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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無話可說

  第284章 無話可說

  萬年以來,可能除了劍氣長城的巔峰劍仙議事,就再無一次,能夠讓類似的這四位劍仙,心甘情願當那綠葉陪襯。


  齊廷濟,南婆娑洲龍象劍宗宗主,劍氣長城的齊氏家主,是一位曾經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飛升境巔峰。在異鄉三處戰場接連出劍,僅憑一己之力,贏得了整座浩然天下的敬意。


  陸芝,劍氣長城上唯一一位女子大劍仙,傳聞她其實是浩然人氏,但陸芝卻始終以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自居。殺力巨大,不是飛升境,卻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劍修,不然她的名次也不會排在飛升境老聾兒之前。身為城頭十大巔峰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更是親口說過,自己作為墊底劍修,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岳青、米祜這幾位巔峰候補,他們與陸芝,其實隔了兩個納蘭燒葦。


  阿良,作為聖人府後裔,卻在劍氣長城遊歷百年光陰,曾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的一位讀書人。


  在阿良出現之前,劍氣長城劍修對浩然天下的印象,很純粹,唯有冷眼低看而已。在阿良晃蕩百年之後,大為改觀,賭品酒品人品,都讓本土劍修「眼前一亮」。如果不是被托月山鎮壓數年,他又不惜大道消磨,劍斬無數厲鬼冤魂,去了一趟西方佛國,不然如今已是十四境。至於阿良在城頭所刻大字,最為驚天地泣鬼神,相信等到山水邸報一開,劍氣長城兩截城頭有了鏡花水月,那個「猛」字,會贏來無數個充滿驚嘆意味的「劉叉」。


  左右,飛升境巔峰。被視為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更是劍氣長城最不苟言笑、脾氣最差的一位劍仙,也是廝殺起來最有「劍仙風采」的一位。相傳戰場上,曾經有那一人同時問劍十四王座的壯舉。而左右在南婆娑洲海外,以遙遙一劍,將那蕭愻直接打入大海底部,更是無數修士都曾目睹的一幅壯闊畫卷。


  劍氣長城,五位劍修,三飛升一仙人一玉璞,卻是境界最低、年紀最小的青衫劍客陳平安,站在居中位置,而且落在眾人視野,並無半點突兀感覺。


  關鍵是四位劍修,顯然對此都毫無異議。


  雖說人心隔肚皮,山巔修士,往往修身養性功夫都極好,但是這五位劍修並肩而立,大道相契,劍意融合,無法作偽。


  哪怕那個讓中土神洲「劍仙坯子」淪為一個笑談的左右,還有個文脈同門的師兄身份,在此刻,依舊只是站在陳平安身邊。


  劍氣長城劍修的跋扈,浩然天下心知肚明,甚至還有很多遊歷之人,在那邊吃過大苦頭,卻只能回到家鄉后,至多學小娘子作態,與師長與好友哀怨訴苦,絕無報仇的膽量和能耐。


  在劍氣長城,萬年以來,不認身份名字,不認師承靠山,只認劍術,只認戰功。


  加上居中的陳平安,這五位劍修,就像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就像一座無可匹敵的劍氣天地。


  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無論是合道天時地利還是人和,與之為敵,毫無懸念,一樣會死。


  議事開始之初,獲得視線最多的一小撮人,要麼得修為境界足夠高,同時還得人緣足夠好。


  比如已經開始合道天外星河的於玄,一位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大修士,符籙於仙這個說法,將來只會更加名副其實。


  當然還有喜歡雲遊浩然九洲,而且從不乘坐跨洲渡船的火龍真人。火龍真人的視線迅速游弋半圈,儒家聖賢之外,貧道看了誰,誰敢不看貧道,貧道就要去登門做客,添加香火情,免得將來再有這類對面不相識的尷尬處境。


  要麼年紀輕輕,是山上的生面孔,同時在這場戰事中,脫穎而出,年紀小卻功勞大,前途不可限量。


  比如曹慈,家鄉是那青冥天下的儒生元雱,許白。


  對於每一位參與議事的年輕修士而言,所謂年輕,五百歲以下,都算年輕。今天能夠躋身此地,就等於獲得了浩然天下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當然曹慈肯定是例外,這位純粹武夫,不需要。


  然而在這一刻,議事眾人,視線相同,想法各異,觀感各異,都在看那個劍氣長城第五位劍修。


  陳平安,寶瓶洲驪珠洞天,陋巷貧寒出身,祖籍槐黃縣,大驪王朝人氏。年少喜遠遊,兩次遊歷劍氣長城,最後一次停步多年,以外鄉人身份,頂替叛變劍修蕭愻,破格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統率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幫助陳清都排兵布陣,號令劍仙,調遣劍修,戰功卓著。


  兩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師,眼界極高,卻對那個素未謀面、從無交集的年輕人評價極高,不吝溢美之詞,說了兩句極有分量的言語:「前有隱官調度十萬劍修鎮守一城,後有綉虎掌控大驪鐵騎死守半洲山河,為我浩然贏盡人和。」「年輕隱官,可謂儒將。」


  天下武運最為濃厚的居胥山,其大山君懷漣有言,劍氣長城多打了幾年的仗,就等於浩然天下少打了幾年。為我浩然活人無數,善莫大焉。


  有那「算盤」綽號的懷蔭,評價此人,相對老成持重,說隱官坐鎮劍氣長城避暑行宮,更多是順勢而為,群策群力,功勞並非全歸於陳一人,但是功勞最大者,當數陳無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無餘子」的白帝城鄭居中,也曾笑言,劍氣長城這一局萬年未有之死活題,勝在守方執棋之人,落子冷酷,嚴苛無情,看待妖族、劍修攻守雙方,甚至連同陳自己,皆以死棋視之,故而最終能夠死中覓活,剝削蠻荒元氣極多。


  陳平安身上那個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頭銜,在今天有資格佔據議事一席之地的豪傑聖賢眼中,反而不是特別矚目,甚至有可能還不如一個「寧姚道侶」的身份。


  才四十歲出頭,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修,還是止境武夫,這位首次闖入浩然天下山巔視野的年輕劍客,身在此地,眾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顯得極為從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掛金甲,雙手拄劍,一雙金色眼眸,打量著那個陳平安。早年就是這小子,莫名其妙一劍劈開了穗山禁制,惹來了不少驚嘆和非議,還被山巔好事者百般揣測。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好小子,幾年不見,氣度風采,胸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髮紫衣的老神仙於玄,撓了撓耳朵,先前給那老秀才拽著道袍袖子不讓走,給嘮叨得差點耳朵起繭子,真是怕了。不過老秀才唾沫四濺,其中有個道理說得還算公允,就像他於玄這一道脈,上樑直挺挺的,下樑就歪不到哪裡去,那麼陳平安與裴錢這對師徒,更是如此道理了。於玄細細思量一番當年的金甲洲戰場,那個扎丸子頭小姑娘的所作所為,確實挑不出半點毛病來,於玄對那寶瓶洲新建宗門落魄山,便難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讓徒子徒孫和自家福地,與那山頭做點小買賣。


  畢竟那個鄭錢說過,她師父對自己這個符籙於仙,那是極為仰慕的,看來這個陳平安,年紀不大,眼光老辣啊,難怪能當隱官。


  淥水坑的澹澹夫人,則想起了那個自稱是此人得意學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來,真是行家裡手,自家虯珠庫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預料,以後無論是煉製法袍、湘君龍女裙,還是製作女修心頭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釧,落魄山不敢說就此一家獨大,最少能夠壟斷半壁江山。


  老夫子伏勝,其實早就見過那個年輕人了,就在寶瓶洲青鸞國的柳氏獅子園。他這條文脈,對三墳五典鑽研極深,在儒家幾條文脈內,算是研古一派,只不過開枝散葉不多,關鍵是道統傳承,相對鬆散。三大學宮七十二書院,只有三座書院的學問宗旨,尊奉伏勝為首。不過若是籠統而言,後世訓詁、音律、解字,伏勝都算是一位開山鼻祖,只不過這個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廟正式認可。那位「說文解字、當世第一」的召陵許君,就與伏勝只是好友,雙方之間並無師承。而這位許召陵,就是許白真正意義上的先生。不過直到這次參與議事之前,在鰲頭山棋局上,許白才知道那位前來觀棋的家鄉學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書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許君。


  伏勝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學宮司業,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聖賢,曾是鴻都門學的主持人,剛剛轉任學宮司業沒幾年,伏勝轉頭與他笑道:「是不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那位學宮司業點點頭:「是沒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個年輕人,眼神溫和,雖然笑意淺淡,但已經殊為不易。她是通過數個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純青,遊歷歸來,就提及過崔東山是那人的學生。還有個寶瓶洲的馬苦玄,作為候補十人之一,性情極為桀驁,先後打敗過賒月、純青和許白,他在純青這邊,撂下一句與陳平安有關的題外話:「小娘皮,學什麼拳?給那姓陳的提鞋都不配,以後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個綽號「二掌柜」的年輕人,在劍氣長城,靠著幾片竹葉,賣那青神山酒水,賣得很問心無愧。劍氣長城的劍修們偏就好這一口,喜歡蹲在街邊端碗飲酒,全天下,估計就只有那處小酒鋪,會以一碟鹹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樣是遠遊劍氣長城的讀書人,天壤之別。


  墨家當代巨子,倒是不懷疑老秀才所說的,他那關門弟子,對三別墨都有關注,還對辯者和歷物十事都有研究。只不過老秀才說的其他事,比如什麼我那弟子,年紀輕輕,就對墨家辯學極為推崇,造詣頗深,什麼以名舉實、類取類予,見解獨到,不輸你們墨家三脈的任何一位學問大家,尤其是對那飛鳥之影未嘗動一說,差點就要遙遙相契,有那觀水見影的悟道跡象,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多有得益於墨家此說,所以回頭你更應該去我那弟子身邊,一個道謝,一個領謝,也算一樁美談,忘年交嘛,兄弟相稱都是可以的,你就別瞎講究什麼輩分了……這位巨子,對老秀才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著調說法,聽過就算。


  裴杯轉頭與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說道:「可以問拳一場分勝負,前提是陳平安願意。」


  兩個同齡人的拳法高低,其實不用問拳,曹慈已經是止境的歸真巔峰,陳平安還只是十境的氣盛圓滿,但是曹慈卻說要分勝負,需要問拳。


  兩位拳法高度相當的純粹武夫之間,幾乎從無客套話,不講究什麼君子之交彬彬有禮,沒什麼虛情假意的和和氣氣,能夠一人傾力問拳,一人全力接拳,就是雙方最大敬意。此外平時言語,至多是好壞各半,就像王赴愬提及李二,既大言不慚說「一般般」,卻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還有更早崔誠在竹樓二樓,既說撼山譜的拳意宗旨極高,也說拳招實在土氣。


  裴杯說道:「拳分勝負,懸念不大。」


  曹慈突然嘆了口氣,看了眼自己師父那把佩劍的竹鞘,說道:「不出意外,師兄要被問拳。」


  裴杯笑道:「欠債還錢,欠拳還拳。」


  宋長鏡神色淡然,只是想起當年在小鎮,那個還腳穿草鞋的少年,曾經拿著三袋子金精銅錢找到自己,求他這位「宋大人」,幫忙給一個公道。那會兒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想要一份心中的公道,就只能求人,還要送錢。


  但是那個時候的窯工學徒,在與人談買賣的時候,就已經十分沉穩,膽敢捨生忘死,不會意氣用事。之後少年背弓與寧姚聯手,與那位正陽山「搬山老祖」搏命一役,宋長鏡其實從頭到尾,都看在眼中。但是陳平安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還是讓宋長鏡大出意料。


  中土十人之一的懷蔭,神色古怪,見到那個年輕隱官之後,心念微動,然後趕緊掐指,極有講究地「繞路心算」一番,怎麼越發覺得這位年輕隱官,與懷潛著重提過的一位北俱蘆洲「陳道友」,如此重疊?難不成真是那個躲在大玄都觀孫懷中身邊的「姦猾賊子」?按照懷潛的說法,此人來歷不明,城府極深,擅長避險,保命和撿漏兒功夫,都堪稱一絕。


  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朴,終於第一次見到那個學生林君璧心心念念的隱官大人。


  當年陳平安還曾藉助林君璧,捎話給出身亞聖一脈的邵元國師,是某個不大不小的道理: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那人性善心之燈火,人間俯拾皆是,只看旁人是否願意睜眼看。


  流霞洲那位女子仙人蔥蒨,總覺得那個隱官,好生眼熟。不是容貌,而是那雙眼睛。


  思來想去,她驀然瞪大眼睛,是那蘆花島附近海上的漢子,是一個在造化窟門口自稱玉圭宗客卿曹沫的傢伙,不過蔥蒨遇到他的時候,他在一條渡船上,船上還有九個孩子。


  對了,只有劍氣長城的隱官,才有可能在身邊帶著九位修道坯子,在雨龍宗蘆花島一帶海域,「招搖過市」。


  當時蔥蒨還與他閑聊了幾句,這傢伙說自己認得姜尚真,但是那個花心大蘿蔔卻不認得他。那會兒,對方的眼神還挺誠摯啊。


  回想起來,這個陳平安,那會兒肯定憑藉她懸佩的香囊,就已經認出了她流霞洲松靄福地之主、仙人芹藻師姐的身份。


  好嘛,真會裝蒜,不愧是隱官大人,難怪會跟阿良站在一邊。


  阿良「來時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天荒穿上了一襲儒衫,乾淨利落的裝束,再無半點邋遢。此刻站在陳平安和左右之間,大概是被身上儒衫給「大道壓勝」了,終於要了點臉,知道先轉過頭,再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髮,掌心小心翼翼貼著兩邊鬢角蹭了蹭,與左右輕聲道:「這麼多人都盯著我猛看,教人十分難為情了。」


  左右點頭道:「其中就有青神山夫人。」


  腰間還懸佩一把青神山材質竹刀的阿良,目不斜視,消停了。


  陸芝開始閉目養神。


  在參與議事之前,在那功德林,左右詢問陳平安,會如何對待接下來的那場議事。陳平安的回答很簡單,我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什麼,做成什麼,沒做成什麼。到時候參與議事,多看少說,能不說話就一定閉嘴,當個啞巴。


  許白站在人數眾多的諸子百家老祖師當中,其實很不輕鬆。


  參與議事的人當中,年紀最小的修士,其實不是陳平安,而是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譽的許白,如今才是而立之年。


  這位年輕候補十人之一,比起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大端王朝的武夫曹慈,亞聖一脈的儒生元雱,都要年輕。


  許白這會兒只覺得彆扭萬分。如果不是姜老祖師生拉硬拽,許白是打死都不會過來露臉的,哪怕他和元雱等人,都曾是文廟秘密設置的一處軍帳的軍機郎。三十餘人,來自文廟、兵家、陰陽家、縱橫家等,都是諸子百家和最頂尖世族豪閥當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都曾不同程度上影響過五洲某處戰場的走向。


  只是文廟從未宣揚此事,所以這些年輕人的名聲,遠遠不如那座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其中又有一人,身份極為特殊,邵元王朝的林君璧,他是唯一一個,既是隱官一脈劍修,又是文廟軍機郎的年輕人。只是林君璧依舊未能躋身此次文廟議事。


  而因為最為年輕,所以必定名垂青史的許白,其實是同為兵家一脈的風雪廟魏晉的讓賢,才能夠現身會議。


  事實證明許白並沒有多想,因為當真有許多山巔前輩的視線,毫不遮掩他們的冷漠、譏諷、輕視。並不明顯,隱藏得各有深淺,但是許白憑藉一門天賦,可以模糊察覺,最可怕的,還是幾位與兵家關係不錯的山巔大修士,在某一刻,看似對自己笑顏相向,卻心念冰冷。


  許白也不計較這些居高臨下的眼神,也沒法子計較什麼,他只是跟隨其他人,一起望向那個年輕隱官,陳平安氣定神閑,卻不是想象中那種桀驁不馴的狂士風采,而是一種溫潤如玉的風雅氣量。


  在許白的原先想象中,能夠在劍氣長城立足,還能以遠遊外人身份擔任隱官的,一個武學登高路上絕無捷徑可走的純粹武夫大宗師,一定是那種極為鋒芒畢露的年輕人。


  當然,人不可貌相,這位隱官的真正性情如何,暫時還不好說。


  禮聖身邊分別站著亞聖、老秀才。


  只不過如今的老秀才,依然還不是文聖。


  老秀才望向自己的關門弟子,以心聲言語道:「不心虛,不怯場。理所當然,天經地義!」老秀才隨即憂心忡忡:「只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要讓很多心眼不大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這樣的位置安排,不妥當啊。」


  這一次,亞聖沒有覺得老秀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學海無涯,但問耕耘,不問收穫。山上好些人,境界高,其實並不意味著修心深遠,依舊喜歡只見收穫,不見耕耘。這些人,對那個好像橫空出世的陌生年輕人,在那劍氣長城怎麼、為何當上的隱官,合道劍氣長城之後,幾乎等於死了一次,需要面對甲子帳和文海周密的算計,每天與劍修龍君對峙……這些過往,都會視而不見。而每一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是山上修行的萬一,一旦相遇,就有可能成為兇險的意外。


  禮聖淡然道:「喜歡難受,那就難受去。誰覺得不妥當,讓他來找我。」


  亞聖微笑點頭道:「陳平安的那份理所當然,不是年輕氣盛,而是為了劍氣長城的所有戰死劍修,他身為隱官,必須挺直腰桿,站在此地。這點道理都不懂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那就老老實實憋著。今天誰沒藏好那點痕迹,文聖你記賬,回頭你再讓人算賬,我這次不攔著。」


  陳平安擔任隱官之後,曾經在那倒懸山,找出一頭在浩然天下隱匿極深的飛升境大妖,他聯手陳淳安,在海上渡船,將其斬殺,年輕人卻不貪功。後來重返家鄉途中,路過桐葉洲,又尋出一枚周密的「老書蟲」藏書印,就立即讓人火速交給文廟。


  為人老到謹慎,行事恪守規矩,所以哪怕陳平安出身文聖一脈,亞聖對這個年輕人一樣欣賞。


  沒有綉虎崔瀺那麼離經叛道、一人獨行,沒有左右那樣的「孑然一身,唯有出劍講道理」,沒有劉十六的那種「孤雲野鶴,天隨我去」,簡而言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很願意耐心與人講理。


  一個願意在劍氣長城街頭巷尾,與孩子們講山水故事的酒鋪掌柜;一個願意吃力不討好,根本不擔心被劍修排斥,還是為浩然天下說幾句不偏不倚實在話的讀書人。


  其實這是一件陳平安自己都沒多想的極小事,可在文廟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這邊,卻為陳平安贏得了極多的好感。


  浩然九洲,各大書院山長,幾乎都曾聽說此事,不少聖賢都曾點頭,會心而笑。


  一次都沒有拜會那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身在異鄉,卻始終沒有說過半句對亞聖一脈的怨懟言語,哪怕在劍氣長城最為言語無忌的酒桌上,也不曾說過。


  在人生路上,好像一個人所有的言行,都會草木生髮,開花結果,或長或短,一歲一枯榮,或大或小,或花團錦簇,茂樹成林。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善,很善。」


  看來這位亞聖,火氣不小啊。老秀才知道緣由,一半原因是醇儒陳淳安的境遇。


  禮聖在先前文廟內部的議事上,展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規矩」。比如關於七十二書院的山長人選補缺,幾乎是禮聖一言決之,從亞聖到老秀才,再到文廟三位教主和伏勝這些老人,都只能聽著,按例行事。不但如此,其餘幾件會拿到這場文廟議事的,一樣是禮聖率先定下規矩,文廟諸位聖賢山長這邊,今天就不會有任何異議了,甚至連一個疑問都註定沒有。


  可惜今天議事之人,沒能聽見當下三人的對話,不然就可以咀嚼出許多大有學問的餘味。


  老秀才突然說道:「其實元雱那孩子,也是相當不錯的。」


  亞聖默然。


  禮聖輕聲道:「可以開始了。」


  亞聖輕輕點頭,開口說道:「第一件事,由我來介紹七十二書院山長、學宮祭酒與司業。」


  只說那桐葉洲、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書院山長就全部戰死,無一例外。此外君子賢人,書院儒生,戰死之人,只會更多。


  南溪書院,紫陽書院,橫渠書院,鵝湖書院,象山書院,槐堂書院,嘉康書院,洛學書院,鑒湖書院,濂溪書院,觀湖書院,山崖書院,魚鳧書院,大伏書院……一位位書院山長,被亞聖點名之後,都會向眾人作揖行禮。


  其中就有橫渠書院新任山長,元雱,他是文廟歷史上最年輕的書院山長。


  三大學宮祭酒依舊是老面孔,但是司業當中,有山崖書院副山長出身的茅小冬,不過他已經從文聖一脈,轉入禮聖一脈。


  茅小冬在作揖之時,正面朝向老秀才。


  老秀才點頭而笑。


  一粒讀書種子,花開浩然,在不在自家園圃,其實沒那麼重要,轉頭一看,還是美景。何況茅小冬的先天性情、治學之道,天生就更適合禮聖一脈,那就更無須拘泥於文脈藩籬了。


  再說了,茅小冬是出了名的尊師重道不忘本,以後在文廟與人吵架,還是一員強援猛將嘛。


  不虧,穩賺。


  這一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絕學,就又只有關門弟子最得精髓嘍。


  左右那獃子,君倩那傻大個,在這方面比他們小師弟差了十萬八千里,前兩天你們倆師兄,不是要向小師弟教劍教拳嘛,先生我隔三岔五就回功德林瞥一眼,你們倒是公報私仇啊,怎麼不傳劍術不教拳法了?就你們那點彎彎腸子,都湊不齊一碟佐酒菜,你們小師弟好歹也是要參加文廟議事的人,那麼俊一小伙兒,曹慈、許白加元雱,這仨加一起都比不上,鼻青臉腫的,一瘸一拐的,像話?

  亞聖在介紹完書院山長和學宮祭酒、司業之後,說道:「從今天起,浩然九洲山下王朝,擔任禮部尚書一職的讀書人,都必須擁有書院儒生身份。」


  參與議事的十大王朝,總計有九位皇帝,因為還要加上一個宋長鏡。盧氏皇帝顯然與其餘八位皇帝是差不多的心境,訝異、錯愕、震驚,當然還有下意識迅速權衡利弊起來。宋長鏡對此則置若罔聞,只是雙臂抱胸,閉眼凝神,呼吸綿長。


  盧氏皇帝視線微微偏移,擔任國師的崇玄署楊清恐,立即以心聲提醒道:「陛下聽著就是了。」


  文廟廣場上,沉寂一片,肅然無聲。


  有些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比如那些地位尊崇、轄境遼闊不僅限於一國版圖的山神湖君,還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這些洞主、福地主人,雙方人數加在一起,總計二十六位。他們這些或雄踞一方,或形同藩鎮割據的山水神靈,對此自然並無異議。


  還有些是不願意擅自開口,這是今天文廟的第一個正式提案,此時誰站出來率先質疑,誰就容易觸霉頭。例如那些與山下王朝聯繫緊密的宗門宗主,不管平時山巔修行,看待山下是何種眼光、姿態,每一位宗主,都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其實山下王朝和凡俗夫子,才是一股流向山上的源頭活水。上山修道證長生,開枝散葉,得有後來人,祖師堂需要嫡傳,山上每家的金玉譜牒,都需要往後翻頁添補名字,一宗一門之內,往往山頭林立,大修士也需要弟子傳承各自法脈。


  尤其是那些根深蒂固的千年豪閥,對這件事,其實是最有想法和說法的,但是一樣都沒有冒失開口。


  禮聖緩緩笑道:「不用拘束,是站是坐,可以隨意。飛升境不用壓制修士氣象,武夫不用刻意約束氣勢,劍修和山水神靈,同理。」


  議事地點,是文廟廣場,可事實上,人人身在禮聖天地中。


  符籙於玄率先施展術法,盤腿而坐,悄然撤去障眼法,一襲極為寬鬆的紫色道袍,法袍背後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魚圖案。腰間所懸那枚酒葫蘆,開始綻放出璀璨星光,彷彿已經煉化了一整條絢爛星河。


  火龍真人緊隨其後,懸空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開始打盹,似睡非睡,道袍雙袖上的兩條火龍,開始緩緩游弋。


  龍虎山天師府當代大天師,背著一把桃木劍,而非仙劍萬法,也緩緩落座,身下出現一張蒲團,趙天籟開始呼吸吐納。


  不知為何好像受傷不輕的鐵樹山郭藕汀,這頭飛升境大妖,同樣沒有見外,直接祭出了一把古意蒼茫的鏡子,開始養傷。一把鏡子,即便被這位道號幽明的大妖大煉為本命物,相較於主人身形,依舊顯得大如山崗。


  飛仙宮懷蔭,坐在了一張小榻上。


  禿鷲少年一般面容的扶搖洲大修士劉蛻,席地而坐,身前還有一張案幾,一座香爐,紫煙裊裊。


  一些個原本打算有樣學樣,也跟著隨意些的,在瞧見郭藕汀那邊的景象后,大多猶豫一番,還是選擇站立。因為郭藕汀在祭出那把名動天下的照妖鏡老祖宗后,鏡子大如蒲團,而郭藕汀卻已經小如芥子。


  並非郭藕汀有意施展什麼神通,禮敬禮聖,而禮聖也未刻意針對這頭飛升境妖族修士。


  聖人天地,規矩使然。


  白帝城鄭居中,雙手負后,隨意打量起兩邊人物,看過那些各具道氣異象的道門高真后,就去看那些佛門大德高僧。鄭居中自有眼力,能看到一些不同尋常的道人法相和高僧寶相。


  玄空寺的瞭然和尚,一手托樹葉一片,正在低頭凝視,是依舊在想如何將掌上葉,變作那樹上葉。


  還有一位僧人,身邊有一條好似光陰長河的纖細溪澗,就像已經被僧人以佛法截斷,環繞四周,緩緩流淌,分別有「顧」「鑒」「咦」三個金色文字,屹立不動。僧人背後,竟是一個身形模糊,卻是人間天子的寶相。


  身旁一位僧人,身後寶相顯化,是一位威嚴武將,一手持棍棒,一手按長劍,腳邊有那踞地獅子。


  另外一位低頭僧人,雙手合十,身後寶相顯化,竟是一位老農模樣的莊稼漢,好似行走田壟間,步步綿密回互。


  還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年邁僧人,形容枯槁,由於心有佛法三問,那些文字便大道顯化為三串佛珠,如同三處文字關隘。天下佛門叢林,將其視為黃龍三關。


  文廟教主,董老夫子緩緩開口說道:「第二事,文聖重塑神像,文廟陪祀位置不變。」


  左右,劉十六,陳平安,這三位文脈嫡傳,幾乎同時與自家先生作揖行禮。


  禮聖,亞聖,三位文廟教主,所有儒家聖賢,此外所有議事之人,都一樣向老秀才或抱拳,或合十,或稽首,或作揖致禮。


  老秀才神色肅穆,坦然受這一禮。


  說實話,老秀才什麼大場面沒見過,什麼大風波沒有經歷過,三教辯論贏了兩場,文廟議事無數,學宮書院講學一場又一場,一場三四之爭,神像被搬出文廟,打砸殆盡,弟子流散各方,老秀才合道三洲山河,拽過至聖先師的袖子,與禮聖吵得面紅耳赤,一腳踏下一座中土山嶽,在天幕伸長脖子求那道老二砍……


  可能今天因為三個弟子都在的緣故,老人顯得格外神色認真。


  最後老秀才與眾人作揖還禮。


  這樣的老秀才,其實不常見。


  遙想當年,還是文聖時,學究天人,如日中天。那會兒,與老秀才坐而論道,幾乎就只能想著怎麼少輸點了。


  阿良嘿嘿笑道:「可喜可賀,老秀才終於又是一條有官身的大腿了,以後在文廟這邊跟人吵架,我算是有底氣了。我與老秀才聯手,天下無敵啊。」


  只要老秀才在場,保管一人單挑一大片,他阿良闖了禍,反而可以搬條板凳坐著看戲。


  左右冷聲道:「正經點。」


  阿良埋怨道:「我這樣的正經人,你上哪兒找去?哦,只有喝酒的時候想著我結賬,罵架的時候就不讓我沾光了啊?我阿良那白璧微瑕的名聲,咋來的?還不就是因為那麼點酒債?」


  左右開始沉默不語,懶得跟他廢話。


  阿良身體後仰,望向陸芝,劍氣長城那些老光棍、小兔崽子,都是些不開竅的,不曉得陸芝姐姐的那份絕色,得從後邊看嗎?

  陸芝依舊閉眼,卻說道:「找砍?」


  阿良收回視線,雙手抖了抖儒衫衣領,瞧瞧,只是換了身行頭,陸芝姐姐就不敢多看自己一眼了。


  齊廷濟微笑道:「亞聖要說第三件事了。」


  阿良立即正色,不再嬉皮笑臉。


  果不其然,亞聖開始說那第三件事,是關於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和桐葉洲的重建事宜。


  因為涉及太多細節,每一位議事成員身前,都出現了一本不薄的冊子。


  至於為何沒有提到寶瓶洲,就值得玩味了。


  一時間,視線多有投向那宋長鏡、天君祁真和雲林姜氏家主。這三位,都算是此次文廟議事的寶瓶洲話事人。至於那位年輕隱官,顯然不在此列。


  亞聖在眾人翻閱冊子的時候,提醒了一句:「諸位可以暢所欲言。」


  文廟副教主,韓老夫子說道:「若有疑問,我可以為諸位詳細解惑。」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看得尤其仔細,只說在那桐葉洲,劉氏就投入了不少的神仙錢。除他之外,寶瓶洲的大驪宋氏,還有玄密王朝的郁泮水等人也投了錢,其實人人有份。所以哪怕是宋長鏡,也開始一頁一頁翻閱冊子,沒有遺漏任何內容。而分別來自扶搖洲和金甲洲的兩大王朝新帝,更是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鄭居中因為是扶搖洲的收官人,所以也耐著性子看過一遍,合上冊子后,開始計算得失。


  如果說鄭居中是最快看完冊子的那個人,那麼陳平安就是最慢翻完的人,沒有之一。


  其實這本冊子,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對於某個別洲勢力,比如白帝城、皚皚洲劉氏,在這四洲扶持仙家山頭傀儡的約束力大小,以及文廟這邊具體的規矩界線所在。其實任何一個界線模糊地帶,都會引發極多的山上糾紛,若是今天文廟不議此事,那就無非是一切規矩照舊,再簡單不過,山上的鉤心鬥角,是一門積澱數千年的學問了,只要是個傳承悠久的宗門,都不陌生,一個比一個擅長。


  至於文廟編撰的這本冊子,提出了重建山河一事的補償方案,看似條目清晰,但意義不大,因為只給出了一個大方向,何況落實在具體事務上,到時候真正對接雙方,是山上宗門和那山下王朝。


  鄭居中、劉聚寶、郁泮水,都有問題。


  扶搖洲的劉蛻,作為曾經的飛升境大修士,自家宗門曾經手握三座王朝,王朝藩屬更有二十餘國。


  還有試圖在桐葉洲選址下宗的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往桐葉洲秘密傾斜人力物力的大源王朝,盧氏皇帝不宜開口,國師楊清恐卻必須發聲。


  如今依舊佔據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王朝的宋長鏡,也不例外。


  一一詢問,韓老夫子一一回答,有些答案,顯然不讓人滿意。只是除了白帝城城主和宋長鏡,就再無人當面與那位文廟副教主「討價還價」。


  至於玉圭宗宗主韋瀅,則始終默不作聲,反而是關係不大的武聖吳殳,主動站在那些大宗門大山頭的對立面,希望文廟訂立的規矩更加嚴密。


  陳平安已經將冊子看完一遍,卻又重新翻了一遍。


  對於這個年輕人,如果是只有一個「隱官」粗略印象的山巔修士,興許會覺得陳平安是在故作認真姿態,但是每一個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都很清楚,隱官大人最精通也是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把一本書從厚看薄。避暑行宮堆積如山的秘錄檔案,陳平安幾乎本本都看,而且還要看成一本本冊子,再將一本冊子看成幾張或是數十張便簽,以便隱官一脈劍修能以最快的速度翻檢。


  除了翻閱冊子,陳平安當然也在仔細觀察那些發言之人。說不定其中某個,甚至數個,會是那萬瑤宗韓玉樹的同道中人。


  第三件事,耗時極多。


  好在今天文廟議事之人,除了那九個皇帝陛下,都是山巔修士,而且那些山下君主,哪怕是玄密王朝那個少年皇帝,體魄比起尋常人還是要強上不少。


  開口議事之人越來越多,一位被譽為涿鹿宋子的大族家主,還有扶風茂陵一位世襲慎侯的豪閥家主,以及中土懸魚范氏,等等,都紛紛參與議事。


  有些事項,異議較大,就暫時擱置。


  陸芝偶爾睜開眼睛,只是覺得有趣,因為有些擅長修行卻不善言辭的老修士,說話的時候,竟然嗓音略帶顫抖。


  至於一位中年皇帝漲紅了臉,在發言時顫音更為明顯,雙手緊握,手心滿是汗水,陸芝反而沒有覺得如何有意思。


  陳平安就只是一邊翻冊子,一邊豎耳聆聽,時不時抬頭看一眼議論之人,悄然分心,將所有人的言語內容、衣飾、口音、神態、眼神、某個習慣性細微動作,都一一記住。


  齊廷濟突然以心聲微笑道:「有空去龍象劍宗坐坐。」


  陳平安點頭答道:「沒問題。議事結束后,我可能要立即去趟北俱蘆洲,下次再來遊歷中土神洲,我會先去南婆娑洲。」


  齊廷濟說道:「那就說定了。」


  事實上,在陳平安看來,落魄山和龍象劍宗締結盟約,對雙方而言,都有好處。只要齊廷濟放棄了對第五座天下飛升城的覬覦,不去攔阻「陳熙」擔任城主,那就萬事好說。 當初如果齊廷濟違反與老大劍仙的誓約,去往第五座天下,就會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凝聚氣運在身,從而產生一系列意外。這位野心勃勃的老劍仙,會將一座飛升城變成踏腳石,成為一條躋身十四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以齊廷濟的梟雄心性,加上劍道底蘊,必定登頂順遂。所幸齊廷濟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最終並未如此行事。


  至於年輕隱官的那份私心,不管是本土劍修還是外鄉劍仙,都再清楚不過。畢竟這是陳平安拿自己一條命換來的結果。寧姚也沒有讓他、讓飛升城失望,在第五座天下接連破境,玉璞,仙人,飛升,一路勢如破竹。


  一個本就是飛升境的劍修,違反文廟規矩,擅自闖入,在嶄新天下依仗境界行事,會惹來其餘所有勢力的天然敵意。而且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肯定都會對此有所非議,到時候一座天下,就會亂成一鍋粥。飛升城的爭奪大勢,就再難名正言順。


  只說飛升城內部,陳熙與齊廷濟,寧姚和整個隱官一脈與齊廷濟,都會產生巨大分歧。


  可不管怎麼說,齊廷濟願意拗著性子,選擇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魄力極大。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如今身在蠻荒天下的那撥遠遊劍仙,落魄山不會與龍象劍宗搶人,而且這是前輩該得的敬意,晚輩也爭不來什麼。」


  那些曾經主動放棄隱秘身份的遠遊劍仙,得到老大劍仙的秘密授意,未曾投身戰場,如今未必人人願意來這座看不順眼的浩然天下。說不定大戰落幕,很多劍仙就已經重返蠻荒天下,但是肯定會有一小部分劍仙,不介意在龍象劍宗或是落魄山當個記名客卿。陳平安猜測齊廷濟已經暗中聯繫他們,只是在等某個合適契機,再來個水落石出。


  所以陳平安的言語,既是一句漂亮話,也是一番真心話。


  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就像當年那座劍氣長城,在浩然天下的第一座下宗。


  齊廷濟會心笑道:「若是有人願意去往落魄山落腳,擔任供奉也好,客卿也罷,我都樂見其成,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半個自家人。」


  這就叫禮尚往來。


  如陳平安所料,齊廷濟確實早已悄悄聯繫過那撥劍仙,其中三人,確實願意擔任劍宗客卿。還有兩人,卻對落魄山興趣更大,只是一直沒聽說年輕隱官的確切返鄉消息,所以才沒有動身。


  今天與年輕隱官交心過後,齊廷濟回到南婆娑洲,就會秘密飛劍傳信給那兩位劍仙。齊廷濟沒有立即告知陳平安此事,不然也太落了痕迹。


  恩怨歸恩怨,算計是算計。


  而齊廷濟與陳平安,更是劍修,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就像齊廷濟與陸芝親口所說,自己氣量還不至於那麼小,承諾不會讓陸先生難做人。


  其實陳平安說服春幡齋邵雲岩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就已經表現出一份極有善意的結盟意願了。


  邵雲岩擔任龍象劍宗客卿,意義深遠,這倒不是因為龍象劍宗急需一位玉璞境劍修作為客卿,而是邵雲岩在那倒懸山春幡齋經營多年,迎來送往,再加上那串葫蘆藤的多枚養劍葫的買賣,與浩然天下山巔宗門的香火情,相當不俗。其實當初邵雲岩去往落魄山,齊廷濟做好了這位劍仙一去不回的心理準備,不承想陳平安給了他一個不小的意外之喜。邵雲岩在私底下,甚至答應暫任宗門財神爺百年光陰,等到齊廷濟找到合適人選,邵雲岩再卸任這個職務。


  陳平安問道:「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前輩是準備選址中土神洲,還是皚皚洲?」


  齊廷濟說道:「有些兩難。一來宗門人數太少,再者開宗與下宗銜接太快,容易招來嫉恨。這兩洲,跟桐葉洲的形勢,大不一樣。」


  雙方當下閑聊與謀划,其實已經涉及未來百年千年基業。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齊廷濟笑道:「隱官有話直說。」


  陳平安坦誠說道:「下宗選址皚皚洲,會順風順水,但是龍象劍宗如此一來,會很難成為浩然天下第一大劍道宗門。」


  一直沉默的陸芝突然睜眼開口道:「其實是下宗選址扶搖洲。」


  齊廷濟有些無奈,陸先生,你這位首席供奉,胳膊肘有點往外拐了吧?


  陸芝疑惑道:「這個不能說?」


  陳平安微笑道:「你要是這麼問,不能說也能說了。」


  齊廷濟微笑點頭:「確實。」


  陸芝說道:「那你們繼續聊,我肯定不說話。」


  接下來所議之事,可大可小——如何對待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以及如何搜尋那些來不及撤到蠻荒天下、隱匿在廣袤大海與數洲陸地的妖族。


  一瞬間,劍氣長城的五位劍修所在,再次成為視線聚集處。還有鐵樹山的郭藕汀,也惹來不少玩味眼神。


  最終劍氣長城這邊,由齊廷濟一人發言。他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只說龍象劍宗地理位置近海,所以連他齊廷濟在內,從首席供奉陸先生,到客卿劍仙邵雲岩,再到劍宗新收沒幾年的十八位嫡傳劍修,都願意出海絞殺隱匿妖族。


  一番言語,齊廷濟說得不溫不火,但依然給人一種劍氣凌厲、殺氣騰騰的感覺。


  齊廷濟劍術卓絕,卻殺不得一位中土玉璞境修士,可要說出劍殺妖一事,這位容貌年輕俊美的老劍仙,當真毫不手軟。


  年輕隱官依舊一言不發。


  醇儒陳氏新任家主,陳淳化,附議齊廷濟。


  武夫宗師當中,張條霞、王赴愬、吳殳,都願意聽從文廟調遣,出海殺妖。


  劉蛻與文廟承諾十年之內,他會暫緩修行一事,保證殺得扶搖洲沒有一頭外來地仙妖族。


  白帝城鄭居中聞言后始終沉默,笑意和煦。


  劉蛻這番話,綿里藏針,殺機四伏,理由很簡單,扶搖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幾乎絕大部分殘餘,如今都是白帝城城主的麾下「愛將」。


  而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劍修韋瀅,也承諾大泉王朝以南的半個桐葉洲,都會是自家宗門修士陸續下山歷練的道場,爭取一鼓作氣掃清殘餘的妖族修士。


  懷蔭則說飛仙宮修士,願意跨洲趕赴南婆娑洲。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只說了一句,他會親自下山,雲遊天下九洲甲子光陰。


  那位陰陽家陸氏家主,冷不丁提議,說要多給一些年輕人歷練機會,不用拘束一洲一地,比如讓一位書院的儒家君子領隊,加上一位殺力出眾的劍修,一位七八境的純粹武夫,再加上兩三位諸子百家練氣士,組成一隊,同時文廟負責將浩然九洲版圖細分出來,作為一處處巡狩轄境,那位儒家君子,遇到緊急情況,有權調動當地山水神靈、王朝軍伍。


  此言一出,文廟廣場氣氛,頓時為之一滯。


  老秀才呵呵一笑,這可不是文廟這邊的意思。


  於玄眯眼撫須。


  火龍真人與於玄以心聲笑道:「是想要讓他們陸氏子弟,找機會撈個副領隊噹噹?」


  於玄微微搖頭:「應該沒這臉皮。」


  火龍真人笑問道:「於老兒,你年紀大,輩分高啊,殺妖一事,就沒個表態?換成我是至聖先師的話,明兒就把那條星河收回囊中,讓你合個鎚子的道。」


  於玄翻白眼道:「你在北俱蘆洲那地兒趴窩,能知道個啥?文廟議事之前,我就已經接連降下數道法旨,讓幾百號徒子徒孫,浩浩蕩蕩殺向了金甲洲。」


  火龍真人覺得有些被戳心窩子了,感嘆道:「老母雞會下蛋,就是了不起,一窩窩鬧哄哄的,氣勢上就已經贏了。」


  其實趴地峰一脈,有些尷尬。北俱蘆洲哪來的隱匿妖族?要說那寶瓶洲,其實根本輪不到趴地峰插手,至於桐葉洲,就更拉倒吧,多少別洲勢力已經滲透其中了?三十個?五十個?再加上那些尋訪機緣的各路山澤野修,一窩蜂擁向了破簍子一般的桐葉洲,殺妖奪寶,掙錢掙功勞,總覺得那個被蠻荒天下打得稀爛的地方,遍地都是神仙錢。事實上,有這種看法,也確實不算鬼迷心竅,百廢待興,桐葉洲山下處處求賢若渴,先撈個「中興」王朝或其藩屬的供奉客卿,也不耽誤求寶求財一事。


  玉圭宗元氣大傷,那個桐葉宗更是半死不活,使得一洲山上山下,無數空白,虛位以待。


  陳平安依舊只是遠遠看了眼發言之人,那位陸氏家主,腳下懸浮有一幅太極圖,此外還有層層疊疊的一圈圈繁密篆文。


  事實上,因為陰陽家陸氏家主重點提到「年輕修士」,所以隱官陳平安、曹慈、元雱、許白這幾個,又成了矚目人物。


  有人突然發現,好像這幾個最為年輕的天之驕子,沒有說過一句話。


  怎的?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成了啞巴啊?

  懷蔭打破沉默,說了一句先前言語之人都有意無意繞開不談的重點:「浩然天下如何看待本土妖族?只要他們循規蹈矩即可,以前文廟的規矩是如何,以後就是如何。」


  董老夫子突然說道:「我看不夠。」


  懷蔭笑了笑,不再言語。


  是文廟的老規矩不夠完善呢,還是不夠嚴苛、以往太過寬鬆呢?確實讓人吃不準。


  再就是那條所謂的文廟規矩,其實正是禮聖親自訂立的,所以才會讓人不敢畫蛇添足。


  一直沉默的鐵樹山郭藕汀,突然說了一句讓人刮目相看的言語,極為硬氣:「敢問董先生,何謂『不夠』?」


  董老夫子沉聲反問道:「請教郭山主,你覺得何謂『不夠』?」


  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反常之處。


  不對勁,很不對勁!


  照理說,按照以往的文廟議事風格,作為飛升境大妖的郭藕汀說這話,不管有無道理,都屬於情有可原,何況鐵樹山在那場戰事中,有功無過。雖說功勞與鐵樹山的宗門勢力,不是那麼匹配,但是謹遵禮聖所訂立規矩的文廟聖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以至於陸芝都不得不以心聲詢問身邊兩人:「怎麼回事?」


  陳平安沒有說話。


  齊廷濟解釋道:「議事氛圍太溫暾了,就沒有幾句真心話,文廟這邊不太滿意。」


  元雱側過身,向禮聖那邊作了一揖,這才開口說道:「文廟約束本土妖族並非太松,而是各地宗門約束妖族修士太狠。」


  一片嘩然。


  陳平安已經收起了冊子,放入袖中,抬頭望向那個年輕儒生,未來的橫渠書院山長,真是好膽識。


  其實先前已經見過面了,是在夜航船上的條目城,不過當時誰都沒有認出對方身份。


  元雱第二句話,更加驚世駭俗:「我建議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浩然天下八洲,都建立一座類似鐵樹山的宗字頭門派,讓各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有一個立足之地。」


  郭藕汀大為訝異。


  那位百花福地花主,更是神采奕奕地望向那個年輕山長。


  青神山夫人也不露痕迹點頭認可。


  亞聖微微一笑。


  元雱所說,其實沒有與文廟這邊打過招呼。


  老秀才轉頭與亞聖笑道:「如何?我果然沒說錯吧,是個好孩子。」


  亞聖沒有答話。


  齊廷濟眯起眼。龍泉劍宗的客卿之一,昔年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可是一位上五境的精怪。


  玉圭宗韋瀅同樣心有所動。那位浣紗夫人,其實是可以從龍虎山天師府返回桐葉洲的。


  淥水坑澹澹夫人,亦是眼神熠熠,她一下子對這個元雱順眼萬分。因為她麾下除了「淥水坑舊吏」捕魚仙,和那幾位南海獨騎郎,還有一頭如今只能當那縮頭烏龜的上五境妖族。反正如今她身居高位,不差這麼個狗腿子,留在身邊意義不大,乾脆剝離契約,讓它自立門戶,到時候當個宗主,外人說起來,她臉面上也有光嘛。到時候再讓那傢伙,給自己弄個太上宗主的虛銜……


  她突然察覺到一道視線,是那火龍真人!她立即收斂神色,只是腹誹不已,有本事你也找去啊,你們趴地峰道士不是喜歡斬妖除魔嗎?這會兒傻眼了吧?

  火龍真人以心聲笑道:「傻眼什麼?」


  澹澹夫人臉色僵硬,心中試探性默念一句:「火龍真人你老人家,都會讀心術啦?」


  火龍真人微笑道:「貧道術法淺陋,哪裡懂得讀心術啊?」


  澹澹夫人苦著臉,慘也。看樣子文廟議事一結束,就得跑路了。


  火龍真人又笑道:「官帽子那麼大,官署那麼闊氣,能跑哪兒去啊?」


  澹澹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兩位同境修士之間,哪來的狗屁讀心術啊?到底怎麼回事?!

  龍虎山大天師幫忙解圍,微笑出聲道:「別嚇唬澹澹夫人了。」


  澹澹夫人鬆了口氣,突然發現那火龍真人眼神裡邊,滿是譏諷神色。她後知後覺,讀心術,又多出個大天師了?

  於玄一本正經安慰她:「趙天師德高望重,就算會讀心術,也不會對你施展的。」


  澹澹夫人呆若木雞。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與禮聖老爺求個情,讓她離開這裡,就不參與議事了。


  一位席地而坐的畫聖,早已備好筆墨紙硯在案几上,已經畫好三幅,一幅是禮聖,一幅是重新恢復文聖身份的老秀才,一幅是書院七十二賢長卷,可在元雱言語之後,老人就又笑著畫了一幅圖卷。


  陳平安知道元雱這番言語的厲害之處。這就是善用規矩的力量,用到玄妙處,就像藉助天時地利人和,自成一座小天地。


  可惜顧璨不在這裡,不然一定會受益匪淺。


  成了,肯定還是文廟具體布局,元雱有建言之功。即便此事不成,齊廷濟,淥水坑澹澹夫人,百花福地花主,這些山巔修士,最少都會念元雱一份香火情。


  要說其餘宗門之主,當真會對元雱心生惡感?可能會有幾個,但是更多大修士,都會從這一刻起,開始將那元雱視為書院山長,而不只是亞聖一脈的嫡傳弟子而已。


  元雱如果能讓浩然八洲,憑空多出八座妖族修士的宗門,浩然天下,幾乎所有本土妖族,恐怕都要對元雱由衷道一聲謝。


  今天的元雱,可能將一座天下的妖族命運,僅憑他一言決之。那麼下一次文廟議事,書院山長元雱,或是未來的學宮元司業、元大祭酒,就一樣可以用寥寥幾句話,便能夠決定鐵樹山和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命運。而那郭藕汀,真要論廝殺本事,別說一個元雱,就是一堆元雱,都不夠這位幽明道人殺的。


  拳頭是道理,可道理也是拳頭。


  一個肉眼可見,可能會更加酣暢淋漓,而後者,殺人救人都在無形中。所以,兩者缺一不可。


  阿良以心聲笑道:「陳平安,可別忘了那位白老爺。」


  陳平安點點頭。


  最終關於八洲建立妖族宗門一事,文廟這邊的董老夫子,以「再議」二字結束。


  第五件事,是商議第五座天下的名稱,以及下一次大門重啟之後,浩然天下的應對之策。


  陳平安雙手籠袖,深吸一口氣。


  齊廷濟突然與身邊三位劍修問道:「那座嶄新天下,是儒家花了巨大代價開闢出來的,為何文廟卻願意接納其餘兩座天下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搖搖頭,確實是個天大的謎題。


  師兄左右比陳平安更像啞巴。


  阿良撇撇嘴:「大概只有三教祖師知道吧。」阿良想了想,補了一句:「可能禮聖,還有那個嬉皮笑臉陸老三,也都猜到了。」


  文廟這邊給第五座天下的最終命名,是一個讓人說不上好壞的名字:五彩天下。


  姍姍來遲,拖延多年,不管如何,總算有了個定數。


  陳平安眯起眼,開始快速翻檢記憶。


  上天垂五彩,人間得太平。文章五彩珊瑚鉤,肺腑肝腸盡經史。兩者都是詩家語。


  五色化成金世界。是佛家語。


  靈華九耀五彩舒,混為仙壇一凝珠。是道家語。


  還有一句,五彩光明遍及世界,山河萬里,浩然無礙。


  那些精通推衍演化之術的山巔修士,無一例外,都開始心算。


  阿良有些百無聊賴,說道:「左右,咱們喝個小酒?你先來吧,不然我膽子小,不太敢啊。」


  左右說道:「你只要有膽子拎出兩壺酒,我就喝。」


  阿良嘿嘿一笑,只是剛要動,原本打算拎酒的那個動作,就變成了拍袖子,因為有個嗓音在他心湖響起:「要不要請禮聖,請我和文聖,都喝上一壺?」


  阿良乾笑幾聲,沒說話。


  關於下一次五彩天下的大門重啟一事,諸子百家老祖師,都各有建議。加上這件事,與整座浩然天下的運勢都休戚相關,所以參與議事之人最多。


  阿良嘆了口氣,知道為何那些老祖師,如此踴躍建言,因為很快就有一個議題提出,或者說都不算議題了,是文廟某個已成定局的決定。這些老傢伙,算是盡人事聽天命吧。比如商家,那位范先生,為何如此胸有成竹,自然是因為商家的地位,會在今天抬升,此外葯家、農家等,亦是如此,因為在那場戰事中,他們要麼出力最多,要麼傷亡最大。陳平安的家鄉寶瓶洲的修士,對那原本根本不在意的葯家練氣士,如今幾乎人人敬重,甚至所有遠遊寶瓶洲的葯家練氣士,處處被奉為座上賓,哪怕只是一位下五境練氣士,行走在官道驛路上,只要被大驪鐵騎見到了,後者一律抱拳致敬。


  至於兵家,當然功勞極大,只不過還能怎麼升?本就是三教一家的萬年不變格局,難不成兵家還要立教不成?絕無可能。


  身為武廟十哲陪祀之人的姜老兒,以及那個尉老兒,在這場文廟議事中,說話極有分量。


  不過即使兵家地位不變,好處實惠,肯定不會少。


  畢竟以姜老兒為首的這撥兵家修士,脾氣不比劍修好到哪裡去,而且更加人多勢眾嘛,功勞又確實大,自然嗓門也大。


  議論那座五彩天下,第一個繞不過去的,就是飛升城,以及五彩天下的第一位、暫時也是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寧姚。


  可那個年輕隱官,依舊沒有開口說話。


  老秀才既心疼,又欣慰。


  那座飛升城,是不需要任何人去錦上添花的。只要能夠維持現狀,就是最佳處境。只需要按照既定方略,穩紮穩打,飛升城在五彩天下,就是雷打不動的扛把子,比起在功德林自封扛把子的老秀才,那可要威風多了。所以飛升城一定不能急躁,只要隱官、刑官和泉府三脈不內訌,不窩裡橫,下一次打開大門,哪怕放入一定數量的上五境修士,又能如何?便能撼動飛升城的地位了?當自己是飛升境的天劫啊,敢那麼橫?

  於玄以心聲問道:「火龍老弟,陳平安這麼好脾氣?悶不吭聲的,好像不太豪傑啊,我可是一直留心那小子,這會兒都有些犯困了。」


  火龍真人笑道:「好脾氣?這叫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豪傑?你有本事讓那小子走趟你的幾座福地,天不高三尺,地不陷一丈,以後貧道都不喊你於老兒了,次次尊稱你一聲於老祖,咋樣?」


  反正喊幾聲於老祖,不值錢,事後與已經賺了個盆滿缽滿的陳平安,坐地分贓,可是實打實的神仙錢。


  於玄伸出雙指,捻動鬍鬚,好像打算試試看。


  錢不錢的,算個鎚子嘛。這輩子就沒窮過,真真煩人。


  第六件事,是將四海水運疆域,劃清界限。


  又是一樁文廟定論,根本無須外人討論。只不過關於四海水君的人選,文廟並無給出確切說法。


  但是相信在場的五湖水君,都會爭取,五湖是大,可終究不比四海水域那般廣袤無垠,尤其是那四處歸墟,是天底下水神、水仙之屬的最佳修道場所。除了五湖水君之外,所有大湖大江水神,以及那幾條大瀆公侯,相信都會蠢蠢欲動,無論是一舉躋身四海之主,還是順勢升遷為大湖水君,都值得運作一番。


  接下來一件事,文廟拿出了四座洞天福地,分別送給了南婆娑洲龍象劍宗,劉蛻所在的扶搖洲九真仙館,桐葉洲的玉圭宗,以及寶瓶洲的老龍城。


  韋瀅如釋重負。


  在他心湖當中,賀喜聲連綿不絕。韋瀅一一答覆過後,悄然後退一步,轉身面朝東南方向,遙遙抱拳三下。


  一敬荀淵,再敬姜尚真,最後敬所有玉圭宗戰死修士。


  然後是文廟對諸子百家的升遷和貶謫。


  禮聖向前一步,由他親自負責此事。


  這讓原本許多想要倒苦水的老祖師,立即閉嘴不言。


  其中商家祖師範先生,在聽到那個不出所料的答案后,仍是畢恭畢敬,與禮聖作揖行禮。


  除了禮聖的言語,就只有一位位諸子百家祖師的一聲聲「領命」,看似平淡無波瀾,可事實上,暗流涌動得驚心動魄。


  禮聖站在原地,不知為何,沒有收回那一步。


  亞聖則說道:「即刻起,山水邸報解禁。浩然九洲山下,各國官話照舊,但是必須通行大雅言,此事會作為各國朝廷官員、胥吏的考評內容。」


  這兩件事,沒什麼可說的,是貨真價實的小事。


  在亞聖說完這番話后,所有人,無一例外,都開始屏氣凝神,鄭重其事地望向那位單獨走出一步的禮聖。甚至所有在座之人,都紛紛站起身。


  因為這場文廟議事,真正的壓軸大戲,是如何處置那座蠻荒天下!


  相較於這件天大事情,什麼如何看待本土妖族,根本不值一提。


  禮聖笑望向剛好位於對面的年輕隱官。


  無話可說?未必。


  年輕人在那異鄉,與人同桌飲酒,笑言無忌許多年。回了家鄉,反而無話可說,沒有這樣的道理。


  剎那之間,天地異象。


  原本站在一個大圓之上的浩然天下所有的聖賢豪傑,變成了一線排開。


  而遠處,山水迷瘴緩緩散開,出現了另外一條直線。


  雙方對峙。


  鄭居中忍不住笑起來。確實只有禮聖,做得出這等手筆。


  於玄使勁揪鬚。


  火龍真人抖了抖雙袖。


  鐵樹山郭藕汀神色複雜。


  齊廷濟冷笑不已。


  陸芝手心抵住腰間佩劍的劍柄,她的佩劍,只是一把劍氣長城最尋常的劍坊制式長劍。


  幾位山下王朝的皇帝,更是神色微變。


  原來那條直線上,竟然是百餘位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妖族修士!而那邊的居中一人,竟是一位青衫劍客,托月山百劍仙之首,如今儼然蠻荒天下共主……斐然!

  再一次不約而同,蠻荒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視線,再次聚集在一人身上。


  是那個不再身穿鮮紅法袍,換成了一襲青衫的背劍男子。


  一個讓蠻荒天下吃盡苦頭的王八蛋,一個失心瘋合道半截劍氣長城的外鄉人,一個連文海周密和劍修龍君都未能宰掉的傢伙,一個年復一年守在城頭上的半人半鬼。


  劍氣長城,末代隱官陳平安。


  一天之內,兩座天下,共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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