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天下聖賢豪傑
第282章 天下聖賢豪傑
暮色里,吳霜降突然說要走了,丟給陳平安那把長劍夜遊,半天工夫,竟然就已經煉化完畢。
陳平安接過夜遊后,厚著臉皮跟吳霜降討要一幅字帖。
在青冥天下,公認歲除宮修士寫的字,是可以驅鬼的。掛字如懸符,甚至還要更管用。陳平安當然不是想著靠吳霜降的字,去做什麼驅鬼辟邪的勾當,那也太過暴殄天物了,他想留著當個夜航船之行的紀念品,以後掛在自家落魄山的書房,有客來訪,無論是誰,還不都得問一句真跡贗品?
吳霜降答應下來,陳平安就在大堂裡邊,取出筆墨紙硯,小米粒收拾好桌子后,幫忙鋪開宣紙,趴在桌上研墨。
吳霜降看著那些山下尋常之物的毛筆、墨錠,好像沒了寫字的興緻。陳平安無奈道:「我身上真就只有這些傢伙,前輩將就一下?」
吳霜降笑道:「落魄山丟得起這個臉,吳某人可丟不起。既然如此,還是算了吧。」
陳平安趕緊說道:「那容晚輩去與李十郎借來文房四寶?」
吳霜降瞥了眼外邊的天色,搖頭道:「不能讓小白久等。」
小米粒還在那兒研磨墨錠,急得抬手直撓頭,可憐兮兮道:「吳先生吳先生,隨便寫幾個字,中不中?咱們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講究不如將就哩。」
吳霜降想了想,點頭道:「有理。」
吳霜降從袖中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文房清供,鋪開一幅彩雲箋;取出一支青竹桿毛筆,上面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萬里翠」;一方硯台,側面硯銘「神仙窟」,古硯趴著一對袖珍螭龍,吳霜降以筆桿輕敲螭龍頭顱,兩條螭龍立即睜開一雙金色眼眸,古硯內頓時浮現一層金色漣漪。吳霜降蘸墨過後,筆尖呈金黃色,在那箋紙上寫下一幅按例可算《當時貼》的行書字帖:「當時只道是尋常,不信人間有白頭。明月高樓休獨倚,忽到窗前疑是君。」
在這幅字帖上,分別鈐印有吳霜降的兩方私人印章,一枚花押:戎馬書生,統兵百萬;人書俱老境;心如世上青蓮色。
陳平安站在一旁,雙手輕搓,感慨不已:「前輩這麼好的字,不再寫一副楹聯真是可惜了。好事成雙,講究一下。」
吳霜降笑了笑,桌上出現兩張歲除宮萬年紅材質的楹聯紙張,每張楹聯上,都有七處金色團龍圖案,好似虛位以待,只等落筆寫字。吳霜降還從袖中取出了一隻小木匣,打開之後,排列著七色小瓷盒,是那歲除宮名動天下的七寶泥。山上君虞儔,曾經從仙府遺址獲得一樁極大機緣,搬了座古山回宗門,山頭落地生根后,異象橫生,經常有那丹砂如彩雲飛流的景象。仙人煉化飛砂之後,湊齊七色,就是七寶泥,有那一兩彩泥一斤穀雨錢的說法。
陳平安有些疑惑,書寫楹聯,沒有七色文字的講究吧?只是不敢多問,怕一問,煮熟的鴨子就要飛走。
吳霜降也沒有解釋什麼,以筆蘸七色寶砂,在兩張楹聯上邊寫下各七字: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
吳霜降朝著那副楹聯輕輕呵了口氣,一副楹聯的十四條金色蛟龍,如被點睛,緩緩旋轉一圈再寂然不動。
蘇子的詩文,吳霜降的題字,順便佔了些身邊求字年輕人的小便宜。
白白當了一次二外甥的陳平安,毫無芥蒂,只當根本不知道有那麼個典故。
吳霜降笑道:「就當是預祝落魄山下宗建成了,可以當那祖師堂大門楹聯,楹聯文字跟隨時辰而變,白日黑字,夜間白字,涇渭分明,黑白分明。品秩嘛,不低,若是掛在落魄山霽色峰門上,足以讓山君魏檗之流的山水神靈、魑魅魍魎,止步門外,不敢也不能逾越半步。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什麼時候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而且有錯難改,你就必須摘下這副楹聯。」
陳平安退後一步,與這位笑言「曾經有望煉出一兩個本命字」的歲除宮宮主,作揖行禮。
吳霜降擺擺手,只是收起了幾枚印章,轉頭與那黑衣小姑娘笑道:「小米粒,桌上其餘的文房用物,都送你了,就當回禮你的那些魚乾瓜子。至於回頭你轉手送給誰,我都不管。」
周米粒趕忙使勁擺手:「使不得使不得,魚乾瓜子都不用錢的。」
吳霜降微微一笑,轉身離去,大步跨過門檻,小米粒飛奔過去,追上那位吳先生,從袖子里掏出兩袋子魚乾,撓撓臉,有些難為情:「吳先生吳先生,就這麼點了,都送你吧,別嫌少啊,真要嫌少,也么(沒)的事,以後去我家做客,管夠啊。」
吳霜降笑著接過兩袋子溪魚乾,道了一聲謝,輕輕一拍小姑娘的腦袋,走了。吳霜降一步跨出,就離開了條目城。
小米粒揮揮手,站在門外原地張望許久,嘆了口氣,有些羨慕這個吳先生的道行,都不用御風遠遊,嗖一下就沒了蹤跡,那還不得是金丹起步的老神仙?!呵,想啥呢,地仙怎麼夠,說不定是那傳說中的玉璞境嘞。唉,境界這麼高,跟魏山君都一樣高了,吳先生在家鄉,得開過多少場夜遊宴啊?難怪送人禮物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闊氣,大氣,走江湖,就得是這樣啊。當年在啞巴湖遇到那個憨憨傻傻的姑娘,人不壞,就是頭髮長見識短,一枚穀雨錢就能賣了啞巴湖的大水怪。
小米粒大搖大擺走回大堂桌旁,陳平安收起了字帖和楹聯,都放入了方寸物當中,對小米粒笑道:「古硯,青竹筆,七寶泥,三樣東西,都讓裴錢先幫你收好。」
小米粒愣了一下,瞥了眼桌上物件:「可我都想好了怎麼送人啊。」
陳平安笑道:「不用送人,你好好收著就是了,以後回了落魄山,記得別亂丟。」
小米粒一本正經說道:「我一開始是打算全都送給山主夫人,如果山主夫人不收,我也么(沒)膽子堅持到底哩。那我回了家,就把七寶泥送給暖樹姐姐,她喜歡每天記賬嘞。把古硯送給景清,再把青竹筆送給魏山君。披雲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嘛,老廚子和裴錢不曉得為啥,自己不去,讓我偷偷跑去那邊仔細數有幾竿竹子。我這不琢磨著魏山君要是收了禮物,一個高興,就要白送我一竿竹子哩。」
寧姚忍住笑,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裴錢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反正只要師父問起,就全部推給老廚子。
陳平安則破天荒有些良心不安。不知道當時小米粒在竹林那邊晃蕩,認認真真扳手指數竹子,魏山君作何感想?
一個白髮童子,在廊道拐角處那邊探頭探腦,問道:「隱官老祖,那人呢?走了沒?你們聊得咋樣?」
陳平安轉頭說道:「離開條目城了。聊得還行,不用你出手。」
白髮童子哈哈大笑,雙手叉腰,晃動肩頭,大步走向桌子:「隱官老祖果然無敵啊,讓我都沒有表現忠心的機會了,不然只要我略盡綿薄之力,肯定就能與隱官老祖聯袂退敵!惜哉惜哉,恨事恨事!」
陳平安微笑道:「那我把他請回來?」
白髮童子膝蓋一軟,伸手扶住桌面,顫聲道:「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畢竟請神容易送神難。」
從頭到尾,都很莫名其妙,見著了吳霜降,跟裴錢聊得好好的,就如墜雲霧,出了迷障,吳霜降又沒了,一起沒有的,還有它這頭化外天魔的境界。
陳平安看了眼,說道:「去屋子那邊聊。」
一起回了陳平安那間屋子,陳平安取出那幅字帖:「應該是前輩希望我轉交給你的。」
白髮童子點點頭,它剛接過手,字帖上的兩方印文,「戎馬書生,統兵百萬」,與那「人書俱老境」,總計十三個字,瞬間黯淡無光。
它神色複雜,獃滯無言。陳平安取出養劍葫蘆,喝了口酒壓壓驚。
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術法神通,實在是不講道理。
它使勁搖頭,很快就恢復如常,看著那些陳平安在條目城撈到手的虛相物件,拎起那隻水仙小瓷盆,翻轉一瞧,嗤之以鼻,隨手丟在桌上,小米粒趕緊一個前撲,雙手扶正,挪到自己身邊,對著小瓷盆輕輕呵氣,拿袖子擦拭起來。
白髮童子雙手搬過那件鐵鑄三猴撈月花器,微微點頭,說道:「若是實物,就還湊合。」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講?」
白髮童子說道:「每逢月夜,就可以取出此物,只是曬月光,就可以凝聚月華,逐漸孕育出一粒類似『護花使』的精魄,如果修士的運道再好些,說不定還能變成一位花神廟的司花女,掌管某種花信香澤。在裡邊插花,桂花最佳,曇花次之,牡丹再次之。天底下那些個走拜月鍊形一道的精怪,不管境界有多高,肯定都願意出高價,有了這件東西,可以省去好些麻煩。拿去那啥百花福地,更是隨隨便便,找個福地花主,或是那幾位命主花神,就能賣出個天價。」
白髮童子疑惑道:「這百花福地,隱官老祖咋個一臉沒聽過、沒興趣的表情?當年在牢獄刑官修道之地的葡萄架下邊,那些個花神杯,隱官老祖可是看得兩眼放光,摩拳擦掌。我當時覺得自己若是福地花主,就要開始擔心自家地盤會不會天高三尺了。」
陳平安微笑道:「天底下只要是有錢的地方,就會有包袱齋。」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拿起那塊「叔夜」款烏木鎮紙,問道:「不承想隱官老祖也是一位琴師啊?果然多才多藝……」
陳平安放下手中養劍葫蘆,問道:「你能不能寫出完整的《廣陵止息譜》?」
它點點頭:「這有何難?」
歲除宮宮主吳霜降,在青冥天下是出了名的好才情,詩詞曲賦、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作為吳霜降的心魔,除了一些撒手鐧的攻伐手段,已經被吳霜降給設置了重重禁制,其餘吳霜降會的,它其實都會。
白髮童子手指虛點,寫出了在浩然天下失傳已久的完整曲譜。陳平安抄錄在紙上。
它打了個哈欠,滿臉疑惑道:「隱官老祖,就這麼點收穫?」
陳平安點點頭,裴錢面無表情,只是嗑瓜子。
周米粒使勁擺手道:「沒了,真沒了!」
白髮童子嘿嘿笑道:「可以有,肯定有,將那壓箱底的寶貝,速速拿來。」
周米粒雙臂抱胸,一臉嚴肅道:「如果有,我請你吃酸菜魚!酸菜魚好吃嗎?天底下最不好吃了,誰都不愛吃的,既然沒人吃酸菜魚,請人吃都沒人吃,那麼就是沒了啊。」
陳平安伸手捂住額頭。好有道理的一套措辭,真是難為小米粒了……
寧姚嘴角翹起。
裴錢看了眼師父,陳平安無奈點頭。
裴錢與周米粒說道:「拿出來吧。」
小米粒給裴錢使勁使眼色,自己藏得好好的,怎麼就不打自招了呢?
裴錢點點頭,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出屋子,去裴錢和自己的屋子那邊,從綠竹書箱裡邊翻出那隻捲軸,飛奔返回,抿起嘴,不著急擱在桌上,只是捧著捲軸,滿臉嚴肅,望向好人山主,好像在說:「我可真給了啊,到時候山主夫人要說啥,可怪不著我啊。」
陳平安看了眼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埋怨道:「都送你了,有什麼好藏掖的。」
裴錢笑著點點頭,然後望向那個身為罪魁禍首的白髮童子。
陳平安將虯髯客贈送的那本冊子,遞給寧姚。
寧姚隨手翻閱過後,發現每一樁機緣,都像是在打啞謎,冊子上邊的辭彙,就像一座座仙家渡口,渡口名字都有,但是卻不告訴看客們如何走向渡口。
白髮童子看著桌上那捲軸,白玉軸頭,外邊貼有小箋,字跡勉強能算娟秀,文字內容大言不慚,說是要「教天下女子梳妝打扮」。打開之後,是一位位美人的不同眉眼、髮髻,什麼鴛鴦眉什麼拂雲什麼倒暈,什麼飛仙什麼靈蛇什麼反綰,還配有文字註解。總計二十四位美人,白髮童子一一看過,嘖嘖稱奇,念叨不已:「好好好,春山雖小,能起雲頭……月宮斧痕修后缺,才向美人眉上列……飛仙飛仙,降於帝前……娘咧,還是這句好,這句最妙,回身見郎旋下簾,郎欲抱,儂若煙然……」
白髮童子抬起頭,一本正經道:「既然隱官老祖精通篆刻,那麼不如臨摹各種眉印在信箋上邊,以後整座浩然天下,山上道侶鴻雁傳書、飛劍傳信啥的,半數都要用咱們落魄山出產的信紙!應了那句『萬里郎君見眉印,便似花前重見面』嘛。我覺得可行,肯定可行,絕對財源滾滾來!」
陳平安打賞了一個字:「滾!」
這種昧良心的脂粉錢,朱斂或是米裕來做才合適。
白髮童子一臉受傷,寒了眾將士的心。拿起最後那捆枯敗梅枝,它掂量了幾下,疑惑道:「隱官老祖,啥玩意兒?!咱們真撿破爛啊?」
陳平安將那本冊子丟給白髮童子,它翻到那一頁梅枝條目,發現好像是兩條脈絡,各有機緣,可以選擇其一。其中一條線索,是什麼上陽宮,梅精,《召南篇》,江郎中,龍池醉客,珠履。另外一條,是書鋪,屍,天下熱客,沒骨花卉,浮萍軒。
白髮童子看得一陣頭大,它畢竟來自青冥天下,看到這些就徹底抓瞎了,合上那本小冊子,大義凜然道:「隱官老祖,費這勁幹啥,咱們不如還是明搶吧?要是給人逮了個正著,沒事,隱官老祖到時候只管溜之大吉,將我留下,是打是罵,是砍是剁,小的一力承擔了!」
寧姚好奇問道:「這捆梅枝,怎麼說?」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上陽宮,這梅精綽號,是說一位妃子,她有個弟弟叫江采芹,家族世代從醫。至於那龍池醉客,則是說那一醉一醒兩藩王的不同心思。反正彎來繞去,最後得手的機緣,多半是那百花福地一月花神的某種實在饋贈,不然就是與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那位酡顏夫人有關,所以無甚意思。」
「可另外一條線索,我很感興趣,且有私心。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們要先去條目城的芥子園書鋪,因為李十郎擅長製造梅窗,在《居室部》一篇,李十郎更將此事引為『生平製作之佳』。接下來恐怕就需要購買一部初版初刻的《畫傳》作為橋樑了,找那書商王概,而此人曾經有個『天下熱客王安節』的綽號。之後才好與此人的兄弟王蓍搭上線,而此人原名王屍,擅長治印和繪畫沒骨花卉。這就又要牽扯到一位我極其極其仰慕的老先生了,擅畫梅花,天下第一,正好是那梅花屋和小舟浮萍軒的主人。不單單如此,傳說這位老先生還是世間第一位以石刻印之人。有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豈會錯過?一定要去拜訪一下老先生,如果真有什麼機緣,我可以拿來與老先生換取一枚印章。」
說到這裡,陳平安神采奕奕,就像先前第一次聽說「李十郎」那個稱呼。
像姜尚真這樣的人,在夜航船上都會有想見之人,陳平安其實想要拜訪的書上聖賢古人,更多。
對於陳平安的解謎本事,寧姚習以為常。
陳平安的長輩緣怎麼來的?就是這麼來的。
裴錢更是一臉天經地義。
周米粒反正聽得模糊,好人山主只要不與人斗詩,都很厲害!
只有那個化外天魔,將這一連串的「由此及彼」「順藤摸瓜」和「走門串戶」,聽得瞠目結舌,發自肺腑地讚歎道:「隱官老祖,這條夜航船,就該由你來當掌舵的船主啊!」
陳平安搖頭道:「差遠了,兩腳書櫃而已。」
不是他妄自菲薄,事實如此。夜航船隻是條目城一地,就已經讓陳平安嘆為觀止。如果不是敵友難辨,又有事在身,陳平安還真不介意在這條渡船上,一一晃蕩完十二城,哪怕耗費個三兩年光陰都在所不惜。
白髮童子搓手不已,兩眼放光:「發了發了,有隱官老祖在旁指點迷津,再加上有我效犬馬之勞,這條渡船的仙家機緣,還不得寸草不生?」
陳平安說道:「我還有正事要忙,所以除了梅枝一物,其餘機緣都不去掙了。」
白髮童子雙手捶胸:「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目中無人、見錢眼開的隱官老祖嗎?」
陳平安說道:「我要與王元章老前輩,求一方印章。印文都想好了,就寫『清氣滿乾坤,散作萬里春』!」
沉默片刻,陳平安抿了一口酒,輕聲道:「如果能求來兩方印章,當然更好。印文就寫那『遊子行路』。」
白髮童子拍手叫好:「印文極好!隱官老祖文采無雙——」
陳平安斜眼看去:「是老先生詩篇里的東西,我只是照搬。」
白髮童子振臂高呼:「隱官老祖,記性無敵,一拳搬書山,一腳倒文海,天下第一,都讓人不敢自稱第二,因為位置與隱官老祖距離太近,所以只敢稱第三!」反正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天底下就沒有尷尬的馬屁。
陳平安突然說道:「按照吳宮主的推衍,我可能會在某個時刻,去一趟中土文廟,何時去何時回,怎麼去怎麼回,現在都不好說。」
白髮童子一下子噤若寒蟬,病懨懨坐回長凳,一隻手掌反覆擦拭桌面。
寧姚說道:「裴錢、小米粒這邊有我。」
陳平安笑道:「那就解謎去?」
小米粒跳下長凳:「得令!」
一行人收拾好行李,離開客棧循著線索,一路順藤摸瓜,與先前所料不差,該買買該聊聊,最終在一處梅花千樹的山水秘境,陳平安用一樁本該得手一株仙家梅樹的機緣,只與那老夫子王元章換來了兩枚印章,不承想老先生最後撫須而笑,還送了兩幅梅花圖,一墨梅一白梅,而陳平安所求兩枚印章的印文內容,就來自畫卷題詩。陳平安接過畫卷后,再次作揖致謝。
想起一事,陳平安說道:「晚輩聽說桐葉洲有一位宗主劍仙,大雪登山,說了一番與前輩相似言語,他那宗門上下都曾聽聞,不過劍仙在末尾添加了『最宜出劍』一語,所以這位劍仙應該也十分仰慕前輩。」
老先生笑道:「是那『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吧?」
陳平安懷捧捲軸,輕輕點頭。
老先生問道:「一個如此與天地言語的劍仙,又是身在桐葉洲,那麼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戰死。」
那位劍仙,正是桐葉宗宗主傅靈清。
老先生讓陳平安稍等片刻,最後又送給陳平安兩枚印章,分別篆刻「風雪助興」「天下狂士」。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赧顏。
老先生笑道:「雖然還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希望如今的浩然天下,有更多你這樣的年輕人。」
指了指別處,老先生正色道:「記得別學那容貌城的邵寶卷,好像做了多年的正人君子,就在等著做一次壞人,然後就此再不回頭,實在太可惜了。」
離開這處秘境后,陳平安又用白髮童子寫出的琴譜,與條目城換來了三城的通關文牒。一般某個學問,換取兩城關牒就已經是極限,顯然夜航船對這《廣陵止息譜》極為看重。一開始白髮童子還有些洋洋得意,在鋪子外邊走路很飄,只是得知夜航船上竟然有十二城后,立即就開始跳腳罵人,小米粒趕緊抱住這個小小年紀就白了頭髮的矮冬瓜,白髮童子依舊罵罵咧咧,朝著鋪子那邊飛奔不停,小米粒身體後仰,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保證兩人不摔倒。白髮童子罵完之後,雙腳落地,轉身拍了拍小米粒的肩膀:「忠心可鑒,護駕有功,回頭賞你幾樣好東西啊。」
小米粒就沒當真,只是咧嘴笑道:「剛才我好像喝醉打拳哩。」
白髮童子比畫了一下兩人的個頭,搖搖頭:「小米粒啊,我每次跟你說話,如果不使勁低頭,都瞧不見你人,這怎麼行?以後請咱們隱官老祖幫你打造一條小板凳啊,你得站著跟我說話才行。」
小米粒皺起眉頭,偷偷踮起腳尖,結果發現那白髮童子好像更高了。一個低頭望去,白髮童子立即收起腳尖,等到小米粒猛然抬頭,它又瞬間踮起腳尖,小米粒後退幾步,白髮童子已經雙手負后,轉身離去。
眾人先去了垂拱城,見著了那位夜中提燈登梯寫榜書的老夫子,陳平安幫忙崔東山捎話。
遊歷路上,小米粒小聲問道:「裴錢裴錢,李槐說你是流落民間的亡國公主,在這兒,能找著你爹不?」
裴錢沒搭話。
小米粒繼續問道:「要不要我幫忙啊?我找人可厲害,巡山巡出的本事。」
裴錢一個栗暴敲下去。打得周米粒雙手抱頭。周米粒頓時心中瞭然,多半是找不著了,自己往裴錢傷口上撒鹽,確實欠打。
他們還在那一條正值枯水期的大江之畔駐足,水底崖刻露出:沛澤蒼生,龍宮深處。
在一處酒鋪,他們遇到了一個自稱少年上人的年輕人,正要提筆在牆上寫字,還有個年輕夥計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喃喃自語,問那微時故劍何在。鋪子外邊,走過一個懷中滲出油膩的高大男子,他看著遠方一位眉眼細細、腳尖點點、輕盈旋轉裙擺的活潑少女,覺得今年就是她了。不枉自己讀了四十四萬字的浩瀚書籍,書里書外都有顏如玉。
正在雙手拍桌嚷著要好酒的白髮童子立即閉嘴。陳平安突然站起身,來到酒鋪外,仰頭望向天幕。
容貌城那處荷塘,先逛過了聲色城的兩人,破開山水禁制,直接現身來到此地。
吳霜降,身邊還有那位倒懸山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柜。
涼亭內,刑官獨坐。嫡傳杜山陰和婢女汲清,都不在此地。
好像刑官就在等這位歲除宮的十四境大修士。
吳霜降微笑道:「小白,你去別處轉轉。」
歲除宮的守歲人白落笑著點頭:「刑官大人可沒那麼多小天地,幫你遮掩十四境。」
吳霜降說道:「打個刑官而已,又不是隱官,不需要十四境。」
白落離去后,吳霜降雙手負后,緩步向前,四把仙劍仿劍一起出袖,笑道:「籠中花開。」
一把籠中雀仿劍神通,一把井中月仿劍神通,再配合其中「花開」二字真言,天地間,皆是吳霜降,皆是仙劍仿劍。
至於為何今天要打這一架,理由很簡單,吳霜降的心中道侶,在劍氣長城的牢獄那邊,好像經常被這位刑官以飛劍追殺。
片刻之後。
夜航船被劍光一分為二。
與此同時,陳平安心中響起一個嗓音:「能否趕來文廟一趟?」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可是禮聖?」
得到那個肯定答案后,陳平安作揖道:「有勞禮聖。」
阿良在離開文廟廣場之後,看似化虹遠遊,實則偷摸去了趟功德林的一處禁制,與那陪祀聖賢好說歹說,好歹沒吃閉門羹,可最後還是得老老實實拿一筆功德去換,這才見著了那個大髯遊俠。說是禁地,沒什麼陣法禁制,甚至都無人看管,就只是一處破碎秘境,山清水秀,劉叉正蹲在水邊,持竿釣魚。
阿良來到劉叉身邊,沉默不語,劉叉也沒說話,阿良長吁短嘆一番,搖搖頭,挪步來到劉叉身後,對著這位劍修的屁股就是一腳飛踹,力道不小。劉叉一個前撲,依舊一手持竿,單手撐地,不至於摔了個狗吃屎。重新蹲好,漢子的臉上,都沒點表情變化。
阿良金雞獨立,蹺起一條腿,揉著腳背,叫苦不迭,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般堅硬如鐵的腚兒。
單腳蹦蹦跳跳,來到劉叉身邊,一個屁股落地,盤腿而坐,拈起一根野草,撣完泥土,叼在嘴裡,慢慢咀嚼草根,含糊不清道:「劉兄,文廟那邊是怎麼個說法?」
劉叉說道:「禮聖只是讓我留在這邊,沒其他說法了。」
「能向白也遞劍,厲害的厲害的。」
「敗軍之將不敢言勇。」
金甲洲,曾經有那鏡花水月,反覆只有一幅畫卷,是劉叉劍斬白也那一幕。
每次開啟畫卷,等到大髯劍客現身,在遞出那一劍之前,難免會有旁觀者驚呼其名:劉叉!
久而久之,原本只是名字的「劉叉」,就逐漸演變成一個充滿驚嘆意味的說法,類似口頭禪,兩個字,一個說法,可以涵蓋許多意思了。
至於劉叉本人的劍術,尤其是他的那些詩詞,反而遠遠不如這個名字般如雷貫耳,甚至如今在中土神洲,「劉叉」二字,已經有那山下婦孺皆知的趨勢。
阿良這會兒雙手抱頭,後仰倒去,輕聲道:「如果早知道有這麼一茬,在劍氣長城那邊,我就直接乾死你好了。」
卻不是說劉叉劍斬白也,而是歸墟之畔,被醇儒陳淳安攔下。
醇儒陳淳安,與阿良很投緣。當然投緣一事,也可能只是阿良自己這麼覺得。
劉叉說道:「不要把換命說得那麼好聽。」
與阿良捉對廝殺,差不多就是換命的下場。
阿良蹺起腿,輕輕晃蕩:「我這輩子,有三個好哥們,都是難兄難弟嘛。一個是老秀才,都是滿肚子才學,不得彰顯揚名。」
「一個是陳平安,一個站城頭,一個趴山底下,只能遙遙對望,同病相憐啊。」
「再就是你了。咱倆都是從十四境跌的境。」
劉叉說道:「說完了?」
阿良說道:「你管我?」
劉叉不再言語,繼續釣魚。
阿良打了個盹,這才起身,說下次得空了再來這邊喝酒。漢子攤開雙手,身體飛旋離去,還是用了那江湖上的梯雲縱,雙腿蹦躂不已。
劉叉瞥了眼,很好奇這傢伙在亞聖府中,難不成也是這副鳥樣?
中土神洲一處宗門,某個先前被齊廷濟一劍砍了個半死的玉璞境,剛剛閉關養傷完畢,好不容易出關沒幾天,參加一場祖師堂議事,就有個蒙面漢子,只露出一雙賊眉鼠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破開山門陣法,轟然落在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然後雙手貼住額頭,往後捋過頭髮,直呼玉璞境祖師的名字數遍,然後大聲詢問此人何在。
事出突然,有個年輕有為的祖師堂供奉,根本沒有察覺到眾人那種貌似想說話又狠狠憋住的古怪神色,挺身而出,一步跨過祖師堂門檻,與那蒙面漢子怒斥道:「何方鼠輩,膽敢擅闖此地?!」
那蒙面漢子眼珠子滴溜溜轉,正在與遠方一位御風懸停空中的仙子,擠眉弄眼。
個頭不高的蒙面漢子,一個握拳抬臂,輕輕向後一揮,背後祖師堂大門口那個玉璞境,腦門上好似挨了一記重鎚,當場暈厥,直挺挺向後摔倒在地,腰靠門檻,身體如拱橋。
祖師堂裡邊,從宗主到掌律再到供奉客卿,一個個屏氣凝神,大部分甚至沒有起身,有幾個不厚道的,乾脆轉頭與鄰近的好友閑聊起來,以表清白。
那廝曾經來過。不是第一次了。
之後那個玉璞境老祖師,屋漏偏逢連夜雨,下場有點可憐,慘不忍睹。
中土神洲,玄密王朝,一個富家翁正在那亭內欣賞棋局,突然給一個漢子現身背後,一把勒住脖子,富家翁咳嗽不已,說不出話來,使勁拍打那條胳膊。
老人一張極富態的圓臉,臉色青紫再轉白,已經有了翻白眼的跡象,漢子這才放開手,郁泮水大口喘氣,他娘的,天底下沒誰做得出這種缺德勾當。
不承想那漢子重新勒住老人脖子,大罵道:「郁胖子,你怎麼回事?見著了好兄弟,笑臉都沒有一個,連招呼都不打,啊?!我就說啊,肯定是有人在家鄉這邊,每天偷偷扎草人,詛咒我回不了家鄉,好傢夥,原來是你啊?!」
說完一個「啊」字,胳膊一提,老人只得跟著踮起腳尖,一副吊死鬼模樣,真不是老人故作可憐相,背後那個狗日的,是真下狠手啊。
郁泮水只得被迫陰神出竅,站在那人一旁,使勁一跺腳,雙手拍掌,「哎喲喂」一聲,幾個小碎步,湊過去給那漢子揉肩敲背:「原來是阿良老弟啊,幾年沒見,這身腱子肉結實得無法無天了,嘖嘖嘖,不愧是領略過十四境劍修大風光的。不過境界啥的,這都算不得什麼,對阿良老弟來說,主要還是這一身男人味,上次見面,就已經登峰造極,不料這都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佩服,真是佩服!垂涎,真是垂涎!」
阿良這才鬆開手,一推那陰神腦袋,讓其歸位。坐在涼亭長椅上,雙手攤開放在欄杆上,蹺起二郎腿,長呼出一口氣,丟了個眼色給郁泮水。
郁泮水心領神會,懸有一塊「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內,立即掠出一道青煙,飄蕩來此,最終凝聚出一位艷美女子,施了個萬福,與那漢子嫣然笑道:「見過先生。」
阿良一個蹦跳起身,伸手使勁抹了抹鬢角:「生分了生分了,喊阿良小哥哥。」
郁泮水後悔今天吃喝多了。
阿良一揮手道:「郁胖子,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擦。」
郁泮水裝傻,阿良笑道:「你就自稱阿良好了!」
在玄密王朝,有個暴得大名的山下書院山長。很多中土神洲的讀書人,將其譽為一洲文膽。
在郁泮水去而復返后,阿良就火急火燎離開,撂下一句:「郁泮水你狗膽,竟敢打文膽!」
郁泮水哀嘆一聲。
阿良離開此地后,找到了一位上了歲數的老仙人,還是老熟人。
老仙人冷笑道:「說幾句話,犯法啊?罵由你罵,打歸你打,還嘴還手算我輸。」
遇到了個混不吝的老無賴,阿良怒喝一聲,悲憤欲絕道:「好好好,欺負我境界低,就要與我問拳是吧?士可殺不可辱,便是被你活活打死,今天也絕不受這份鳥氣。」
嗓門之大,傳遍宗門諸峰上下。隨後阿良一把扯住那傢伙的頭髮,將腦袋夾在腋下,一拳一拳砸在頭上。最後收拳,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備感神清氣爽,他娘的又添一樁勝績。
阿良使勁一腳,將那個躺地上已經暈厥過去的老仙人,一腳踹出高山之巔,筆直一線,快若飛劍。
阿良一躍而去,踩在那位老仙人的頭顱之上,就那麼御劍飛行,覺得今天的自己,尤其瀟洒。
有一個心聲突兀響起:「鬧夠了沒有?」
阿良沒好氣道:「沒呢。」
那人說道:「回趟家再去文廟,記得換身儒衫。」
阿良默然。
那個心聲最後說道:「文聖一脈的左右、君倩、陳平安,都會到場。」
阿良大笑一聲,一腳重重踩下那把名副其實的「仙劍」,在大地之上砸出個大坑,自己則化虹衝天,返回中土神洲。
一艘跨洲渡船遠遊中土神洲,渡船屬於南婆娑洲新建立沒幾年的龍象劍宗。
宗主齊廷濟,一位曾經在劍氣長城刻字的老劍仙。首席供奉陸芝,據說還暫時兼任著掌律。她也是劍氣長城曾經的十大巔峰劍仙之一。此外還有倒懸山春幡齋的劍仙邵雲岩,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一起擔任客卿。
齊廷濟在不到十年內,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劍仙坯子,被譽為十八劍子。
龍象劍宗傳聞與皚皚洲劉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來,與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更是關係非同尋常。
正是齊廷濟,先為陳淳安護道出海,又是齊廷濟,為陳淳安問劍一次。浩然九洲,齊廷濟先後出現在三洲戰場,戰功彪炳,舉世矚目。
還有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大修士,名為劉蛻,若非齊廷濟出劍阻攔一頭王座大妖,估計他的名字就要與桐葉洲荀淵一樣,被甲子帳刻在城頭上了。劉蛻跌境為仙人之後,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數年,據說此次也會出關參與議事。劉蛻對齊廷濟,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說劉蛻此次出關,除了文廟議事,主動要求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
扶搖洲是小洲,山河版圖僅僅比寶瓶洲略大,當初劉蛻成為飛升境,被譽為一樁「天荒解」,如果劉蛻當真以一個上宗宗主身份,擔任別宗客卿,也會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這條渡船已經極為臨近文廟一處名為問津渡的仙家渡口。站在船頭賞景的齊廷濟,突然傳令下去,讓渡船放緩速度,以禮敬文廟。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當之無愧的「老劍仙」,卻是極為俊美的年輕容貌。也就是文廟尚未解禁山水邸報,不然光靠齊廷濟這份氣度,就要憑空多出一大撥女修仰慕者。
齊廷濟,吳承霈,孫巨源,米裕,曾經被譽為劍氣長城四大美男子。後來多出了個第五人,不過那人是自封的。
此刻有人與齊廷濟並肩而立,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張臉龐,略顯消瘦。
擱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齊廷濟身邊,就是三個字:不般配。而她就是劍氣長城的「傾城」絕色,女子大劍仙,陸芝。
齊廷濟笑道:「落魄山觀禮一趟,就讓我宗多出了兩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謝咱們那位隱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議事,這傢伙到了沒有。」
除了儒家聖賢,此次參與一旬後文廟議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文廟周邊的四個地方,問津渡之外,文廟臨時開闢出三座暫設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來客。
南婆娑洲,扶搖洲,桐葉洲,三洲修士,其渡船會在那南邊的問津渡停岸,然後在一座名為泮水縣的縣城落腳。泮水縣只是一處很尋常的縣城,唯一的不尋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文廟了。
不出意外的話,陳平安只要趕來議事,多半是在東邊的臨時渡口現身。
此次代表寶瓶洲參與議事的人物,有頂替大驪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長鏡,還有神誥宗天君祁真,以及雲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長鏡是孑然一身,神誥宗和雲林姜氏,都像龍象劍宗,各自帶了一批弟子,雖然無法議事,只能在文廟周邊遊歷,但如今文廟方圓千里之內,戒備森嚴,能夠跟隨渡船入駐某地,對於一般修士而言,已經是莫大榮幸。
陸芝直截了當道:「我知道你們雙方之間,一直有算計,但是我希望宗主別忘記一件事,陳平安所有謀划,都是為了劍氣長城好,沒有私心。他不會刻意針對你,更不會刻意針對齊狩。不然他也不會建議邵雲岩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至於希望劍宗與落魄山同氣連枝、締結盟約之類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這裡邊的忌諱,擅長這些事情的,是你們。」
陸芝在劍氣長城,也是這樣的脾氣。她一向有話直說,要麼有本事讓她說好聽的話,要麼有本事讓她別說難聽話。
齊廷濟微笑道:「陸先生請放心,我還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氣,更不會讓自家的首席供奉難做人。」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憑欄遠眺,緩緩道:「你們確實都很擅長入鄉隨俗,我就不成。」
齊廷濟有些無奈,伸手輕拍欄杆,以心聲道:「弟子當中,我最看好的兩位嫡傳之一,竟然獨獨欽佩陳平安,還求我這個師父,只要她躋身了金丹,就幫她去隱官大人那邊求一部《皕劍仙印譜》,你說煩不煩人。」
這要怨那客卿邵雲岩,吃飽了撐著,將那個年輕隱官,說成了世間少有的人物,關鍵是年輕英俊,偏又痴情專一。小姑娘聽了怎能不動心?
男子痴情,其實才是最大的風流。
在那劍氣長城,關於二掌柜,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講,而邵雲岩又居心不良,專挑好的說。
陸芝說道:「不用擔心,那丫頭長得太好看,真要遇見了陳平安,她會緊張得說不出話,陳平安更不會多說什麼,到時候客套一句,就會兩兩無言,尷尬得後悔見面了。」
齊廷濟大笑不已。轉頭望向陸芝,齊廷濟突然打趣道:「陸先生,我很好奇,怎樣的豪傑,才能入你的眼?」
陸芝搖搖頭,轉移話題:「劉蛻真要擔任劍宗客卿?」
齊廷濟點頭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煩。」
陸芝笑道:「這樣的煩惱,罕見。」
齊廷濟趴在欄杆上,輕聲感慨道:「就這樣在異鄉安家了啊。」
陸芝默不作聲,思緒飄遠,回到了家鄉,想起了很多舊人舊事。
一座酒鋪的牆壁上,曾經懸著一塊不曾署名的無事牌,寫了那麼一句:陸芝其實不好看,但是腿長,中意很多年了,怎麼也看不夠。
雖然無事牌沒有署名,但是字跡明顯,大概那位劍修,其實也沒想著刻意隱瞞身份。
有些遠遠的喜歡,總是忍不住要讓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陸芝與那老色坯計較什麼,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歡端碗蹲在路邊的劍修,就在城外戰死了。
除了那塊無事牌,劍修其實一輩子也沒跟陸芝說過幾句話,所以如今世上沒人知道,他是太喜歡她,還是沒那麼喜歡。
劍氣長城的最後幾年,人人腳步匆匆,說走就走了。
曾經有個年輕掌柜,蹭著酒,偶爾喝多了酒,反而眼神越發明亮,眉眼飛揚,說以後等他回了家鄉,還要開一家酒鋪,賣酒,賣陽春麵,也賣火鍋和臭豆腐,劍氣長城的人去那邊,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賒賬。
有人問,賒賬沒啥意思,可不可以不還錢。年輕人笑著說,等你們去喝酒了再說。
有人再問,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幾個,水靈得能掐出水來的。年輕二掌柜笑罵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酒鋪,還得掌柜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掙那麼點辛苦錢。
哄堂大笑。
在那尚未成為家鄉的異鄉,飛升城的那座酒鋪還在,只是年輕掌柜不在了,曾經的劍修們也大多不在了。
邵雲岩、酡顏夫人,帶著幾位齊廷濟的嫡傳弟子湊過來。
面對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師父的男人,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對陸芝,顯得親近些。
眾人與齊廷濟行禮過後,有個少年問道:「陸先生,能見著阿良、左右、寧姚,還有那個隱官嗎?」
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龍象劍宗這邊的年輕劍修,都是知道的。
陸芝搖頭道:「不清楚。」
那少年問道:「隱官有一次喝高了,真敢說寧姚之所以喜歡他,是饞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華?」
邵雲岩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說不準,酒壯人膽。隱官大人什麼話不敢說,什麼事不敢做?兩軍對峙,一人仗劍陣前,劍指所有王座。」
邵雲岩笑道:「你這是誇還是損呢?不然我幫忙複述給隱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聲:「隨意啊。」
在落魄山觀禮一趟后,酡顏夫人漲了不少膽識。如今按照隱官大人的「法旨」,與邵雲岩都成了龍象劍宗的供奉,酡顏夫人每每談及隱官,就越發鎮定從容了。
另一個少年說道:「隱官只是官職高,我還是更佩服左先生,當世劍術第一!」
有人持異議:「左先生當然很厲害,不過我覺得還是阿良更猛,畢竟是一位確鑿無誤的十四境劍修!」
齊廷濟笑著離去,不太願意聽這些稚氣議論。
浩然天下的齊廷濟、陸芝。
第五座天下飛升城的陳熙、寧姚。
遠遊青冥天下的納蘭燒葦,重返蠻荒天下的老聾兒。
再加上阿良、左右、陳平安。
如果再算上謝松花、酈采、劉景龍、蒲禾、宋聘這些浩然天下的劍仙。
就好像天地間依舊有一座劍氣長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實還不太理解,曾經在劍氣長城並肩作戰的兩位劍修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曾經的劍氣長城,就像一處世間最純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劍修,是等死;外鄉劍修,是送死。
若是都活下來,若還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吳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兩個渡船外人,一場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條夜航船。
吳霜降壓境在飛升境,與那位刑官問劍一場。
太白、道藏、萬法、天真,四把仙劍仿劍,將整條渡船一斬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文士與閉目僧人聯袂現身:「吳宮主,是不是可以收劍了?」
一條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間聚攏為一,毫無異樣,甚至都沒有半點靈氣損耗。與那座被蠻荒大祖劈成兩截之前的劍氣長城,有異曲同工之妙。
吳霜降微笑道:「張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劍懸停四周,劍尖指向四方。歲除宮守歲人白落隨之現身。
刑官單手持劍,身後高空浮現出一金色一白銀兩輪光暈,如日月共懸天幕,好似一雙神靈雙眸,照破虛空,俯瞰人間。正是這位刑官的兩把本命飛劍。
刑官臉上和胸口處都有一處劍痕,鮮血淋漓,只不過傷勢不重,無礙出劍。但是這場問劍,身為劍修的刑官,面對並非劍修並且壓境的吳霜降,反而落了下風,是事實。
僧人睜眼,佛唱一聲,抬起一手,浮現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記數的隔珠,總計一百零八顆珠子,皆趨近雪白無瑕顏色,僧人輕輕捻動,彷彿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讓百八煩惱隨之清減絲毫。
吳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從袖中抖摟出一串燦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長達三丈有餘,環繞吳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顆顆大如桐子,每一顆流珠皆蘊藉浩大道意,正圓若滿月,三百六十五顆,緩緩轉動,斗轉星移,大道循環,周天無窮。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既幫助道侶還劍,還順便多學了一門上乘劍術,又打開了渡船禁制,一舉三得,應該夠了吧?」
吳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馬書生,名將無雙。大道根腳,是那兵家修士。只不過吳霜降學什麼是什麼,才使得這位歲除宮宮主的兵修身份,不那麼顯眼。
歲除宮修士人數寥寥,總計不過百餘人,與歲除宮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極度不匹配,除了歲除宮門檻極高、收徒嚴格之外,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吳霜降曾經有過兩樁壯舉——在他還是仙人境之時,一人守宗門,再一人滅宗門。
兩場戰事過後,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門,就此覆滅,都不是什麼元氣大傷,護山大陣,祖師堂,連同數個藩屬勢力,悉數灰飛煙滅。
歲除宮根本不需要講究什麼人多勢眾,有吳霜降一人坐鎮山頭,足矣。
擅長廝殺,不怕圍殺,修行路上,越境殺敵,不是一兩次。精通隱匿,遁法一絕,算卦推衍更是極其高明。心思縝密,出手精準,而且還特別記仇。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獅子搏兔,務必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畢竟是一個連大玄都觀孫懷中都要點評「陰魂不散」的修士。
這樣一個難纏至極的存在,如今還躋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願與之結仇。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渡船已經到了南海歸墟。」
吳霜降笑了笑,將四把仿劍和一串流珠一併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籠中雀」神通,帶著白落一起離開夜航船,要通過那處歸墟,直接去往蠻荒天下。
容貌城內荷塘涼亭,刑官收起長劍和兩把本命飛劍,落在涼亭內,僧人一閃而逝,只有中年文士站在刑官身邊。
中年文士笑問道:「還好?」
刑官自言自語道:「十四境就已經如此,那麼十五境?」
中年文士說道:「無法想象。」
吳霜降和白落並肩懸空,雙方腳下,就是一處被蠻荒大祖打開的歸墟,大門難開更難關。吳霜降低頭望去,歸墟呈現出大壑狀。遠古時代,陸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連那天上星河之水,都會浩浩蕩蕩,流注四座歸墟。更有傳聞歸墟之內,有大黿,背脊上承載著萬里山河的版圖,在歸墟當中,依舊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龍門分別矗立其中,曾是世間所有蛟龍之屬的化龍契機所在。
吳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倆運道不錯,好像是兩條鰲魚。」
白落順著視線望去,歸墟大壑深處,有兩條龍頭魚身的鰲魚,長達萬丈,正搖頭擺尾,悠哉遨遊。一條雄魚,金鱗葫蘆尾,雌魚則是銀鱗芙蓉尾,神異非凡。雖然這兩條鰲魚體形龐大,但是在那歸墟深處,依舊就像江河裡的兩條纖細小魚,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白落無奈道:「這也要跟人搶?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門在外,好歹講一講仙師風度。」
哪裡是什麼運氣好,分明是天上雲海中,有人正在垂釣鰲魚,那尋常漁翁,要想從大江大湖裡垂釣大物,尚且需要耗費銀錢打窩誘魚,當下這兩條珍稀鰲魚,顯然是被天上那位乾瘦的長眉老者引誘而來。兩條鰲魚不斷擺尾上浮,緩緩靠近一顆虯珠。虯珠在歸墟玄冥之水中閃爍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輝,不過拳頭大小的虯珠,光亮卻照耀方圓百丈。
吳霜降抬頭望去,天上雲海缺口處,有個白髮老者正在盤腿垂釣,手持一根蒼翠欲滴的青神山綠竹魚竿,以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作為魚線,墜入歸墟深處。長眉老人在給吳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說別驚嚇到那雙鰲魚。
吳霜降想了想,收斂氣象,整個人與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隱匿術法,不打攪那位老漁翁垂釣鰲魚,以心聲與吳霜降說道:「此人名叫張條霞,綽號龍伯,十境武夫,巔峰圓滿。習武之外,只痴迷垂釣一事,性情散淡,與世無爭。只有沒錢打窩了,才會跑去中土神洲掙點釣魚錢。先前歸墟洞開,張條霞離得近,近水樓台先得月,是浩然天下第一個趕來此地的人。他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只撿取那些個頭大的漏網之魚,被他成功攔下了數頭試圖逃回蠻荒天下的大妖。」
吳霜降點點頭:「確實已經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兩條鰲魚還是十分謹慎,追逐那顆虯珠許久,卻始終沒有咬鉤,長眉老者驟然提氣,被一口純粹真氣牽引的虯珠,倏忽拔高,好似試圖逃竄,銀鱗芙蓉尾的鰲魚再不猶豫,攪動巨浪,高高躍起,一口咬住那顆虯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聲,站起身,一個后拽,「魚線」繃緊,出現一個巨大弧度,只是卻沒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開始遛起那條鰲魚,沒有個把時辰的較勁,休想將這麼一條雌鰲魚拽出水面。
吳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來到雲海「岸邊」,站在老人身旁,笑問道:「老前輩,這條鰲魚要是釣起來,賣不賣?怎麼賣?」
名叫張條霞的老者將魚竿抵住腹部,在雲海邊緣跑來跑去,一條萬丈鰲魚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邊奔跑一邊哈哈笑道:「對不住,我釣魚從來都會放生。尤其是這雙道侶鰲魚,一旦被人捕獲其一,另外一條就要從此孤苦伶仃,豈不可憐?垂釣之樂,從來不在飽腹。」
吳霜降輕輕點頭,表示贊同,微笑道:「真漁父。」
白落鬆了口氣。一個不小心,這位龍伯,就要被吳霜降帶著一起走趟蠻荒天下了。
吳霜降突然問道:「那個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與她有無問拳?」
張條霞依舊雙手持竿,專心與那條鰲魚鬥力,爽朗笑道:「打得過的時候,不願意欺負個小姑娘,結果好像沒過幾天,就發現打不過了,找誰說理去?沒法子,還是釣我的魚吧。」
張條霞突然咦了一聲,屏氣凝神片刻,嘆了口氣,竟是主動綳斷了「魚線」,任由那顆價值連城的虯珠被鰲魚吞入腹中,兩條鰲魚,一起往歸墟深處瘋狂逃竄而去。如此一來,除非張條霞能夠將誘餌換成驪珠龍眼之流,否則最少百年之內,是休想讓它們咬鉤了。
吳霜降問道:「龍伯前輩,這是要去中土文廟議事了?」
張條霞點頭道:「禮記學宮大祭酒邀請,不得不去啊。」
對於這兩位驀然現身歸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說張條霞不提防不戒備,就是拿性命開玩笑了。雖然他看不出對方兩人的深淺,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兩位仙人。張條霞思來想去,也沒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過長眉老者覺得自己常年在海上晃蕩,對山上事,可謂孤陋寡聞,不認識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劍仙徐獬,之前別說見過,聽都沒聽過。只不過張條霞在山上素無仇家,也就只當與對方是萍水相逢一場。
活久了,見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場沒頭沒腦的架,張條霞還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麼花架子的擺設。
吳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別過。」
張條霞抱拳還禮:「有緣再會。」
吳霜降望向歸墟深處,抬起手,雙指掐訣,說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經遠去萬里的兩條鰲魚竟是一個搖頭擺尾,如獲敕令,謹遵法旨,掉轉方向,朝吳霜降迅猛游弋而至,最終掀起滔天巨浪,齊齊躍出水面,龍頭魚身的兩條龐然大物,無比溫順乖巧,懸停在雲海下方,好像只等吳霜降登上「渡船」,遠遊歸墟。
吳霜降帶著白落一起飄落在鰲魚背上,潛入歸墟之中,就此遠遊蠻荒天下。
張條霞想了想,幸好沒打架。出門在外,果然要與人為善。
一位十境巔峰武夫,收起那根綠竹魚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歸墟大壑內,與吳霜降各自騎乘一條鰲魚,白落笑問道:「宮主,聽說青冥天下有了個『大小吳』的說法?」
吳霜降點點頭:「那小子只是福緣隨我,其他方面,其實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還是陸沉所說的那個年輕人。虧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為是躋身十四境的某種天道壓勝了,比如……青藍之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枯過後有一榮。」
白落說道:「所以宮主先前在條目城的那份殺心,幾分真幾分假?」
吳霜降笑道:「陳平安接不下那場問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皺眉。
吳霜降說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對此不會有什麼芥蒂。何況我到底怎麼個心思,他很了解。」
一個人的學問多寡,是其次,做人其實最怕拎不清。
白落說道:「仙人撫頂,授長生籙。」是說那客棧內,吳霜降臨行之前,看似輕描淡寫,隨便輕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腦袋。
於修行並無太大裨益,卻是一張貨真價實的保命符。可能吳霜降還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懶得去刨根問底了。
吳霜降會心一笑:「陸沉有些算計,光明正大,沒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願。」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閑聊什麼了。
吳霜降問道:「知道陳平安這次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嗎?」
白落搖頭。
吳霜降微笑道:「是終於有人能夠證明,他所走的那條道路,是對的。非但不是什麼羊腸小道斷頭路,還是一條前邊已經有人走過的登頂之路,只是道路稍顯彎繞了些。」
吳霜降彷彿說了一句讖語:「所以等著吧,此後百年,陳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會突飛猛進。」
「這麼看好陳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個吳霜降。」
吳霜降突然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學宮大祭酒邀請的張條霞,那麼你猜是誰邀請的陳平安?」
「一正兩副,三位文廟教主之一?難道是與文聖關係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吳霜降搖搖頭,沒有給出答案。
這位十四境大修士,騎乘鰲魚,遠遊天地間。他之所見,就是心中道侶未來所見。
吳霜降雙手負后,開始閉目養神,心中笑語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北俱蘆洲,趴地峰。
張山峰終於成功躋身了觀海境,即將破境出關。
這個年輕道士,還需要幾個時辰穩固境界。他的師父,就在洞窟仙府外邊護道,輕聲默念道:「一門蟄龍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歸根,吐納是小歸根。在呼吸吐納當中,能夠凝心神為一粒芥子,又是上歸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復歸其根……」
一位飛升境巔峰的火龍真人,白雲、桃山兩脈,指玄峰袁靈殿的師兄,加上太霞一脈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門外為一位洞府境修士護道……
他們早早擺了一張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這邊靜候佳音。
桃山一脈的師兄,正色道:「小師弟破境不俗,相當不俗,氣象萬千。可喜可賀。」
可事實上,張山峰的破境,真沒什麼氣象可言,只是磕磕碰碰地躋身了觀海境。
老真人撫須而笑,「你們小師弟的相貌氣度,終究是要勝過陳平安一籌,沒什麼好否認的。」
白雲一脈的師兄,埋怨道:「師父,這種明擺著的事實,說出口就無甚意味了,無須說的。」
袁靈殿本想附和師父幾句,給師兄搶先,再一思量,覺得還是師兄這番話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輕輕點頭:「倒也是。」
「小師弟在修行路上,能夠穩紮穩打,始終道心澄澈,殊為不易。」
老真人聞言微笑點頭。
袁靈殿想要說一句「是師父教得好」,不承想有師兄又來了一句:「其實小師弟最大的本事,還是挑師父的眼光。師父,恕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言語,也就是師父運道好,才能收取山峰當弟子。」
袁靈殿頓時沒話說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說一,確實如此。」
那傢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師父,弟子必須自罰一杯。」
老真人將自己身前一壇青神酒,推了過去:「一杯不夠,自罰三杯。」
袁靈殿就像是個來這邊湊數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跟陳平安虛心請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邊,風氣絲毫不比趴地峰遜色,從山主到弟子學生,再到供奉客卿,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說道:「得立即走趟文廟,這次就不帶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馬腳。你們幾個記得護著點。」
幾人紛紛起身,稽首恭送師尊遠遊中土。
火龍真人斜眼看著那個好似啞巴的袁靈殿:「說你呢!」
袁靈殿無言以對。
老真人一閃而逝,跨洲遠遊,沒辦法,山頭窮,買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這點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聖人府。
其中一支聖人後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這座亞聖府,佔地一百八十多畝,房間四百餘間。附廟而居,府邸旁邊,就是香火鼎盛的亞聖廟。
一個漢子御風飄落在府邸門口,選擇徒步而行。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門外台階下,等候已久,見著了那漢子,趕緊快步向前。
兩人一起走入家中,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著狻猊,大門上方高懸藍底金字的「亞聖府」牌匾,是禮聖親筆手書。
繞過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門,就是儀門了,兩邊各有兩幅彩繪門神,皆等人高,是功業無瑕的武廟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漢子,和老管事從掖門走入,路過一幅亞聖掛像,兩側懸對聯: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人之道曰仁曰義。
大院中古樹參天,綠意蔥鬱,還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兩側豎立有夔龍石欄和青磚花牆圍護的丹墀,東南角設置有日晷,西南角設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廳,即亞聖府的「大堂」,堂匾是龍邊金字的「七篇貽矩」,當然又有楹聯。二堂之後是三堂,是亞聖處理家族事務的「齊家」之地。
漢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對聯,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數十副對聯當中對此情有獨鍾,而是他從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數在這邊受罰次數最多,下聯內容:振家聲還是讀書。
再往後,就是這座聖人府的內宅了,所以在這道大門右側,有那露出牆外的石流,因為內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將水倒入石流,那邊就有婢女負責接水。
阿良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幾句,然後單獨步入其中。
一路上,亞聖府後裔弟子們,遇到那個漢子后,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禮,阿良也會一一作揖還禮,或詢問或勉勵幾句。
阿良入了內宅,不去住處,而是穿廊過道,徑直去了最靠後的花園,花園中有那俗稱大麥熟的花叢,其實它有個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經有個孩子,書也讀,但是更喜歡練劍,就經常在這裡拿樹枝與蜀葵問劍。
當年誰都沒有想到,這處規矩最重的聖人府,以後會有個名叫阿良的劍客,一直出門遠遊,不太喜歡回家。
阿良坐在花園台階上,隔著不算遠,就是家塾書院了,年復一年,聖人之言,在那邊起起伏伏,有背誦,有問答,有辯論。
外人很難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兒八經的樣子。
可能真要見著了,才會猛然驚覺一事,這個走哪兒都一副弔兒郎當模樣的漢子,其實是亞聖嫡子,是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阿良會與文聖一脈打成一片。又為什麼會成為一個以劍客自居的劍修,為什麼那麼喜歡浪跡江湖。為什麼會去劍氣長城,會去青冥天下。
阿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哼著小曲兒。他準備去換一身儒衫,然後就去中土文廟那邊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點好,喝酒不花錢。
亞聖府大門外,一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儒士,身邊跟著個腰懸文廟所頒發玉牌的黃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從,如今老人又換了個道號:嫩道人。
李槐遠遠看了眼氣勢威嚴的亞聖府大門,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讓他去敲門,更是沒膽子。
有些後悔,早知道就陪著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廟那邊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寶瓶和茅夫子,萬事好說。
那條飛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緊張,小聲說道:「公子,我覺得吧,那個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試探性說道:「那咱們就直接去文廟那邊等著?」
年紀當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點頭道:「這敢情好。」
不料大門那邊,快步走出一個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麼點人模狗樣的漢子。
那漢子見著了李槐和那條飛升境,大笑道:「喲,這不是李槐大爺嘛,沒小時候俊俏啊,那會兒多好,虎頭虎腦的。」
李槐招了招手。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將手中行山杖交給身後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幾乎同時,相隔五六步遠,李槐與阿良停步。
雙方擺開拳架,然後兩人開始繞圈圈,阿良一個蹦跳,左拳換右掌向前遞出,李槐一個蹦躂,擰轉腰桿,神色凝重,拳高莫出。看得那位嫩道人差點沒挖個地洞鑽下去,那倆人腦子有坑,老子反正一個都不認識。
倆人輕喝一聲,同時小碎步向前,開始搭手,你來我往,動作極其緩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磚的氣勢。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轉過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鋪。
兩人驀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後退一步,阿良壓低嗓音問道:「如今當你姐夫,還有沒有戲?」
李槐白眼道:「沒戲了,我姐嫁人了,是個讀書人,比你個頭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攔著你姐?!就眼睜睜看著你姐錯過一位良配?!」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腦袋,哀嘆一聲。
李槐說道:「沒關係,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墊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覺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轉頭望向那個悻悻然的嫩道人,滿臉驚喜,使勁抹了把嘴:「哎喲喂,這不是桃亭兄嘛。」
那條飛升境,覺得自己懸了。
李槐這小子還講點良心,但是眼前這個阿良,是真會吃上一頓狗肉火鍋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處城頭上。
一位男子身穿龍袍,滿頭霜白。
身邊有一位個子極高的女子,腰間懸佩一把竹鞘長劍。女子武神,裴杯。
還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個嫡傳,所以曹慈除了那個山巔境瓶頸的大師兄,還有兩位師姐,年紀都不大,五十來歲,皆已遠遊境,底子都不錯,躋身山巔境,毫無懸念。
而且這個看似評價一般的「不錯」,是相對於曹慈這位師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運,確實很嚇人。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說法,就是這大端王朝,是開那武運鋪子的吧。
當年曾經與裴杯一起遠遊倒懸山的皇帝陛下,已經是一位遲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著還是當年的裴姑娘,我其實比你年輕很多啊,卻老了,都這麼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說道:「那我就不耽誤你和曹慈去文廟議事了。」
裴杯點點頭。
他突然說道:「這輩子還沒摸過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離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說道:「很高興,能夠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遺憾,問道:「如果那個年輕隱官也去議事,那咱們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輕的議事之人啦?」
裴杯笑著點頭,其實她沒覺得這算個事。
老人轉頭望向那個好似「無瑕」的白衣青年,問道:「曹慈,不如我幫你修改年齡,反正大一歲,小一歲,在大端這邊都無所謂的嘛。」
曹慈站在遠處,與那個孩子氣的老人,遙遙抱拳笑道:「陛下,還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廟北邊的那座臨時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條「雪花」渡船,都無法靠岸,只能持續耗費靈氣,不斷吃那神仙錢,懸在高空中。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這點損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間,出現了一道長達千丈的青雲橋道,又是吃錢的手段。
眾人緩緩走下,一位穿著打扮都很素雅的婦人,正在與身邊年輕人念叨,說趁著這次機會,好歹見一見那位仙子姐姐。那個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來歲的年齡,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夫婦,嫡子劉幽州。
別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劉幽州要忙的,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著與人相親。
相親過後,次次不成,劉幽州的理由也很多: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紀輕輕的玉璞境,憑啥看上我這麼個修行廢物,可不就是奔我那點私房錢來了。
她長得也太好看了,跟畫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遠觀。
她嫌棄我的畫技不入流,不是一類人,聊不到一塊去。修道之人,歲月悠悠,每天同床異夢,會出事。
爹著急,娘親更急。
劉聚寶是想著劉幽州這根獨苗,總該幫著家族開枝散葉了。
而劉幽州的娘親,想法有些不同尋常,她總覺得生了個這麼俊俏出息的兒子,不拿出來顯擺顯擺,她跟那些妖艷貨色的女修朋友聊天,不得勁。
這位劉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擲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髮釵首飾,昂貴的胭脂水粉、梳妝台、信箋、眉筆,仕女圖……只要她出手購買,價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勢力,每次有了新鮮樣式的貨物,都會主動寄給皚皚洲劉氏,瞧不順眼的,就退還,順眼的,她就高價買下。
白送?瞧不起誰呢。
婦人與她那些朋友,最大的興趣之一,就是評點山上大修士和年輕俊彥的道侶。
那婆娘,妖里妖氣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的婦道人家。
鄉下姑子模樣,越丑越愛簪花,花里胡哨的,兜里沒錢才把錢穿身上。
別看她長得挺水靈,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狠著呢。
蠍子馱馬蜂,這對男女真是絕配。
他倆別看現在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等著吧,其實拴不到一個槽上。
劉聚寶也不管自己媳婦這些私底下的嚼舌頭,反正就是十幾個老娘們有事沒事,找個由頭聚一起嘰嘰歪歪,言談內容,也傳不到外邊去。
婦人拉起兒子的手,柔聲道:「兒子啊,有錢人家找媳婦,知道找啥樣的嗎?」
劉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裡曉得?」
婦人自顧自說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紅顏禍水,就是紅顏薄命。千萬別找啊。」
「首先,是真喜歡你的。其次是有孝心的,能把公公婆婆真當自己爹娘看。最後,她眼裡得有錢,又不至於掉錢眼裡去,不然就是個敗家娘們。當然了,兒媳婦再大手大腳,咱家也敗不下去,可問題是糟心啊,山上的長舌婦那麼多,最喜歡背後嚼舌頭,什麼難聽話沒有?我說別人行,別人說我,萬萬不成。」
「找岔了,一災壓百富,多大家業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對了,就是一福壓百禍。」
劉幽州可以不聽,但是皚皚洲的劉氏財神爺,就只能耐心聽著婦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沒說話的份,關鍵還不能左耳進右耳出。
時不時就有一場考校,方才第三句說了啥?一著不慎,婦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門就心不在焉,心裡邊沒有她這個黃臉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婦人最後收斂神色,輕聲道:「幽州啊,娶媳婦,一定要娶個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氣,世間頭等的招財進寶。」
劉幽州點點頭:「娘親雖然沒讀過書,說話還是很實在的。」
婦人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咱們幽州這麼會說話,怎麼就找不著媳婦呢?沒天理了。」
劉聚寶點頭附和。
婦人記起一事,叮囑道:「去桐葉洲做什麼?別去啊,烏煙瘴氣一地兒,沒啥意思。」
劉幽州無奈道:「娘,能不能別這麼念叨了。」
婦人取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劉幽州只得安慰起來,好說歹說,才讓娘親不用辛苦擠出眼淚來。
劉幽州沒來由想起一個在雷公廟遇到的姑娘。
一艘雲中穿梭的渡船,去往文廟西邊渡口,離著大概還有數千里山水路途。
相較於皚皚洲劉氏的那條渡船,顯得十分寒酸。但是這條從扶搖洲動身的渡船,所過之地,路上無論是御風修士,還是別家渡船,別說打招呼,遠遠瞧見了,就會主動繞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簡單,白帝城。
今天這條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鄭居中,還有重新入主琉璃閣的柳赤誠,身穿一襲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誠那位脾氣極差的師姐,韓俏色。
這位師姐,是城主之外,公認白帝城資質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經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結果如今才學成十種,問題是最後兩種,尤其艱難。
鄭居中此次離開扶搖洲,重返中土,只帶了兩個嫡傳。
大弟子,名為傅噤,劍修,本命飛劍,秋蟬,腰懸一枚養劍葫蘆。傅噤與師父,皆是雪白長袍。
小弟子,顧璨,身穿一襲青衫,眉眼溫和。
他那師姑韓俏色,此刻就站在顧璨一旁,正在小聲與顧璨說那些浩然山巔的奇人異士,誰與白帝城關係不錯,誰與白帝城有仇怨。
韓俏色唯一的那點好脾氣,好像都給了師侄顧璨。
先前顧璨在扶搖洲,找到了一處遠古破碎小洞天的遺迹,正是她在暗中護道。只不過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機會出手。
渡船上,還有個戰戰兢兢、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顧小魔頭的光,柴伯符歷經千辛萬苦,到了白帝城后,雞犬升天了,雖說沒能一舉成為白帝城祖師堂嫡傳,但當上了記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發自肺腑。畢竟天下山澤野修,誰不將彩雲間的那座白帝城視為心中聖地,就像讀書人眼中的文廟。
柳赤誠帶著柴伯符來到顧璨房間,只因為沒敲門,就被觀景台那邊的韓俏色賞了一記道法。柳赤誠還好,柴伯符已經瞬間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掙扎著坐起身後,都不用柳赤誠安慰半句,獨自起身,返回屋子養傷。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麼成,習慣就好。
乖乖敲門之後,柳赤誠晃動雙袖,走入屋子,來到觀景台那邊,趴在欄杆上,轉頭笑道:「師姐,這次說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個芹藻哦。」
韓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見著了阿良一個屁都不敢放,怎麼當的狗。」
柳赤誠滿臉殷勤笑問道:「師姐,不如我拉上顧璨,一起會會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師兄擔待著,怕個卵的怕。何況那個芹藻,就是個紙篾仙人,空有境界,沒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邊戰場,芹藻豈會毫無建樹,比起他那師妹、擅長戰場廝殺的仙人蔥蒨,差了可不止一點半點。以至於一宗之主,都沒資格參與議事。
韓俏色瞬間眼神凜冽。
柳赤誠立即舉起雙手:「好好,師弟保證不拉上顧璨一起闖禍。」
白帝城韓俏色、柳赤誠這些輩分高的,本就是鄭居中代師收徒,而那個所謂的「恩師」,從未在白帝城現身過,所以鄭居中對柳赤誠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個師父,半個師兄。既有師兄之名,也有師父之實。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與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十分相像。
吳霜降降下法旨,人人願意赴死。在白帝城,結果一樣,不過原因稍有差異,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鄭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極。
作為當之無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鄭居中在那扶搖洲戰場的所作所為,被譽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所以如今山巔有個說法,寧肯與劉叉問劍,也別去與鄭居中問道。
顧璨對此深有體會。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書簡湖」,被迫一次次更換身份:宮柳島劉老成,青峽島劉志茂,昔年師姐田湖君,雲上城的一個書鋪掌柜,那少年曾掖……
柳赤誠趴著,哈欠連天,轉過頭,臉頰貼著欄杆,笑望向顧璨。
白帝城,「狂徒」顧璨。
在柳赤誠眼中,這個小師弟,是極為出彩的年輕儒生模樣,身材修長,面如冠玉,滿身書卷氣。雖然有那「狂徒」的綽號,但是這個年輕人,無論是神態,還是言行,全然沒有一點狂狷氣。
在顧璨離開「書簡湖」后,鄭居中親自賜下一枚符印給這位嫡傳弟子,邊款篆刻有「雲遊五嶽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底款印文為「吾心悖逆」。
柳赤誠咦了一聲:「哪家神仙,膽子這麼大,竟敢主動靠近咱們這條渡船?」
顧璨舉目遠望,是一條水運濃郁、建有雕梁玉棟的仙家渡船,極為精巧。
韓俏色作為仙人境修士,要比顧璨目力更好,輕聲笑道:「是淥水坑的那個肥婆娘,驟然高位,就擺起闊來了。」
淥水坑青鍾夫人,從偏居一隅的大妖,橫空出世,崛起極快,如今名義上掌管著浩然九洲的陸地水運,而且還是禮聖欽定的身份。從文廟到山上,也就都沒什麼異議了。
說來奇怪,除了幾大儒家文脈,以及諸子百家的老祖師,禮聖幾乎從不對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說什麼對錯,講什麼規矩。
是真的不管。
如今這位青鍾夫人,真是做夢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個兒怎麼就搖身一變,成了禮聖封正的陸地水運之主?
而她對鄭居中,確實心存感激,好像沒有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就會錯過那場大戰,說不定還要站錯陣營,然後哪天一個不小心,就要被火龍真人那個老王八蛋幾巴掌拍個半死……每每想到這裡邊的天壤之別,她就對鄭居中更加感激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誠突然站得筆直,嘖嘖稱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邊,竟然還有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極了,各有千秋,大飽眼福,只是不知有無機會眼福變艷福……」
韓俏色嗤笑道:「想要艷福還不簡單,你一頭撞上去,渡船那邊的山水禁制,你撞不開,我可以幫你。」
柳赤誠是真有這個念頭。
那條渡船逐漸靠近。
顧璨遙遙抱拳行禮,也不管淥水坑青鍾夫人和百花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見,放不放在心上。
韓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來,柳赤誠就沒臉跑去寒暄了。
鄭居中並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現身了,其中一位命主花神,神色複雜,痴痴望向那個曾經被浩然天下視為「小白帝」的傅劍仙。
而那位福地花主,姿容絕色,儀態萬方,身穿一件錦繡法袍,綉百花。她饒有興緻地望向那個聲名鵲起的年輕修士,顧璨。只見他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一身由內而外的書卷氣,怎就是那「狂徒」了?
正陽山的祖師堂議事,千年以來,從未如此頻繁。
今天議事完畢,一位女子祖師在一道道劍光依次亮起過後,這才御風離開祖山,返回自家山頭,都沒個伴兒。
其間她路過了合稱眷侶峰的大小孤山。大小孤山一直閑置,不曾開峰,因為正陽山太久沒有一對劍修道侶,能夠聯袂躋身地仙了。
曾經名動一洲的仙子蘇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無常,三十年過後,許多如今剛剛入門的年輕弟子,再聽說這個名字,都要一臉茫然了。
然後她繞過了仙人背劍峰,先前她還專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劍修,卻依循祖例,恪守規矩,單手掐劍訣,低頭遙遙致禮。只是低頭之時,這個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絲冷笑。再抬頭,她又已經是肅穆神色。
這座山峰,高度僅次於祖山,山巔插有一把正陽山開山老祖的遺物長劍,品秩不高,並非半仙兵,但是意義重大。
那位祖師爺立下一條鐵律,只有等到正陽山的後世劍修成為百歲劍仙,才可以取走這把長劍,重新放入祖師堂,可謂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劍山。
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白猿袁真頁,就常年在這座背劍峰修行,作為遠古後裔的搬山之屬,袁真頁有個好名字,山中真頁,寓意「巔」。隨著正陽山成功躋身宗門,這頭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漲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頁在別處山頭偶爾現身,門內弟子們一聲聲「搬山老祖」,喊得震天響。
有小道消息開始在山上流傳,搬山老祖其實很快就是驚世駭俗的上五境修為了,所以也有不少年輕修士,乾脆就尊稱其為搬山大聖。
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嶽山君,是披雲山魏檗。那麼自家這位護山供奉,就會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陽山的人心,從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氣神,從未如此激蕩昂揚。
哪怕只是一個剛剛進入山頭的外門子弟,哪怕只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少女,都開始覺得曾經廣袤無垠的寶瓶洲,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很小了。他們的視野和心思,會飄去劍修如雲的盟友北俱蘆洲,會飄去南邊那個處處廢墟好像一個破敗簍子的桐葉洲。
守得雲開見月明,是說那風雷園的李摶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說正陽山不但躋身了宗字頭,還在著手打造下宗,雖說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沒有誰懷疑正陽山一定會擁有一座名正言順的下宗。放眼整個寶瓶洲,連那山上執牛耳者的神誥宗,都無法擁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陽山的好事者,最喜歡評點一洲風雲人物,山上越來越多的年輕修士,都由衷覺得那李摶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節不保,遲早會被正陽山的某位年輕劍仙輕鬆擊敗。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簡陋,就是位於山坳中的一處雅靜庭院,都不在視野開闊的山中高處。
她在正陽山祖師堂的座椅位置很靠後,管著正陽山很清水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其實名義上田婉也執掌情報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師堂掌律一脈給架空了,她沒資格真正插手這檔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麼紕漏,再把她拎出來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陽山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師堂成員。祖師堂內,有她不多,沒她不少。
沒教出什麼劍術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沒什麼話語權,只是守著一座訪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可憐茱萸峰,因為田婉,得了個「鳥不站」的說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盡天事」鄒子的師妹。還是某一處秘密議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處無須修士親至的山水秘境當中,三山福地萬瑤宗的宗主、那個仙人境修士韓玉樹,資歷淺,座椅位置,倒數第二,只比位置墊底的瓊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議事,這兩位,完全說不上話,幾乎只能聽命行事,很難與誰討價還價。
最近幾十年內,還吸納了一撥年輕人,篩選極為嚴格,某人哪怕只是成為候補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薦,以及最少半數人的點頭認可。出現了任何差池,就有極為嚴重的連帶責任。
比如北俱蘆洲的徐鉉,那個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由瓊林宗宗主推薦。還有流霞洲的夢遊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寶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薦。
以及某種意義上,第一個揭開大戰序幕的人,此人來自桐葉洲。正是他無意間撞破了扶乩宗的那個隱患。在那之後,牽一髮而動全身,才有了太平山變故,君子鍾魁身死,淪為鬼物,背劍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傷,還有一個身份隱藏極深、與那浣紗夫人有些牽扯不清關係的年輕道士,最終這兩頭大妖,又不幸被觀道觀老觀主尋見蹤跡,後者身魂兩分,被丟入藕花福地。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如今都還是候補身份,暫時無法參與議事,更不清楚上邊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開啟宅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后,坐在蒲團上,從袖中摸出一隻簽筒,神情凝重,輕輕搖晃,摔出一支竹籤,拈起一看,鬆了口氣,雖然不是上籤,卻也不好不壞,中下籤,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籤結果,差點讓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籤。田婉不得不藉助師兄留下的一道護身符,幫忙更換運勢,果不其然,時來運轉,出現了生機,雖說依舊兇險,可是她自有應對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籤入袖,打爛簽筒,然後閉上眼睛,下意識伸手拈住手腕上的紅線,片刻之後,猛然起身,身形瞬間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正陽山再無祖師田婉。
一位老嫗,乘坐一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則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處,雪泥鴻爪,有過痕迹,又不久留。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還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氣結雲,憑藉陣法,縮地成寸,在寶瓶洲中部一片雨雲中,與一場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間大地。雨滴凝為人形,她悄然來到舊朱熒王朝的一處藩屬小國郡城,找到了那坊間書鋪中,化名何頰的蘇稼。
作為蘇稼的登山修行領路人,最早的傳道恩師,田婉似乎要來這裡與蘇稼道一聲別。
因為大雨緣故,天地灰濛,撐傘都難行走,書鋪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許多,田婉收起油紙傘,何頰驀然抬頭,滿臉驚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嘆息一聲,轉頭望去,一個身穿青衫布鞋的修長男子,面容年輕,卻雙鬢雪白,手撐雨傘,站在鋪子門外,微笑道:「田姐姐,蘇仙子。」
田婉終於明白為何先前卦象簽文,會是下下籤了——原來是這個桐葉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姜尚真站在門檻上,收起雨傘,輕輕將雨水甩至門外,抬頭笑道:「我叫周肥,落魄山供奉,首席供奉。」
姜尚真也不再看那田婉,視線越過婦人,直愣愣看著那個化名何頰的蘇稼:「蘇仙子,聽沒聽說過鏡花水月的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他們兩個,曾經爭吵你與神誥宗的賀小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的第一仙子。一尺槍雖然覺得是賀小涼更勝一籌,但是他也很仰慕蘇仙子,當年遠遊他鄉,原本打算是要去正陽山找你的,可惜沒能見著蘇仙子,被荀老兒引以為憾。」
姜尚真斜靠大門:「在我看來,賀仙子已是山巔人,越發仙氣飄飄,蘇仙子卻是出淤泥而不染,兩種人,一般好。」
就像個登徒子,打情罵俏來了。
蘇稼一頭霧水,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怪話連篇。
田婉突然大笑道:「姜老宗主莫不是以為勝券在握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以雨傘指向那婦人,顫聲道:「你你你……」
田婉反而覺得有些不妙了。
一條渡船上,老嫗轉頭望向屋門那邊。
一個白衣少年以合攏摺扇輕輕敲門,輕聲道:「千里姻緣一線牽。」
另外那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上,一個「姜尚真」則斜靠欄杆,站在那個在船頭賞景的少女身旁:「只羨鴛鴦不羨仙。」
書鋪這邊,田婉驀然又一笑:「姜尚真與崔東山聯手,好像也不過如此。」
姜尚真搖搖頭,眼神幽怨道:「田姐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不能瞧不起我那崔老弟。」
寶瓶洲東海之濱,鄰近齊瀆入海口。
山野之中,一位樵夫緩緩而行,一棵樹上,白衣少年坐在樹枝上,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長恨此身非我有。」
寶瓶洲西邊大海中,一位背劍男子辟水遠遊,轉頭望向不遠處,滿臉笑意:「不如憐取眼前人。」
書鋪里的婦人,怔怔無言,她不敢賭命。
姜尚真笑道:「大概這就是,相見時難別亦難?」
婦人深吸一口氣:「要如何處置我?」
姜尚真安慰道:「放心,我家山主,最是憐香惜玉了!」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圓臉姑娘坐在檐下竹椅上,目不斜視,望著遠處的龍鬚河,輕輕喂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了。
一旁嗑瓜子的劉羨陽立即轉過頭,笑臉燦爛道:「啥事?只要是余姑娘發話,小生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姑娘,隨口問道:「蟾宮折桂,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劉羨陽半蹲彎腰,手拎竹椅,連人帶椅子一起往賒月那邊挪了挪,也沒太過得寸進尺,免得唐突佳人,哈哈笑道:「說那科舉中第金榜題名嘛。余姑娘,真不是我吹牛,陳平安那個小王八蛋的落魄山上,有個叫曹晴朗的讀書人,年紀不大,很正兒八經一人,在家鄉福地那邊,早些年前,不過少年歲數,就連中三元!到了這邊,還是厲害得很。這不前些年曹晴朗進京趕考,就成了榜眼,大驪王朝的榜眼!這分量,嘖嘖……」
賒月耐著性子聽了半天劉羨陽的胡扯,終於忍不住疑惑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聽著跟你也沒一枚銅錢的關係啊。你到底要吹什麼牛?」不過跟劉羨陽聊天有一點好,這傢伙最敢罵那個落魄山山主。
劉羨陽笑著瞥了眼余姑娘,再眨眨眼,見那余姑娘好像是真沒聽明白,劉羨陽只得咳嗽一聲,開始解釋其中的緣由:「實不相瞞,曹晴朗的科舉制藝本事,不敢多說,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功勞,因為我每次去落魄山那邊串門,都要與這孩子聊些治學心得。余姑娘,你是知道的,論行萬里路,我比那個小王八蛋,只是略遜一籌,可要說讀萬卷聖賢書,呵,我是這個,陳平安就是這個。」劉羨陽說到這裡,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再蹺起小拇指,指了指落魄山方向。
好像聊著聊著,就把正事聊沒了。
賒月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反正她在這邊,也沒個正事可做。在這異鄉的日子,就跟那條龍鬚河差不多,晃晃悠悠。
她突然輕聲說了句,依舊像是在自言自語:「老鴨筍乾煲挺好吃的。」
劉羨陽有些難為情:「鴨子不便宜。」
賒月問道:「撿顆河邊石子,也要花錢?」
劉羨陽笑容尷尬,最近在河邊找鴨子越發難了。
賒月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的最大疑惑:「為什麼陳平安那麼怕你?」
那個傢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都敢合道半座劍氣長城,跟龍君當鄰居,還要面對文海周密的算計,一個人守了那麼些年,還給他活著回到家鄉。
劉羨陽背靠椅子,伸長雙腿,伸了個懶腰:「那也不叫怕吧。」
賒月問道:「那算什麼?」
劉羨陽想了想,說道:「不好說。陳平安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難理解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跟宋搬柴當了那麼些年的鄰居,也沒佔過半點便宜,甚至都不會羨慕。你說他什麼都不在乎吧,也不是,自我認識他起,陳平安每天就合計著怎麼掙錢。我就納了悶了,那麼著急掙錢做什麼?那會兒剛成了窯口學徒,小小年紀的,一枚枚銅錢都只差沒幫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攢媳婦本啊,當年陳平安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榆木疙瘩,聽牆腳都不會。」
賒月更加疑惑:「你們兩個,這麼不一樣,怎麼混一塊去的?」
劉羨陽笑道:「當年在泥瓶巷,陳平安等於救過我一命。我臉皮薄,從沒說過謝謝,就換個法子,跟他說,這邊只要跟著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過陳平安當了學徒后,就已經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每次領了工錢,不是請客,就是瞎買,所以還要經常跟他借錢花。他記賬也記賬,一筆一筆的,那會兒就有點賬房先生的樣子了,可就是從沒開口跟我討過債。」
賒月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問道:「都清楚記賬了,肯定還是會想著你哪天能還錢吧?」
劉羨陽搖搖頭:「余姑娘,你這就不懂了,他記賬,只是記自己掙過多少錢,真心從沒想著我還。陳平安借過很多窯工、學徒錢,好像從一開始,也都沒想著他們還,能還是最好,不還也不問了。但是有一點,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不還錢,下次借錢,陳平安依舊毫不猶豫,有多少給多少,可是別人,只要有一次借錢不還,陳平安不管被人說什麼,就要在心裡邊記賬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後,他就打死不借錢了,一枚銅錢都不給。」
賒月扯了扯嘴角,喲,這也能拿來炫耀啊,臉皮夠厚,不愧是讀書人。
劉羨陽笑道:「給余姑娘說件事好了,當年我們仨去偷瓜,小鼻涕蟲負責踩點,我搬瓜,陳平安幫忙望風。偷了瓜后,找個地方躲起來分贓。你猜怎麼著,陳平安那傢伙次次都不吃,就看著我和顧璨在那邊狂啃,怎麼勸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卻願意望風,你說他圖個什麼?有次給瓜田主人撞見了,我和顧璨立即撒腿狂奔,回頭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賒月說道:「跟後來的那個隱官,太不一樣了。」
劉羨陽問道:「不一樣?不是太一樣了嗎?」
賒月沉默片刻:「那麼小年紀,又是鄉野長大,所以其實陳平安的那個舉動,很沒有……人性。還是換種說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劉羨陽不怕陳平安,她很怕那個年輕隱官啊。而且劉羨陽越說這些陳年舊事,賒月就越怕。
一個小小年紀,某些人性就似乎開始趨於神性的人,賒月作為一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轉世,反而更怕。
「所以說他是個怪人啊。」劉羨陽笑道,「之所以成為朋友,顧璨是小,覺得有陳平安在身邊,什麼都不用怕。至於我,不過是認準一件事,不管陳平安怎麼想,反正他這人,從不害人。我那會兒就篤定,如果我從姚老頭那邊學完了手藝,成了最好的窯工師傅,然後發跡了,手裡邊攥著幾千兩銀子,大半夜的,覺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陳平安當鄰居,這傢伙肯定都會像個傻子那樣,幫我望風,守著銀子。」
賒月稍稍鬆了口氣,說道:「被你這麼一說,好像還挺傻乎乎的。」
劉羨陽笑道:「陳平安這個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著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裡邊,需要有那麼個人,不管是走在前邊,還是站在遠處,他能瞧得見,就心裡有底了。他不怕走遠路,他只怕……走錯路。看到劉羨陽是怎麼活的,陳平安就會覺得自己知道了怎麼過上好日子,有盼頭。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小就懂得一個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錯過一次,就要傷心傷肺,揪心很久,比起挨餓受凍這些個苦,更難熬。我那會兒就只是覺得,陳平安沒道理活得那麼辛苦。說實話,當年我認為陳平安死腦筋,混不開,沒掙大錢的命,估摸著成家立業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後頭當個小跟班了,小鼻涕蟲再當他的拖油瓶、跟屁蟲。」
「在他心裡,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和那個曾經給他飯吃的嬸嬸,就是……他的另外一個家。絕對絕對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須死死護住這麼個小地方。因為顧璨的娘親,是他的長輩,親人,小鼻涕蟲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來就喜歡吃苦的人?」
「一個沒讀過一天書、爹娘早逝的孩子,說句難聽的,家教使然?那麼點大的人,虛歲五歲,再能記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記住多少?所以陳平安不是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當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爺做一筆買賣。」
「他聽過老槐樹下老人們的老話,什麼好人有好報,什麼多做好事,下輩子就還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輩子的好人,連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麼只要老天爺不總是打盹,能瞧見幾件,他就等於賺到了。」
「所以少年時候的陳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覺得活著也就那樣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沒做夠,遠遠不夠。」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風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夠藏風聚水。」
直到這一刻,賒月才發現一件事,別看劉羨陽平時弔兒郎當的,正兒八經說起話來,還真像個讀書人。
劉羨陽不知何時拿出了一壺酒,彎著腰,喝著酒,看著遠方。
賒月問道:「有想過會變成今天的光景嗎?」
劉羨陽笑道:「我、陳平安、顧璨,當年怎麼想都想不到今天。」
賒月點點頭:「都差不多,路上走著走著,就是這樣了。」
小雨朦朧潤如酥,有婀娜女子撐傘,在河畔姍姍而行,好似畫卷中人。
她只是路過鐵匠鋪子,走向那座拱橋。
劉羨陽神色古怪起來。
賒月望向那邊,問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吧?」
劉羨陽點點頭。
賒月問道:「你們都這麼熟了,不打聲招呼?」
劉羨陽笑嘻嘻不說話。
王朱不知為何,獨自還鄉,走過了那座沒有神像的龍鬚河水神祠廟,香火很一般,因為不遠處那條鐵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驪王朝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再稍遠些,過了棋墩山和紅燭鎮,就是繡花、玉液和沖澹三江祠廟,哪個不比河神廟的官大?
過了拱橋,她走入小鎮,隨便閑逛,督造官衙署,縣衙,楊家鋪子,一處荒廢的學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過,然後她撐傘站在騎龍巷台階下,不遠處就是相鄰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
雨水漸大,雨幕沉沉,白晝如夜,雨水沿著台階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條蹦蹦跳跳的溪澗。
草頭鋪子大門口,擱了條長板凳,一個眉眼飛揚的青衣小童,正陪著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蹺起二郎腿,在那邊侃大山。
瞧見了王朱后,陳靈均就跟見著了鬼差不多,大致曉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腳的老道士賈晟,也好不到哪裡去,哥倆不約而同地挪了挪屁股,並肩而坐,相互壯膽。
兩人正襟危坐,沒有蹺二郎腿了。
等到那個天底下最不需要撐傘的小娘們,沿著騎龍巷,一步步拾級而上,徹底走遠了,兩個難兄難弟,這才如釋重負,哈哈大笑,豪氣干雲。
龍門境老神仙撫須感嘆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能夠遇到靈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陳靈均唏噓不已:「可惜咱哥倆境界雖高,可是手裡錢少。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所以我才會在魏夜遊那邊抬不起頭。有錢好啊,掙錢難啊,如果掙神仙錢跟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搖頭道:「兄弟二人,錢夠花就行了,咱們畢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縱奇才,掙錢一事,隨緣就行了,反正無求到處人情好,不飲任他酒價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后,快步而行,然後驟然間停步,剛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邊。而隔壁宅子門口,坐著一個落拓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滿身寒酸氣,一把油紙傘,橫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現。
若是騎龍巷那邊的陳靈均見著了此人,保管跳起來就是一巴掌,都姓陳,本家兄弟嘛。
陳濁流。
之前他悄無聲息走了趟齊渡入海口的雲林姜氏,不過是遊歷。他哪怕只是遙遙現身,就已經讓王朱心神不寧,不得不再次出關,最終選擇返回小鎮。
那個青衫書生站起身,以傘拄地,笑問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臉色慘白,沉默片刻,眼神堅毅道:「去別處打。」
陳濁流笑道:「暫時沒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文廟?」
王朱問道:「寧姚去不去?」
陳濁流搖頭道:「多半不會。」
好不容易才與浩然天下撇清關係,沒理由讓一座飛升城再次裹挾其中。
王朱說道:「我更不會去。」
陳濁流問道:「我答應了嗎?」
王朱攥緊手中油紙傘,一言不發。
陳濁流笑了起來:「行了,今天只是敘舊,順便提醒你一句,別想著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作威作福,會死的。」
王朱還是默不作聲。
陳濁流搖搖頭:「蠢是真的蠢,一如當年,沒半點長進。唯一的聰明處,就是知道憑藉直覺,躲來這邊,知道當著我的面逃去歸墟,就一定會被砍死。」
王朱問道:「歸墟那邊,有陷阱?是養龍術一脈的練氣士?」
陳濁流嘖嘖稱奇道:「倒也沒蠢死。」
青衫書生打開油紙傘,與王朱在小巷擦肩而過。
王朱沒有轉頭,問道:「為什麼要救我一次?」
那書生一步步踩在泥濘里,跟凡俗夫子沒什麼兩樣,微笑道:「斬龍術比起養龍術,更加希望世間有真龍。還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皺緊眉頭。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簡單不過,養肥了再由他來殺。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后,一雙金色眼眸,滿是恨意。她最後背靠牆壁,看著相鄰的兩座小宅子。
而陳濁流去了騎龍巷那邊,從騎龍巷緩步而下。
陳靈均蹺著二郎腿,嗑著瓜子,驀然一驚,跳起身,哈哈大笑,雙手叉腰,站在鋪子門檻上:「陳老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沒了盤纏,靠兩條腿走來的槐黃縣啊?不然需要這麼久?讓小爺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個好等啊!早跟你說了,都是北嶽地界,我與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報上我的名號,喝酒不花錢,坐船天字型大小!」
估摸著幾座天下的蛟龍水裔,也就只有陳大爺,敢與一位斬龍人,說一句「好等」了。
褲管沾滿泥濘的寒酸書生,一路小跑下台階,到了草頭鋪子檐下,收起油紙傘,笑道:「給忘了這茬。」
陳靈均一巴掌打在那書生腦袋上,氣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這個?你一個別洲外鄉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兇險,讓人曉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雲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條小命的!」
書生微笑點頭,然後致歉道:「我不能久留,喝過一頓酒,就要遠遊一趟。」
陳靈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麼款待這個斬雞頭燒黃紙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麼逛,披雲山那邊該如何跟魏檗打個商量,怎麼才可以帶朋友多逛幾個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勝之地,怎麼喝一頓酒就要走了?
不過陳靈均很快就笑容燦爛起來,兄弟嘛,要體諒。
陳靈均立即轉頭與老道士吆喝道:「賈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給面子,大笑道:「靈均老弟都發話了,必須整桌好的!」
書生提傘跨過門檻,突然問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條真龍,你覺得誰來做比較合適?」
陳靈均嘿嘿笑道:「瞧瞧,這還沒喝酒呢,就說上大話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這樣,喝了酒,數天下豪傑,只有酒桌旁邊幾個了。」
他擠眉弄眼,故意壓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個叫王朱的娘們,真龍!她就是咱們這兒走出去的!這不她就剛剛路過騎龍巷,與你是前後腳的事兒,她還與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個靈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難為情了。知道為啥我與她熟絡嗎?我家老爺,打小就跟她是鄰居,什麼關係,青梅竹馬算個屁,是這個……」
陳靈均伸出雙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書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陳靈均的腦袋,結果挨了那兔崽子一肘,陳靈均大罵道:「放肆!我把你當兄弟,你把我當兒子呢?!」
一艘流霞舟,快若驚鴻,倏忽現身,眨眼工夫,就穩穩噹噹停靠在了北邊渡口。
走下三人,禿鷲一樣的少年,眼神凌厲,一個提籠架鳥的俊公子,風流倜儻,還有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搖洲跌境、在流霞洲養傷出關的大修士,劉蛻。流霞洲兩位仙人,師出同門,宗主芹藻,師姐蔥蒨。
憋了一路都沒敢說話的芹藻,終於忍不住說道:「師姐,真要跟那個傢伙計較一番?」
他是在說那個先前做客宗門、專程拜訪師姐的阿良。
蔥蒨怒目相視:「又不需要你動手,到時候一旁待著去。」
那個歲數極老,卻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劉蛻,幸災樂禍道:「在這裡打,阿良肯定吃虧。」
一個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邊跟著背書箱的少年和背著大行囊的少女,分別名叫琢玉和點酥。
在問津渡一處仙家店鋪內,有山上仙師,正在與掌柜問詢一幅鎮店之寶的畫,是怎麼個價格。那是一幅《木石圖》,據說是蘇子真跡,鋪子剛剛從扶搖洲那邊得手。
坡石小叢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聽著雙方砍價。
點酥輕聲道:「老爺,是贗品啊。」
老人擺手道:「別亂說。」
少年翻了個白眼。
店鋪掌柜是個會做生意的,也沒計較什麼,但是一個年輕夥計惱火道:「怎就是贗品了?十數位丹青聖手都幫忙勘驗過了,是真跡無誤!」
竹杖老人趕緊拉著少男少女離開鋪子。
在那泮水縣城內,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懸一根柳條。身邊一位而立之年模樣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紙傘。
兩人身邊,有兩位女子,一位頭戴冪籬,身材修長。還有一位名叫純青的少女。
在文廟四方,還有那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大劍仙白裳,大源王朝盧氏皇帝,崇玄署雲霄宮宮主、大源國師楊清恐。
寶瓶洲的神誥宗天君祁真,大驪王朝宋長鏡。
有那身邊攜帶兩位美嬌娘的年輕皇帝。在渡船靠岸時,他猶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將這枚兵家甲丸,交給一旁那個名叫擷秀的美人。
有個白髮紫衣的赤腳老人,腰間懸挂了一枚酒葫蘆,從天幕處現身,如星辰墜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離開山嶽轄境,然後聯袂趕赴文廟這邊。除此之外還有五湖水君,也在趕路。
桐葉洲那邊,是玉圭宗新宗主韋瀅,獨自前來文廟。
文廟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沒那觀棋不語的瞎講究,正在教兩個老夫子如何下棋。下棋雙方自然不會聽他的,老秀才幾次想要幫著落子,都給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麼有你們這麼不想贏棋偏要輸棋的人?來來來,真心聽我一次,董老兒,你就落在這裡,這樣的神仙手,石破天驚,我都要擔心這棋盤加桌子,扛不住這份萬鈞氣勢……」
始終無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沒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懶得計較老秀才的明知故問,笑道:「當時並無科舉。」
老秀才捻須點頭,轉去對另外一人說道:「周山長,進士出身,了不得啊。」很快又補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屬小國,考的人少,進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書院山長點頭道:「那是肯定不如文聖再傳弟子的榜眼了。」
「這麼聊天就沒勁了。」老秀才搖搖頭,「周山長,知道為啥你如今才是書院山長,死活當不上大祭酒嗎?」
那位曾經的魚鳧書院山長道:「不知。」
老秀才小聲道:「可能是因為你叫周密,名字沒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罵不過文聖。
只能被老秀才煩,難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論道,切磋學問?換成一般的書院山長、君子賢人,估計就要直接改換文脈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說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蘆洲那邊有人需要他出面接應。
兩個臭棋簍子一走,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個人閑來無事,就把弟子們都想了個遍。
老人有些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