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手電筒光在窗戶上晃動著,把外邊那些看守我們的人投射成了映在牆上的影子,很大很黑,清晰到能看清他們手上拿的武器。迷龍惹事招來的看守者是我們的三倍,死啦死啦更有出息,他招來的怕是五到六倍。所有人都在壓著嗓子,說什麼也聽不清——甚至都在壓著腳步——於是這讓一切顯得更加不祥了。


  我們又回到了這個我們出發前的房間,我們在這裡困守著天明,帶著我們的傷,我們的困惑和憤怒,困惑甚至還要大於憤怒。死啦死啦沒和我們在一起,這樣能蠱惑人心的人自然不能和一些容易被蠱惑的人放在一起,他多半是和揍他的那幫人放在一起。


  「為什麼?為了什麼?你們在搞什麼啊?怎麼回事?」阿譯反覆地念,用各種語氣和調門,這樣子念咒真是要把人煩死,不過看來他先會困惑死或氣死,「他怎麼會是紅腦殼?怎麼可能?你們還有誰是?告訴我。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保證。天打雷劈。」


  「他不是。」我說,「誰他媽的也不是。他要是那個,你督導大人該第一個問罪,可恰巧他就連個宣傳小冊子都不曾看過!」阿譯就問那做什麼死啦死啦要那樣子說。我反問他:「你不懂嗎?」——他懂的,他氣勢洶洶地瞪著我,兩秒鐘,然後便畏縮了:「我哪裡會懂?!你們做什麼我從來不懂!」


  我大聲說:「他就是要找個讓人沒法再把他送上戰場的辦法!」


  「那也用不到這樣!」


  「督導大人,你到底怎麼督導我們的?看不出來嗎,就算把腿剁了,虞嘯卿也會——不,他自己也會把自己再送上戰場的!有仗打他熬不住的!我們被人打他也熬不住的!現在好啦!再不會啦!我們也不用去啦!一勞永逸!噴火器都燒不了這麼乾淨!」我扒拉著阿譯,在他耳邊喊,阿譯捂上了耳朵往後縮。我喊得小猴一下推開了房門,他下意識地把手端著槍,但看張立憲包著額頭,鬱郁地看著他,又把手離開了槍,遲疑地說:「……不要吵……張哥你要葯嗎?」


  張立憲只搖搖頭,問:「什麼時候……斃我們?」問得如此直截了當,小猴只好不說話,裝作沒聽見一樣出去,順便把門關上。我們沉默著……真受不了四川佬。


  阿譯悶聲把自己塞回了他最願意待的牆角:「……說幫我們,這樣幫我們,幫到吃牢飯了。」


  克虜伯說:「我餓了。什麼時候送飯來?」我們只好用一種不可理喻的表情看著他,看得他覺得自己很虛弱,他辯解道:「……是餓了嘛。」


  喪門星厚道,安慰他:「很快就送得來了。」


  我不厚道,我陰損地說:「是斷頭飯。有酒有肉。」


  大家又沉默。他們真該把我和四川佬都關單間的……他們難道看不出我們是最有心尋死的兩個?他為他的師座,我為我的團座。


  「師座今天也有不對。」張立憲說。連同餘治,我們大家驚詫地看著他,真是破天荒的頭一回,他接著說,「……他今天就不該提起紅腦殼,火上加油的。」


  阿譯說:「可到師裡頭開會,哪回不罵過紅腦殼十八代祖宗就散了會的?」


  「那是強軍方略啊——要不誰把槍把子交給敢和你不同心同德的人?」我說。但我那是解釋嗎?不,我那完全是嘲諷,於是余治便發狠:「師座沒不對。師座今天已經給足你們面子了。你見他腰杆子彎過嗎?」


  「啊哈哈,好硬的腰杆子啊,只是膝頭子發軟。早就跪過啦!」我這話是對虞師精銳們不能提的絕症,余治立刻便由發狠變發毛了:「這整群人裡頭最渣子的就是你了!婆娘嘴的匹夫!」


  我反擊:「好過兩位。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兩位金剛不壞的跟著我們渣子混什麼?走狗閣下,漢奸先生。」余治氣得喘著氣想詞。張立憲一直望著天頂發獃,現在不呆了,扶著牆壁站了起來,說:「走狗也就罷了,漢奸是什麼意思?」我早已經拿好了一個兔子蹬鷹的架勢,他撲上來我就蹬他,可兔子蹬得動鷹嗎?又是拳腳交加,幾個人拉架,幾個人望呆,我嚷嚷我們中間最能打的救星:「喪門星,幫忙!」


  「都是自己弟兄!都是自己弟兄啊!」喪門星屬於坐在原地賣獃的那個,喊的話連拉架都不算,而是號啕。我們愣了一下,不光是張立憲,連我都沒見這沉默寡言的馬幫小子號過,然後管他呢,我們繼續撕巴。


  外邊的車聲停止了我們的狂躁,不是一輛,是一隊。車燈猛烈地晃在窗戶上,打出了從車前跑過列隊的人影。張立憲揪著我的衣領,我掐著他的脖子,余治抓著我一隻腳,阿譯拉著他的衣服,我們定在那塊,聽著外邊的口令聲。他媽的,我們只是在打架,不是兵變。


  門開了,十幾束手電筒光撕開了我們,這屋裡立刻被新衝進來的整幫人塞得滿滿當當的,他們撕扯開我們往外又推又拉。當我明白做什麼時就大叫起來:「不要!」阿譯也明白過來,植物也許比動物能更快意識到危險:「都是自己弟兄!別這麼干!」


  於是我們便喊炸了。他們把我們分開,我們便重新把彼此聚在一起,一個死死抓著另外一個,我們把我們自己連擠帶抱地弄成了一個人糰子。那幫傢伙拿我們沒轍,便把自己變作一張簸箕陣,往外擁我們這個人糰子。


  不該出屋的,到了外邊他們便施展得開了,車燈給照住了,三五個對付一個,一個個地從人糰子上揭下來,再拖手拖腳地各自給拖上不同的車。我們尖叫,哭號,大罵,毆打,哀求,吐唾沫。一支槍托插進了我和阿譯中間,硬生生把阿譯從我手上撬走了。阿譯在幾個人的手上掙扎和大哭:「別讓我一個人死!別讓我一個人!」我手足並用地從人襠縫裡掙過去抓他,人沒抓住,倒被幾個人抓住。瞬間我成了一條拔河用的繩子,余治抱著我的腿,張立憲抱著我的腰,我懸在半空,被人來回地拉扯。張立憲發了瘋,狗一樣地去咬抓住我肩頭的手,拖著我一道爬了回來。李冰和小猴猛衝進燈光,李冰抱住了張立憲,小猴抱住了余治,小猴是看我們的,李冰是來帶我們的,我玩兒命地要把他們從那倆劊子手手裡撕開。但是燈光下看得很清楚,李冰和小猴並沒有要把那兩人從我們中間撕走的意思,他們只是緊緊地抱著。


  李冰說:「回來,回來老張。」小猴也說:「過來,跟我過來。」


  我愣了一下,我看著余治在哭泣。張立憲猛力搖著自己的頭,他說:「不行,不行。」


  李冰說:「師座很想你。」


  張立憲還是搖頭。那兩個傢伙只好用強,張立憲死命地抓住了我,我把他的手撕開了,對著他的屁股踢出了我這輩子最有力的一腳。他們倆被拖走了,張立憲在燈影下掙扎著大罵:「死瘸子你個王八蛋!」


  「照顧小醉!」踢得太狠,我把自己都閃摔在地上了,我搖搖晃晃地往起爬,沖著他大喊,「你們真他媽的般配!」我不知道他什麼反應。唇亡齒寒,失去了張立憲和余治的我立刻便被人摁住了,被人抓手抓腳地抬了起來。克虜伯還憑藉他的體重抱著車輪子在抗爭,可虞師的力量怕能把南天門也翻了過來。喪門星在跟人玩摔跤,他倒是會點兒功夫,可被一堆人壓在身下時還講個屁功夫。往下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被扔進了車廂,車廂里黑壓壓的,早坐了幾條更黑壓壓的人影。


  車燈還在亂晃,人還在鬼叫,但載我的車已經駛動。我不再掙扎了,兩支槍口指在我的頭上;我也早已虛脫了,我攤手攤腳地躺在那裡——那麼就這樣了。


  我被拖過這片山間的空地,空地的盡頭有幢小樓房。我從不知道師部還有這麼個地方,不過它也許不屬於師部,因為我看不到任何標識,不恭地講它像個水泥做的長方形棺材,連磚紅都看不到,死氣沉沉的全是死灰,窗戶很少是它的特點。


  我被那些孩子拖進那幢房子。憑良心說我不是被推進來或者扔進來的,而是被好好地放在地上,然後他們出去了,關上了門。我看著這個不知道該叫房間還是叫別的什麼的所在,它的門是只能從外邊開的,關上以後你幾乎要找不到門在哪裡,連門框都和牆壁是一體的。它沒窗戶,有一塊黑黝黝被鐵網隔著的地方也許是通氣孔。它有一個發出死白光輝的小燈,那燈著實是很適合太平間的。


  除此之外它什麼也沒有了,一無所有的乾淨,長兩米,高兩米,寬兩米,瞧久一會兒就會覺得暈眩,因為它立刻混淆了你的空間。我坐了下來,到終點了。


  我靠坐在那裡,獃滯地瞧著長寬高交會的邊線。我還佩著我的勳章,這真是嘲諷,他們沒有摘走我們任何一個人的勳章。時間停滯了,因為這裡的空氣有點兒稀薄,讓你昏沉的同時又能意識到時間,數時間的同時你不知道你是坐在地板上還是天花板上,因為它們都一樣,上下左右都一樣。


  我待在地上,就像躺在自己的棺材里,我的棺材也許會比這裡更賞心悅目一點兒,至少……如果我能有的話,希望如此。我傻笑,後來我開始哭。


  我拿手指摸索著我的勳章,一點兒一點兒地,一道紋一道紋地,小心翼翼地。


  門開了一下子,外邊的人都沒有進門,他在我身邊放下一罐啤酒和一個罐頭。


  「……什麼時候斃我?」我問。那傢伙看了看我看不到的地方,免得有人瞧見,然後對我輕微地搖了搖頭。門關上了。沉默了很久后我摸索那兩個金屬罐。


  生活每況愈上,它多了鹹味和牛肉味。咬很小一口,用漫長的時間讓它在嘴裡融化,等所有味道消失了再進行漫長的回憶。我發現同一罐牛肉是可以吃出不同味道的,因為時間在流逝。


  門開了,除了給我送飯的人,還多了那麼幾個,看面相該是把我送進這裡頭的那些小孩。「出來。提審了。」他們說,於是我知道多那幾個人來做什麼的了,來架我。但我沒用他們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被他們押解著,死死捂著自己的眼睛,以免被我一直很想看現在卻不想看的陽光刺瞎了眼睛。我終於忍不住從指縫裡偷看了一眼,那一眼已經讓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們一直在瞧著我的反應,不阻攔,不幫忙。


  「……仗打完了嗎?」我問。他們便互相瞧了一眼,後來有個人回了話:「還沒看出來。」我就跪下了,在地上連土帶草地掬了一捧,把它們捂在臉上。我身後的傢伙們便有些感慨:「……你是第二個出來以後還能正常說話的。」


  我忙我自己的事情,第一個或第一百萬個跟我又有什麼相干?可他好像比我這被關了幾百年的人更有說話欲:「你不要知道第一個是誰?」


  「誰?」我把話盡量縮短,免得耽誤了用於呼吸新鮮空氣的口鼻。


  「你想都想得到啊!」


  我搖著頭,翕動著鼻翼:「關我屁事。」


  他又欽佩又失望地說:「你們團長啊,你們團長。」


  「……關我屁事。」


  我在那張凳子上坐下,剛才陽光明媚,現在這屋子好像又回到黑夜了,好在它有人,不光有人,還有桌子還有燈。燈的聚光罩口開得很小,照著桌上那堆整齊得不近人情的紙筆和檔案資料。人和那天揍死啦死啦的傢伙一樣,是藍色的青色的灰色的。


  那幫我也不知道該叫軍統、藍衣社或者三青團的傢伙們開始問話了,肅靜得很,只有紙筆的唰唰聲。虞嘯卿要學會他們這一套一定早把我們制服了,但這場仗我們也一定打輸了。他們問我名字,我張了張嘴,然後就從凳子上往下滑。


  他們說:「坐好!虧你還戴著獎章!」我倒是想坐好來著,可最後坐成了跪下。我哭得像個新寡:「我錯啦……我有罪!」他們瞠目結舌地看著。後來過來兩個人,企圖把我重新架回凳子上,但我就是一個勁兒往下出溜。他們換了個有靠背的椅子,好把我擔在椅背上,於是我總算是坐在那裡了。


  他們還要問我姓名,但他們的頭兒搖了搖頭,那意思是諸如此類的麻煩省了吧,反正這人也早已潰了。


  於是換了個問話:「你總要對得起你胸口掛的雲麾獎章……」我糾正他們,應該是寶鼎。


  「你總要對得起你胸口掛的獎章!那就幫我們提供川軍團團長龍文章通共的罪行!」他們說。


  「……他也不通共啊,這世界上跟他最要好的就是一條狗……」


  桌子猛響了一記:「他不通共!他那樣作為直接就是共黨!」


  「……他神經病。」我說。他們的頭兒倒來了興趣要我提供他神經病的證據。


  我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他……驍勇善戰,不怕死,不畏權貴,不計得失……好辯個死理,分對錯……老騙子總被他騙得一溜滾,可他倒總被小笨蛋騙得一溜滾……他說他看得見死人!……現在倒不說了,以前說……」


  做筆錄的氣得拿筆頭子在稿紙上搗:「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他們的頭兒便安撫我:「好好想想你要說的是什麼。我們不是要給他再搞一個青天白日勳章。」


  我認真地說:「我是說這些東西分開來還好,加在一起就成了個神經病。哪有人要這樣苛求自己的……」


  做筆錄的氣得喊:「簡直是個神經病!」


  我踴躍地同意:「我就說嘛!」


  做筆錄的喊:「我說的是你!」他的頭兒閉著眼睛直搖頭,讓我好好想,想好再說。


  我說:「……幾百萬的日寇壓過來,你想做點兒事,一個人做不來的,說是肉包子都嫌大了,要一群人。這年頭想做事的人就分兩群,一群姓國,一群就姓共,你不姓國就得姓共……」


  做筆錄的已經把筆摔了:「這是什麼話?!」


  他的頭兒也急了:「怎麼混進軍隊的?根本就是個敗類!你不要以為你戴著個雲麾獎章!」聽言外之意好了,言外之意大家都懂,我被拖了起來,紙筆也推開了,我被摁在桌上,掙扎著說:「……這個是寶鼎。」


  包膠的棍子就揚了起來,這時有人忽然發話。在這兒除了燈座子底下你注意不到別的,那聲音從暗地裡發出來——「你以為你被關了多久?」


  我拚命擰我被人摁著的頭,摁我的手放鬆了些。我看見說話的人,看見唐基。他又問:「你以為你被關了多久的禁閉?」


  「我們在炮灰團也關人禁閉,拿石頭畫了圈子,叫照例又犯了錯的迷龍站進去。迷龍就站圈子裡亮膀子嘚瑟……」我忽然狠狠吸了吸鼻子,你盡可以胡說八道胡說十六道,但最好不要觸到自己觸不得的筋。唐基不吭氣,看我被摁在那裡,傷自己的心。


  他又問:「關了多久?你以為?」


  「半年?……四個月?……三個月?我腦子有點兒亂。」


  「我明白啦。——一個星期,剛關你一個星期。」他看著我在發愣,伸出手,把摁在我頭上的手扳開了一隻,那其他的自然也就鬆了。唐基向那些鬆開手的人保證:「這個人不用審,他是清白的。」他也沒忘了給他們下台的話,「小屋裡剛出來,腦子糊塗啦。」


  那邊的頭兒悻悻地說:「賺了個雲麾,也不要滿嘴開火車。」


  「是寶……」我算及時住嘴了。唐基拍打著我:「關糊塗啦,糊塗啦。……你跟我來。」我便跟著他出去。


  我瞧著山裡邊的黃昏,每天這個時候由炎熱轉清涼,最是爽利,讓我要糊塗不糊塗裝糊塗成了真糊塗的腦袋也清涼了些。唐基站在我身前,用靴子撥弄著一棵草,一向多話的人今天居然不想說話。


  「他還沒死嗎?」我問。


  唐基瞧我一眼,嘆口氣。真不容易,聽得到他嘆氣。


  我又說:「當然還沒死。死了還收集什麼罪證?——我想見他!」


  唐基看著我,連詫異都不表示出來,因為我對他著實太親熱了一點兒,而他也實在應該理解,一個人被關了這麼久見個人就會親熱,剛才那幫青衣藍衣只是不理解我孟煩了方式的親熱。


  他問我:「貴庚?」


  我答非所問:「見不著他,我會死的。」我那麼理直氣壯,好像我的死有什麼威懾力似的。唐基也不挑明了這個,只是心事重重地說:「你們這幫人哪,就是叮在他身上的個螞蟥,活活就把他吸幹了。你們剛放出來都口口聲聲的,他害的,就是他害的,往下就想見他——像蚊子找人叮。是你們把他害的。」他鬱郁地往草叢裡走,我忐忑地跟著。今天他是爺爺,有求於人,他便是爺。


  他邊走邊說:「你以為多大的事?」


  我便順著話找音兒:「……沒多大的事?」


  「天大的事。天塌了一樣大的事。讓他帶著共黨的兵和日軍決戰中原?哈哈,禪達的天快要塌了,砸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把高個子砸塌了,連矮子一起砸死。就這麼天大的事。我只想保虞師。」


  我不吭氣,虞師關我個屁事?

  「我很冤枉。」


  我不吭氣,你冤過竇娥又關我屁事?

  「你們都提防我,連林督導都是,覺得我想害你們。你現在追著我走,因為這地方除了我你誰也不認識,你想見你那團座,不外如是。我害你們做什麼?你們幫虞師賣命就是幫我賣命。沒你們虞師就在南天門消耗殆盡,你們至少把嘯卿的升遷提前三年,照他的性情本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實力耗盡,束之高閣。」


  我不吭氣,雖然我很想吭氣。


  「想說話你就說,不用怕我套你口供。套口供用不著說這種實話。實話只跟用得上的人說,跟你說是因為你有用。現在你比你們團長有用。禍是惹出來了,他不可能保得住,保得住的人比保不住的人有用。」他忽然間有點兒惱火,「我害人了?你們都只管點了火就跑,扔下我在這裡能搶出點兒東西就搶出點兒東西。你們只管直著脖子要你們的公道,船都快被你們搞翻了!我害了誰?姓唐的這輩子沒起過害人心,我拿在老家跟你一般大的兒子賭誓,我要害了人叫他現在就橫死!」


  我聽得打了個突:「您別拿那個賭誓。」


  唐基氣急了,反倒笑了,笑了笑就又沒表情了:「嘯卿要保你們,你們是除了你那團長的你們。你們團長他用不起,也保不住。他還是想給你川軍團,我跟你說的是實話,因為你是聰明人。」


  「……聰明人就是識相的人,我的團長不是個識相的人。」


  「我不逼你,就是跟你商量,因為跟聰明人商量比什麼都有用。嘯卿惜才,惜才如命,他相信給你個美裝團,假以時日你就是你們團長。」


  「能搶出點兒什麼就是什麼……您好意。」


  「好意惡意由得你說,我只告訴你這筆賬已經細細算過,能搶出來的一個不會落下。你那團長點的火,他現在就是救火的水,他肯定是被槍決,槍決他之前虞師得想法子從這場亂子里脫身——就是說,他必須是一個窩藏已久被逮到的共黨,不是自己人……」他看起來很疲倦,也是,這些天他一定操碎了腦筋,「我還得從虞師找人來行刑。」


  「要我行刑?」我問。


  「我沒心編戲碼,嘯卿也不想這任團長是幹掉了上任的人。我另請高明,你也省省心——可你知道怎麼做?」


  我沉默,我知道怎麼做,可是我沉默。


  「你幫不幫他蓋著,他都供了個落花流水,」唐基說,「他說他二十歲上就是共黨,存著心就是拉了這個團要嘩變,只是功敗垂成,被虞師座鐵腕壓制……」


  「……可能嗎?!可能嗎?!十五年前有個屁的川軍團?十五年前我才十歲!十五年前……」


  「喊什麼?……所以我們改成了三十歲,五年前比較對數。大家心裡都明鏡似的,他不想你們去打他覺得不該打的仗,又不想害你們吃牢飯。那又如何?……你那樣看著我幹什麼?他與共黨有染?多少人與日寇都有染,何況本來一家的共黨?可就他沒半點兒相干。活生生的共黨我都還認得那麼三四個,他認得幾個?你沒說錯,這年頭想做點兒事的人不姓國就姓共。那又如何?……別那麼看著我,我沒空憤世嫉俗。」


  我便低了頭,既然能說不能說的都已被他說盡。


  「你槍口指錯了人,把我當敵人。我曉得,你們和嘯卿一樣,都是年輕人,乾柴烈火,乾柴划根火就能著,可你們叫奇迹——我見得可比你們多。你那團長說他是天才,我看他是不安天命的天才。拾他的牙慧,我也是天才,讓你們過得舒服點兒的天才。畫鮮花和彩虹是不會出事的,那我們何不做做英雄?」


  我只好瞪著他發獃,而他怪滑稽地沖我擠擠眼,蠻可親的。「年紀大的人是不會憤世嫉俗,可還會玩世不恭。瞧著我幹什麼?」他給自己叼了根煙,劃了根火柴,可又不點,「茹毛飲血的時候看著這火頭就會說是神仙,我不過是知道它有硫黃硝葯,柴碰上火自然就會燒起來,我不會大驚小怪。燒得怎麼樣都有個滅的時候。」


  我獃獃地看著周圍的山,我很有從這裡一頭跳下去的企圖。唐基點上了煙,把那根燒得只剩灰梗的火柴扔在我的身前,它迅速滅成了一道肉眼難尋的青煙。


  阿譯在審訊人員的配合下把我都幾乎忘掉的瑣事一樁一樁地倒出來,證明死啦死啦有通共嫌疑。早死在西岸的小傢伙該覺得榮幸了,連外圍都數不上的小死鬼居然被算作派來瓦解黨國陣營的核心。我們的炮手克虜伯居然同意做行刑隊的一員。


  我不憤恨他們做的一切,因為火燒完了,該滅了,要他死不用這麼麻煩,搞這些麻煩只為了虞師的澄清。我不用為死者傷悲,只是為我們自己心碎。


  我也選擇被唐基搶出來,就是說我做了第三個出賣死啦死啦的人。他早已出賣了自己,為了不出賣自己。剩下的幾天我儘力不去想起他,可聲稱在救我的人一再逼我想起他。我們都沒作任何誇大,可記錄這些的人一定會把它誇大。


  桌子那邊的問我死啦死啦一個人怎可能把我拖過幾華里的前沿再泅過怒江,難道沒有人幫忙嗎?到底死啦死啦和赤匪有沒有接觸?他們要我說老實話。於是我便想起我在瀕死之際所看見的一切,我在天上、在雲端,我看見江灘邊如刀的礫石上一個活人背著一個死人在爬行。


  桌子那邊的問我哭什麼,我說:「……我也在想……怎麼可能。」


  我懨懨地被兩個持槍者從空地上押送穿過,他們的押送到我們來時的那條山道邊截止。我得救了,我被搶出來了——謝謝唐基。他們向我揮著手:「走吧。走吧。」但是我站在那裡,看著那棟棺材似的小樓要求見副師座。他們說副師座不在,但我還是賴在那裡不走,他們推著我,搡著我。


  我獃獃望著那棟小樓。我知道我的袍澤弟兄,甚至還包括我的團長,都在這裡,只是我一個也見不著。我們都迷失在這個又單調又複雜的灰色怪物里。


  後來李冰跑了過來,他是直衝我跑過來的,於是那兩位住了手。李冰對我說:「副師座讓你去禪達師部報到。」那就是說唐基根本就在這裡,不過那兩位睜眼說瞎話的一點兒不見赧然。他又說:「你會被閑置一段時間,過過這段風頭。副師座說你不用著急。」我不著急。我只想知道什麼時候讓我見死啦死啦。


  「六七天。師座說的。」他說。我怪不信任地看看他。李冰沖我揮著手,倒是客氣得很,也許他也知道頭頭腦腦們為我安置的將來。他催我:「去師部吧。副師座說你現在不合適到處走動。」


  那我不走也得走了,我一邊走,一邊戀戀不捨地回頭。他們一直在看著我,他們也知道我戀戀不捨的絕對不是他們。


  我攀越山脊,發現這叫我沒齒難忘的地方原來深藏於山中。我錯開了那僅可容一車通行的小道,下望著被綠色滇邊掩映的禪達。


  再做一次逃兵怎麼樣?我一邊想著一邊對自己發笑。有三個地方可以去,師部、父母家、小醉那兒。三個地方都不想去,最不想去的是師部,無需理由。父母家也是迷龍家……小醉那兒?但我如何向只見過白天的人描述黑夜。我自顧自地走著,沒有方向也無需方向。


  往哪個方向你都是下山,下山你便到了禪達。我站在禪達的街頭,這座城市目睹了戰爭,就像目睹來了就總要去的雨季,而我現在目睹著它——除了三三兩兩我的同類,這裡剩下的戰爭痕迹實在不多了,連那些曾經害死了迷龍的高炮也拉走了。


  我摸索著我的口袋,好在抓我們關我們的人都是胸懷大志的,對我口袋裡那點兒財帛全無興趣,那幾個可憐的小錢還在。於是我從我看著的攤擔邊走開時,買了一盒火柴。我試著划它,我覺得我快要沒得救了,手一拿到火柴盒還是抖,後來我乾脆就看著一根火柴,看著我的手抖,而旁邊過路的百姓就只好詫異地看我……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佩戴著寶鼎和忠勇勳章的人在路邊瞪著根火柴賣獃?

  後來我再抬頭時看見張立憲,他帶一種和我異曲同工的獃滯表情從路那邊晃了過來。我們同時看見對方,他愣了一下便從眼裡給我看徹底的蔑視和仇恨,好吧好吧,投以桃報以李,投以槍報以矛,我以冷漠回報。


  懶得去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思,我拐進了巷子。他倒好,比我更早地拐進了另一條巷子。我在空空落落的巷子里走了兩步,然後猛然想起了什麼,這裡的巷子都是互通的,我開始小跑起來,想趕在先把他截住。沒見個鬼影子。我便換了個方向。後來張立憲從我剛出來的巷口鑽出來,他也在追我,我們在巷子里像迷宮裡的老鼠一樣錯過,後來又像迷宮裡的老鼠一樣撞上,撞上的時候我們把彼此都嚇了一跳。我們退了兩步,瞪了一眼,得,又是彼此一副不順氣得很的表情。


  我瞪著他,我知道世界上像死啦死啦那樣經得住別人瞪的人並不多,尤其是這小子一臉虧心樣。


  他說:「你瞪什麼?我戳爆你的烏珠子!」我湊過去給他戳。張立憲最後只好把我推開,說:「離我遠點兒!你近得讓我噁心!誰做了虧心事誰自己知道!反正我又沒去找小醉!」


  這回我真急了,這不是靠他遠近的問題。我撕巴著他:「你他媽怎麼不去?她會急死!」


  「她急的是你又不是我。」


  「……這樣想你就永遠不要去了!拿出點兒漢子氣來,憑你個爛臉少校女人還多的是!」


  「我等你死了再去!」他說。 我愣了一下,然後開始笑,我剛笑就被他一個耳光飛過來給抽沒了。我還手,他倒也沒躲,也是挨著。我問他想幹什麼,他說追我就是為了打我,說完又給我一下,於是我又還,他倒也還挨著。


  我問他:「你憑什麼?你現在是炮灰團的還是特務營的?」他迅速黯然下來,說不知道。


  「那你就只是個逃兵。」我說。他於是又給我當胸一拳,重也不重,只是煩人,煩得我都懶得還手了。我問他:「你煩不煩啊?」


  張立憲呼哧地喘著氣,狠狠地瞪著我,說:「我是逃兵,我打叛徒。」


  「五十步打一百步。」


  「對,五十步就打一百步。」他恨恨的,恨到後來沖我嚷嚷起來,「你讓我去找小醉不就是想我給你報個信?現在怎麼報?我告訴她姓孟的連裡子帶面子連朋友帶上司全賣了,做了叛徒?!」


  我愣了一下,現在我像他一樣,黯然了起來:「明白了……順便問一句,他什麼時候死?」


  「後天!後天早上!你覺得榮幸嗎?」


  「……我就知道。」我說。


  「知道什麼?還有什麼你知道又沒說的?」張立憲喊道,「他是共黨?打南天門是他分化我軍內部的陰謀?他媽的,那三十八天我就是個日本蘿蔔頭!」


  「少安毋躁。我說的我就知道有人就沒打算讓我見他,有人只是想要我安分點兒……有人就是這樣的人。」


  張立憲罵道:「你奶奶的少安毋躁!你婆婆媽媽地扯什麼鬼?」


  「我是叛徒。如果我什麼也不說,他是不是後天就不會死?」我說。


  就算惱怒成這樣的張立憲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當所有人都出脫清的時候,也就是我那團長死的時候。他便無力了起來,輕輕地把我推開,走上他的來路。我跟在後邊,懇求他:「幫個忙讓我見他。」


  張立憲也為難,他出來后沒有一個人看他的臉色是對的。我讓他去跟虞嘯卿討饒,虞嘯卿肯定一直等著他去討饒呢。說這話的時候,我相信耳光很快又要降臨在我臉上了,這回我準備挨著,並且絕不還手,但他最後愣了半天,沒動手,而是喃喃地說:「……我不是叛徒。」


  「我們打這場仗,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做的人,也不是叛徒。」


  他很想憤怒,但最大的憤怒都已經過去了,於是他只好茫然:「……你都把他賣了,還見他做什麼?」


  「我賣了他,心裡過意不去。我想死他跟前。我死了,你就可以去見小醉了。」


  他當然不會信,何況我臉上還泛著笑紋。但他又往前走的時候表情就變得溫和起來。我死乞白賴地跟著。我跟他是同命之人,一見他我就知道他現在和我一樣,晾著,避風頭,被唐基搶救出的財產之一。我很缺德,那是真的,我必須勾起他心裡的柔和,而他現在想著小醉。


  就像迷龍死去的前夜那樣,我又戳在那裡,看著張立憲在我身前走馬燈似的問人。這回比上回來得更加孤單,因為沒有了死啦死啦和余治。


  見死啦死啦,不是件容易事,其實是難於登天,我寧可人說起他像說瘟疫,可他們比那樣更擅長讓我絕望——那些人不是不知道我的團長是誰,就是說他去西線打仗了。我的團長好像隨著禪達的熱氣一道兒蒸發了。


  我讓張立憲問虞嘯卿去哪兒了。他也許永遠不會適應我們永遠直呼虞嘯卿其名,但這是小節,他發問:「師座去哪兒了?」被他問話的兩個人各執一詞:「去西線啦!早去西線啦!」「去軍部啦!聽說有大變動!」


  轉過臉來的張立憲臉上儘是烏雲,他總算學會了小聲:「……胡柴……我今兒早上還遠遠看見他的。」


  我們離開,換下家去問,繼續我們的奔波。


  我們兩個傢伙精疲力竭地進來,這是張立憲在師部的小窩,就那兩張鋪來看,曾經是兩個人住的,但它空蕩得就像半個人住的。空房子通常不顯亂,可這裡有個空且亂的例外,就屋裡亂扔放的那些陳年雜物和近來剛有的一些起碼生活用品來看,張立憲恐怕就沒把這當作住處而是雜物間,只是最近他虎落平陽。


  張立憲進來了就開始忙,給我們早已空空的肚子里著落點兒食物。我打量著這房間,今晚我得在這裡休憩。我問另一張床是誰住的,張立憲沒說話,只是粗暴地撕扯野戰口糧的包裝。我很快就後悔了,因為我也看出來是誰了,屋角扔著一具被砸壞了的手風琴,牆上掛了一套焦煳的防火服,桌上有一副還是我撿了給他的破眼鏡……我想起一個狗熊一樣拱在我們中間燒人的傢伙來。


  張立憲試圖從水瓶里倒出些熱水來,不但沒有熱的,連裡邊的陳水都剛夠個瓶底子,他出去找人要了。我把那些東西搜羅起來,手風琴、防火服、眼鏡,我把它們抱了一堆,在屋裡尋一些汽油之類的東西,沒有,可我在張立憲的床頭找到幾瓶酒,有幾個瓶子已經索性是空了。我算知道他怎麼那麼委靡不振的了,當然,酒只是外因。


  我把那些東西扔在地上,把酒倒在上邊。我仍然划不著我的火柴,好在旁邊有個人叼著煙過路。我迎上去,說:「借個火。」


  那傢伙把煙頭遞給我,看著我在他的煙頭上對著了火柴,我把煙再還給他時,他已經是在看一個神經病了。管不了那許多,我小心翼翼地護著那火苗,用它點燃了何書光的遺物。藍色的火焰冒起,然後是橡膠、塑料和木頭被燃著了的紅色火焰,冒著很大的黑煙。我翻弄著它們,讓它們燃得更徹底一點兒。


  我聽見我身後的碎裂聲,張立憲衝過來時已經摔掉了手上的水瓶,他沒有揍我——這真是讓我意外——他根本不吭氣,只是跪在地上著了狂地扒拉火焰,企圖從那裡邊搶出些什麼。我想把他拉回來,他動手了,狠狠地打了我的肚子。


  我借過火的傢伙摔了他的煙,衝過來幫忙,讓我意外的是,他幫的是我——我們一起把張立憲拖離火堆。那傢伙表示著滿意:「可算有人干這事啦。我們還以為他要給小何陪葬了,誰動他就打。」


  張立憲掙扎,我們揪著他,他就拿腳後跟猛蹬我們的膝彎:「叛徒!你們全是叛徒!」


  「沒跟你想到一塊兒去就是叛徒?你可算成啦!你可算做成了虞嘯卿!」我說。


  那小子愣了一下,猛掙,幾乎掙脫了我們。


  「這不是南天門!你周圍沒有死人!我們不是叛徒,你也不是逃兵!你就是這裡的,你不過是回家!回家做出這麼個絕門絕戶的死相做什麼?!」我罵他。他說他不是這裡的了,我就接著罵:「那你是哪裡的?!你死乞白賴貼著我們幹什麼?我們都死啦!滅啦!你別來煩我們死人!你對哪裡不滿意你就不是哪裡的!那你就不是你爹媽生的!你對這國家不滿意你去做日本人——號什麼喪?做事啊!」


  張立憲更大聲地對我吼了回來:「做什麼?!」


  「燒了小何,好好過你的日子!」


  他愣在那兒,我們都很啞然,過一會兒他不那麼粗暴地掙了一掙。「放開我。」他說。於是我們放開了他。


  他再沒去往火堆上撲,而是就地坐下,看著火堆。一會兒拉他的那傢伙也覺得插不進我們這兩個莫名其妙的傢伙,他也走了,臨走時在我們身邊放下幾根煙。


  「你不要讓我。」過了一會兒張立憲說。


  「……讓什麼?」


  他便小心翼翼地說那兩個字:「小醉。」


  我心裡痛了一下,然後可勁兒表示我的不屑:「誰讓你?你不過是條跟在她屁股後邊搖尾巴的小狗,她好心才哄哄你。」


  他兇狠地看了我一眼:「你把那幾個字給我吃回去!」


  我嘿嘿地笑:「對不住,我發誓不吃狗肉啦。」


  「誰跟你翻那筆爛賬,我說的是那幾個字,你說身後。」


  我沒搞明白,我得照他的意思說一遍才大概明白:「……你是跟在她身後搖著尾巴的小狗?……有啥不同嗎?」


  張立憲點了點頭:「嗯,不要那麼粗鄙。」


  「……因為事關小醉?」


  他掉了頭看著火堆,不吭氣了,我笑得只好滾在地上捶地。張立憲也不理我,看著火光。虞嘯卿、小何、小醉都能讓他溫和,現在三到其二,你就想象不出他剛才的暴戾。我真服了他了。他看著火,不吭氣。我便看著星空,禪達的星空總是很漂亮,我嘆了口氣。後來我看著一顆流星從天上劃過,它提醒了我:後天槍決已經變成明天槍決了。


  張立憲再也坐不住,我都能感覺到他那種從丹田裡湧起來的焦急。我問他虞嘯卿平時在禪達有什麼地方必去不可的。他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我跟他解釋:「人就拿自己不當動物。動物都有個地方戀棧不去,比方說狗肉現在准就在收容站裡外亂轉,等著我們回去。」


  張立憲明白了,發了會子怔,指了我們視野里的一座山頭:「……只要在禪達,他每天都去那上頭練刀。」


  「……聞雞起舞?」我說。


  張立憲有點兒赧然,他當然明白我那一臉不懷好意的微笑:「……練砍人,練刀。」


  虞嘯卿是獨自一個,直接把車開上了山頂,換個人非把車開上這樣陡峭的山頂怕是吃飽了撐的,可那傢伙倒是一臉淡然必然的表情。他練刀的時候不要什麼披掛,就是一件白襯衣,把車熄了火,從身邊拿起他的刀。那傢伙下了車,臉上有和我們這些人類似的表情,懵懂加上了寂寥,好像很想跟人說又絕不會跟任何人說。


  枝叢後有處泉眼,那傢伙拿了塊洗臉都嫌乾淨的白巾蘸了水,找了個樹墩子坐下開始擦他的刀。那布巾大概每回都是一次性使用的,他刀擦得差不多了便把布一甩,迎風一刀劈了過去,做了他第一刀的靶子。然後他開始一刀一刀地練他的砍、劈、刺、揮、奪,難看得要死,也沒個花架子,因為全是用來砍人的招,感覺那傢伙拿刀把子和刀背都能把人給分了似的,看到後來你就不由得要為那把刀從未能專心砍過日本人而遺憾。


  後來他停了,摘了張沾滿露水的葉子,又擦他的刀,一邊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腔調說:「出來。」於是張立憲被我從枝叢里推了出來,虞嘯卿毫不詫異地看著他,倒像菩提老祖看見只被他點化了的猢猻:「原來你還記得這地方?」


  張立憲難堪得要死,難堪得期期艾艾的:「……還有一個,師座。」


  虞嘯卿看著我現身,本來平淡的神情也變得不好看。顯然的,接受我這個草包是一回事,而我在他們的私人之地出現又是另一回事,何況我也有著這樣的表情:其實我們倆誰也不想看見誰。


  「我想見我團長。」我說。


  張立憲糾正我:「我們。」


  虞嘯卿只是想著多半是跟這個八竿子不著邊的事,慢慢把刀收回鞘里。


  「我想見他最後一面。」我又說。


  「我們。」張立憲說。


  我提醒虞嘯卿:「您的刀還沒幹,那樣就放回去要生鏽的。」他掃了我一眼,我趕緊強調,「他臨走時我想送送。」


  「我們。」張立憲又糾正我。


  「答應我這事,這一百多斤賣給您了。他死了以後您讓我做什麼就是什麼。」我對虞嘯卿說。


  「我也是。」張立憲跟著我說。我讓他閉嘴。


  虞嘯卿說:「你們都閉嘴。」然後他轉了身,上他的車,發動他的車。我和張立憲有點兒不約而同,我攔在他的車前,張立憲抓住了車尾,現在虞嘯卿要把車開走就只能橫著開了。虞嘯卿便瞪了我又瞪張立憲,我不知道這馬前張保馬後王橫的哪一個更讓他惱火。他說:「你高估了你自己。你以為你那一百多斤憑什麼能自由自在地站在這裡?」他看了張立憲,「還有你,你現在自由自在,一批批的人衝上去血瀝疆場,你現在是自由自在還是生甘墮落?」


  張立憲便大叫起撞天冤來:「我想去啊!」


  虞嘯卿現在是心亂如麻的里,河東獅吼的表:「給我讓開!」他直接就踩油門了,得,說玩兒命誰玩得過他呀。我和張立憲踩了電門一樣地跳開,那傢伙直接把車照山路下扎。


  我大叫一聲:「虞嘯卿!」


  車啪的一腳便踩滅了,虞嘯卿從車上站了起來,兩隻眼睛冒著火——好極了,我寧可一個加強連的張立憲來揍我,也不要這個踩扁了我都不用挽袖子的傢伙。


  我硬挺著說:「小太爺自由自在站在這裡,憑的是如果三步量完一個死人,我的團長帶著我走了九千步!我現在走到了頭,只想看見他的屍體!這個命是你給的,你訂的,你要還有一點兒慈悲,就給我看個頭尾!你讓我看了人這麼活,你讓我看人怎麼死!」


  火氣慢慢地熄滅,就像車聲慢慢地熄滅。


  我接著說:「你知道他幹嗎那麼做的!你跟他是一樣的人!你們十年磨劍不是為了去砍一幫紅頭叫花子,要砍叫花子咱們把禪達城屠了還省點兒腳程!」


  火氣已經熄滅,車上的那傢伙輕微地搖了搖頭。


  「你沒去看過他,是不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也就是你最後一次看見他,是不是?你很想去看他,比我們加一塊兒還想,是不是?可你不敢去看他,是不是?」


  他慢慢地坐下,發動他的車。他的車發動不起來,我不懂開車,可就他那樣子,我猜他心亂得根本找不到點。


  「你心裡稱他為兄長,你的兄長要死了,因為你給過他希望。你要是惡人倒好了,可你不惡,你才能給他希望。現在你至少不該在這裡劈空氣,你至少該親手去把他的希望了結,至少不是光給一發子彈。」


  虞嘯卿喃喃地說:「……我從來沒想過給他一發子彈。」


  「他是你唯一看得上眼的人,你給了他你最看重的東西。你的甘泉,他的砒霜。」


  虞嘯卿低著頭。即使在我們十幾個人泅渡過怒江時,他臉上也沒有現在這樣的懊悔神情,說實在的,如果他那時候有現在的神情,我們那時便已經把他原諒。


  太陽已經落了山,而今天早上我們看著它上了山,我和張立憲傻子一樣地站在門外,站在沒了虞嘯卿的那輛空車旁。一個司機泥菩薩一般坐在車上候命,候命不妨礙他和我們大眼瞪小眼。


  「……他到底去不去?」我問。


  張立憲一臉複雜地瞧了瞧我,他很想問我一樣的話,可又還得維護他已經維護了多年的東西:「……他說了去就一定會去。」


  虞嘯卿總算是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了,站在門裡,軍裝筆挺,大步流星——犯了猶豫也是大步流星——他看了我們一眼,大步流星地倒又猶豫了回去。


  「……他又要去哪裡?」我問。


  張立憲替師座找理由:「……去換衣服。」


  「……一小時前他這麼活閃婆似的閃出來閃出去你也說他換衣服——難道要換燕尾服?」


  「軍人的儀錶又豈是那些燈紅酒綠的著裝可以比的?」


  我就瞧著虞嘯卿一邊又大步流星地閃出來,一邊往腰上佩著另外一支槍。


  我說:「他沒換衣服。他不要再閃回去了。我就怕他說一聲,呸,不去了。」


  張立憲說:「他說了去就一定會去……而且他換了槍。」這他不說我也知道,虞嘯卿往腰上佩的那支是死啦死啦送他的南部,俗稱王八盒子。也許他是刻意地不看我們,直快到我們身前他才看了那麼一眼,我從沒見他這麼猶豫過,眼神也從沒這麼發虛過——他用他發虛的眼睛看天色。「……天色還早?」他問的大概是自己,轉身又想回了,「我再辦幾樁公務。」


  張立憲嘴上一直跟我過不去,心裡可來得急:「師座,全是山路,我們開車過去比步程也快不了多少。」


  虞嘯卿就站住了,給我們看一個背影,我們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好,看一個一向剛強的人現在這個樣子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我催促:「師座,太陽已經下山了,太陽再上來的時候就要處決。」


  虞嘯卿於是轉了身,又是那樣猶猶豫豫兼之大步流星地,說:「走。」


  張立憲幾乎是撲向方向盤,熟練地把住。他等著,我也等著,總不好給虞嘯卿安排座兒,只能等他自己就座——虞嘯卿一屁股坐上了副駕駛座,那我便順理成章地去了後座。我沒法不注意到張立憲等虞嘯卿完全坐穩才發動,好像他後腦生了眼睛。虞嘯卿輕聲地說:「唐副師座又不在,開那麼穩做什麼?」


  於是張立憲以虞嘯卿的方式開始行駛,虞嘯卿的方式就是一匹鐵制的野馬,隨便提個速都在發出機械的咆哮。我坐在他們倆身後覺得自己很多餘。虞嘯卿在發獃,張立憲有時偷看他一眼,從小何死後我就再沒見過他如現在這般地抖擻。


  和小醉廝混是他的狂想,為虞嘯卿開車是他的幸福。四川佬痛苦得只想把頭劈成兩個,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點兒小事會讓他如此愉悅。


  這事上張立憲並沒說謊,山路行車除了省點兒腳力,比步行並快不了多少。繁星如塵,我們仍在林道里顛簸。虞嘯卿不說話,從上車之後就不說話,就是一隻手扣在槍套上端坐著,讓人覺得車上載著的是一尊蠟像,而且他不說話,我們就都不好說話。


  我問他:「您要拿那支槍打死他嗎?」


  虞嘯卿很謹慎,甚至要先想想我到底是什麼意思:「不,專門有行刑隊。」


  「那真奢侈。」我說。


  「……什麼意思?」


  「我們從來都是被流彈打死,從來不會有人穿得整整齊齊的,排著隊,等在那裡就為了打死你。」


  虞嘯卿回了頭看看我是不是在嘲諷,於是看見我的一臉天真:「真的,你該用那支槍打死他的,很合適。那支槍當時就被日本人一下杵他腦門上了,我就在旁邊,那發臭彈他一直就掛脖子上了。這麼多該死的時候他都沒死,我看他就該著被這支槍打死。」


  虞嘯卿陰晴不定地看了我半晌,居然沒有震怒,轉過身去,愣了一會兒說:「煙。」


  張立憲也愣了一下:「……我也不抽煙。」


  「放屁,你最近一直在酗酒度日,有酒自然有煙。」


  張立憲就服服帖帖地苦笑,放慢了車速,從口袋裡掏出幾根皺巴巴的煙,那還是昨天那位師部軍官給我們的。虞嘯卿把它叼在嘴上,但他們兩人都沒火,虞嘯卿又陰晴不定地看著我。我總是有火柴的,我掏出來,那傢伙也不接,只是把煙湊近了些,我唰唰地划,一如既往,火柴到了我手上就會划不著。


  虞嘯卿奇怪地看著我,主要是我發抖的手。我解釋:「汗濕了,划不著。」


  他沒好氣地拿了過去,嚓嚓地劃了幾根,確實划不著,那盒火柴已經不知道在我手上輾轉多久了,磷面都是軟的。虞嘯卿就只好叼著根點不上火的煙。


  張立憲一邊打小報告一邊質問我:「他沒事兒總玩火柴。——孟煩了,你幹嗎總玩火柴?」


  我靠在座位上,看著枝葉間出沒的星空,說:「……我還總玩自己的瘸腿。」


  我們又回到了這片審訊之地。夜已經深了,這地方看起來幾乎沒有人煙,它的窗戶嚴實得幾乎連燈光也透不出來,但我們剛在黑地里把車停下,便立刻聽到拉槍栓的聲音:「口令!」


  虞嘯卿沉著臉下車:「西進。」


  那幾個暗哨便立刻現形了,帶著一臉惶恐,無論如何他們也沒做好準備吆喝一個權壓東西兩岸的現任上峰。


  虞嘯卿盡著軍人本分還了個禮,這是僅有的回應。我們跟在他後邊,走向那個棺材樓的大門。層層崗哨,層層崗哨,而且都是明暗兩重的加哨,倒好像這裡關的是一個能顛覆國家的人物。


  我無法不去望空地邊新豎起的一根樁子,兩米多高,上邊還有試射留下的槍眼。樁子下用白粉畫著犯人站位的圈,十多米外畫著劊子手站的橫線,幾個小時后死啦死啦將在這裡被射穿——如果不出現奇迹。


  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走廊又長又窄,像棺材樓的外觀一樣不近人情。仍然是層層的崗哨層層的崗哨,每道哨看見他們的師座都是猛地挺身敬禮,但我要想靠看崗哨的位置來判斷死啦死啦關在哪裡,恐怕是門兒都沒有的事。


  虞嘯卿終於在一扇鐵門邊站定了,門上連氣窗也沒有。這裡又是雙崗。他瞧著那兩位崗哨,那兩位倒沒用他開口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說:「副師座說……」


  虞嘯卿的臉色本來就不好看,現在就變得更不好看,於是一位崗哨訕訕地將門打開。虞嘯卿推開門,說:「不要進來。」他說的不是我們而是哨兵,於是我們跟著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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