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車在山野中駛行,這是西岸,但不是我們熟悉的西岸。它沒有我們習慣的硝煙味道,反倒是越來越曲徑通幽,偶爾我能從林葉間掃見並不豪華但是清雅的山間小築,看得到火山石砌築的院落,也聞得到硫黃的熱氣。我一直在左顧右盼,有時就把手在死啦死啦眼前晃晃,他大概是嗑過太多葯了,這些天總有些睜眼瞎子才有的表情。後來我瞧見叢林里有若隱若現的崗哨。


  早聽說西岸有火山,天然溫泉可以讓人解乏甚至忘憂,我立刻生了帶小醉來散心的念頭,這個念頭更立刻地打消了,這裡有崗哨,是只有高官才能來的平民禁地。


  車停下了,我們木然瞧著那片林子,它倒是蠻合適我們打日本人伏擊或者日本人打我們伏擊的——這是我們下意識的想法——然後我們跟著小猴進了林子。林子里圍著樹,用軍用帆布扯了幔子,小猴把我們帶進的是這裡。


  小猴讓我們更衣,然後幾塊大白毛巾拿了過來,我們真是很久沒見過這麼白的毛巾了。伺候我們更衣的是軍人,可我們聽見很遙遠地傳來女人的笑聲。我終於開始有點兒赧然,不是因為脫,便脫作光屁股也沒什麼,是因為白毛巾襯在我們身上根本就是兩個乾坤。


  我小聲地跟死啦死啦說:「虞嘯卿這娃終於成唐基了。」


  死啦死啦瞄了眼,小猴他們離我們很遠——看叫花子的爛黑皮襯在白毛巾上並不是多有趣的事情,於是他也哼哼哈哈地回應:「你說娘兒們?虞嘯卿再掉也掉不到這個地步。」我讓他走著瞧。他說那就走著瞧。


  小猴走過來說:「師座有請。」於是我們就去見師座,跟上回裝在一架破飛機里摔在緬甸一樣,上回裹的是花布,這回裹上白毛巾。


  穿過那些迷宮一般的叢林小徑,很遠我們就看見虞嘯卿坐在一潭熱氣蒸騰的水眼裡,一個人,周圍並非沒有軍人,但離得他很遠——不僅是距離上,也是心理上——現在他那股子拒人三尺之外的氣場越來越強了。他低著頭,瞧著蒸氣里漂著的一片樹葉。一個大托盤在他身邊漂著,上邊放著酒壺和酒瓶,但他根本沒有去動的意思。他那張瘦臉像刀刻的一樣,刻著孤獨自閉和更多的東西,裸著的膀子上有一條繃帶交纏的新傷。


  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虞嘯卿,幾乎是我們下南天門的同時他就奔赴西線戰場,現在我們看見一張備受折磨的臉,肩膀上還傷得不輕——傷成這樣的人不該泡在水裡,可這關我什麼事呢?讓他泡死好了。


  我們又一次聽到女人的笑聲,這回還夾進了男人的笑聲。他皺了眉,從水裡伸出一根指頭動了動,我都不知道他的部下是怎麼看見的,但他們就是看見了——他們怕是每一秒鐘都要盯著師座大人的舉動吧?他問:「什麼人?」


  小猴答:「是縣長家裡的……」虞嘯卿用不著等到聽完,就只說了一個字:「叉。」什麼疑慮都沒有,小猴立刻招幾個兵去了,沒一會兒我們就聽見男人的呼痛聲以及女人的驚叫聲,然後立刻安靜了,相信小猴一定是一絲不苟把人叉走的。


  虞嘯卿吩咐:「他倆留下,你們都走。」於是所有人都走了,我和死啦死啦扯著毛巾傻子一樣站在那裡。虞嘯卿看著水面,不吭氣,撥開那片他已經看了很久的樹葉。他有了權力,從東岸到西岸,現在軍長也要讓他鋒芒。他很難過,可在他一生中最難過的幾個月里他的仕途走得超過以往的十年,只不過他還是很難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能下來嗎?」虞嘯卿說,「我是請你們來洗澡,不是請你們來看我洗澡。」死啦死啦用手在胳臂上搓了搓,黑泥成條地下落,這是他不下水的原因。虞嘯卿就說:「半小時前我比你還來得臟,我剛從前沿回來。」


  死啦死啦仍然在猶豫,我就更不用提,不,不是不好意思,我們才不是嫌自己臟——而虞嘯卿也知道,他用眼角都瞟得出來,說:「我也討厭這裡,看慣了血和土,這裡就綠得刺眼——可我想找個能和你們坦誠相見的地方。」他從水裡站了起來,以便我們彼此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身上也不缺傷痕,彈片咬到我的時候,也不會覺得這人是一身虛肥臃腫的死肉。好了,現在我們都一樣了,傷痕就是軍銜和勳章。」


  後來他瞧了瞧我們,微笑:「哦,你們倆的痕都多過了我,那你們兩位今天就是我的上峰。——下來下來,我的上峰,地方不怎麼樣,可是水很乾凈,如果你們不嫌我剛才在這裡泡下了六斤老泥。」那就推卻不過了,我猶猶豫豫地走近了一點兒。死啦死啦在水眼邊坐下,拿人家的洗澡水泡他的腳丫子,一個一個腳丫子地泡,舒服得直嘆氣——我知道他存心在惹人生氣,虞嘯卿也知道。虞嘯卿斜眼瞧著他,很久不見虞嘯卿這麼瞧他了。虞嘯卿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我建議你把自己整個泡進來,要泡透了,要出一身透汗。可以清毒的。你最近很需要清毒。」


  死啦死啦一下子被定格在那裡了,他歪著頭,兩隻手還在自己的腳巴丫子上頭。虞嘯卿很友好地看著他,他們倆關係最好的時候虞嘯卿都沒這麼友好的。那表示他對死啦死啦最近乾的一切事情了如指掌,如果他仍是以前的虞嘯卿,謀殺他下屬的人早已被抄斬滿門。死啦死啦再也不調皮了,撲通下水,把自己淹了個沒頂,良久才從托盤那頭露出了他的腦袋。


  然後虞嘯卿瞧著我:「你呢?」我規規矩矩下了水,把自己泡在裡邊。


  我們一聲不吭地把自己泡在水裡,有時划動一下胳臂,讓自己更直接地感覺到熱流。我們連熱水澡都罕有洗過,更不要說溫泉,化去的恐怕不止是我們身上的老泥,還有我們自己。


  虞嘯卿平和地看著,看來他今天決定做個平和的主人了。他伸手把那個船一樣漂在我們中間的托盤拖了過來,把酒給斟上,說:「怎麼樣?還非得要我軟硬兼施地弄下來。」他是對我們兩個人說的,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無視我。


  我聲音都泡得有點兒發顫:「……舒服。」


  死啦死啦眯縫著眼:「死了也不過如此吧?」


  虞嘯卿沒好氣地瞧了瞧他:「我決定從西線回來一趟時約的你們,是在西線戰場上打的電話,我可以不見鈞座,可得見你們。你們送我去的西線,我這是第一次回東岸。」


  死啦死啦反駁道:「不是送,是攔路求情。」


  虞嘯卿恐怕也明白了只要順著死啦死啦的說道,那便永遠不要回來了,今天他很堅持,或者說現在他更聰明了。他拍了一下肩上裹著的繃帶,讓話題回到原軌:「彈片從這裡進去,後邊出來,半個軍傳聞我已經殉國,可也沒回東岸——因為我這麼想,我欠了債,我回來的話就得還你的債。」


  「……你沒欠債。」死啦死啦說,「這種話不好亂說,說多了自己當真。」


  「當真到按時定量去喝老鼠藥的地步?那你倒不用擔心,不會。」


  他們倆又杠上了,就算隔著蒸騰的熱氣,照舊咄咄逼人地瞪視,最後虞嘯卿攤了攤手,作罷,轉了話題:「前方正緊,我不會無聊到折回來還債。債可以打完仗再還。我回來,是因為烽火連天,你們兩位大有可為,很用得上。」


  在熱水裡泡得鬆散了的肌肉又繃緊了。有什麼辦法?多少年地打下來,我們聽見戰爭二字起的已經是生理反應。死啦死啦在水裡猛然哆嗦了一下,是那種汗毛孔都豎將起來的哆嗦,在一池熱水中還能這樣……他沒得救了。


  虞嘯卿很有趣地看著他:「你哆嗦了。可不是害怕。」死啦死啦承認就是害怕。虞嘯卿接著說:「害怕的是什麼咱們權且不說吧,我只是保證,你無須再打南天門。」他猛一伸手,如同要給死啦死啦一個耳光,但他是把水抄了死啦死啦滿臉,然後他沖了過去,抓著死啦死啦的頭髮,把他的頭摁進水裡。摁進水裡,再拔出來,再摁進去——我想幫我的團長,可我發現虞嘯卿的舉動介乎嬉戲和當頭棒喝之間,至少他自己這樣覺得。「軍人馬革裹屍,死得其所。戰死沙場,亦我所願。」他淘米似的把死啦死啦的一顆頭往水裡抄,後者幾乎不反抗,「可你沉溺人情太多,形同自廢。」


  他最後一次把那顆腦袋從水裡拔出來,推開。死啦死啦退到了池邊,抹著臉,大口地喘著氣——虞嘯卿看著他,戲謔的成分完全沒有了,那張臉成了鐵鑄的,「在南天門上時你也許為我痛心,現在我看你痛心,是你的十倍。」他一個耳光甩了過去,「你是我最信的人。」


  死啦死啦死樣活氣的,挨了也就挨了,他拿熱水洗自己剛挨過的臉。虞嘯卿不介意,他退回了池中,那地方更適合談他縱橫捭闔的夢想。他接著說:「如果你的炮灰們還在,將是虞某人麾下最最輝煌的鐵軍,數千鐵甲,敢敵十萬虎狼。」


  我插嘴:「師座,從來沒有過數千鐵甲,只有數千個曾是人垢子兵渣子的死人。」


  虞嘯卿歪頭看了看我,像是在琢磨是不是該把我這麼光著扔出去,但最後他只是揮了揮手:「他們會回來。回來后我會讓他們成為鐵甲,而且不是數千,是數萬,數十萬。」得了,他們不可能回來,因為我們親眼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了。我咬了嘴唇,不再說話。他說的只是個數目字,數目字當然可以回來。


  「我不會看錯,這裡有三個人,每個人的血都熱得夠把這池溫湯煮沸。」他猛一下指著我,「連你也是一樣,挨打太久了,連你也想做揍人的那個——英吉利現在終於解了他們的倒懸,美利堅的生產機器也已全面開動,你們再不會受窘……不,不僅僅是不受窘,你們是不是瞧一身洋貨的駐印軍眼熱?想不想讓他們望塵莫及?你們想不想坐在長炮管的沙曼坦克上,在幾里地外就把敵軍的坦克打作廢鐵?你們身後上百輛同樣的坦克都歸你指揮,一百五十五毫米的長程湯姆和野馬式戰鬥機給你們提供支援。你們的士兵永遠不會再挨餓受凍,在你們曾經被趕成兔子他爹的國土上用噴火器和自動步槍殲滅敵軍。我們用火箭筒、重機槍和八十一毫米迫擊炮對付敵人的工事,我們讓每一寸的故土灑上敵人的血,再去親著土地,告訴故土,我們終於回來了。」


  你逃不掉的,根本逃不掉的,每一個字都從耳朵眼裡落進了心裡,揀都揀不出來。我們泡在水裡,可從毛孔里冒著火,這回是我狠狠打了一個寒噤,帶得身邊的水都泛起了波紋。


  虞嘯卿看到了,他說:「聽到這種話不打激靈的人已經死了,我們三個都還活著——你們想不想我帶著你們在家鄉的土地上和敵軍決戰?!」


  我們不說話,但是……咚,嗵嗵嗵。


  「我聽到你們的心跳,心是大門,你們的動靜快把大門撞破——結束落後,結束貧窮,結束渙散。」


  咚,嗵嗵嗵。


  「吾國吾民,用得上我輩本當碌碌無為的性命,便是我輩的幸運。灑盡熱血,便是我輩的飛揚。」


  咚,嗵嗵嗵。


  「討還公道,欠了的要打。戰爭賬,戰爭還。」


  咚,嗵嗵嗵。


  「三千鐵甲,他們是你的。」我看了看周圍,確定他沒指錯,因為他指的是我的鼻子。


  「三萬鐵甲,他們是你的。」這回他指著死啦死啦,「今天在這裡,我還只是個打攏也就十來輛破戰車的師長。可是很快,不久,快到我都用不著叫它將來——你將是我的師長,你是你師長的團長,你們是中華的鐵軍——這不是還債,是你們配得上,是你們應該擁有的力量,粉碎積弱的命運——這種力量。」


  我們沉默著——而虞嘯卿伸手抓住了那個托盤,把它推了過來。他甚至不做請喝的示意,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的。虞嘯卿,極具煽動之能,我那團長的蠱惑是七繞八彎,再冷不丁一指頭捅倒你,因為他太窮。虞嘯卿是直截了當,鋪天蓋地,呼一下用你從沒想見過的命運壓倒你,他很富裕。


  「我會陞官,我不是為了陞官而陞官;你們在南天門上時我就想如何補償你們,可我也不是為了補償你們而陞官。」虞嘯卿接著說,「我是為了多做些事而陞官——我的百敗之將,你扒下死人的軍裝穿上身時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我輩生於此時,立於此世,歷遭此劫,也是天降之任,得多做些事情?」


  死啦死啦沒表情,滑落進水裡,連個泡都不冒。虞嘯卿轉向了我:「你說話很少,憤怒很多,你的怒氣沖你自己,因為你總是無能為力。你想做大事——這沒什麼,可從一個能幫你做成大事的人嘴裡說出來就很有什麼。我能幫你。」然後他伸手入水,準確地抄中了沉在水裡的死啦死啦,抓著他的頭髮給揪了上來,把他靠在池壁上。沒辦法,連讓他冷場都做不到,這裡是他的舞台。


  「袍澤,老友,我的兄長,這酒我好不容易找得來的,跟咱倆是一個年頭的。酒陳下來還有人找,人再放可就沒人光顧了。」他把酒杯塞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死啦死啦獃獃地拿著;他把酒杯塞到了我的手上,我獃獃地拿著。


  「兩個月,我還你一團的人。四個月,我還你整團的裝備。八個月,讓你的團強勝駐印軍,在北方的凍土平原上與敵軍決戰。嘿嘿,師稱機械化,勇奪熊羆威。紅腦殼倒也作得好詩……十二個月,你成為虞師的師長。」他指著我,「你成為虞師主力團的團長。」


  我微微皺了皺眉,而虞嘯卿現在是明察秋毫:「你當是哪個主力團?你團長帶出來的團便是我永遠的主力團。你要放棄你團長一手帶出來的團?」我愣著,我沒膽在虞嘯卿面前像死啦死啦那樣放肆,把整顆腦袋扎進水裡,但我掬了熱水洗自己的臉,以掩蓋自己的淚流滿面。


  我怎麼可能放棄他們?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回到他們中間。其實我們根本無處可去,其實我願意整天在我們中間看見迷龍和獸醫,就算那個迷龍只是長了張像迷龍的臉,而獸醫只是另外一個老頭兒。


  虞嘯卿在等待,他今天很有耐心,然後他把杯子高高地舉了起來,一口喝盡,把杯子扔進了池水中。我猶豫地跟著學樣,三十多年的老陳酒真嗆。死啦死啦把酒喝了,杯子叼在嘴上,沉入了水中,他像浮屍一樣漂著,有時沉下去很久,有時浮上來很久。


  吉普車停下,把我們放在街頭。我們的軍銜還未換,但衣服全換了新的,我們極不適應地瞧著自己和對方,而不是看著那輛車遠去。身上的皮膚是從來沒有過的光滑,弄得我們邊走邊不自禁地摸兩下。我覺得死啦死啦像個香餑餑,他說我像個滷雞蛋。


  我去翻他的衣領,他還戴著我們看習慣了的那副中校銜——虞師自虞嘯卿起,師團一級的銜都是比實職低一階的,因為虞嘯卿那個不克西岸不佩將星的宣言。我說:「我看你像個上校團長。」他讓我閉嘴。那就閉嘴,我們沿著街道往前走,心思發著散,好像還泡在溫泉里。我發現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岔進巷道,好像我們倒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


  後天授勛,給你授銜,虞嘯卿臨走時扔下八個字。你可以不吃,省給那些永遠在吃還說沒吃的人。人也許不能改變世界,可不想改變世界的不是人。


  死啦死啦後來一直就沒怎麼吭聲,他一定和我一樣,依稀地覺得不對勁,不是虞嘯卿不對勁,是我們說不清楚的什麼地方不對勁,這種感覺我們熟得很,說不出。死啦死啦讓我去問問弟兄們是什麼意思。我說不問也知道,連他都能被說活過來,連我現在都信以為真——不,它就是真的——那它就是四川佬的夢想,克虜伯的狂想,阿譯的臆想,連喪門星都會跟他老弟告個罪,打了北方的仗再回南方安頓屍骨……我們多少年想的是什麼啊?缺的又是什麼?

  死啦死啦喝道:「那也得問!」


  「你別跟我發火!虞嘯卿說了,他沒空還十塊錢的債,可他拿了一萬塊,拍在你跟前,要不要?——他說了不是還債!」


  他只管瞪著我。


  「……去就去,我去問。」我走了兩步,卻發現他沒有走的意思,「可是你去哪兒?」


  死啦死啦立刻表情深沉地嘆了口氣:「……走走。」


  我對他這種欲蓋彌彰只好以哼哼還擊:「溫泉也泡啦,三十多年的老酒也喝啦,壯志激揚,燒得也是里焦外香啦。今天的耗子葯就不要去喝了吧?還是你又想喝大糞啦?」


  死啦死啦立刻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你真別再提那個啦。」


  「今天我一直想告訴虞嘯卿,」我說,「上回我們只好給你灌了那個,他正和一個喝過那個的人泡一個池子里——你說他會不會立刻跳出去?」


  死啦死啦便張牙舞爪地作勢:「我掐死你算了。」鬧歸鬧,可他照舊是不開懷,立刻皺巴著一張臉笑了一笑,「她倒是好多啦。」


  「什麼是好多了?上回給你喝的粥沒放耗子葯?」


  「放當然是放了。可她一直放同一種葯,換種更烈性的,哪怕換種葯吧,我也就了結啦。」


  我就以苦作樂地打著哈哈:「嗯,只怕你現在對那種葯都有抗性了,我們的治療也是訓練有素了——可是她想做什麼?」


  死啦死啦說:「她想我不要再去。」


  「那你就不要去。」


  「可我想趕她走。上回我偷著看了,她家的睡房根本沒法待人。」他又嘆了口氣,這回倒不是裝的,「迷龍這小子纏人哪,活人不能耗死在死人身上。」


  「……只要是活人就會接受虞嘯卿的好意。我們沒得選擇。」我說。話又掰回了原點。死啦死啦看著我,心事重重地轉身,去他已經去過很多次的地方。我待在那裡等了一會兒,跟著他的背影。老程式老章程,一切都沒有改變。


  我待在我慣待的拐角,那道牆已經被我摳出一個相當可觀的大洞來了,我相信再不多久我就能把它摳通了。我站在那兒,看著死啦死啦。他敲了門,然後回到對街。


  一個禪達人從我身邊過,問:「又來摳牆呢?」我心不在焉地應道:「嗯嗯。」


  這回門應得很快,門很快就開了。我瞧著死啦死啦進了門,而我父親在迷龍老婆身邊索債:「我的書呢?」然後門關上了。


  很快我這道牆真正的主人——那個老太太拿一根小棍追打了出來,我閃身便跑,在她的思維里趕我大概也與趕雞無異,只要不碰牆便好。我跑開了,站定了,她便嘀嘀咕咕地回去——我正好站定在死啦死啦剛駐足的地方。


  我瞧著我站定的地方,死啦死啦剛才在這裡又吹氣又吐唾沫地給一整隊螞蟻製造著生活中的波瀾。我蹲了下來,繼續他未竟的工作。我用吁氣製造狂風,用唾沫製造洪水,我還想用火柴製造雷電。上回我救過它們,可那是上回。我對著螞蟻獰笑:「我是做大事的。你輩生於此時,立於此世,歷遭此劫,也是天降之任。」


  後來我瞧見小醉過路,張立憲跟在她身後,一個絕對授受不親的距離。張立憲幫提著菜籃子,小醉也沒理他,就像她手上有條無形的繩子,牽著張立憲這條乖乖的狗。可我的臉立刻就皺巴上了。人渣們現在沒事就湊份子到小醉家做飯,讓小醉每天都覺得她哥哥回來了一樣。張立憲每天努力,努力但完全無望,只是沒臉沒皮地接近一點兒。我都知道,我還是一下子被撕成了兩半。


  他們就著一副菜擔子在挑,小醉討價還價,張立憲就蹲在挑子邊往自己籃子里挑,細緻得如同怕挑出一發上戰場打不響的臭彈,看起來他與黃瓜茄子什麼的倒是相處得頗為不錯。


  我從沒意識到他們倆這樣相像,一樣的青春,一樣對生活充滿著渴慕。……我瘸著,佝僂著,看見一張在生活和歲月中變得暴戾的臉,眼裡栽種著無法消逝的失望和憤恨。這個人從多年前就相信自己只是一具行屍,有魂的人做著沒魂的事,他甚至不信自己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小醉和張立憲還在那塊演著那出過家家一樣的小劇,看來張立憲打定的主意是幫倒忙也好過不忙,而小醉就能幹得很了,指點著,數落著,抱怨著——在我跟前她一向是做什麼都錯的。小醉在發火,那樣的惱火從不對我發,因為瞧著我她的心倒先碎一半軟一半。她對四川佬發,一個女人下意識總會明白,這個男人會對她一生一世地嬌寵呵護——就算她沒意識到她的下意識。後來他們終於打贏了那場對黃瓜將軍和茄子元帥的大戰,他們從車邊走過。


  我不在車后,我拖著我的跛腳顛簸在巷道里。


  死啦死啦正襟危坐,一邊偷眼掃視幾天沒來的院子,似乎沒有改變,又有些什麼細微處變了,變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有我父親還死纏爛打地磨在旁邊要書,迷龍老婆在收拾家務,雷寶兒一直小眼溜溜著這個已經不再陌生了的陌生人,已經習慣了,所以並不妨礙他的玩耍。


  父親又伸手要書,死啦死啦涎著臉,說忘在對過南天門山頂上日酋聯隊長的指揮部里了並恭喜父親說:「恭喜老爺子,這個孤本是玩斷了頭啦,可是獨一份的。後人打掃戰場,瞧見孟氏藏書一冊,老爺子可不就名垂青史啦?」


  父親問:「我要那個名垂青史做什麼?」


  死啦死啦說:「您倒細想想,不錯的。連您兒子帶您老,都為抗戰出了力。」


  我父親居然真就細想了想,居然想得臉上就若有若無有了點兒笑紋,還要綳作一臉怒相:「……罰你再找一本同樣的來還我!」然後他回屋了,反正他這為上人的也不用跟小輩講個禮貌。死啦死啦開始把一個茶杯吸在嘴上,扯開了兩隻耳朵跟雷寶兒演豬八戒,雷寶兒拿了小棍叮叮噹噹地敲。


  迷龍老婆把一壺剛泡好的茶放在桌上:「團座喝茶嗎?」那種例行幾乎不用去看了,死啦死啦只是從嘴上拔下了茶杯,說:「隨便什麼都好。」他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今天的茶很正,沒有他熟悉的東西,於是他說:「茶中無物,且聽下回。」


  迷龍老婆沒理他,倒是從茶盤中又拿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拖了凳子在對桌坐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舉動,死啦死啦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本來正坐的,裝作逗雷寶兒,側了身子坐著。


  迷龍老婆問:「團座今天碰上了什麼事情?」


  死啦死啦只衝雷寶兒打著響指,雷寶兒也沒理他,他形同逗自己玩兒:「什麼事?飽食終日,沒事情。」


  「不大一樣。」


  死啦死啦瞧了瞧自己,甚至掰開領口看了看:「哦,洗澡了。上回那個澡還在怒江里洗的,有光陰了。」


  「不是。」


  「……換衣服了。」死啦死啦開始乾笑,「八百年沒穿得這麼端正過,像人,有點兒像人。」


  「不是的。是一個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兒的了。」迷龍老婆說。


  「……雄心都早已經喪盡了,又哪裡還剩得有野心。」


  「你現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討殺伐的樣子,心裡裝著很多事,再不用為小事計較。你又有了一個團,是不是?」


  死啦死啦不由得驚詫,他認真地瞧了瞧迷龍老婆,如瞧一個巫婆。


  迷龍老婆接著說:「迷龍以前老這樣誇你,他說團長真了不得,打沒了一個團,又划拉出一個團。」


  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裡陽秋,很不爽利:「……還沒有。」


  「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幫人,擁在你周圍。你什麼都沒有,可你頂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這是你愛做的事情,讓他們把你當他們,把你的想入非非當了他們的想入非非,最後你勾不勾你的手指頭,他們都心甘情願去死,一千個,一萬個,還不都是一樣。」


  「這是……戰爭。」


  「仗就快打完了,你也這麼說,那你怎麼辦?」迷龍老婆說,「……誰都想過點兒正經日子,除了你沒人愛瘋瘋癲癲打打殺殺。你還會把他們綁在你周圍的,跟綁壯丁有點兒區別也就是不用繩子。迷龍說,所以這就是將才。」


  死啦死啦不吭氣,僵在那裡,僵了那麼久,雷寶兒也對他失去了耐性,跑到院子里去玩皮球。死啦死啦抱著頭,一雙肘子做著支架,撐著顆迷茫得就要化成青煙的腦袋。


  「……其實迷龍從來就不愛打仗,他怎麼也要跟你們一塊兒待著,就因為他喜歡跟你們一塊兒待著。」迷龍老婆說。


  死啦死啦側了側頭,就看見迷龍,迷龍就站在院子里,好像從來沒離開過這個院子。那個無憂無慮的死鬼在看他的兒子玩球,球向他滾了過來,迷龍低下身子,想用手攔住皮球,但球和追在後邊的雷寶兒一起從他的身上穿過,於是迷龍也傳染了與他相仿的神情。死啦死啦轉回了頭,驚慌地看了迷龍老婆一眼,是的是的,他第一次看見,他嚷嚷得歡,現在他終於看見,他看迷龍老婆時帶一種「你看見了嗎?」的表情,但他沒吭氣,其實他是個無神論者。而迷龍老婆根本沒往那裡看,她不需要看:「我天天都看得見他,光天化日也是一樣。這是他的家,你想著他,就看得見他。」


  死啦死啦沒說話,他的手碰到了茶杯,茶杯就發抖,杯麵上泛起了波紋,不是害怕,而是冰涼——一個世界被翻覆了,卻又不給任何新的,那樣一種冰涼。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很多時候他木然地看著迷龍老婆,而迷龍老婆同樣木然,有時候他去看迷龍,迷龍清晰得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晰,迷龍坐回自己生前未完成的活計上時有點兒憂鬱,因為他已經永遠不可能讓自己的家有他吹噓過的排水檐。


  「走吧,你走吧。」迷龍老婆說。死啦死啦很遲鈍地看了看她,像看一個鬼魂一樣,活人和死人一樣的眷戀和感傷。他說:「你走吧。」


  迷龍老婆說:「走吧,別總來看你已經炸平了的地方。日本人都不這麼干。」


  「……你走吧,換個地方。他在你心裡了,在你心裡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跟個死人一起過日子。」死啦死啦說,他早已經站了起來,因為迷龍老婆已經逼了過來。死啦死啦也不知道逼過來的是個生人還是鬼魂,他們倆說話都像是在對著空氣囈語。


  「快走吧,跟死人一起過日子是你這種人給我們的賞賜。」她說。


  「別待在這地方。人活了,心倒死了。」他說。


  「是你的心死了。快走吧,趁著你還算是個好人。」她推搡他,死啦死啦迷迷瞪瞪地想找個倚靠,一切倚靠都很脆弱。他抓到了他的茶杯,把那個脆弱的瓷玩意兒舉在他和迷龍老婆之間,如同索要又如同終於找到一個憑仗。茶已經喝空了,只剩了些茶葉。


  「沒有了。毒藥喝完了。我原諒你了。」她說。她推著他,把他從堂屋一直推過院子,推向院門。死啦死啦瞪著她,瞪著迷龍,瞪著雷寶兒,他虛弱得要命,手上抓著一個空空的茶杯。


  最後他被推到了院門前,門虛掩的,迷龍老婆幫他把門打開,說:「走吧,別再來了,我原諒你了。」


  他被輕輕推出了院門,他站在門檻之外,門檻之內也許是他所有的舊日。他獃獃地瞪著迷龍老婆,也瞪著她身後的——迷龍在那裡打量著自家的屋檐,一切像他生前一樣,只是他的世界似乎與世隔絕?這個愛死了自己小命的妖孽。


  「我原諒你了。我在你身上聞到了迷龍的味道……死人的味道。」迷龍老婆說。門關上了,上了閂,死啦死啦獃獃地瞪著門。門裡邊有一個活的女人,和她死去的丈夫,有一個活的孩子,和他不在的老爹。死啦死啦獃獃地瞪著那道門,渾身癱軟。


  我帶著我的沮喪回來,我遠遠就看見死啦死啦用一種見了鬼一樣的步伐逃進巷道里,那不奇怪,幾乎是每回來之必行。我追在那傢伙身後,那傢伙溜得比兔子還快,我剛跑到巷角他已經轉了下一個拐角。我邊追邊叫:「你不要跑!全顛下去吐都吐不出來!」


  沒得回應。我追著那傢伙,那傢伙跌跌撞撞,有時失魂得撞在牆上。他整個兒就像一隻被煙熏暈頭了的蒼蠅,可就這樣,我一個瘸子又如何追得上兩腿完好的人。後來他消失了。迷龍的家就在禪達這座無牆之城的邊沿,我跑到了巷道的盡頭,看見巷頭盡處,城外遠處碧綠油油的農田。


  我從巷道里跑出來,看見他呆戳在城外的荒草地之間。本地人一向願意把死人葬得離住家近點兒。一場拖得太久的戰,冤死的鬼魂自然新添不少,於是他站在了疊疊的墳堆和墓碑之間,長明燈和殘香冒著冉冉的煙。我愣了一下,但屍堆里爬過的人,真拖具死屍來怕也只會讓我愣一下。我猛撲了過去,捶他的脊背:「你吐啊!再不吐出來就全完啦!」


  我使了那麼大力,他被我捶得直咳嗽,佝僂起來。我仍在猛捶,他被我捶趴下了,也就再也不起來了。他抱著一個墳頭開始號啕。現在我真有些愣了……不帶這樣的。我說:「你是要水?我去找水!」


  沒有理我。只有號啕。


  我問:「……這是誰的墳啊?你跟做孝子似的?」


  他號啕,號到拿腦袋撞墳頭上的新土:「不知道!……只是一個死人!死了那麼多人!」


  我很疑惑,我扳起他的頭,那顆頭眼淚鼻涕加了雜草墳土,真是不像人樣,哪個號喪的都比他好看。但我真切地擔心他:「……那個刁婦是不是給你把葯換啦?」


  「沒有啦。喝完啦。沒有葯啦。」 我扳住了他的頭,湊到他嘴邊去聞,是的,沒聞著那種辛辣得讓人作嘔的氣息,倒是泡溫泉留下的那股子硫黃味淡淡的還在。我放開了他的頭,不用擔心了,我悻悻地找了個潔凈處坐下,好容易穿上新衣服,得愛惜。我說:「上等人的味道嘛。還發什麼瘋?嚇死我了。」


  「……我被原諒了。」


  我傻笑,因為他經常就跟我們這樣傻笑:「無聊。」


  死啦死啦問我:「我們去哪裡?」


  「不知道。是你蹦出來的,你說,你給我們領道。」


  「……我是個天才,什麼短兵相接,百戰百敗,全是放屁……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我是這麼一個天才。」


  我蹭過去瞧他,他趴在墳頭上,獃獃痴痴的,卻說著這麼句話。我諷刺地說:「這麼狂?」


  「我在心裡是跟自己這麼說的。」他說。


  我嘿嘿地笑:「本來該有的樣子?你記得本來該有的是什麼樣子?」


  「草是綠的,水是清的,做兒女的要盡個孝道,你想娶回家過日子的女人不該是個土娼,為國戰死的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這做長官的跟你說正經話時也不該這麼理不直氣不壯。人都像人,你這樣的讀書人能把讀的書派上用場,不是在這裡狠巴巴地學做一個兵痞。我效忠的總是給我一個想頭。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變,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還欺凌弱小的人改變。」


  「你就一直在欺凌我們這些弱小。」我說。


  「我只想你們變上那麼分毫。」


  「你說的這些東西我要問獸醫有沒有看得到。」我對了空中嚷嚷,「獸醫,你看到了嗎?」我低了頭對他笑,「你瞧,做了鬼都看不到。別發渾了,起來起來,鐵拐李拐起來。」


  他把自己撐了起來,這回是他跟著我,很能滿足我的虛榮。我們在荒墳里覓著路,回收容站。


  我只知道事情現有的樣子,搏命的時候已過,日子像是河流,什麼也不需做,只要等著上流的那條船淌到你面前,好好地把它抓住——這叫苦盡甘來。虞嘯卿是那條船,漂到我們從幾千個死鬼中走出的十幾個活人跟前。


  張立憲偷偷地推門進來,並且忙於收攏那臉怔忡的神色,他總做這種脫褲子放屁的事情,這裡的瞎子都知道他每天回來時有一多半的魂還在異地。然後他嚇了一跳,因為所有人都坐在這屋裡,看著我在一塊板上拿煤灰唰唰地寫。


  余治忙著拖他坐下:「有事情。有大事。」張立憲心不在焉地瞄了眼我,又看看低著頭給狗肉理毛的死啦死啦,問:「有多大?」余治答道:「正在寫。」


  我把板端了過來,先掃了張立憲一眼,我的恨意還沒去盡,可現在要說的不是這。我讓大家看我剛寫的板,老規矩,對一多半是文盲的群體你還得出聲念:「我——們——吃——夠——了……」


  立刻便噓聲一片。克虜伯嚷嚷自己吃不夠。喪門星也說人活一口氣,有氣就要吃飯,哪裡能吃得夠。


  我把板子掉過來,接茬兒的話寫在那邊了:「——皇——糧——嗎?」


  沉默很久,一個個瞪著那塊板,後來阿譯開始囁囁嚅嚅:「孟煩了,你給大家解釋一下好不啦?」於是我開始解釋。我模仿著虞嘯卿、死啦死啦和我自己,盡量讓這看起來像一場玩鬧,弟兄們也笑得很給臉,儘管他們知道這並非玩鬧。


  虞嘯卿這娃越來越像唐基,唐基很有數太有數,虞嘯卿也越來越有數。他知道一切都已註定,我們將在後天接受授勛和授銜。沒去走他搭的橋,可我們將成為這場戰爭中第一批被授勛的人。


  「……有空把你們那身皮都扒下來洗洗,後天就都不是叫花子啦。」我說。


  他們已經不再笑了,而是滿臉謹慎地聽著,謹慎得就像頭上頂了一碗唯恐摔下來的水。我在地上撿小石頭子兒摔克虜伯的一身肥膘,因為那廝已經開始脫衣服。阿譯用完了他的香皂,再問人借,皂角子也是可以的。他們窩窩囊囊地就往外擁,倒像這幾年握的不是槍杆子而是鋤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我在他們後邊豪氣干雲地吵吵:「是爺們兒就說是或者不!別給我聽娘娘腔的瞎猜疑!」


  沉默。我對著十數尊沉默的屁股,屁股們沉默,因為赧於認同。喪門星打破沉默,說自己有皂角子,但得他先使完了才借給阿譯。然後他們又活了過來,嗡嗡著出去了。我最後看見的是落在最後的張立憲和余治,余治又在垂淚了,被張立憲拍打著肩。


  我罵道:「……娘的,硬骨頭是因為沒得第二條道走。我們都比自個兒想的還賤。」


  死啦死啦往後一仰,收容站的好處就是這個,你往哪兒一仰,哪兒就是床。我讓他洗洗睡吧,他蹬掉了鞋子,照我蹬了過來,那是嫌我多話。


  我「哦」了一聲,說:「不用洗啦。咱們今天已經洗得轉世為人啦。」於是我成功地挨到了另一隻鞋子。


  烈日炎炎,李冰一邊擦著汗一邊小跑,他的目標是那支穿著軍裝的樂隊。「奏樂!」於是咚咚咚鏗鏗鏗地便開始演奏起來。虞師七拼八湊了一個美裝師,奏著跑了調的《輕騎兵進行曲》。


  我們戳在那兒,站了個拉稀一樣的凄慘隊形。死啦死啦站在我們之前,我們剩下的傢伙們又站了個橫隊。為了讓我們看起來別那麼慘,虞師又調來了按整連計算的人,厲兵秣馬地排在我們的身後,這讓我們看起來像是那幾連人的領隊——或者是那幾連人的俘虜。我們很熱,而且洗乾淨的爛布穿在身上實在很顯眼。我們身上都浸濕了,衣服貼在背上,汗水滴在腳下。


  站久了,已經讓我們有些恍惚,我們恍惚地看著眼前的那片熱鬧,前邊站的人比我們背後站的人更多,層層簇簇的,簇擁著新搭出來的那個檯子,檯子不奢華但是扎了很多青枝和鮮花。它看起來不像個講話台而像給死人搭的靈台。我相信這是虞嘯卿的本意,而且台額題的字居然是用白紙做底的,我想也是虞嘯卿的手筆,「壯哉千秋」,就這麼四個字,別人不敢像他這麼簡潔。


  友軍部隊在我們的前邊展示他們的坦克、火炮、重器械和步兵方隊,那跟我們無關,那形同某個主喪的怕喪禮過於冷清,拉來隊雜耍助興——那跟死人無關。每一隊耀武揚威的傢伙都要搞得塵土喧天的,我們開始咳嗽,沒有比在熾日下忍著塵土,還要忍著咳嗽更難受的事情了,我敢拿我的瘸腿打賭。


  今天我們覺得我們是一個很小的餃子餡,要被一張很大的餃子皮給包上。今天我們什麼都有,有軍部要員講話,長得要命,並且永遠能成功地做到讓你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


  我們中間的一個搖搖晃晃地,撲通一聲栽倒下來。那傢伙腳上傷的一直沒好,被人拿擔架抬下去的時候,一條繃帶倒拖在地上有幾米長。我活動著我的面頰。


  我們有唐副師座講話,不長不短,亦莊亦諧妙趣橫生。我們哄堂大笑,盡棄前嫌——不棄你又怎麼著吧?


  唐基上得台時是瘸著的,弄得我們都很愣,並且總算從昏昏欲睡中清醒了一下。他攙住李冰的肩,把一隻腳抬起來,讓我們看他的鞋底,一隻皮鞋已經沒跟了。接著他說:「我沒受傷,虞師座掛了點兒小彩,可是殲敵逾萬。我是前日上南天門,沒到得山腰就把個鞋跟都給拗掉了。我特意跟他們說別修,不要修,我好穿到今天,向攻下這麼一個天塹的勇士們表個寸心。」我們哄堂大笑。


  我們還有美國人講話,很短,因為他非講中文。全民協助在他身後的人群中沖我們擠眉弄眼。美國人上了台就開始拿著喇叭支吾,邊支吾邊回憶,最後說:「……我忘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唐基愣了一下后就啪啪地帶頭鼓掌,鞭炮轟轟地響,音樂啦啦地響,美國人被人拍著肩膀呵呵地笑,把臨場露怯變成了幽默。


  「肅靜!」有人這麼喊了一嗓子,一靴子就把燃著的鞭炮踩滅了,立刻便肅靜了,因為發話的是在場位也許不是最高權卻是最重的虞嘯卿。


  「立正!」虞嘯卿喊,然後穿過了他周圍立正成了人巷子的親信,上了台,拒絕了別人遞來的喇叭,他用不著,他喉嚨大得很:「不要笑!今天不該有笑聲!什麼紅白喜事?這裡沒有喜事!授勛授銜,授什麼也好,今天是先說死人,再說活人!」


  大家都安靜了,也有那麼些覺得虞師座真不懂味的,可唐基平靜得沒有任何反應,是的是的,儘管說,他家虞侄現在惹不了事的,虞家軍也就憑此衝勁一往而無前。


  虞嘯卿從台上看著我們,他目中無人又目中有人,這麼多人他就看著我們。他和死啦死啦短暫地對視了一會兒,把目光越過了我們的頭頂,他看著南天門,下令:「轉身——看那座山頭!看南天門!」於是我們就轉身,我們身後的台上出了點兒問題,那幫傢伙本就是向著南天門的,而每到這時候總會有些只聽命令不想方位的人,他們不幹不脆地又轉回來。


  「鞠躬!誰的腰彎得沒過九十度,我扒了他衣服稱量他的肚子!我讓他摸著自己肚子想,有人那樣死了,有人就好這樣養著自己的肚子!——鞠躬!」虞嘯卿一下折了個一百二十度,還要那樣沉默地堅持十幾秒鐘。整塊空地上的人一下子像是齊刷刷被打折了一截,滿目都是脊背和屁股,倒也來得壯觀。台上的人算是被他這一傢伙害慘了,跌跌撞撞里倒外歪著,還好,因為他們儘力達到一個九十度的目標,虞嘯卿也沒去稱量他們的肚子。


  一片鴉雀無聲。


  阿譯輕聲嘀咕:「別做表情。你那什麼表情?」他說的是我,我艱難地拉扯著腰上的肌肉,齜牙咧嘴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想哭你就哭。」他說。


  「……哭什麼?我是一條腿吃不上勁兒!要哭你也別找墊背的!」


  「……可我沒想哭……奇怪。」


  「……你腦子又出毛病了。」


  虞嘯卿在那裡「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地喊著,我們響應著他的命令,卻偷偷地說著小話。我們在日光下眯著眼睛看著南天門,做出一臉悲傷的表情,但我們並不悲傷,倒也有幾個例外——我另一側的張立憲閉著眼,低著頭,喃喃地也不知念什麼鬼。


  虞嘯卿喊完了三鞠躬,彎了那麼十秒鐘便直起腰來,成為全場唯一一個直著腰的人。「……委屈你們了。」他也不知是對南天門上的死鬼還是我們這些活人說。張立憲便一下綳不住了,頭頸斷了一樣猛往下一搭,念叨:「小何,你聽見了嗎?」我們拚命地翻著白眼。我偷眼看本來在我身前,現在在我身後的死啦死啦,他機器一樣執行完口令,那張臉壓根兒就沒表情。


  虞嘯卿說:「好啦。挺直了,轉過身來。現在說活人的事情。」我們轟轟地轉身,真是很大的動靜,又帶起很多灰塵,遮住了各有千秋的表情。


  他在台上看著我們,也許在我們轉身之前就看著我們——我說的我們是這些從南天門上下來的倖存者,稀稀拉拉的,算上領頭的死啦死啦也就兩列。


  「我喜歡你們。對不起是世界上最沒用的三個字,從來就沒有用這三個字能彌補的過失,所以我不說了——你們明白我的意思。」他和藹得很,親切得很,即使對他自己的親信也從沒有過這樣親切的表情,親切到眼睛都在微笑了。張立憲又一次閉上了眼睛,喃喃地念叨,一準還是念給他家何書光聽。


  「我喜歡你們,喜歡到拿幾十個傾國傾城的美女來換,我直接請她們回家。我更喜歡戳在這裡的王八蛋,都是他娘的很快的刀,別的東西要把人磨鈍的,只有你們才可以把我師變得鋒利。」笑聲和鼓掌。原來虞嘯卿願意時也是可以讓人如沐春風的。「我記住了你們,因為給你們授勛的公文是我從副師座手裡要來,我自己做的……所以我現在記住了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龍文章、孟煩了、林譯、張立憲、董刀、時小毛……」


  克虜伯慌張地嘀咕:「……我沒過江。我在這邊打的炮……」喪門星只好踹他。


  「都是快刀。給我野馬戰鬥機,給我謝爾曼坦克,我也不想換走你們這些好刀快刀。因為美國盟友的東西再好,它是要人用的,是刀一樣的人用的,不是廢鐵用的。」虞嘯卿身後便立刻有了熱烈的掌聲,來自於美國人。他轉過頭向他們點了點,他們相處得倒真還不錯。不點頭還好,一點頭掌聲更上高潮。


  「你們是百鍊的,高溫高壓里出來的,戰火和血淬出來的,沒價的。」他平平淡淡地說,平平淡淡地就把掌聲從高潮推向下一個高潮。我覺得耳朵都快被巴掌的共鳴吵聾了……熱死了。


  我說:「……明白啦。不辣是廢鐵。」阿譯讓我閉嘴,但我接著說:「野馬戰鬥機和謝爾曼坦克都換不起我們,一個臨陣脫逃的大員他侄子就換沒了迷龍。」阿譯對我說:「閉嘴吧你他媽的閉嘴。」


  虞嘯卿接著說:「這場大反攻由他們開始!由我們接過來,由我們結束!現在我的勇士們受傷了,受了重傷……」


  我接話茬兒:「那你就照顧傷員別讓我們戳這兒。」阿譯瞪我,他不說話了。


  虞嘯卿說:「……他們該休息了……」


  「太好了。真好。」我說。阿譯說我的舌頭該休息了。


  虞嘯卿忽然激昂起來,之前他一直平平靜靜的:「我要獎賞他們!獎賞不僅是待會兒就要發給他們的勳章!——我要用我覺得最好的東西獎賞他們!他們會重整,我師最好的兵源和裝備將會交到他們手上!打不散的川軍團幾個月之後就又是打不散的川軍團,這回是鐵鑄的!他們無緣參加往下的西征了,但重整之後他們將會北上!前往淪陷區和所謂的紅區,蕩平日寇,驅除赤匪,打回一個像模像樣的大好河山!」


  掌聲又開始轟炸,說到這般宏圖偉業,能不鼓掌?我麻木地聽著,又能怎麼樣呢?要吃這口皇糧就得預備好跟隨便什麼人打仗,到打時再想方設法地活下來——但我後來注意到死啦死啦,他站在我的側前,我瞧見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喂了一聲,他轉過臉來,在烈日下冒的也不知是虛汗還是熱汗,焦躁不安,甚至帶了些惶恐。


  「……別做表情。你那是什麼鬼表情?」我對他說。


  他問:「……什麼驅除赤匪?」


  「例行公話。我師兩大自強方針啊,第一個卧薪嘗膽,第二個抵紅制共。不對,抵紅制共才是第一個,否則上頭憑什麼信我們?」


  死啦死啦只是搖了搖頭,然後轉回頭去盯著正在等著掌聲漸息的虞嘯卿——已經慢慢地安靜下來了。


  阿譯說:「不要說話了。」


  「你不要中暑了。都抬下去一個了。」我說。虞嘯卿正炯炯地看著我們。我也不好再說話了,我看著那傢伙佝僂在日頭下,出不完的汗。


  虞嘯卿在台上把手猛揮了一下,軍樂開始奏響,要發勳章了。特務營的人端著一個個托盤,托盤裡邊放著一個個勳章。唐基在一邊微笑著,虞嘯卿親手給我們一個個別上,我們有一個大雲麾勳章,那算是給所有死鬼的。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忠勇勳章,張立憲和我這種校尉傢伙們也有次階的雲麾和寶鼎勳章。虞嘯卿從左到右地給我們一個個別上,每別一個他就拍拍人的肩,正眼看上兩秒,然後下一個。


  死啦死啦側了身在旁邊立正等待著,他焦慮不安,越來越焦慮不安,看起來他好像要曬爆了一樣。


  虞嘯卿給張立憲別上了勳章,順便拍了拍他,因為張立憲一直是低著頭的。虞嘯卿說:「頭給我仰起來。」張立憲便把頭仰起來,虞嘯卿順手就端了他一下下巴,叫那小子的熱淚奪眶而出。「我不叫你回我身邊了。跟著他,就像跟著我一樣。余治,你也是一樣。」虞嘯卿說。張立憲便抖擻出一百二十個勁兒:「是!師座!」


  余治就嘿嘿地笑,我想他多久以前就想這樣笑笑:「陞官了,師座。」那話沒錯,虞嘯卿一向以來的上校銜已經換作了將星,當年他發誓不取西岸不佩將星,所以虞嘯卿也只是順手敲打了余治的帽子,他們有自家人的親昵。


  「升個棺材。破了誓而已。你們也都該升了。」這回他倒沒忘了我,隨手指著已經佩上了勳章的我,「你這個中尉就直接跳一下,少校。」


  我有點兒心不在焉,因為死啦死啦那一臉的陰晴不定教我心不在焉:「是。」


  虞嘯卿毫不磕巴地就誤會了我跑神的原因:「是。該到你的團座了,今天這通喧嘩就是因他而生的。」他揮了揮手,我那團座的獎賞便端了過來。夠誇張的,他一個人要往身上掛的零碎就佔了一個托盤,比我們更高階的雲麾和寶鼎勳章,一個忠勇勳章,還有一副上校銜。虞嘯卿先卸掉他的中校銜,給他掛上上校銜。


  這是虞嘯卿的天下,所以虞嘯卿敢讓一幫官員在台上苦候,而他大概也覺得在我們中間絮言碎語來得比在台上痛快。他在我們中間和死啦死啦說著私話,也不怕我們聽了去,因為這是他的虞家軍。


  虞嘯卿說:「我昨晚掛上的將銜,就是自己往衣服上一別。可你不一樣,你這副得在大庭廣眾之下戴上。」


  死啦死啦木然得像個被裁縫在量體裁衣的人偶:「知道。也該我出風頭啦。」


  虞嘯卿開始給他別勳章:「風頭你就出得不少。就你出的風頭,我真希望給你別上的是一枚青天白日或者國光。好在仗還有得打,路還長。」


  「……我們北上去哪兒?」


  「還早呢,得等你們重整完。等你再整出一隊精銳之師來,這滇緬的仗也該打完了。」


  「去哪兒?」


  虞嘯卿心不在焉的,因為說起這事來他也有點兒意興闌珊:「鬼知道。反正打不完的仗。」


  死啦死啦很隨意地說:「那幫子紅腦殼就形同叫花子,又有什麼好打的?」我心裡猛然突了一下,死啦死啦口氣隨意得比虞嘯卿還要放鬆,可眼睛里認真得很,他熾熾地盯著低頭給他別勳章的虞嘯卿,那是在套話。


  虞嘯卿上了套:「別大意了。聽說那幫叫花子難打得很,跟你一般的亂七八糟。練你的川軍團時最好先就有的放矢。」


  「請師座撤了我這個上校團長。」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剛給他別上最後一枚勳章,訝然地抬起了頭:「……什麼?」是的是的,他不懂的,在槍炮中長大不等於在人間長大。


  「請師座解散炮灰團。」死啦死啦有點兒發抖,但絕非害怕,「炮灰團的人已經死光了,死人不能打仗。」


  虞嘯卿瞧了死啦死啦一會兒,看看我們,我們行屍一樣立著,沒答案給他;他看唐基,唐基也是一臉莫名其妙,他難得莫名其妙。


  死啦死啦便又說一遍:「請師座解散炮灰團,死人打不了仗。」


  「什麼炮灰團?」虞嘯卿一邊使著眼神,一邊恨不得給那傢伙一下,一邊還要壓低了聲音,「你給我小聲點兒。」


  那便小聲,聲音是小了,可說的還是那些話:「讓炮灰都回家吧。他們打不過的,給他們留個全屍。」


  虞嘯卿的臉色終於變得難看起來了:「什麼打不過?」


  「不管我們叫他們赤匪、共黨,還是紅腦殼,都打不過的。」


  張立憲便氣憤地替他剛和解的師座不平:「我拿一個營,打他們整團的叫花子都嫌不公道——對他們不公道。」


  死啦死啦堅持地說:「打不過的。老頭子打不過年輕人,我說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我有沒有騙過你?你信我。我不是在為紅腦殼說話,我是為我們說的。」


  張立憲便囁嚅,對他來說那更多源自在南天門上三十八天廝守下來的信任,或者不如說給了點兒面子。死啦死啦現在很不安,實際上他急躁得說話都失去了平日的章法。他看看張立憲,看看虞嘯卿,看看我,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這樣不安過,神經質得倒像一樁禍事已經降臨在我們頭上。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也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說,但是我不信,畢竟每一種年輕都將被衰老征服,而且……我和他都見識過紅色武裝那點兒可憐的戰鬥力。


  唐基說:「龍團長也是真愛開玩笑。這個玩笑開得不好——回頭再說。」那便叫定論,擱下再說便是定論,既然台上已經等得有點兒急躁。虞嘯卿給死啦死啦整理了一下衣領,火氣沒了,反正死啦死啦也一向是最考驗他忍耐力的人。


  「你現在老實點兒,再挺半小時就結了這盤殘棋。」虞嘯卿回頭向那台上的嗡嗡聲點了點頭,「回頭我在溫泉等你,咱們再說。還有你、你、你……」他點了張立憲、我,連阿譯也在其中,「我們有將來要議。」


  死啦死啦說:「師座,放我們回家吧。」


  虞嘯卿終於嚴厲起來:「我看你是曬暈頭了!」他頭也不回地就和他的人回身上台,死啦死啦對著他的背影碎碎地念叨著什麼。我伸手拉了他一把,免得他站在一個看上去幾乎與我們不相關的位置。


  「求求你……我看你又該喝葯啦。」我說。


  「葯喝完啦。」


  「……你中暑吧,中暑往地上一倒,啥都好說了。」


  他沒聽見一樣,只是茫然聽著周圍忽起的掌聲——那是因為虞嘯卿在台上向他攤了攤手,讓大家看今天最大的功臣。唐基笑呵呵地說:「龍團長,你站的那個地方實在過謙,請上來為大家說幾句。」


  他獃獃地站著,有些打晃,我真以為他要表演中暑了,那倒也好。唐基又叫他,他便猶猶豫豫地開始起步,他的衣服從我手上滑脫。我顧不得眾目睽睽,叮囑那個也許根本沒在聽的背影:「就說感謝栽培!」


  檯子並不高,也不遠,他沒去走階梯,而是用一個下等人的方式爬上了台。喇叭遞了過來,他沒接,便塞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那兒,畏畏縮縮的,看上去就像只暴露在陽光下的夜蟲子,就是讓人看了難受的。虞嘯卿瞪他一眼,順便跺了他的腳尖,就虞嘯卿來說,那實在是非常地出格。


  唐基就又開始笑:「我們這個龍團長,衝鋒陷陣在前,下來了卻訥訥無言,就應了水泊梁山黑旋風那句話,卻吃我殺得快活!」他在笑聲中不引人注目地拿走那個喇叭,好吧,不說就不說,唐基遮得過,絕對遮得過。我也鬆口氣,他今天不對勁,非常不對勁,我簡直有點兒感激唐基。


  「我說我是個招魂的……」儘管是猶豫不決外加含糊不清,死啦死啦總是開始說了,唐基便只好讓了一邊。死啦死啦也沒用喇叭,剛開始幾個字像是對自己說的,很多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於是他便重複了一遍,聲音大得發炸,「我說我是個招魂的,那是騙人,可騙得多了,我真以為我在給弟兄們招魂。狂妄得很,該遭天譴的狂妄。天譴已經到了,剛到的,我剛搞明白,原來我不是招魂的,我是個挖墳坑的,兩年,三千個人的墳。我最該做的是讓我活著的弟兄們回家,我在這兒給死了的弟兄們挖墳,挖一輩子的墳。可是你們說人死得不夠,再去打仗。」


  他停頓了會兒,戳在那裡好像在找自己的魂。李冰和他的人往上擁了一下,被虞嘯卿拿手止住了——他氣惱地看著他的冤家對頭,他還在把這理解成一種個人意氣之爭。


  「師座說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百戰百敗的天才,偷雞摸狗的天才,那都是虛的。我現在說實的。」死啦死啦忽然笑了一下,又悲傷又驕傲,那股吹破天的勁兒又上了臉,本來從南天門下來后它已蹤影不見,「實的就是,我只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我是這麼一個狗屁不通的天才!條條路都走不通,可我還是做不到,做不到你們要我做的,把陋習說成美德,把假話變成了規矩,把抹殺良心說成明智,把自私說成了愛國,把無恥變成了表演,把陽痿說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說成正義,把人變成炮灰,把炮灰變成榮譽……」他後來低下了頭,我不知道他是要喘口氣還是說得自己難過了。周圍一邊嗡嗡之聲,虞嘯卿站在一米開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但是有了我們所見過最難看的神情——幾乎不亞於唐基。


  「別再說了別再說了別再說了。」我念咒一樣地嘀咕。


  張立憲在發愣,余治的嘴合不上,克虜伯同時瞪得眼即是嘴嘴即是眼,喪門星看著自己的腳尖,阿譯在那裡使勁擰自己的指頭,像個女人。


  我嘀咕著:「這個坑沒底,你他媽別跳。」但是那傢伙抬了頭,看著所有人,他又怎麼可能不跳?「……把內戰說成無奈,把屠殺說成必然之舉。我平生最快活的時候居然是在南天門上的三十八天,因為在那裡敵人就叫作敵人,穿和我們不一樣的衣服,向我們開槍,魚和網的關係,死和活的問題。現在,我說了這麼些話,你們再用不著我了,你們就當我是瘋子。」


  虞嘯卿說:「是的。」他向李冰招了招手,但就那鐵青的臉色來說,他絕沒把眼前這傢伙當作瘋子,「帶下去。禁閉。」


  死啦死啦說:「可是我還有袍澤弟兄,我倒是開脫了,我還沒幫他們……我得幫他們。」


  儘管烈日炎炎,虞嘯卿說話的語氣冷得像要呵氣成冰:「你幫不到他們。」


  那傢伙在台上看著我們,笑得有所圖謀又有點兒心碎:「……我現在就幫他們。」然後他就提了提氣,那一嗓子喊得,恐怕我們爬到祭旗坡上也聽得到:「請師座讓我帶著共黨的軍隊去蕩平日寇吧!」


  人群中哄了一下子,台後開始騷動,虞嘯卿已經不再鐵青了,而是有些慌張。他往台後掃了一眼,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居然能夠讓他慌張,然後他自相矛盾地下著命令:「你發神經了!下去!——李冰!李連長!禁閉!」但是死啦死啦咣地一下跪在他跟前,人矮了一截子,聲勢倒是更壯:「請讓我帶著共黨的軍隊在中原與日寇決戰吧!」


  人群就從台後炸開了,幾個人揮舞的不是槍杆子,而是包膠的鉛棍,技能真是嫻熟之極,第一下便把他砸趴在地上。我們看著人腿紛錯中我們那位團長被打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被打躺下。一個人用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再也不能發出任何大逆不道的聲音。


  我們哄的一聲便往台上沖,完全無人發起,全是在南天門上給生造出來的本能反應,連阿譯、連張立憲、連余治,全在其中。幾十個槍托把我們砸了回來,幾十條槍栓在我們周圍拉動,幾十個槍口對準我們。


  我架穩了被一槍托砸得頭破血流的張立憲,阿譯不分青紅皂白地護住我們,當弄清對著他的是什麼時,他便開始在正午的陽光下猛烈地打上了擺子。我越過阿譯抖得不成話的背影,看著台上虞嘯卿束手無策地看著。唐基蹙著眉頭觀望,那幫人——肯定不是軍人,他們穿著青藍色的便裝——用繩子勒起了死啦死啦的一顆頭,後者唾沫橫飛地還打算再嚷那麼一句,一棍子敲了上來,讓他被繩子勒住的頭也低垂了下去。


  槍托揮了過來,輕鬆地就越過了阿譯這道靠不住的屏障。一個槍托在我眼前越變越大,於是我的眼前也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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