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議事

  第283章 議事

  文廟周邊四處仙家渡口,修士落腳地,分別是泮水縣城、鴛鴦渚、鰲頭山、鸚鵡洲。


  一位剛剛從南海歸墟來到這邊的長眉老者,就已經在鴛鴦渚釣上魚了。


  兩艘仙家渡船幾乎同時停靠在鰲頭山附近的仙家渡口,分別來自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都躋身中土神洲十大王朝之列。


  其中一條渡船,走下一位黑衣少年,王朝得水德眷顧,朝野上下,崇尚黑衣。


  一位身材臃腫的胖乎乎老者,拿著一塊玉把件,在往臉上蹭。


  一位玄密王朝的新帝,如今才十六歲。一位流水的皇帝、鐵打的太上皇,郁氏家主郁泮水。郁泮水身邊跟著郁狷夫和郁清卿。


  而邵元王朝那邊,人數較多,除了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還有國師晁朴,高冠博帶,相貌儒雅,手捧一把雪白麈尾,得意弟子林君璧,以及那位寫出一部《快哉亭棋譜》的溪廬先生,蔣龍驤。


  邵元王朝的嚴氏老祖,身邊跟著一位身姿豐腴的撫狸侍女,眉眼天然嫵媚,嘴邊一粒美人痣。


  連同林君璧在內,金夢真、朱枚、嚴律、蔣觀澄,這五位劍仙坯子,都曾跟隨劍仙苦夏一起遊歷劍氣長城。


  蔣觀澄是苦夏劍仙的嫡傳弟子,家中有兩位長輩,都曾是書院君子,出身亞聖一脈。之所以「曾是」,是因為都已戰死在南婆娑洲戰場。而劍仙苦夏的師伯,是曾經的中土十人之一,老劍仙周神芝。


  苦夏,周神芝,兩位劍修,一樣都已戰死,一個死在劍氣長城,一個死在扶搖洲,都死在了異鄉。


  嚴律,家族老祖嚴格的玄孫。


  朱枚再不是那少女姿容身段了,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一位叔祖,是流霞洲的書院山主,而且傳聞朱枚年幼時,夢遊煙支山,與那位地位尊崇的女子大山君,簽訂過一樁秘密契約,可謂福緣深厚。


  很快鰲頭山這邊,就擺下了兩盤棋局,一圍棋一象棋,設下擂台。兩位守擂主將,都是被各自長輩趕鴨子上架的年輕人,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許白。


  蔣龍驤和林君璧先下一局,旁觀者眾多,其中就有郁狷夫和郁清卿。


  據說這位溪廬先生,此次跟隨國師晁朴遠遊此地,是專程為了拜訪白帝城鄭居中。只不過旁人都很確定,蔣龍驤絕對沒資格見到那位魔道巨擘,極有可能,連那傅噤都請不動。


  傳聞「小白帝」傅噤的棋術,得了師父七八分真傳。他親手治印一方:「天下第四。」


  第一是鄭居中,第二是在白帝城下出彩雲譜的綉虎崔瀺,第四是傅噤,那麼第三到底是誰,就成了一樁山上不大不小的懸案。


  許白那邊,亦是人頭攢動,對局之人,是位縱橫家高人。看客當中,有來自竹海洞天的純青。她曾經與這位許仙,一起遊歷寶瓶洲。


  許白和純青兩人,宛如一雙神仙璧人,是一道絕美風景。


  在四處之外,又有幾處相對秘密的下榻處,分別安置釋道兵兩教一家,以及此外諸子百家老祖師,再就是浩然天下那些品秩最高的山水神靈。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寶瓶洲神誥宗天君祁真,與其餘幾位同樣出自白玉京三教的天君,齊聚一堂。除此之外,還有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師兄曹溶,以及那個不記名大師兄仙槎,此人的化名,名氣更大,顧清崧。


  寶瓶洲神誥宗,其實是中土神洲青玄宗的下宗。青玄宗的降真飛鸞,冠絕浩然天下。賀小涼此次趕赴此地,就是為了拜會曾經神誥宗的小師叔,如今青玄宗的掌書人,周禮。


  但是這位昔年的小師叔,當下卻不知所終。賀小涼只見到了天君祁真,以及曾經的同門高劍符。她與此人,早年是寶瓶洲公認的一對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不料時隔多年,雙方再次重逢,已經物是人非:一位還只是元嬰境的宗門嫡傳,一位已經是仙人境的一宗之主。


  祁真對離開神誥宗一脈的賀小涼,並無絲毫芥蒂,對於她能夠在北俱蘆洲建立宗門,更是欣慰不已,所以這次見面,祁真還打趣賀小涼:此次有無見到那個徐鉉。


  在鸚鵡洲水畔,青玄宗道士周禮,與儒生李希聖,並肩而行,李希聖身後跟著少年瓷人,崔賜。


  李希聖微笑道:「都躋身了年輕十人之列。」


  周禮笑道:「去泮水縣城,找鄭居中下盤棋?」


  李希聖搖搖頭:「不急。」


  一位沒著急趕去渡口的紫衣老道人,在一處山下城池市井,對著一個孩子說道:「小娃兒,你資質不俗啊,是修道的好苗子,骨相當仙,下屍解起步,有望上屍解,若是運道再好些,前程更是不可估量啊,以後成了那地上真人,隨便就竦身入雲,浮遊青雲,潛行江海,天地無拘。」


  那孩子一手一個燒餅,左一口右一口。


  老道人說道:「吃過了餅,不如隨我上山修行,定然可以延年久視,長在世間,寒暑不傷道本,鬼神眾精莫敢犯,五兵百蟲不近身。你爹娘呢?我去與他們說一聲。」


  那孩子啃著燒餅,就是不說話。


  老道人微笑不言。


  孩子抬起手,好像要遞給老人半隻燒餅。


  老道人伸手去接,孩子立即縮手,轉過頭,驀然喊道:「娘,這兒有個老騙子!」


  天外。


  左右與蕭愻互換一劍。


  左右最終墜落在劍氣長城,蕭愻卻沒能重返蠻荒天下,而是被左右一劍劈砍到了青冥天下。


  左右蹲在半截城頭上,單手拄劍,傷痕纍纍。


  至於那個羊角辮小姑娘,罵罵咧咧,竟是給左右一劍剁掉了小腿,她懸停空中,拼接雙腿。


  左右抬起頭。


  見著了一個御風趕來的魁梧漢子,身邊跟著個怯生生的小精怪。


  漢子笑道:「左師兄。」


  左右站起身,默不作聲。


  漢子無奈道:「大師兄。」


  左右這才點點頭。


  城頭不遠處,是一位腳穿草鞋的木訥漢子,正是墨家當代巨子,他原本是要與劉十六一起去往中土文廟。


  左右沒有與那墨家巨子打招呼,聽過了君倩的介紹后,對那小精怪微笑道:「你好,我叫左右,可以喊我左師伯。」


  小精怪顫聲道:「見過左師伯!」心中有些雀躍,左師伯,脾氣不差啊,好得很嘛。果然外界傳聞,信不得。


  左右問道:「小師弟呢?」


  君倩搖搖頭:「不曉得。」


  左右正佩劍在腰側,聞言后視線微挑,微皺眉頭。


  君倩無奈道:「這次文廟議事,總歸是能見著面的。」


  左右惱火道:「怎麼當的師兄?」


  君倩只得轉移話題:「先生肯定在等咱們了,抓緊趕路。」


  那個小精怪瞪大眼睛,左師伯對自己師父,有點凶啊。


  鄰近問津渡的泮水縣城,老百姓們安居樂業不說,還是見慣了各路神仙的,就沒太把此次渡口的熙熙攘攘當回事,反而是一些近水樓台的山上仙師,蜂擁而至,只不過按照文廟規矩,需要在泮水縣城止步,不可繼續北行,不然就繞路去往其餘三地。沒誰敢造次,逾越規矩,誰都心知肚明,別說飛升境,就算是一位十四境修士,到了這兒,也得按規矩行事。但是規矩之內,反而行事沒有太多忌諱,甚至可以說,比起浩然天下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寬鬆。


  一時間,滿大街的鏡花水月,多是來自各個山頭的仙子。酒樓、客棧,縣城內各個書香門第的藏書樓,總之所有視野開闊的地方,都被外鄉仙師包圓了。


  對於各路仙子而言,最心心念念的,有四個男子,分別是那柳七,龍象劍宗的齊廷濟,「小白帝」傅噤,大端王朝的曹慈。


  為何?


  這幾位長得最好看啊。


  倚紅偎翠花間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喜好一襲白衣行走天下的傅噤,是那白帝城鄭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擁有一枚老祖宗養劍葫蘆。這枚養劍葫蘆,名字極怪,就一個字,「三」。其溫養出來的飛劍最為堅韌。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傅噤長得好看啊。至於本命飛劍是什麼,養劍葫如何,都只是錦上添花。


  齊廷濟,來自劍氣長城,聽說生得極為俊美,見過的女子,都說齊劍仙一點都不老,至於劍術如何,更不用多說。


  而那曹慈,最年輕,已是拳高若神明。


  皚皚洲劉氏,專門為曹慈開了一個賭局,名為「不輸局」:五百年內,只要曹慈輸拳給任何一位純粹武夫,劉氏就會以一賠十。


  在產業遍及浩然天下的劉氏各個渡口、鋪子,任何人都可以押注,神仙錢上不封頂。


  大多是零零散散,鬧著玩,多是雪花錢或是小暑錢,就當是打水漂了。


  於是其中有幾筆極為大額的押注,就顯得十分矚目了:郁泮水,砸進去三百顆穀雨錢;傳聞還有趴地峰的火龍真人,一口氣掏出了五百顆穀雨錢;桐葉洲一個名為「周靠山」的傢伙,更是不把錢當錢,失心瘋了,押注了一千顆穀雨錢。


  還有男子修士,重金聘請了丹青聖手,一起結伴而游,為的就是瞧見那些傳說中的仙子美人後,留下一幅畫卷。


  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龍虎山天師府的那頭十尾天狐,還有那位浣紗夫人,以及龍象劍宗客卿酡顏夫人……


  泮水縣城內,書鋪極多。


  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人,身穿青衫,走入一座書鋪揀選書。


  鋪子不大,書卻多,書架不夠用,角落處便堆出一座小書山。


  書鋪掌柜笑問道:「後生,你也是陪著師長來的?」


  老人只是個凡俗夫子,但是面對這些容貌往往與年齡不搭邊的山上仙師,依舊毫無畏懼。


  年輕人聞言抬起頭,笑著點頭。


  老人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莫不是能夠參加文廟議事的吧?」老人自顧自笑了起來,說:「若真是如此,只管挑書,白拿了去,裝一麻袋都無妨,不過記得留下一幅墨寶,如何?」


  年輕書生搖頭道:「我沒有資格參加議事。」


  老人有些遺憾,他是個健談的,問道:「問津渡那邊的鋪子,仙家寶貝不更多些?就是價格貴了些。不過對於你們這些仙師來說,應該不算什麼。」


  年輕人說道:「其實仙家渡口,反而極少賣書。」


  老人笑了起來:「確實,書的價格再貴,再怎麼善本孤本,也有個限度,真心掙不著大錢。」


  老掌柜問道:「你是醇儒陳氏子弟?」


  南婆娑洲、扶搖洲、桐葉洲,這三洲渡船,多是在問津渡停岸。


  年輕人笑著搖頭。


  買過了書,結賬離開,沒有在僻靜處縮地成寸,直接返回住處,而是徒步行走,想要更多走過些街巷。


  在臨近宅子的街巷拐角處,走在巷弄里的年輕書生,遠遠瞧見了一個少女,斜挎包裹,身上穿著一件不是特別合身的湘君龍女裙,手上戴著一串虯珠煉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她經常下意識摸一下手珠,好像擔心丟了。少女踮起腳尖,眼巴巴望著那邊,手裡攥著一把銅鏡。顧璨瞥了眼,是那山上透光鏡的樣式,有一圈銘文,「神煉仙傳,見日之光,遇月之華,天下共明」。只不過衣裙、手珠、鏡子,都是仿造。


  這就像瓷器裡邊的官仿官,沒那麼值錢,卻也值錢。


  如果是在別處,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刺客。在這裡,沒必要。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些,肯定沒錯。顧璨收斂氣息,緩緩走向那個少女。


  顧璨捧著一沓書,走過小巷,停下身形,笑問道:「姑娘是想找那位白帝城的傅噤?」


  少女使勁搖頭。沒好意思承認。


  顧璨走出小巷,往大街那邊走去。轉頭望去,少女正在用手背擦拭額頭汗水,好像與人說話,就會很緊張。


  他啞然失笑,這樣的一位仙子,還怎麼靠鏡花水月掙錢?掙錢又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顧璨突然停下腳步。


  宅子裡邊,柳赤誠拉著柴伯符往外走,問道:「龍伯老弟,知不知道那張條霞?」


  柴伯符搖搖頭。


  曾經寶瓶洲山上的山水邸報,對於別洲的奇人異事,都不怎麼提。比如偶爾提到過一次倒懸山師刀房,還是因為牆壁上懸賞宋長鏡的頭顱。這對於當時的寶瓶洲修士而言,就是特別長臉的事情,所以各家山水邸報,大書特書了一番。至於師刀房的懸賞緣由,一字不提,只說宋長鏡入了別洲高人的法眼。如今的寶瓶洲,肯定再做不出這類事情了。


  曾經的寶瓶洲修士,會自認矮桐葉洲一頭,矮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最少兩顆腦袋,至於中土神洲,想都別想了,可能跳起來吐口唾沫,都只能吐到中土神洲的膝蓋上。


  柳赤誠打抱不平道:「他與你有大道之爭,我必須幫你一把。他這會兒不出意外,是在鴛鴦渚那邊釣魚。咱倆合力,悶棍了他!」


  柴伯符心都要涼了。見那柳赤誠健步如飛,柴伯符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壯起膽子問道:「怎就起了大道之爭?」


  柳赤誠說道:「他有個綽號就叫龍伯,你能忍?」


  柴伯符火急火燎道:「能忍!怎就不能忍了……」


  在別處鬧幺蛾子,也就罷了,如今怎麼使得?


  柳赤誠嗤笑道:「你如今好歹是位金丹地仙了,怕什麼。」


  柴伯符小心翼翼問道:「那張條霞是啥境界?」


  柳赤誠搖頭道:「不是中五境練氣士。」


  心一緊,柴伯符立馬問道:「玉璞?仙人?飛升?!」差點就要詢問那張條霞是不是十四境了。


  柳赤誠搖搖頭:「都不是。」


  柴伯符疑惑不解。


  柳赤誠哦了一聲:「就只是個十境武夫,在裴杯橫空出世之前,他是浩然天下純粹武夫的扛把子,只不過給釣魚耽擱了,躋身止境后,就幾乎沒怎麼與人問拳過,所以一直名氣不大。」


  柴伯符站在原地,柳赤誠伸手挽住龍伯老弟的胳膊。


  柴伯符一咬牙,竟是直接運轉靈氣,將自己震暈過去,七竅流血。


  柳赤誠有些遺憾。找那張條霞是真,卻不是啟釁,因為這位止境武夫,與白帝城關係還算不錯,柳赤誠是敘舊去的。


  那就讓龍伯老弟躺著吧,不吵他睡覺了。


  柳赤誠準備去外邊逛逛,冷不丁,門外有人扯開嗓子喊道:「傅白痴,給老子死出來!」


  柳赤誠愣了愣,聽嗓音,有點耳熟啊,只是在寶瓶洲給關了千餘年,有些記不起來了。再一想,他娘的,好傢夥,是那個顧清崧!這個好像每天都往鬼門關橫衝直撞的老舟子,竟然還沒被人砍死?柳赤誠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結果還能活命的。


  柳赤誠問道:「小傅,要不要師叔幫忙?」


  傅噤只是在自己屋內靜坐,潛心溫養劍意,既不搭理那個顧清崧,也不理睬師叔柳赤誠。


  附近仙子們,一個個神采奕奕,既對那個老人腹誹不已,竟敢稱呼傅郎為傅白痴,又由衷感激幾分,若是傅郎因此現身,就能得償所願。


  顧清崧滿臉冷笑道:「傅小兒,一年到頭穿了件白衣,奔喪啊?」


  柳赤誠揉了揉下巴,好嘛,連自己師兄都一併罵上了,顧清崧風采不減當年啊。


  原本韓俏色正趴在屋內一張涼席上,清點家當,瓶瓶罐罐的,都是山上各色胭脂水粉。那個皚皚洲劉氏婦人,眼光還是不錯的。


  她起身一步跨出宅子,來到大門口,只是不等她說話,那顧清崧就擺手道:「爺們干架,婆娘讓開!」


  柳赤誠趕緊出現在師姐身邊,結果那顧清崧呸了一聲,滿臉嫌棄道:「大白天穿件粉色道袍,扮女鬼噁心誰呢?你咋個不穿雙繡花鞋?」


  寥寥幾句話,已經招惹了鄭居中、傅噤、韓俏色、柳赤誠。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這是顧清崧的本命神通使然。


  原本就要對那老舟子出手的韓俏色,瞥了眼柳赤誠,突然笑了起來,竟是半點不生氣了,罵得挺好嘛。


  可能這就是顧清崧的另外一門本命神通了。


  顧璨轉頭對那少女笑道:「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姑娘這都不施展鏡花水月?」


  街對面那些仙子,都有人已經收穫頗豐了,就憑顧清崧這番話,贏得了各地看客們的不少神仙錢。


  少女手忙腳亂,趕緊抬起手中鏡子。


  顧璨已經捧書退回拐角處。


  少女一手持鏡,一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沒掙著一顆雪花錢,山頭太小。


  顧璨問道:「姑娘,如果以後想要看你的鏡花水月,需要購置什麼山上物件?貴不貴?」


  少女眼睛一亮,拍了拍身上包裹:「買把我們家鑄造的鏡子就行,不貴的,十顆雪花錢。」


  顧璨笑道:「十顆雪花錢,也不便宜。」


  少女俏臉微紅:「六顆雪花錢賣給你,真的是本錢了。」


  顧璨問道:「五顆賣不賣?開門大吉嘛。」


  少女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解開包裹,取出一把梳妝鏡,銘文內容十分雅緻:「雲想衣裳花想容,寶鏡綽約映春風。」


  顧璨從袖子里摸出五顆雪花錢,遞給少女。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少女視線低斂,哈,小賺一顆雪花錢!不能笑,千萬不能笑。


  顧璨收起那把梳妝鏡,斜靠牆壁,望向大街那邊。


  顧清崧,真名仙槎,玉璞境修士,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陰陽家陸氏的客卿。隱姓埋名,擔任過老龍城范家供奉,據說十分愛慕桂夫人。與中土神洲青玄宗的掌律祖師,關係莫逆。名動浩然天下,雖然打架沒贏過,但是吵架沒輸過。


  顧璨想了想,一步跨出,直接回到宅子,在屋子裡靜坐,翻書看。


  至於那把梳妝鏡,先前在袖中就已經破碎。


  別說是那個顧清崧,就是自家師叔柳赤誠、師兄傅噤,甚至是師姑韓俏色的死活,顧璨其實都不怎麼上心。


  能讓顧璨唯一上心的人,還沒來。


  顧璨如今都不敢確定,就算他來了,會不會來見自己。


  他突然放下書,走出屋子,來到池塘,低頭望去,水中也有個顧璨。


  一處險峻山路,羊腸小道,三騎緩行,其中一個漢子頭戴斗笠佩竹刀。一騎與他並駕齊驅,是個年輕儒生,背竹箱,一手持綠竹杖。兩騎後邊跟著一位老者,反而最有仙家氣度,穿黃衣,一手牽馬韁,手捧一柄捲雲形如意,木質紅漆,銘文「獅子吼」。


  老人輕聲念叨著「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這位老神仙,好個策馬山中,顧盼自雄。


  那年輕儒生問道:「阿良,咱們這麼晃蕩過去,真沒關係?可別耽誤你參加議事啊。」


  山路崎嶇,那漢子好像給馬背顛得生疼,抬起屁股,掏了掏褲襠,笑道:「還有六天才議事,就四五百里路程,別說騎馬了,就是騎條狗也來得及。」


  三匹高頭大馬,看似神俊非凡,實則都是山上走馬符。


  那年輕人埋怨道:「咋個說話呢?老前輩好歹是位飛升境,跟你同境,放尊重點。」


  正是阿良與李槐,還有那條飛升境的嫩道人。嫩道人謹遵法旨,為自家那位李槐公子一路保駕護航。嫩道人對此樂在其中,沒有任何抱怨,跟著李大爺混,有吃有喝,只要不用擔心莫名其妙挨雷劈或是劍光一閃,就已經是燒高香的神仙日子了。擱在以前,它要敢跟在阿良身邊晃蕩,嫩道人都要變成瘦道人了吧?


  阿良轉過頭,望向那條世間攆山犬之屬的老祖宗。蠻荒天下歷史上,曾經有數以百計的山神,硬生生被這廝折騰得無家可歸,只要它現出真身,一座座山峰在它巴掌底下,就跟雪球似的。什麼山水陣法,什麼山君神通,都是紙糊一般。而且這條飛升境,捉對廝殺的本事,其實相當不俗,在蠻荒天下都是能排上號的。當年董老兒單槍匹馬遊歷蠻荒天下,活著重返劍氣長城,愣是給這傢伙追著啃了一路。如果不是被老瞎子拘禁在十萬大山,就蠻荒天下如今的形勢,一旦任由它撒歡去,蠻荒天下估計就要堆出一座比托月山更高的山頭了。


  那條嫩道人瞧見了阿良好似老子看兒子的慈祥視線,立即低頭哈腰,恨不得一屁股將馬背坐到地上去,諂媚笑道:「我算個屁的飛升境,在領略過十四境大風光的阿良面前,境界最少得打個對摺。」


  阿良感慨道:「也就是虧得文廟沒有解禁山水邸報,不然咱們這一路往問津渡那邊趕,你想要找個茅坑都難,到時候大晚上,光著腚兒,跟燈籠似的。」


  此次文廟議事,到底是泄露出去一點風聲了,加上文廟也沒有太過約束這個消息。估計等到議事完畢,就會重開山水邸報。


  李槐問道:「阿良,怎麼不穿那身儒衫了?」


  阿良白眼道:「你看那個於老兒會身上掛滿符籙出門嗎?」


  李槐疑惑道:「什麼個道理?」


  阿良摘下酒壺痛飲一口:「道理就是過猶不及。所以我得收一收自己的颯爽英姿,與你那左師伯需要收斂滿身劍氣,是一個道理嘛。唯一的區別,就是左右收斂劍氣比較輕鬆,我隱藏得比較辛苦。」


  李槐嗤笑道:「又吹上牛皮了?狗改不了吃屎啊?」


  突然有些愧疚,李槐轉過頭去,那條嫩道人立即一本正色道:「能跟阿良吃一樣的東西,榮幸至極!」


  阿良懶得廢話,豎起一拳,都沒有發力,黃衣老者就從馬背上倒飛出去,那柄如意脫手而出,被阿良探臂抓在手中,嫻熟收入袖中。


  嫩道人翻滾起身,輕輕抖肩,一個振衣,振散塵土。


  賺了賺了,如果送出一柄如意,就能罵一句阿良,嫩道人能送給阿良一籮筐。


  李槐問道:「為什麼咱們非要走這條山路?走下邊的官道多好,騎馬也不至於這麼顛簸。」


  阿良笑道:「有位高人隱居在此,帶你去串個門,好讓你知道阿良哥哥在中土神洲,是何等吃香。」


  李槐怒道:「陪著你繞這麼遠的路,就為了顯擺你人緣好?!」


  阿良笑道:「等會兒沾我的光,喝上了好酒,瞧見了漂亮姐姐,到時候再謝我不遲。」


  李槐將信將疑。


  山高必有仙靈,嶺深必有精怪,水深必有蛟黿。可是這座山頭,瞧著尋常啊。


  約莫半個時辰后,騎馬上山都變成下山了,李槐冷笑不已。


  故作鎮定的阿良只得以心聲高喊道:「有朋友在,給個面子,開門給杯茶水喝,喝完就走。」


  山中仙人回答乾脆:「我不在。」


  阿良急眼了:「別價啊,鄴侯兄你在不在,又無所謂的,黃卷姐姐在就成啊。」


  那人似乎沒了耐心:「滾一邊去!」


  阿良只得使出撒手鐧:「你再這樣,就別怪我放狗撓你家門啊!我身邊這位,下手可是沒輕沒重的,到時候別怨我管束不嚴。」


  那人只是沉默。


  阿良威脅道:「我這人最要面兒,行走江湖,一向是人敬我我敬人,你今兒要是落了我的面子,回頭等我到了泮水縣城,就別怪我幫你揚名。」


  一處禁制重重的仙家秘境內,山水相依,有那條彎彎繞繞的龍頸溪,潺潺流入一座碧綠如鏡的湖泊,如龍入水。不遠處是一座大名鼎鼎的立鏡峰,刀削一般。兩側懸崖峭壁,一線山脊單薄。只餘一條小路,在山峰最寬闊處,也才堪堪建造有一座小宅子。每當日月光彩,透過山峰,金色光線如一把長劍,刺入湖水中。


  浩然天下有五大湖,而五湖水君,品秩與穗山、九嶷山、居胥山、煙支山這些大岳山神,以及幾條大瀆水神相當。


  此地,就是皎月湖水君李鄴侯的隱秘水府所在。


  不比那幾位山嶽大神,皎月湖的水君,身份數次變更。而且相較於其餘四湖,皎月湖水君祠廟,香火最少,所以有那蜃澤湖水君,一直想要取而代之,只是一直沒能成功。


  一位氣度風雅的男子,斜躺在一處水榭青竹廊道中,白衣大袖,覆有面具,斜靠一隻雪白瓷枕,手持一把泛黃的老舊蒲扇,輕輕扇動清風。


  白瓷枕是那仙家至寶遊仙枕,枕之入睡,五湖四海,盡在夢中。


  男子身前擺有一張古琴,一摞疊在一起的古書。左琴右書。


  琴腹內銘文篆刻極多,再加上那些填紅小印、九疊文印,密密麻麻,可見此物極為傳承有序。


  龍池上以篆文銘「郁輪袍」,一旁隸書刻「綠綺台」,此外銘文猶有「繞樑千古」「大魁天下」「落霞青松,殘月金樞」「不知水從何處來,跳波赴壑如奔雷」……


  山高無仙便有精怪,潭深無蛟則有水仙。


  一位矮小精悍的漢子,正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緩緩走樁練拳。


  湖心處,建造有一座水中戲亭,有一位綵衣女子,正在戲台上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檐下廊道,擺放著一排古木鐘架,懸有一組九枚青銅編鐘,有綠衣女童、絳衣童子輕輕按律敲鐘,音色之美,宛如天籟。


  男子身後水榭,懸匾額「書倉」,一對楹聯,「架插牙籤三萬軸,篋收竹簡兩千春」。


  山路那邊,李槐不得不開口提醒道:「阿良,咱們再這麼馬蹄陣陣,可就要走到山腳了。怎麼?是山中仙師朋友打瞌睡了,還是不湊巧出門雲遊去了啊?」


  阿良扶了扶斗笠,一笑置之,伸手按住腰間竹刀的刀柄。


  他娘的,這個李鄴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他不念舊情了。


  前邊道路上,漣漪陣陣,如水紋蕩漾,就像道路上憑空立起一道無形鏡面,阿良大笑一聲,一夾馬腹,策馬疾馳,一人一騎率先沖入仙府秘境。


  李槐和嫩道人兩騎跟上,剎那之間,李槐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湖邊道路,離著一座水榭就只有幾步路。


  各自收起走馬符,李槐有些拘謹,跟在大步前行的阿良身邊,嫩道人忙著環顧四周,看有無機會佔點便宜,順便潑髒水給阿良。


  家底怎麼來的?總不能是天上掉下來的,都是辛辛苦苦刨來的。


  步入水榭廊道之前,阿良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剛踢掉靴子,皺了皺眉頭,趕緊重新穿上靴子。


  李槐不知道這是什麼講究,只好依葫蘆畫瓢,脫了靴子再穿上。


  阿良摘下斗笠,夾在腋下,斜靠廊柱,腳尖點地,望向那湖心戲台的婀娜女子,眼神幽怨,喃喃自語道:「每當風起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


  他突然開始微笑計數:「三,二,一!」


  李槐一頭霧水。


  在阿良數到一的時候,湖心戲台上,那位綵衣女子驀然停下身形,望向湖邊水榭:「狗賊受死!」


  阿良笑道:「李槐,如何?」


  李槐問道:「什麼如何?」


  阿良嘖嘖道:「小別勝新婚,打是親罵是愛啊,這都不懂?」


  一襲綵衣,飄然而至,手中憑空多出一把長劍,劍尖直刺那廝頭顱。阿良竟是閉上眼睛,擺出束手待斃的架勢。


  身形懸停在欄杆外,那女子愕然,顯然沒想到這個阿良躲也不躲,她猶豫了一下,仍是遞劍一戳,劍尖稍稍觸及那個登徒子的眉心處,刺出些許傷痕,她就已經收劍。


  不承想那漢子撲通一聲,後仰倒地,然後開始雙手抱頭,在廊道上滿地打滾,還在使勁吆喝,好像在給自己打氣:「好男兒流血不流淚,阿良你要堅強,絕不能在黃卷姐姐這邊墜了英雄氣……」


  李槐嘆為觀止,嫩道人佩服不已。


  湖君李鄴侯已經站起身,摘下面具收入袖中,露出一張中年男子的面容,不顯老,但是眼神深邃,飽經滄桑。這位避世隱居在此的白衣湖君,風姿卓絕,意態略顯消沉,卻不至於讓人覺得萎靡不振。


  李槐看了眼這位仙師,再看著那個一路滾到白瓷枕邊的阿良,就這麼鳩佔鵲巢了,靠著枕頭,蹺起二郎腿,手腳攤開,嚷著「虛浮虛浮」。


  李鄴侯都懶得正眼看那阿良,倒是與李槐和嫩道人點頭致意。


  李槐趕緊作揖行禮:「山崖書院,儒生李槐。」


  黃衣老者笑著自我介紹道:「嫩道人,是李公子家中僕人。」


  李鄴侯有些訝異。


  一個來自寶瓶洲山崖書院的年輕儒生,怎麼身邊會跟隨一條飛升境的……大妖僕役?

  那位綵衣女子飄然落在廊道,手持長劍,怒喝道:「阿良,給我家老爺讓出位置!」


  那個矮小精悍的湖上練拳漢子,也來到水榭這邊,對那個阿良,倒是沒有惡語相向。


  阿良側過身,背對水榭欄杆,擺出一個自以為的玉山橫卧姿態,好像與那女子慪氣,嗓音哀怨道:「就不。」


  身為皎月湖水裔頭把交椅的綵衣女子,在水君府的金玉譜牒上邊,名為黃卷,生平喜食蠹魚。


  至於那位水鬼英靈,名為殺青,生前是一位十境武夫,如今身份相當於皎月湖的首席客卿。


  黃卷快步向前,一劍砍去。


  阿良一個麻溜兒單手撐地,頭朝地腳朝天,躲過一劍后,手肘彎曲,輕輕使勁,翻轉身形,盤腿而坐,打了個響指。


  沒動靜。


  阿良又打了個響指。


  還是毫無異樣。


  阿良轉頭望向那個憑欄而立的李鄴侯,哈哈笑道:「鄴侯兄,你是半個東道主,給我們瞅瞅四處渡口附近的光景。」


  李鄴侯一揮袖子,湖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山巒起伏,光亮點點,大如燈籠,小若芥子,相差懸殊,是那山水神靈的望氣術,一粒粒光亮,就是一位位練氣士。


  阿良身體前傾,單手托腮:「北俱蘆洲來的人,少了點。」


  李鄴侯默不作聲,都是中土文廟的安排,他一個小小湖君,不好評價什麼。


  阿良問道:「裴老兒來了沒?」


  李鄴侯手持那把泛黃蒲扇,輕輕扇風,道:「文廟沒有邀請,裴旻也不曾主動現身。」


  阿良又問:「玄空寺的瞭然和尚?」


  李鄴侯說道:「來了。釋道兩教人物,以及諸子百家祖師,還有包括穗山在內的山水神靈,無論參不參加議事,都不在四處渡口附近落腳,文廟另有安排,不會禁止他們四處訪友。只不過真正願意挪步串門的人,不多。」


  阿良揉著下巴,嘖嘖稱奇道:「都把人喊來了,絕大部分還未必能夠參加議事,觀禮都算不上,註定白跑一趟?怎麼覺得文廟這次脾氣有點沖啊。」


  阿良問道:「風雪廟魏晉那小子?」


  寶瓶洲唯一一位本土仙人境劍修,又是風雪廟兵家修士,還去過劍氣長城,在大驪陪都一役中,大放異彩,照理說是有資格參與議事的。


  李鄴侯搖頭道:「沒來。文廟給兵家的名額有限,魏晉就把機會主動讓給了一個名叫許白的年輕人。」


  阿良笑道:「那個綽號『少年姜太公』的孩子?許仙?」


  李鄴侯輕輕點頭。


  阿良搓手道:「好傢夥,容我與他切磋幾盤,我就要贏得一個『老年姜太公』的綽號了!與他這場對弈,堪稱小彩雲局,註定要名垂青史!」


  李鄴侯背靠欄杆,輕輕晃動蒲扇,看著那個躍躍欲試的漢子,中土神洲以後又要不得消停了。


  中土神洲有些仙家宗門的山水邸報,是真沒半點風骨可言,什麼浩然天下戰績最好的山上修士,中土神洲十大年輕俊彥,浩然天下十大最有女人緣的修士,無一例外,都有這個阿良。所幸這些山水邸報,往往銷路不佳,估計也就是被人拿刀架脖子上了,只好硬著頭皮,應付應付。


  阿良望向那個名叫殺青的小矮子,後者只好拋出一壺自家的皎月酒。


  阿良怒道:「殺青,虧得我傳授過你幾招絕世拳法,就一壺酒啊,你良心被嫩道人吃了?!」


  也就是有外人在,不然李槐就要勒住阿良的脖子讓他閉嘴了。


  那位以鬼魅之姿現世的十境武夫,只得又丟了兩壺酒過去。黑虎掏心,海底撈月,猴子摘桃,呵呵,真是好拳法。


  阿良挪動屁股,坐在那張古琴前,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雙手,突然抓起酒壺,抿了一口,打了個激靈,就跟鬼上身似的,開始撫琴,腦袋晃蕩,歪來倒去,阿良自顧自陶醉其中。


  一時間水榭氣氛有些微妙。那些先前敲鐘的小精怪,一個個捂住耳朵。


  李槐實在受不了,關鍵是見那綵衣仙子臉色鐵青,劍尖微顫,估計她隨時都有可能出手,李槐趕緊咳嗽一聲,阿良雙手按住琴弦,轉頭疑惑道:「幹嗎?」


  李槐抬起一隻手掌,抹了抹脖子,提醒阿良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然離開此地后,那就別怪他不念兄弟情誼。


  阿良嘆了口氣,都是糙人,聞弦不知雅意。


  阿良提起酒壺,嗅了嗅,問道:「桐葉洲那邊?」


  李鄴侯說道:「玉圭宗新任宗主韋瀅,武聖吳殳,就兩人。吳殳是與南婆娑醇儒陳氏子弟,一起來的問津渡。」


  阿良皺了皺眉頭。


  黃卷咬牙切齒道:「柳七這次也來了!」


  阿良有些心虛,道:「我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啊。」


  那個柳七,歲數大了些,又去了青冥天下,待在一個詩餘福地不挪窩。


  她惱火道:「那你當初有臉自稱是柳七的至交好友?!」


  阿良悻悻然:「當時醇酒美人明月夜,人酒月色三醉我,哪裡扛得住?喝高了說醉話,又當不得真的嘍。」


  她冷笑道:「我很好奇這次議事,你遇見了柳七和蘇子后,有沒有臉與兩位前輩主動打招呼?!」


  皎月湖水官黃卷,最是仰慕那位柳七郎。當年阿良第一次拜訪秘境水府,漢子信誓旦旦說自己與那柳七是摯友,她就當真了。她哪裡能夠想象,一位登門做客,還能與主人飲酒的山上仙師,會如此厚顏無恥?而且聽說此人還是一位聖人後裔,天底下出身最正的讀書人!


  阿良趕緊找了個將功補過的法子,正色道:「黃卷姐姐,別著急生氣,我認識一個年輕後生,人品、相貌、才學,半點不輸柳七,有那『遠看依稀是阿良』的美譽!」


  李槐踹了一腳阿良。


  阿良疑惑道:「咋的,小舅子,要我把你介紹給黃卷姐姐啊?」


  她一臉茫然,不知道阿良所說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李鄴侯笑著解釋道:「如果沒有猜錯,那個年輕人,是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


  她立即肅然,都懶得計較阿良的嘴裡吐不出象牙了。


  白也仗劍遠遊扶搖洲作為開篇,白帝城鄭居中趕赴扶搖洲,一人收官一洲棋局。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攔截劉叉。寶瓶洲中部戰況。以及更早的戰場,劍氣長城持續多年的慘烈廝殺。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幾乎人人都有過復盤推演。不管選擇什麼切入口,終究都繞不過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對於那些橫空出世的各方豪傑,各有各的看法,比如黃卷就很佩服一個外鄉年輕人,能夠在那劍氣長城站穩腳跟不說,還擔任了隱官。不但拖住了蠻荒天下的大軍數年之久,關鍵是打仗越多,反而活人越多,最終幫助飛升城留下了更多的劍道種子。


  只說這件事,就讓她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年輕隱官,忍不住由衷敬佩幾分。因為浩然天下多出一兩萬人,與飛升城在第五座天下多出一兩萬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那個精悍漢子,好奇問道:「當年評選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年輕隱官那會兒就是山巔境武夫了?」


  「沒法子,我指點過那小子拳法,名師出高徒。」阿良雙指併攏,指了指自己雙眼,「這就叫慧眼如炬!」


  李槐咳嗽一聲。


  阿良立即心領神會,問道:「陳平安還沒到嗎?」


  李鄴侯搖搖頭:「按照文廟那邊的說法,陳平安遊歷北俱蘆洲途中,誤入夜航船,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憑藉仙劍之間的牽引,才找到了那條渡船。只是在那之後她與陳平安,就都沒消息傳出來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收斂笑意,眼神深沉:「這就有點小麻煩了,很容易錯過議事啊。」


  李槐有些憂心忡忡,該不會辛苦奔波,結果到頭來還見不著陳平安一面吧?


  李槐小聲道:「阿良,就沒法子了?」


  阿良搖搖頭:「太難找,其他沒啥。」


  那條渡船,最擅長隱匿蹤跡,極難尋見。


  伏老夫子,曾經兩次登上夜航船,他對於這條渡船的評價,褒貶皆有。老夫子還有過一個十分形象的比喻,渡船在海上游弋不定,就像尋常人家的屋子裡邊,有那麼只蚊子,只要它不主動嗡嗡嗡亂叫,就很難尋見。


  有人好奇詢問,難道至聖先師和禮聖,也無法找到渡船行蹤嗎?

  老夫子大笑不已,說了句,我本就是在說他們兩位,是如何看待那條渡船的,至於尋常人,碰運氣登船,憑學問下船。


  有人僥倖登船又下船,事後感慨不已,說書到用時方恨少,早知道有這麼條船,老子能把諸子百家書給翻爛嘍。


  在渡船上邊,講究機緣的互換,每一件東西,都是一座橋樑一座渡口,通關文牒,就是過客的學問。所以說一條夜航船,就像是天下學問的大道顯化,而天底下學問最值錢的地方,就是這條渡船。


  李鄴侯笑道:「除開東邊渡口人太少,其餘三地,泮水縣城,鴛鴦渚,鰲頭山,馬上要舉辦三場雅集,三位發起人,分別是皚皚洲劉氏、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郁泮水主要是拉上了青神山夫人,還有與那位夫人同行的柳七、曹組,所以聲勢不小。」


  李鄴侯大致說了些三方請帖的去向,劉聚寶召開的鴛鴦渚雅集聚會,邀請了龍象劍宗一行,還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劍仙白裳,大源王朝皇帝,國師楊清恐,扶搖洲的劉蛻,流霞洲的蔥蒨、芹藻。


  郁泮水因為青神山夫人的緣故,邀請了符籙於玄,由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領銜的一大撥天師府黃紫貴人,還有一頭天狐,以及化名九娘的那位浣紗夫人。還有大端王朝的裴杯、曹慈。以及寶瓶洲的雲林姜氏。


  百花福地做東的那場聚會,除了淥水坑青鍾夫人,還邀請了蘇子、白帝城城主鄭居中、懷蔭,桐葉洲玉圭宗韋瀅、武聖吳殳。


  宴席上自然不缺美酒,只不過每個赴會之人,肯定都不是奔著仙家酒釀去的,哪怕酒桌上肯定會有那青神山酒、百花釀、寒酥酒。不過某個被阿良尊稱為「嚴大狗腿」的傢伙,估計會是例外。


  「這麼多酒局?!就為了給我接風洗塵?」阿良立即來了精神,神采奕奕道,「可以可以,感動感動,不承想幾年沒回家鄉,父老鄉親們,姐姐妹妹們,越發看重我阿良了啊!可惜阿良只有一個,可莫要爭搶得頭破血流才好,三個酒局,最好錯開了,鄴侯兄,你趕緊與他們打聲招呼,就說我立即趕到……」


  李鄴侯根本不搭理這茬,只是說道:「如今不少人覺得劍氣長城以南,大野龍蟄,天下鹿肥。」


  阿良站起身,繞過古琴書籍,一手拎酒壺,一手拍欄杆,望向那片平靜無波的湖水:「一個個的,狂浪攀虹欲上天,哪有這麼簡單的好事啊?」


  阿良喝完了壺中酒水,遞給一旁的湖君,李鄴侯接過酒壺,阿良順勢拿過他手中的蒲扇,使勁扇風:「得嘞,人人避暑走如狂,願意忙活就忙活去,反正阿良哥哥我不作風波,胸無冰炭,無事一身輕,無上清涼。」阿良一拍欄杆:「走了走了!」 那個完全不知臉皮為何物的傢伙,果不其然,半點不讓人意外,只見阿良伸手繞后,蒲扇貼背,然後不斷挪步,反正始終面朝李鄴侯,藏著那把蒲扇,繞了半個圓后,然後告辭一聲,一路撒腿飛奔離去。


  黃卷就要提劍追殺過去,李鄴侯擺擺手:「跟半個禿子計較什麼?」


  那精悍漢子有些疑惑:「怎麼沒了頭髮,阿良好像反而個頭高了些?」


  李鄴侯提醒道:「靴子。」


  殺青一臉恍然,悄悄低頭瞥了眼自己的靴子。


  綵衣女子震驚道:「這個傢伙到底有沒有臉皮?!」


  矮小漢子立即抬起頭,正色附和道:「是不要臉。」


  道路上,阿良剛要取出走馬符,就給李槐伸手掐住脖子。


  阿良拍打李槐的胳膊,委屈道:「李槐老弟,你弄啥咧?!」


  李槐加重力道,嘿嘿笑道:「長臉了,今兒大爺我算是長臉了。到了泮水縣城那邊,咱倆就各走各的,你千萬別說認識我啊。」


  阿良只得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拍胸脯保證道:「沒問題,我逢人便說自己不認識李槐。」


  李槐氣笑不已,身體後仰,阿良幾乎就要兩腳離地了。估計郁泮水看到這一幕,都要老淚縱橫。


  那條嫩道人,對李槐的敬仰之心,油然而生,自家公子,了不得,人中龍鳳!先腳踹老瞎子,再掐阿良脖子,關鍵是這倆都沒還手啊!


  李槐鬆開手,問了個問題:「有那麼多人參加議事?」


  阿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道:「其實有兩場議事,一場人多,一場人少,會很少。」


  還差兩天就要文廟議事了。


  功德林。


  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正在碎碎念叨,文廟這邊都是吃乾飯的嗎?竟然找不到一條夜航船。不過扳手指頭算一算,左右和君倩也快到了。


  百無聊賴,老秀才就自己跟自己下棋。


  禁制驀然一開,老秀才轉頭望去,出現了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劉十六的開山大弟子,那位小精怪暫時被安置在別處,畢竟功德林不是尋常之地。


  左右和君倩同時作揖道:「見過先生。」


  老秀才沒能瞧見最想見的關門弟子,便轉過頭,盯著棋局,假裝沒看見,沒聽見。


  片刻之後,兩位弟子依舊作揖不起,老秀才驀然而笑,使勁招手道:「杵在那兒作甚,來來來,與先生手談一局。」


  君倩打算走到先生身後,被左右喊了一聲「師弟」,只得坐在先生對面的石凳上。


  不料老秀才站起身,把位置讓給左右,說:「你們師兄弟不常見,你們下一盤棋。」


  老秀才一邊胡亂指點棋局,一邊繞著桌子緩緩而行,拍了拍左右的肩膀,也拍了拍君倩的腦袋。老人沒有多說什麼。


  一局棋過後,老秀才看了眼棋局,雙手負后,十分滿意,在自己的指點之下,兩位弟子下出了一局精妙至極的棋局啊。


  文廟這邊,極為罕見地連開數道禁制,然後出現了一道虹光,竟是能夠直奔功德林。


  老秀才猛然抬頭。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背劍遠遊至此,劍客陳平安,作揖道:「弟子陳平安,拜見先生。」


  老秀才快步向前,雙手攥緊那個關門弟子的手臂。


  左右和君倩都已起身。


  老人輕聲道:「很好,很好。」


  此次文廟議事,禮聖親自邀請之人,其實只有兩位。


  一個歲月悠悠,已經修道兩萬餘年。一位如今才四十二虛歲。


  白澤。


  文聖一脈,隱官陳平安。


  老秀才轉頭埋怨那倆傻子:「杵那兒幹啥,還不快來見一見你們的小師弟!」


  老秀才依舊一手攥著關門弟子的胳膊,捨不得放開。


  左右和劉十六快步走到先生身邊。劉十六與那小師弟微笑點頭,總算見著一面了。


  陳平安立即作揖道:「見過君倩師兄。」


  這位頭次見面的師兄,在落魄山那邊,幫著掙了一大筆金精銅錢。


  左右板著臉說道:「能耐不小。」


  陳平安起身後,看了眼先生。


  老秀才跳起來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腦袋上:「你這當師兄的,怎麼跟小師弟說話呢?都會陰陽怪氣了,誰教你的,啊?!」


  左右紋絲不動,猶豫了一下,說道:「一半是真心話。」


  老秀才發現自己那個關門弟子,還是有些委屈,立即就朝左右嚷嚷道:「另一半呢?給你吃掉啦,有本事就吐出來!說啊,先生一定主持公道,絕不偏袒誰。」


  左右只得違心說道:「那就都是真心話。」


  劉十六對此秉持一個宗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跟我沒關係。左右和陳平安師兄弟兩個,真要打起來,自己再勸架不遲。


  陳平安作揖道:「見過左師兄。」


  左右微微皺眉,只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跟陳平安計較。


  先生學生,四人落座。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棋局:「先生肯定指點過兩位師兄。」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瞅瞅,什麼是見微知著,什麼是得意弟子,這就是了!


  左右氣不打一處來。


  劉十六突然有些明白落魄山風氣的源頭所在了。奇也怪哉,照理說先生也沒親傳太多學問給小師弟,雙方相處時間極短,小師弟怎麼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呢?


  老秀才這會兒好像眼中只有陳平安,說道:「先生在這邊每天抓瞎,委實是脫不開身,沒法子去找你。」


  陳平安站起身,再次作揖不起。


  老秀才嘆了口氣,站起身,輕輕拍了拍陳平安的手臂,輕聲道:「別這樣,不然先生要更加愧疚了。坐下聊,趕緊地。」


  劉十六瞥了眼左右,果然臉色好了些。劉十六再稍稍轉移視線,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人,正襟危坐,挺直腰桿,雙拳緊握,放在膝上。有一雙讓人記憶深刻的眼眸,清澈明亮,就像落魄山的溪澗流水,沒有去不了的地方。


  老秀才說道:「左右,君倩,說說你們的事情,別等著小師弟問你們。」


  劉十六就大致聊了些重返浩然天下后的境遇,去落魄山,問拳於天,之後南下老龍城,再去了桐葉洲,在一處福地收了個嫡傳弟子,最後去了趟蠻荒天下,到了那座劍氣長城,剛好與師兄左右重逢,就一起來到中土文廟。


  約莫半炷香工夫,陳平安豎耳聆聽,其間只是詳細詢問了兩事:桐葉洲的鎮妖樓,以及君倩師兄的那位開山大弟子。


  輪到左右,則話語不多,就一句話:「離開浩然天下后,在天外與人廝殺,都沒死。」


  陳平安小聲問道:「蕭愻如今身在何處?」


  左右說道:「被砍到了青冥天下。」


  陳平安無言以對。


  劍氣長城上任隱官蕭愻,是十四境,劍修。即便蕭愻的十四境,不是劍修追求的合道人和,那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十四境。


  而十四境修士的厲害之處,陳平安剛剛在夜航船那邊領教過。


  在師兄左右嘴裡,與一位十四境劍修的捉對廝殺,好像就是相互換劍一般,各砍各的,砍死為止……


  一時間陳平安有些後悔,因為記起了當年在劍氣長城練劍的過程。


  左右說道:「曹晴朗治學嚴謹,心思澄澈。裴錢習武勤勉,沒有浪費她的天賦。兩人都很尊師重道。你收取的兩位學生弟子,都不錯。」


  言下之意,學生的先生,弟子的師父,就未必「不錯」了?


  陳平安取出一壺壺酒水,給先生和師兄們一一遞過去。


  老秀才揭了封泥,雙手捧住酒壺,仰頭喝了一小口,笑眯起眼,輕輕點頭。才一小口酒水,老人便有些陶醉醺醺然。


  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君子之學如蛻,幡然遷之。


  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君子不恤年之將衰,而憂志之有倦。


  眼前三位弟子,都讓先生只覺得自身學問淺薄,沒什麼可教的了。甚至一個個都太好了,連先生叮囑他們要照顧好自己,都顯得有些多餘。


  一條文脈衰落之際,被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


  左右劍術是高,才情也高,卻受限於自身性情。


  君倩其實學問不差,脾氣也好,適合傳道授業解惑,卻終究受限於那個異類身份。


  到最後,有些擔子就落在了年紀最小的陳平安肩頭上。


  陳平安突然說道:「上次先生離開后,左師兄也沒帶朋友去酒鋪照顧生意。」


  破罐子破摔,先生在,誰怕誰?


  左右黑著臉。劉十六朝那小師弟豎起大拇指。


  老秀才說道:「左右啊。」


  左右立即說道:「是學生忘記了。」


  老秀才又問:「那你有沒有忘記自己還有個小師弟啊?」


  左右默不作聲。


  老秀才說道:「如果先生沒有記錯,你師弟在劍氣長城那邊,就你這麼個師兄可以依靠啊,都說一個師兄等於半個長輩,看來是先生說話不管用了。」


  左右只得說道:「教過小師弟劍術,求學一事,我也有留心過。」


  老秀才說道:「聽口氣,很委屈啊?」


  左右搖頭道:「沒有。做師兄的,職責所在。」


  一輩子都沒喜歡過喝酒的左右開始喝酒。


  陳平安說道:「先生,聽說桐葉洲有個叫於心的姑娘,好像跟師兄關係蠻好的。這位姑娘極有擔當,當年冒著很大風險,也要飛劍傳信玉圭宗祖師堂。」


  老秀才笑逐顏開:「曉得,曉得,先生是見過她的,是個好姑娘,確實好,一看就是個心善的女子,你這榆木疙瘩的左師兄,還真未必配得上。」


  左右說道:「配不上就好。」既然不敢反駁先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左右已經斜眼相視。陳平安只得閉嘴,不去錦上添花。


  老秀才拎著酒壺,緩緩起身,笑道:「先生有點事要忙,你們三個聊著。」


  學生們沒來的時候,老人會埋怨文廟議事怎麼那麼著急開,拖延幾天又何妨。等到三個學生都到了功德林,老人又開始埋怨這麼大一件事,急什麼,多籌備幾天更好。


  至於老秀才要忙什麼,當然是忙著去跟老朋友們談心了。


  聊一聊學生左右的練劍資質平平,這不在天外也沒能斬殺那位十四境劍修不是?傻大個在寶瓶洲天幕處的出拳,毛毛雨,沒啥可多說的。當然更要問一問那些老夥計,你們知不知道先前是誰來功德林,比那符籙於玄重返文廟,還要多開一道禁制?順便問一問今年中土神洲是什麼年份,再換算一下寶瓶洲的大驪年號,才能知道我那關門弟子今兒是幾歲了……


  三人跟著老人起身。


  左右輕聲道:「先生。」


  老秀才疑惑道:「做啥子?」


  左右沒有說話,只是有些內疚和傷感。


  老秀才哈哈大笑,這個矮小老人,踮起腳尖,正了正這位弟子的衣衫領口,安慰道:「先生只是個教書匠,又不是喊打喊殺的人,境界修為、打架本事什麼的,那也叫事?事不難無以知君子,無日不在是。」


  左右點頭。


  老秀才突然喊道:「君倩啊。」


  劉十六立即恭敬道:「學生在。」


  老秀才看了眼這個傻大個,搖搖頭,嘆息不已。


  劉十六疑惑道:「先生?」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左右和陳平安,痛心疾首道:「君倩啊,你看看你,都不用說你小師弟了,哪怕是左右,那也是有好些姑娘喜歡的,只是他不喜歡別人罷了。你呢?啊?怎麼回事?愧不愧疚?難不難為情?」


  劉十六撓撓頭。


  左右呵呵一笑,說道:「要說女人緣,比起師弟,我差遠了,當年在劍氣長城,就有很多女子專程跑去酒鋪。如果這種事也分境界的話,我和君倩是資質極差的下五境修士,師弟早就是飛升境了,只差沒有合道十四境了。」


  劉十六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


  陳平安保持微笑。


  「你們倆懂個屁。」老秀才拍了拍關門弟子的袖子,一臉讚賞道,「亂花叢中立得定,才是英雄真豪傑。」


  陳平安無奈道:「沒先生說的那麼誇張。」


  老秀才說道:「有的。怎麼沒有!」


  陳平安堅持道:「真沒有。」


  老秀才撫須而笑:「好好好,就當沒有。」


  劉十六看了眼那個小師弟。


  總有種錯覺,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的模樣。


  左右和劉十六兩個當師兄的,心有靈犀,對視一眼,各自輕輕點頭——這個小師弟,既然這麼讓先生滿意,那麼練劍練拳,就不能懈怠了。


  老秀才大搖大擺離去,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穗山大神,找那傻大個嘮嘮嗑去,是得好好嘮嘮。


  墨家第四代巨子,好像也到了。


  沒有功名的董老夫子,以及還是沒有功名的伏老兒,你說你們瞎忙個啥,咱們好好聊聊。


  於玄。


  老秀才覺得都應該拜訪一遍,不能失了禮數。


  自己畢竟是這座功德林的扛把子,怎麼都該盡一盡地主之誼。


  至於怎麼聊天,都已打好腹稿。與那穗山傻大個,就聊當年那個隨便一劍劈開穗山禁制的少年,你這都不見一見?

  墨家一脈的辯學,極妙。可惜我那關門弟子,已經是咱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了,不然當你們墨家的第五代巨子,不敢說綽綽有餘這種話,說是勉強勝任,絕不過分。當然了,若是可以兼任巨子,我老秀才什麼肚量,半點不介意。文廟那邊,好商量啊。我跟老頭子和禮聖啥交情,你不知道?


  與那於老兒,就更有的聊了。


  金甲洲那個不到三十歲才九境武夫的小姑娘,叫鄭錢對吧?

  巧了,是我徒孫兒!哈哈,更巧了,那個能夠讓文廟連開數道禁制的年輕人,就是鄭錢的師父,我的關門弟子。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


  左右。君倩。陳平安。


  老人很自豪,只是很快就轉過頭,好像不敢再多看一眼。


  老人有些心疼,他們怎麼就成了自己的學生?


  一條三層樓船航行在河面上,相較於問津渡那些仙家渡船,樓船並不顯眼,而且速度不快,渡船主人顯然是掐准了時辰,奔著文廟議事去的,與屁大事沒有,卻早早趕到那邊蹭吃蹭喝的芹藻、嚴格之流,大不一樣。


  三騎緩行岸邊,阿良瞧見了那條規規矩矩走河道的渡船,再加上那股子熟悉氣息,頓時心中瞭然,扶了扶斗笠,屁股一扭,就站在了馬背上,扯開嗓子喊道:「丁哥丁哥!這邊這邊!」


  那條樓船稍稍靠近岸邊,船頭很快出現了十數位神仙中人,其實原本有些人是不願意露面的,不承想那斗笠漢子的視線游弋而過,一個不落,將老朋友們都給照顧到了,只得呼朋喚友,求個有難同當,一同走出船艙屋舍。


  好似被眾星拱月的居中一人,是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貌不驚人,身邊卻站著兩位姿容絕美的侍女,略施淡妝,就是國色。


  漢子腰間懸佩一把樣式普通的秋水雁翎刀,也沒什麼氣勢可言,就像一個不起眼的雜役,卻大搖大擺站在一堆王公貴胄當中。


  李槐對這些山上證道求長生的奇人異士,興緻缺缺,反正自個兒高攀不起,熱臉貼冷屁股,沒啥意思。所以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條渡船上邊。水中竟是一條白龍和一條墨蛟在拖曳樓船,兩條神異之物,緩緩探出頭顱,竟是半點水花都無。這一幕嚇了李槐一大跳,不過很快釋然,多半是那符籙手段。


  李槐低頭看了眼屁股底下走馬符幻化而成的駿馬,再瞧瞧人家的仙府氣派,人比人氣死人,跟在阿良身邊混,確實寒酸了些。如果不是好兄弟,真就不遭這罪了。按照李槐的一貫作風,與其打腫臉充胖子,還不如乾脆破罐子破摔,老老實實徒步遠遊得了,當年跟陳平安一起遠遊求學,不就是腳上穿著一雙草鞋,書箱里放幾雙,也沒給誰瞧不起。


  阿良與李槐說道:「愣著做什麼?喊丁哥!是我好兄弟,不就是你的好哥們?」


  李槐又不傻,側過身,對著樓船那邊抱拳行禮道:「丁前輩。」


  這次李槐乾脆就沒有自報身份,免得還沒走江湖,名聲就已經爛大街。


  漢子身邊那兩位侍女神色古怪。佩刀漢子不以為意。


  這位中土神洲最山巔的修道之士,化名郭藕汀,道號幽明,一宗之主。


  真名,只有文廟知曉。


  他只是對那位黃衣老者,多看了幾眼,浩然天下有這麼一號山巔修士?

  郭藕汀也未多想什麼,只當是如今的天時,好似驚蟄時分,歲數極老的山野逸民,層出不窮,身份各異,根腳難覓。


  阿良使勁招手道:「雲妃妹妹,梅菉妹妹,幾年沒見,愈發清瘦了,看得阿良哥哥好生心疼。」


  三騎停下馬蹄,樓船也跟著停下。


  阿良蹲在馬背上,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邊的李槐:「丁哥,我身邊這後生,姓李名槐,少年英才,年紀不大,學識不輸元雱,拳法不輸純青,圍棋不輸傅噤,象棋不輸許白……」阿良趕緊補了一句:「其實我認得他,他不認識我,尚未斬雞頭燒黃紙,金蘭簿上寫名字。」


  李槐臉色僵硬,心想:等到沒了外人在場,必有重謝。


  岸邊馬背上的嫩道人,幽幽嘆息一聲:自家公子,真是福緣深厚,別人需要打生打死才能掙著一點名氣,李槐大爺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


  郭藕汀微微一笑,記住了那個「年少才高」的儒生李槐。這位飛升境大修士,對那阿良知根知底,就要告辭離去,千萬不能給阿良半點順杆子往上爬的機會。要是給阿良登了船,後果不堪設想。能夠被郭藕汀記住的那一小撮浩然天下大修士,無論是誰,再如何性情詭譎、行事乖張,終究有跡可循,能夠揣度幾分,但是眼前這位斗笠漢子,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句話會說什麼,下一件事會做什麼。


  比如白帝城那位魔道巨擘,遇見了,只要不聊他的師父,都好說。郭藕汀一直不覺得柳七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他始終堅信鄭居中才是。


  又比如那個左右,孤傲至極,難以親近,那麼只要別去主動招惹他,就不會有任何麻煩。


  但是那個身為聖人後裔的讀書人,行走江湖連姓氏都舍了不要的劍客,真是什麼勾當都幹得出來。


  阿良大笑著擺手道:「算了,不用盛情邀請我們登船同行,我要與好兄弟一起騎馬遊覽。」


  郭藕汀有些意外,阿良何時轉性了?山上修士,見機不妙,找台階下,誰都會,可這個阿良,從來只會找台階上。


  渡船再度緩行水中,速度依舊遠超走馬符三騎,很快就將阿良三個遠遠拋在身後。


  嫩道人見李槐一頭霧水,幫著一語道破天機:「是那鐵樹山的郭藕汀。」


  李槐咋舌不已,乖乖,是那個號稱一刀劈斷黃泉路的幽明老祖?!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同樣是飛升境大妖。鐵樹山,是浩然大宗。如果說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心中聖地,那麼這位幽明道主的鐵樹山,就讓所有山澤精怪心神往之。


  嫩道人一聲喟然長嘆,同樣異類出身,只不過一個在浩然天下混得風生水起,開宗立派,受萬人敬仰,一個在十萬大山裡邊每天趴著看門,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受那窩囊氣。


  李槐回過神,又給阿良坑了一把,用行山杖戳那阿良,怒道:「汀,不念丁!丁你大爺的丁!」


  阿良一邊躲避行山杖,一邊摳鼻子:「我愛怎麼叫就怎麼叫,你看那藕丁兄不也答應了?換成一般人,喊破嗓子都攔不住那條淋漓渡船。」


  李槐收起行山杖,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總覺得那條船煞氣有點重,阿良,是我的錯覺嗎?」


  嫩道人感嘆道:「公子開了天眼一般,真是有如神助!」


  阿良取出一壺皎月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你年紀小,好多個山巔的恩怨,別說親眼見過,聽都聽不著。不談什麼萬年以來,只說三五千年來的老皇曆,就有過十餘場山巔的捉對廝殺,只不過都被文廟那邊禁絕了山水邸報。口口相傳沒問題,只是文廟之外,不允許留下文字。其中有一場架,跟郭藕汀有關,打了個山崩地裂,再後來,才有了不開花的鐵樹山,以及那座彩雲間的白帝城。」


  阿良拍了拍自己腰間竹刀:「別看郭藕汀長得人畜無害,其實脾氣真不算好。他腰間那把佩刀,名為梟首,實打實的血跡斑斑,腥血淋漓煉寶刀嘛。這傢伙運氣好,還擁有一把老祖宗品秩的照妖鏡,曾是遠古一尊高位神靈所持重寶,被郭藕汀得手后,大煉為本命物,光是煉化,就耗費了千年光陰。不過真要比拼刀法,我是半點不慫的。」


  遠古行刑台上邊,甲劍,破山戟,梟首、斬勘兩刀,這幾件,都是老皇曆上邊的神煉重器,不等神靈真正行刑,蛟龍只是瞧見了那幾件兵器,估計就已經嚇掉了半條命。


  李槐感慨道:「別的不說,能夠與幽明老祖聊上一句話,這走馬符沒白騎。」


  嫩道人有些想不通,李槐對那郭藕汀的敬畏之情溢於言表,再加上先前在湖君李鄴侯那邊的拘謹,怎麼回事?阿良什麼劍術,你不知道?老瞎子什麼境界,你不清楚?也沒見你有半點畏縮啊,橫得無法無天了。


  阿良繼續顯擺自己的見多識廣:「拖曳樓船辟水前行的那條白龍,來自安樂寺壁畫《海水圖》,另外那條墨蛟,來自一幅《神龍沛雨圖》。寺壁《海水圖》和《神龍沛雨圖》畫卷,我都親眼見過,確實各自少了一條白龍、墨蛟。」


  「至於先前站在郭藕汀身邊的那撥高人,都是一等一的丹青聖手,其中三人,尤其擅長畫龍,他們幾個的名字,你在書上應該都看到過。陳所翁,筆墨若鐵鉤鎖,可拘蛟龍畫卷中。房虎卿,被譽為畫中的草書聖人,除了畫龍之外,各大王朝的宮廷水陸畫,都以邀請到此人繪畫魚龍海水為榮。董毗陵,他在登山修行之前,是位宮廷畫師,曾經奉旨畫龍於玉堂院北壁,用筆極精,結果因為太過惟妙惟肖,皇帝御筆點睛之時,天地感應,雲霧生成,牆上水紋做波濤洶湧狀,嚇哭了一大撥前去賞畫的龍子龍孫。」


  李槐難得在阿良這邊說句好話:「你懂的還不少。」


  阿良仰頭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眼神深沉:「懂得多了,最怕記得住。所以才要喝酒。」


  人生寄世,奄忽飆塵。年命之逝,如彼川流。未幾見兮,泥土為儔。飛馳索死,不肯暫休。為之流涕,不容回思。


  總把平生入醉鄉,醉中騎馬月中還。


  李槐疑惑道:「你哪來的皎月酒?」


  先前在李鄴侯府邸那邊,一人一壺,都是喝完了的。


  阿良立即嬉皮笑臉:「是多年以前的一次做客,鄴侯兄非要我搬走百來壇,不然不給走,盛情難卻,我有啥法子,只能收下了。緊著點喝,喝了這麼多年還沒喝完。」


  身為一名劍客,多次雲遊四方,知己遍天下,光是為了裝酒,就填滿了兩件咫尺物。


  跟山上人世間事較勁,不如跟酒較勁。


  至於咫尺物,當然是借來的,他一個窮光蛋,只有情債多。


  阿良長嘆一聲:「朋友太多,喝不完酒,也愁人。中土神洲曾經有一份以公道著稱的山水邸報,評選出山上十大口碑最佳修士,我是榜首。」


  輕拍馬背,銀鞍白馬,颯沓流星。


  阿良跟隨著顛簸馬背,晃晃悠悠,一邊飲酒一邊高聲道:「氣質冷如冰,風骨硬似鐵,在下劍客阿良,四座天下的風流帥!」


  李槐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正色道:「阿良,作為你的拜把子好兄弟,我能不能說句良心話。」


  阿良瞥了眼李槐,小兔崽子難得如此神色嚴肅,多半是要講幾句掏心窩的馬屁話了。阿良喝著酒,大手一揮,只管放馬過來。


  李槐小聲說道:「你爹娘要是還可以的話,就再生一個吧。你算是廢了。」


  阿良一口酒水噴出來。嫩道人辛苦憋住笑。阿良一拳豎起,向後一拍,黃衣老者又倒飛出去。阿良收斂神色,看了眼那條樓船,微微皺眉。


  一座鐵樹山,是郭藕汀以崩碎山脈堆積而成,算是一種受罰姿態。


  差點砍死郭藕汀的那個人,就是後來的斬龍人,也就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人,同樣是韓俏色、柳赤誠名義上的師父。


  相傳第一次「鐵樹山開花」之時,就是鄭居中登山之時,在那之後,鐵樹就再無花開了。


  這樣的老故事,阿良知道不少。


  如今主持浩然天下陸地水運的,是那位道號青鐘的澹澹夫人,但是陸地之外,依舊沒有名正言順的水運主人。


  關鍵是那個出身驪珠洞天的稚圭,如今連齊渡公侯都不是,要知道連那北俱蘆洲的大瀆,都有了靈源公和龍亭侯。


  鐵樹山郭藕汀,身邊跟隨著一撥畫龍聖手。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聚集在一起,那麼就不是什麼密謀了,反而應該是一種提醒?

  合情合理。


  世間所有畫龍之人,最希冀一事是什麼?自然是世間猶有真龍,可以讓人一睹真容。


  當年那趟寶瓶洲之行,阿良在遇到風雪廟魏晉之前,還曾路過雲林姜氏附近的一條大江,文運與龍氣都不少。


  接下來的天下大勢,會更加複雜,更加暗流涌動。


  原本好像各自割據的浩然天下九洲,被一場慘烈戰事給硬生生接成一片,人與事越發緊密結網。


  阿良坐在馬背上,突然幸災樂禍起來。


  嫩道人縮了縮脖子。


  李槐問道:「咋了?」


  阿良笑道:「沒事沒事,就是心疼完兩位妹子,我開始心疼丁兄弟了。我這人,就這點不好,心腸軟。」


  樓船那邊。


  一位年邁鍊師好奇詢問道:「郭山主,那個阿良,當真躋身過十四境?只是被托月山給硬生生消磨掉了十四境?」


  郭藕汀說道:「為何跌境,我不清楚,但是阿良肯定躋身過十四境。」


  一條樓船,微微一顫。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抬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動。


  一個佝僂老人,有眼無珠,一手負后,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遠處,咧嘴道:「見著了我的弟子,架子還這麼大?靠岸都不捨得,黃泉路上,這麼急匆匆嗎?」


  李槐,既是這個老瞎子的開山弟子,也是關門弟子。不過如今老瞎子卻只是李槐的大半個師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歡這樣的沒道理。


  阿良再不管樓船那邊的死活,只是抬頭看了眼天幕。


  天下豪傑,可挽天傾。


  也要能夠補天缺。


  先前那三場雅集,其實是場面事,接下來的私人聚頭、拜會、秘密議事,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比如原本無人問津的鸚鵡洲那邊,就憑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鋪——是那最早開在倒懸山的黃粱鋪子。老掌柜趴在櫃檯上逗著那隻籠中武雀,年輕店夥計憂心忡忡,因為聽說那個阿良就要到了。


  而老掌柜的那個姑娘,與年輕夥計的心情恰恰相反。她坐在角落一張桌旁,忙著梳妝打扮。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積如山。女子正在猶豫是垂珠眉好看呢,還是新鬢角鴉飛的卻月眉更好看呢,對著一把梳妝鏡,左看右看,她突然變了主意,覺得自己有一雙丹鳳眼,若是將上眼瞼線條畫深些,下眼瞼淺些,說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艷本小說上所謂的「美姿姿可喜煞」了,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眉眼妝一換,那面靨花子、口脂和髮釵衣裙都要換了,豈不愁人?

  而當下鋪子裡邊,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范先生,還有陰陽家陸氏一位年輕家主,小說家的兩位老祖師,以及一位習慣橫劍身後的劍客,墨家遊俠許弱。


  范先生的一位扈從,喝高了,在慫恿同桌飲酒的許弱,找機會一劍砍死那個阿良,結果被那酒鋪掌柜閨女一拍桌子,大罵不已。


  鰲頭山一處府邸內,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齊聚。結果有兩撥客人,一起登門拜訪,一方是想要與九嶷山大神討要幾盆蘊含文運的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幾位年輕劍修,朱枚要見煙支山那位與自己締結盟約的女子山君。於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有其他客人陸續登門,最後就沒有一位山君得閑。


  鴛鴦渚上邊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鄴侯與其餘四位湖君,也在閑聊,但是誰都沒有邀請那位淥水坑的澹澹夫人。


  從飛升境跌為仙人境的劉蛻,與蔥蒨、芹藻兩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齊廷濟,劉蛻正在破口大罵完顏老景這個老王八蛋。


  懷蔭找到了財神爺劉聚寶。劉幽州與懷潛是老朋友了,劉幽州欲言又止,因為郁狷夫如今也在這邊,但是她與懷潛的那樁婚事,好像不了了之了。


  跟隨龍虎山天師府一起趕來此地的浣紗夫人,主動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韋瀅,詢問大泉王朝的近況。


  曹慈與元雱一起行走在鰲頭山的林蔭小道上,迎面走來兩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蘆洲的徐鉉和林素。


  鰲頭山上兩盤棋局,今天一處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郁清卿,對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處,是許白對局一位龍虎山小天師。


  雲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餘子孫,只帶著姜韞乘船遊覽鴛鴦渚,船上兩位外人,是四大聖人後裔府邸的當代家主。


  泮水縣城。火龍真人主動拜訪青鍾夫人,見面就道賀:「喲,陞官了,好大官。」


  中土神洲山神湖君,火龍真人大多很熟,這位淥水坑肥婆娘,當然也不例外。而道號青鐘的澹澹夫人,還真就最怵眼前這個老傢伙。


  一個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小,紫衣白髮,腰懸一枚酒葫蘆。先前在那市井處收徒,小有挫折。收個徒弟,就是這麼難。


  一位木訥漢子,穿著草鞋,步行天下,正是墨家第四代巨子。


  鴛鴦渚,由那綽號龍伯的張條霞領頭后,出現了一群釣魚人。而這位看似與誰都和顏悅色的長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認的浩然天下武道魁首。


  張條霞左手邊不遠處,是一個坐在小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系小魚簍,喜歡晃蕩古戰場遺址,捕捉英靈、陰煞厲鬼。


  右邊還有三人,皚皚洲雷公廟一脈師徒二人,沛阿香和柳歲余。


  以及剛到水邊的一個北俱蘆洲老莽夫,王赴愬。他坐在張條霞和沛阿香之間,笑道:「這不是阿香姐姐嘛。」


  王赴愬,如今是大源王朝盧氏供奉,這次跟過來,純粹就是閑來無事悶得慌,出來透口氣。


  沛阿香置若罔聞。


  張條霞笑問道:「那個李二拳腳如何?」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腳不快,如果不是你問起,我都不稀罕多說。」


  張條霞輕輕點頭,將信將疑。


  王赴愬早年在試圖躋身「神到」之時,走火入魔,人身小天地內的萬里山河,湖海蒸騰、山嶽陸沉一般,氣象大亂,武夫純粹真氣被數位劍仙合力拘押起來。


  柳歲余笑問道:「怎麼個『一般般』?」


  王赴愬毫不猶豫答道:「李二鉚足了勁,三拳都沒能打死我。能厲害到哪裡去?」


  更遠處的那位桐葉洲武聖吳殳,啞然失笑。


  如今浩然天下,門戶之見,依舊有,只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中土神洲,當然獨一檔。


  接下來就是北俱蘆洲,東寶瓶洲。


  此外西南扶搖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皚皚洲,都差不多。


  東南桐葉洲,獨一檔,只不過是墊底。


  所以,吳殳與那玉圭宗宗主韋瀅,其實在先前那場雅集酒宴上,都比較沉默。而武夫吳殳與劍仙韋瀅之間,哪怕是桐葉洲同鄉,其實也沒什麼可聊的。算是認識,點頭之交。


  岸邊垂釣,武夫扎堆。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那個王赴愬笑道:「裴杯沒來,宋長鏡也沒來。怎麼?是瞧不起龍伯前輩你這位江湖總瓢把子?」


  張條霞笑道:「別亂取綽號,什麼江湖,什麼總瓢把子,傳出去容易惹是非。」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個天大的謎。她到底有無十一境?

  至於宋長鏡,在那寶瓶洲,憑藉陣法,凝聚一洲武運在身,一拳擊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殺倆仙人境。


  同樣地,宋長鏡當時到底有無躋身十一境?或者說已經邁過那道門檻,等到陣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那麼躋身武學之巔,眼中所見的山河畫卷,到底又是怎樣個景象?

  在戰事當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國師身份,負責調兵遣將,出手機會,甚至要遠遠少於弟子曹慈。


  曹慈在扶搖洲和金甲洲戰場,出拳極多,戰功極大。


  一個年輕人有無出息,只看旁人提及此人師傳,越少,出息越大。


  比如白帝城鄭居中,為何明明是城主,卻有韓俏色、琉璃閣閣主、守瀑人等數位師妹、師弟?他們的傳道恩師是誰?早已無人探究。


  百花福地的花主,正在設宴款待柳七郎。


  一年四季十二個月,分別有四位命主花神,十二個月花神。而十二個月花神,都會邀請一位男子,作為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們又有男子花神的美譽,往往是那些誦花詩詞堪稱「神來之筆」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相貌氣度,修士境界,文采辭藻,自然缺一不可。不過在這之上,還有那太上客卿的虛設頭銜,例如白也之於牡丹。


  這次出門遠遊,除了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還有一位少女面容的鳳仙花神,在百花福地資質淺,神位低,昵稱瑞鳳兒,好不容易才躋身了七品三命,有了個「羽客」的美譽。只是「菊婢艷俗」的說法,始終讓少女黯然神傷,而且流傳越來越廣,而率先提出這個傷人心說法的,又是蘇子的一位得意門生。


  加上這百來年,沒有一篇膾炙人口的詩詞傳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張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評選,她極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問津渡那邊,哪裡有仙子的鏡花水月,一個腋下夾斗笠的漢子就往哪裡湊,探頭探腦,這邊蹦跳幾下,那邊揮手幾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豎起雙指,笑容燦爛。


  含蓄些的仙子,眼神哀怨,提醒那個礙眼的漢子:「你讓開啊!」


  脾氣沒那麼好的女子,就直接讓他「死開」。


  如今的小姑娘,不解風情,漢子獃獃無言,不就是才離開了浩然天下一百多年嗎?有些受傷,世道到底是怎麼了?

  李槐吃一塹長一智,帶著嫩道人離得遠遠的。


  阿良屁顛屁顛跑到李槐身邊,問道:「接下來怎麼說?咱們是先找個落腳地兒,還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陳平安?要見就抓緊點,因為很快就要議事了。」


  李槐問道:「你誰啊?」


  阿良無奈道:「李大爺,厚道點。」


  李槐悶悶道:「陳平安來見我還差不多。」


  阿良嘆了口氣。也沒覺得奇怪,當年遠遊途中,李槐就與陳平安最親近,跟陳平安也最不見外。


  阿良突然一拍額頭,服了。


  問津渡不遠處,一襲青衫長褂的背劍男子,滿臉笑意,緩緩走來。


  揀選路線極有講究,剛好躲過那些鏡花水月。


  嫩道人瞧見了那人,頓時心弦一緊。


  李槐笑容燦爛,一路飛奔過去,驟然停步,與陳平安重重擊掌。


  阿良與嫩道人站在一旁。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帥氣了。」


  陳平安笑道:「不敢。」


  剎那之間,所有有資格參與議事的人物,心中都響起一個溫醇嗓音:「開始議事。」


  陳平安與李槐說道:「回頭找你。」


  青衫劍客與斗笠漢子,兩人身形在問津渡憑空消失。


  直到這一刻,渡口看客們,因為有人得到了飛劍傳信,議論紛紛,才後知後覺一事,那兩人,竟是參與文廟議事之人。


  文廟廣場上,天地清明,席位並無主次之分,所有人剛好圍成一個大圓。


  儒家聖賢,文廟正副三教主,三大學宮祭酒、司業,七十二書院山長。諸子百家老祖師。各大宗主,飛升境,仙人境。止境武夫。王朝皇帝。大岳山君,五湖水君。洞天福地主人……


  浩然天下,豪傑聖賢,齊聚於此,視線游弋,各有打量。


  至聖先師並未現身。


  主持第一場議事的禮聖,沒有著急開口說話。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極有意思。


  齊廷濟,陸芝。阿良,左右。


  阿良沒有站在亞聖身邊,左右也未曾站在文聖一旁。


  而在齊廷濟、陸芝與阿良、左右之間,剛好居中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劍氣長城隱官,陳平安。


  一時間,彷彿一座天下,不約而同,共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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