僧驀一喝,獨有僧人驚倒,便是所謂俊家子了?為何要歌馬駒?為何要低聲低聲,為何又要掩口不言?為何要捏拳豎指,棒喝交馳?如何是本來面目?為何豎杖有定亂劍,放杖就無白澤圖?且作么殺人刀活人劍,怎麼參?為何把斷要津第一句,是官不容針,私通車馬?何謂三玄三要?如何坐斷天下老和尚舌頭?如何是向上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還是如實答道:「書上都有記載,我如果只是背誦照搬,這些問題,我能說出三百餘個答案。」


  遠遊路上,讀書不停,光是一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陳平安就一一記住,彙集整理了將近百餘個答案。


  比如一百個公案,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個,都不敢說自己知道。可有人只知道三兩個,就已經覺得自己都知道了。


  但是世事就有趣在,知道公案多寡,其實根本不重要,甚至道理多寡,亦非關鍵,反而在於能否真正嚼爛三兩個道理。


  這大概就是為何夜航船會有一座無用城了。


  吳霜降最後笑問道:「那麼如何是落魄境?如何是落魄家風?身在自家山中,你這總該曉得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腳走路,同時縫補草鞋。自己穿鞋,也願意送給路人,旁人不願意收,我們也不強求,畢竟真要計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吳霜降搖搖頭,似乎很不滿意:「先?意思全無矣,虧得我方才還擔心你會逃禪。」


  寧姚單手托腮拄欄杆,她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陳平安。沒覺得他在與吳霜降的這場問答當中,落了下風。這個吳霜降這麼大歲數了,陳平安怎麼比?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這「少年窟」歲除宮周邊,大好河山,風景壯闊,看得讓人唏噓不已:「光陰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欄杆上,點頭道:「更何況少年乘白駒過隙,不覺白頭。」


  吳霜降笑問道:「我現在只好奇一事,你為何對佛門天然親近?」


  陳平安說道:「家鄉小鎮,有四塊牌坊匾額,小時候聽人說了內容,覺得只有『莫向外求』這一個道理,聽得懂,勉強做得到,做到了還有用。」


  吳霜降笑了笑,運轉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陳平安離開鸛雀樓,來到了山巔的歲除宮祖師堂外。


  這是吳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肅穆神色,取出一張符籙,正色說道:「如果萬一,連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護住天然,被同時劍斬兩人,那你就對她使用此符。」


  陳平安點點頭:「我答應了。」


  吳霜降疑惑道:「你就不問我,為何不擔心你將此符用在別人身上?」


  正是那張道祖親制的太玄清生符。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別人做不得,前輩可以放心。」


  吳霜降笑著點頭,讓陳平安收好那張符籙:「你願意攬下這麼個大麻煩,看來你對那白玉京仙人的怨念,一樣不小啊。」


  陳平安說道:「白玉京裡邊,其實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輩。」


  吳霜降雙手負后,看著山外的雲捲雲舒,然後指向鸛雀樓附近一處江心大石:「那邊的歇龍石,以後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還有本事返鄉,可以搬走。」


  陳平安看了眼那歇龍石,眼角餘光順便瞥了眼鸛雀樓。


  吳霜降嘖嘖稱奇道:「陸沉沒說錯,果然像我,賊不走空。」


  吳霜降突然說道:「小白在長平亭那邊,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開心,然後約好了去揍一個叫高錫的人,好像還要請一個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對你們浩然天下歷史知道得不多,這兩個人,有什麼來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浩然天下這邊,武廟人選,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篩選。高錫除了奉承君主,當然也跟風文廟了,與幾個同僚裁定武廟陪祀人選,最終只取功業始終無瑕者。梁周翰覺得此事不妥,覺得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聖賢,覺得太過苛求古人,似非允當。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論了,可惜沒有被當時的皇帝採納。」


  吳霜降點頭道:「指瑕人雄,誰當無累。確實是一個讀書人的平恕之言。」


  陳平安有些無奈,既然前輩都知道,還問個鎚子?

  吳霜降看了眼陳平安所背長劍,說道:「如果你放心,我就幫你煉化一二。我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還會解開天然那些禁制,到時候她的戰力,就不是一位尋常飛升境能夠媲美了。將來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可以暫借長劍給她。」


  山巔修士的廝殺,其實真正比拼之事,就兩件,術法或是飛劍的最高殺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這也是吳霜降為何要煉出四把仿劍的原因所在。而且吳霜降的壓箱底本事,還有幾件。


  陳平安抱拳致謝,一聲「前輩」,十分誠心。


  吳霜降問道:「所背長劍,名為?」


  陳平安說道:「夜遊。」


  吳霜降點頭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吳霜降笑問道:「那就回了?」


  陳平安沒有異議。


  小天地就此消散,眾人一起返回客棧屋內。


  陳平安與三人點點頭,示意沒事了。


  姜尚真問道:「正陽山那個婆姨,總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這麼讓她溜走吧?」


  崔東山笑道:「那就趕緊回去?」


  陳平安說道:「辛苦了。」


  結果一個首席供奉捶胸,一個得意學生頓足,不約而同,都是傷心狀。然後兩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為雙方心有靈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兩人就要拈出一張三山符,憑此重返那正陽山周邊一處僻靜山頭。


  陳平安咳嗽一聲,作為提醒。崔東山立即心領神會,可憐兮兮望向那位吳老神仙。


  姜尚真的畫符手段,十分鬼畫符,甚至還不如山主。而崔東山和陳平安,當下還真沒有太多心神氣力,來畫這三山符。


  吳霜降笑道:「那就有勞崔先生先繪製出心中三山?」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白衣少年沒個動靜,吳霜降就只是笑著不說話,重新取出茶盞,開始優哉游哉喝茶,你們仨都不急,我一個外人,急什麼?

  陳平安更是不動如山。


  筆呢?丹砂呢?符紙呢?好像一屋子全是窮光蛋,一樣都沒有。


  崔東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鬢角。


  姜還是老的辣。


  陳平安轉頭詢問寧姚要不要喝酒,寧姚說「好啊,挑一壺,不要再是那桂花釀了,換一種好了」。陳平安說「沒問題沒問題,只是酒水種類有點多,你別著急……」


  吳霜降笑呵呵道:「一條賊船,好個賊窩。」


  說完之後,吳霜降搖搖頭,略顯無奈地放下茶盞,拿出一支筆,一張符籙。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張青色符籙……看得陳平安瞪大眼睛,好傢夥,不愧是一位與孫道長聊得來的前輩!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張青色符籙,再取出一張尋常符紙,趕緊丟給崔東山。崔東山接過了先生賜下的珍貴符籙,然後起身彎腰低頭,伸出雙手,趕緊從吳老神仙手中畢恭畢敬地接過那支銘文為「生花」的仙家筆。


  在那黃紙符籙上邊,崔東山繪製出三山形貌,然後使勁甩動手中「生花」筆,好似那山下毛筆,蘸墨不夠,枯筆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趕緊屁顛屁顛為吳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筆。


  突然之間,三人幾乎同時愣在當場,崔東山看了眼手中毛筆,抬頭看了眼先生,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色符紙。


  吳霜降則取過那張黃紙材質的三山符,握著姜尚真遞來的毛筆,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無須我幫忙畫符了?」


  吳霜降抬起手,勾了勾:「兩張。」


  姜尚真和崔東山各自乖乖遞過去一張還沒焐熱的青色符紙,吳霜降將手中毛筆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東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筆,不承想吳霜降接過筆后,將桌上兩張青色符籙一併收入袖中,朝陳平安招招手。


  顯而易見,那張被陳平安落袋為安的符籙,也得還給他吳霜降。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這就過分了吧?」


  吳霜降說道:「誰境界高誰說了算,先前是誰說這句話來著?」


  姜尚真眼觀鼻鼻觀心。


  三人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搭進去一張青色符籙,準確說來好像是兩張。


  崔東山硬著頭皮說道:「先生,您那張還是留著吧,我和周首席還有一張呢。」


  姜尚真一拍額頭,結果挨了崔東山一肘。


  吳霜降笑了笑,擺擺手,重新取出兩張青色符籙,手持「生花」筆,微微凝神,便一氣呵成畫完兩張三山符,送給姜尚真和崔東山,最後還將那支「生花」筆丟給白衣少年,說道:「也預祝崔先生妙筆生花,多寫幾首不朽詩篇。」


  如何與人做買賣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禮又是一回事。


  陳平安感慨不已,學到了,學到了。


  崔東山和姜尚真各自拈符,就要離開夜航船,憑此重返寶瓶洲陸地。陳平安站起身,走到他們身邊,一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然後突然抱住姜尚真,輕輕以拳敲在姜尚真後背。


  與崔東山,與姜尚真,陳平安都沒什麼好多說的。


  姜尚真破天荒地有些神色尷尬,猶豫了一下,抱住陳平安。


  這輩子好像還沒抱過男人呢。


  哪怕是嫡長子姜蘅,當年襁褓中,好像都沒這待遇啊,他這當爹的,就從沒抱過。


  陳平安後退兩步,笑道:「都順風順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來。陳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壓低嗓音說道:「聽說這邊有座靈犀城,那女城主,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話,勞煩山主幫我捎句話,隨便說點什麼都成,山主說話最得體。」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臉色略顯為難,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這種事也會心虛?江湖路上,藏了幾個三百兩啊?」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謝。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那就……別捎話了?」


  吳霜降坐在那邊悠悠喝茶看熱鬧,覺得這個姜宗主,真是個妙人,投緣得很。


  崔東山趕緊幫忙轉移話題,說道:「先生,若是得閑去了那座聲色城,遇見個兩腿打擺子,提燈登梯寫榜書,最終嚇得一夜白髮的老先生,一定要幫學生與他說句,他的字,寫得真心不錯,不該讓後世子孫禁寫榜書的。」


  陳平安知道崔東山在說誰,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姜尚真拈起符籙,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話,走了走了。」


  崔東山取出那「行氣銘」綠竹杖,輕輕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學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書生,兩個身形一閃而逝。


  吳霜降轉頭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吳霜降轉過頭,起身道:「那就不耽誤你們聊天了?我還得去看著櫃檯。」


  陳平安問道:「前輩何時離開渡船,重返歲除宮?」


  吳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離開了夜航船,也會先走一趟蠻荒天下。」


  吳霜降離去后,陳平安和寧姚去了裴錢那邊的屋子,小米粒還在酣睡,裴錢在師父師娘落座后,輕輕晃了晃小米粒的腦袋,沒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皺眉,迷迷糊糊,拍開裴錢的手掌,看樣子還能再睡會兒,裴錢只得說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個蹦跳起身,使勁揉著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後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還有一臉壞笑的裴錢。黑衣小姑娘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裴錢果然沒騙人,一覺醒來,就瞧見所有人哩。


  寧姚對神色疲憊的陳平安說道:「你先睡會兒,我陪裴錢和小米粒聊會兒天。」


  陳平安點點頭,趴在桌上就熟睡過去。至於小米粒會不會說漏嘴什麼,實在是顧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棧門口那邊,依舊是年輕夥計面容的吳霜降,坐在板凳上,蹺起腿,閉上眼睛,搖頭晃腦,拉起了二胡,偶爾睜眼,笑意溫柔,斜眼望去,好像身邊有位懷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聲與二胡聲唱和,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陳平安很快就揉著眉心,清醒過來,實在是那二胡聲有些吵人。


  寧姚拉著裴錢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陳平安就刻意隔絕那二胡聲,脫了靴子去床上盤腿而坐,開始呼吸吐納,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陳平安這一覺醒來,發現已經是黃昏時分,所幸沒有了二胡聲響,陳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棧大堂那邊,發現寧姚三人都在那邊,而那個吳霜降正攤開一本書,不拉二胡了,開始當那說書先生了,寧姚三個嗑著瓜子,桌上還有一碟溪魚乾,當那捧場的聽眾。


  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聽了片刻,就開始冷汗直流。吳霜降說那書上有一個江湖女俠問那少俠,敢問公子姓甚名誰,不知何時才能再會?還有那山野偶遇的艷鬼狐魅,嫵媚笑問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聽到這裡,小米粒就皺著眉頭,問裴錢是啥個意思,耍是咋個耍,裴錢說不知道,寧姚斜眼看著某人,笑著說可以問當事人嘛。


  陳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氣,大步走去:「裴錢,小米粒,去整點花生毛豆拍黃瓜,我好跟吳大爺喝點。」


  「我又不喝酒。」吳霜降合上書,許多書頁都有折角,約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類的,都有提醒。


  吳霜降走了,去了門口那邊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遊記。陳平安落座后,如坐針氈,都不知道自己來這邊湊個鎚子的熱鬧。


  吳霜降笑著轉頭瞥了眼那張桌子。遙想當年,自己宗門,也曾是這般熱鬧。


  陳平安隨便找了個借口,來到大門這邊,與吳霜降一人一邊當門神。


  兩人都雙手籠袖,旁人看去,還真挺像。


  吳霜降輕聲說道:「如果我沒有算錯,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廟了,極有可能是以一種陰神遠遊出竅的姿態。到時候你會同時以雙重身份,站在一大幫的浩然天下山巔人物當中——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隱官。」


  陳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議如何處置蠻荒天下?」


  吳霜降點點頭,笑道:「不然還能是什麼?有點類似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沒有意外的話,你還會是年紀最輕的那個人。」


  至聖先師和禮聖,不知會不會現身,但肯定會有亞聖,文聖,文廟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勝,三大學宮祭酒,七十二書院山長,等等;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裴杯,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鍾夫人,皚皚洲劉聚寶,懷蔭,郁泮水,等等。


  可能還會有極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諸子百家祖師們。


  因為這場議事的結果,會決定兩座天下的未來走勢。


  吳霜降腦袋後仰,靠著大門:「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陳平安說道:「不敢當。」


  吳霜降微笑道:「是說我自己,是說那座我一手打造出來的宗門,青山綠水,少年窟。」


  陳平安點頭道:「與孫道長的玄都觀一樣,令人神往。」


  吳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門風很正,『誠』字當頭。」


  吳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歲除宮,好像就只有這點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陳平安不搭話。


  落魄山的風氣來源,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謎,就像不知道周米粒每天兜里,到底放了多少顆瓜子。


  山主說是拜某位得意學生所賜;崔東山信誓旦旦說是大師姐的功勞;裴錢說是老廚子飯桌上的學問,她只不過聽了幾耳朵,學了點皮毛;朱斂說是披雲山那邊流傳過來的歪風邪氣,擋都擋不住;魏檗說是與大風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憐辛苦看門好些年的鄭大風,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沒機會反駁什麼。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以卵投石,盡天下之卵,其石猶然,不可毀也。」


  陳平安說道:「我看未必。」


  吳霜降點頭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問道:「知道我最喜歡你們儒家哪句聖賢語嗎?」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吳霜降嘖嘖道:「腦子怎麼長的?這都猜得到?」


  屋內桌上,小米粒雙手撐在桌上,大聲喊道:「山主,吳先生,溪魚乾要沒嘞。」


  吳霜降轉頭笑道:「沒事,我那份歸你了。」


  陳平安也笑著點頭附和。


  小米粒使勁抿嘴再點頭,抬起雙手,高高豎起兩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謝,還是想說么(沒)的問題,小小魚乾,不在話下。


  吳霜降突然感嘆道:「一家和樂。」


  陳平安輕聲接話道:「即是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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