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進去了以後便有一個人表情古怪地看著我們,兩種表情在他臉上迅速交替,先是「來了」,后是「何必」。他臉上的每一條紋路動起來都像是拿來氣人的,於是虞嘯卿的臉色比進來前更加難看。只怕他真是虞嘯卿的剋星,我路上那樣氣老虞都未遂,他剛和虞嘯卿打了個照面,老虞已經是一副找碴兒的神情。


  張立憲在發獃,像我們去見一個並不是很熟的將死之人一樣。我則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打量著他所處的這個小間,比我那個二乘二乘二的空間好多了,顯然整治他的人也發現整治他是沒什麼意義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張椅子,甚至還有一本書,我們進來時他正在看那本書。他今天穿得很鬆快,被卸掉了軍銜的軍裝掛在椅背上,穿著乾乾淨淨的配發汗衫。他半敞著胸口,露著脖子上掛的那顆幸運彈,氣色比按時去嗑藥那會兒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


  「……你他媽是待宰的豬吧?」我忍不住說。他哈哈大笑,而虞嘯卿回頭嚴厲地瞪了我一眼,顯然他做這麼大功夫來了這裡,不是為了方便我們鬥嘴。他轉過頭說:「我來送行。走好。」


  死啦死啦說:「不錯的。這些年仗打的,難得有人像我這麼狗運的,死之前還能有空想想事。」


  「願你想得通。」


  死啦死啦說:「永遠也不要想通。四萬萬個腦袋拼出來的世界,有生有死的,每天都在變。做該做的想做的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幹嗎?學了你拿些土皇帝訂的規矩照人腦袋上瞎扣?你看我們張營長都被你逼成了什麼樣子。」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讓你無法跟他生氣。而張立憲一直在怔怔地看著他,一被提到便趕緊做了個面無表情。


  「我今天不是來和你鬥嘴的。」虞嘯卿說。


  「我知道。師座做你該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說過的胡話。」


  「……你現在也知道你那天說的是胡話了?」


  「哪天?把我送進這裡來的那些話?不是胡話。」


  我無心去聽他們兩人的爭論,我把手伸進了口袋,摸著口袋裡藏著的東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發顫,張立憲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裡我一定更像那個就要送去吃槍子兒的人。


  虞嘯卿忽然變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麼打哈哈!我對得起你!早幾天只要你認個錯我還救得回你,現在我已經被你逼得走投無路!」


  「我認錯。」死啦死啦說,「我那天是說滑了嘴,最要緊的話沒說,現在說了,希望師座揮師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時候想得起來。我們根本打不過共黨,三萬三十萬鐵甲,三百萬都會一潰如沙,我們會慘過南天門。」


  那兩位又鬥上了牛,兩個腦袋幾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嘯卿對共黨什麼的並沒有那麼多的憤怒,他為之憤怒的是我的團長。


  虞嘯卿生氣地說:「你真的是共黨嗎?那我現在就告訴你,只要十萬鐵甲,我讓你做了死鬼還無黨無派。」


  「不是。我只是個不願意和你們一起伐異的同黨。打了太久的仗,打得你手一指我就會撲上去,就像我的一個朋友,我一說,狗肉,上——它就撲上去。我不想那樣。你想?」死啦死啦說。


  張立憲望得很緊張,因為虞嘯卿幾乎是在掐著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沒有在聽,完全無心聽,現在虞嘯卿是背著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裡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張立憲的屋裡貓來的——我一直盯著虞嘯卿腰上的那支手槍。我的蠢計劃終將現形,它會讓我的團長笑掉大牙。拿刀換槍,拿虞嘯卿換回我的團長,然後我們逃進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作拖延,再拖下去我會覺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們。


  那兩個傢伙仍在那裡做著爭執,世界上沒人能被另一個人說服。


  「……殺上癮了的總要被人殺,就像現在的日軍。錯一定輸給對,年輕總會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輕。我不喜歡盛氣凌人,可你我其實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黨。我不了解共黨,可不能因為不了解就大開殺戒——總算從殺場上退下來了,能像人一樣想事,我就這麼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樣衰老。」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咆哮著,拳頭就快頂到了死啦死啦臉上:「衰老?!」他把拳頭變了指尖,指著我和張立憲,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嚇得炸掉。我忙乎著把剛掏出來的刀子縮回袖筒。虞嘯卿指著我們說:「看看他們!這樣的青年我們有百萬之眾!衰老?!」


  死啦死啦看著我和張立憲嘆了口氣:「所以更加……你們來的時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頭子出去。」


  我倒沒什麼反應,心思也不在這上邊。張立憲做夢一樣點了點頭,那可讓虞嘯卿更加生氣:「老頭子……幾年來拿命相護的東西,你就給了這三個字。」


  「到頭了,會年輕起來的。否則這麼好些人死得真就全無值償了。我們會等來個想不到的東西,它終究會比我們好,沒有這個,我死到臨頭又如何笑得出來?」死啦死啦口氣一轉,「……哎,有煙嗎?」


  剛被虞嘯卿嚇了一跳,現在又被他嚇了一跳,我正盯著虞嘯卿氣鼓鼓的背影,我的袖口伸著刀尖,而那傢伙沖我們捏著兩根指頭。我和張立憲都搖頭。


  「你確實是死有餘辜。」虞嘯卿說,但他仍然摸出一支皺巴巴的煙扔給死啦死啦,那還是在車上張立憲給他的,因我的火柴划不著而倖存了。


  死啦死啦打量著煙,問:「怎麼咬得全是牙印?」


  虞嘯卿冷冰冰地伸手討還,死啦死啦當沒看見,又沖我撮指頭:「你肯定有火柴。」我還不如給他一刀得了。火柴在我握刀的手那側,他們看著我怪彆扭地用另一隻手把火柴掏出來。我把火柴遞了給他,他伸了手來接,我看著他脖子上那發廢子彈在燈光下跳躍和閃光。那傢伙在耳邊搖了搖火柴盒,聽裡邊還有多少內容,然後說:「歸我了。」


  我們也不吭氣,我們都知道那火柴划不燃。他抽出一根,動作幅度很大,嚓地一下,一團火焰在他手上燃起,他點著了他的煙,拈著那根火柴等著它成為灰燼。我們從最初的訝異中恢復過來。也許是在我身上已經烘乾了?我這麼想著,直到我看見虞嘯卿怪誘人的后脖頸子。他也在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團火,一個完全無防備的身影。


  「我們是不是要假裝我很該死?假裝我死得很壯烈,是戰死的?」死啦死啦這麼說的時候,眼角瞟到了我的異動。我已經猛撲了過去,一切順利,原來就這麼簡單。我箍住了虞嘯卿的脖子,把那把估計被張立憲拿來什麼都削過的刀子對準他的動脈,說:「我不是要傷你!只是要你送他出禪達……」


  虞嘯卿的最初反應比我想象的慢得多,他幾近木訥地看我一眼,好像在等著我把話說完,然後他抓住我那隻持刀的手,拿脊背推著我往牆壁上猛撞了一下。也許被坦克撞一下更痛快一點兒,我一口氣岔在那裡,整根脊椎好像成了幾截。然後我被他一個過肩給摔在地上,持刀的手還被他抓在手裡……根本是一點兒機會也沒有。


  我天旋地轉地看著我的頭頂,虞嘯卿看著我,一邊擰著我的手腕,要讓我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中把刀給放下,他的表情複雜得有點兒悲傷。張立憲正一臉茫然地湊過來,得啦得啦,用不著他來幫手他家師座也穩贏了,我只要知道他會好好地對小醉。我的團長坐在那裡,居然就沒動過,也不知是非得看著火柴燒完還是看我們的雜耍。


  虞嘯卿問我:「……你還是要跟著他?」


  「從來就沒人跟過他。我們都只是受夠了渾渾噩噩,還有你習慣了的顛倒黑白。」我說。


  他更使勁地擰我的手:「撒手吧。我當這事沒發生過。」而我更加緊緊抓住那把可笑的小刀,儘管手腕被擰著,他也許拿手指都能把它從我手裡彈到地上。他嘆了口氣,抬起了腳,打算把我的整隻手從手肘上踩斷——他不喜歡輸。


  我萬事皆休地看著我的團長,火焰已經快在他的手上燃盡,萬事皆休。


  虞嘯卿那隻腳一直沒踩下來,最後輕輕落在我的身上。我瞧了他一眼,瞧見他一臉的空洞,瞪著空空洞洞的牆。他腰上的槍套已經打開,張立憲拿那支槍頂在虞嘯卿的頭上,他在發抖,還眼淚汪汪,但絕對不用懷疑他會開槍:「求您放了他們倆,師座。如果我頂著我自己有用,我就頂著我自己了。」


  「我腳底下踩的這個人造反,我刮目相看,因為他是他的人。」虞嘯卿對他說,「你就萬死莫贖,因為你是我的人。」


  「我們一直都是您的人,一直到小何在您那裡都看不到希望。」四川佬哭兮兮的,可說的話真解氣,也不知道在他心裡打多少轉了,「您現在很弱,您都怕一個人待著,可又恨我們。您裝成什麼都踩在腳下,可踩著他我也沒看出您的愉快……您已經做過虧心事了,我是不想您為了那點兒虧心事成了怪物。」


  虞嘯卿不再空洞了,他直氣得發抖了:「好極了……好極了。」


  我忙著從他的腳下掙出來,而張立憲還在那兒,他說:「等他們走了我會給您一個交代。」


  「打爛自己腦袋的交代嗎?我沒空去看你的屍體。」


  「……您也沒空去看小何的屍體?還是您這輩子反正會有幾千幾萬個小何?」張立憲不再說話了,他也不抖了,他讓自己退到一個虞嘯卿拳腳難及的距離,省得遭了像我一樣的下場。說真的,在劫人上邊他比我內行得多。


  我一手拍掉了死啦死啦手上還冒著青煙的灰梗子,看見他臉上隨青煙而散的惘然:「走吧走吧……走啊!」


  他瞧著我:「去哪兒?」


  「東南西北!哪怕去吃我們吃不習慣的青稞面!」


  「我吃過。吃得慣。」他說。


  我拽他,拽不動,在他們哪個面前我都是火柴拼的人:「那就再吃!」


  「走過一趟啦,有的事情不能走兩趟的。煩啦,我還可以再打一趟南天門,可我沒種看著你們一個個死了,我沒種了。」


  「不會有人死的,都是活路!」


  他便敲了敲自己的心臟:「那我的這個活在哪兒?」


  我很想哭,我沖他喊:「先活下來再說好嗎?哪回不是這樣?」


  「我們都看見了很多死人。」他向張立憲伸手,「給我槍。」


  張立憲做的事情如果換個場合,我一定要笑出來。為了防止接手的時候虞嘯卿搶槍,他對著虞嘯卿的屁股就是猛地一腳,虞嘯卿大概想過張立憲開槍也沒想過張立憲居然敢踢他,被踢得一個趔趄撞在牆上,嘴都親上了牆。


  張立憲順利地把槍交到死啦死啦手裡:「對不起,師座……別轉過來。」


  虞嘯卿貼著牆咆哮:「四川佬,你他媽不錯!」但是他聽見身後不是張立憲的腳步聲,就掉頭看了一眼,死啦死啦掂著那支槍走了過來,於是他又轉了頭貼著牆,他不想和那位冤孽對視。死啦死啦拿著那支槍,拿槍口打招呼,在虞嘯卿的後腦上戲謔地敲了兩下,於是那顆始終昂得南天門一樣的頭終於垂了下來。我們看著死啦死啦把虞嘯卿扳了過來,把那支槍交到他的手裡,得,這屋裡四個人,僅有的一支槍。


  「我沒地方去,向師座投降。」死啦死啦說,「向師座投降,其因有三。其一,路已走盡,沒地兒可去;其二,已經到了地頭,就這兒;其三,師座還沒到地頭。我知道,我不死,你清不了;我跑了,你頂罪,西線要沒了頭腦。你也能分善惡,知道敬人,換了個更糊塗的,只怕會死更多人。」


  虞嘯卿只是把槍慢慢插回槍套。我們站在那裡發獃,體味著自己的愚蠢。


  死啦死啦問:「這兩個笨蛋不會有事吧?其實就形同交了交心。」


  虞嘯卿許諾會重用我們。這樣死啦死啦就把大局定了。我對著那傢伙號喪一樣叫:「一起走啊!什麼都還沒看見,人就一個個都走沒了,這算怎麼回事呀?」


  「我剛說的你就沒聽見?」死啦死啦說,「煩啦,世界上沒有比我們打得更難的仗了。這麼難,要還輸了,對得起死人和活人?」


  「走。」虞嘯卿就說了一個字,然後赳赳地出去。張立憲尋思半天,敬了個放在炮灰團一定要隆重得被我們笑話的禮,把我拖了出去。在我被拖出門之前,我看見他在桌上放下那盒火柴。


  「孟煩了,你也是個妖孽,懷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報,因為你總記得希望。煩啦,別老煩,試試看,能不能讓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說完,他把門在我的眼前關上。


  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似乎什麼都沒有變過,一個個的崗哨還站在那裡。這房子造出來就是為了讓人與世隔絕,有很厚的牆和沒有通風口的門,外邊也不知裡邊發生過什麼。我們走過去,哨兵敬著禮,虞嘯卿還著禮,一切都似乎還是那麼威嚴,只是恐怕在虞嘯卿眼裡都已變樣。


  我們上了車,張立憲仍悶頭坐上了司機座,虞嘯卿攤手攤腳把自己放在後座上,我只好坐前座。我們看著我們面對的山,黑沉沉的林,星光和月光。


  虞嘯卿問我跟張立憲:「你們想去哪裡?」我和張立憲互相看了看,都沒說話。他終於學會了詢問別人的意見,可我們都答不上來。於是沉默。虞嘯卿再開口的時候就好像聽我們回答過他一樣:「是的,我們該坐在這兒等著看如何槍殺一個好人。」


  我們就坐等,我們等了很久,還沒看見處決,先看見天光放亮。那個被夜晚洗過的太陽真是乾乾淨淨,滇邊的晨日沐浴在我們身上,讓我們每個人都成了金黃。


  虞嘯卿忽然把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做團長就要在禪達休整。你願意去和日軍作戰,還是做我的團長?」


  「和日軍作戰。那是我的去處。」我答。


  虞嘯卿輕輕地哈了一聲,像是恥笑,又像是讚賞:「你知道嗎,問了你們每一個從南天門下來的活人,要去的地方十有八九和你一樣。」他們被編進了補充兵力,正在往西線的路上。


  張立憲也要求去和日軍作戰。但虞嘯卿讓他閉嘴,說:「你必須在我身邊。誰人想做怪胎?我委你以咒罵我的重任。」張立憲很失落,但我知道他們終於和解——永遠不會諒解,但終於和解。虞嘯卿不再說話了,儘管他現在看起來真是很想說話。我們看著晨光。


  我看著清晨,我想著迷龍、獸醫、豆餅、所有的死人和我將死的團長。我想,他們留給我的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寬容有沒有可能一起活在我的身上。


  後來張立憲下車去撒野尿,他轉了身,跑向一處樹叢,但都沒動褲子就跑了回來——事到臨頭就又一回事,他慌裡慌張,哭腔哭調地喊:「來了!來了!」


  確實來了,先出來的是行刑隊,那他們的靶子也將在隨後。我看見克虜伯也在裡邊,和別人一樣豎端著槍,有炮灰團的人參與行刑以後對唐基的劃清立場將是很好的說辭。我瞪著他,他也看見了我。我知道在他的眼裡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但他原來有多獃滯,現在還是一樣獃滯。


  張立憲站在車邊,悲痛地發著呆。虞嘯卿在車上抓起一根煙,那還是昨晚張立憲給他的,然後翻身下車,於是張立憲也醒了,緊跟在他的師座後邊。我沒動窩,只是脖子和身子都完全擰向將死之人會出來的方向,我沒有勇氣靠近。


  那傢伙終於出來了,被審問我的那些便衣們押著,還有唐基。唐基離他很遠地和人說著話,平淡得好像送客一般,看見我們時他也沒什麼驚訝,一定是早有人告訴他了。而死啦死啦現在終於著好了正裝,著得散漫,像他一向以來一樣,從來就不會好好扣上頸根下的扣子。


  虞嘯卿頂著那小隊人馬的鋒頭撞了過去,什麼也沒說,把那根煙幾乎捅到了死啦死啦的嘴上。我想那是他最大的歉疚和敬意吧,反倒說不出來。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便樂:「謝謝師座,終於顧全到了小節。」他身後的唐基止住幾個想要插手的便衣。


  死啦死啦掏出火柴點上了他的煙,我給的時候火柴盒幾乎還是滿的,但他現在用最後一根火柴點上了煙,把那個空盒子扔在地上。我看著,心裡在打突,腦子在發木。他脖子上掛的那發臭彈不知去向了,只空餘了一根掛索,我長久以來實在已經看成了習慣,那是除了我絕不會有人注意的環節。他也看出了我的猶豫,便向我招了招手,嚷嚷:「狗肉!」那便算託孤了,我木然地點點頭。然後他一口便把那根煙捲下去了三分之一,向著虞嘯卿伸手:「總也打過幾場慘烈的仗,再給我摸摸槍。」


  對虞嘯卿來說那是絕不猶豫的,他拔出那支南部遞過去,他實在太理解這種要求。槍半路被一隻手截了,手來自那些便衣,便衣說死啦死啦的命要留著正法。


  死啦死啦還在那裡涎笑:「對,得在法定時間用法定的招報銷——給我那支槍,否則我要給你們添麻煩。」那是,他要想給人添麻煩一定能添上很多麻煩,便衣也知道這傢伙難纏,於是卸掉了槍里的彈匣,不僅是彈匣,連整槍都給卸成了零件。他們玩手槍倒是熟練得很,快速地便還原了,然後想遞迴虞嘯卿手裡。這回又被一隻手截住了,是死啦死啦的手,好像迫不及待,他直接從便衣的手裡把那支槍拿到了手裡,撫摸了一遍,然後叫道:「師座。」


  虞嘯卿悶悶地應道:「什麼?」


  「西進吧,別北上。」


  他摸槍的時候就已經把那個空膛給拉開了,現在他直接把一發子彈填進了槍膛里,快得虞嘯卿都沒看清他往裡邊塞了個什麼玩意兒。然後他把槍口塞進了自己嘴裡,槍口頂住了上顎——槍聲喑啞,聽上去像一發臭彈,但是他直挺挺地往後栽倒了。和通常吞槍自盡的人不一樣,他的頭並沒被掀開,甚至連彈孔也沒有。


  一秒鐘的沉默后便炸開了,虞嘯卿抱住了他,張立憲在搖撼,唐基和那幫便衣的頭子同時在發號施令,急救的、搜索的、往樓里沖的、往空地上跑的、根本不知該往哪裡去的都是人。槍立刻被便衣搶走了。虞嘯卿從地上撿起一個彈殼,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從哪裡來的。


  我慢慢地下了車,木立在車旁。我不打算過去,他如果決定死了,那就沒人攔得住了,他也一定能死得讓人回天乏術。


  便衣頭子在嚷嚷:「哪裡來的子彈?」他的手下倒還比他好點兒,因為眼下的麻煩似乎主要由他們的頭兒承擔。「他脖子上掛了顆子彈!」便衣的手下把死啦死啦脖子上那條空索給拉出來,「沒啦!」便衣頭子無法相信,在關進牢房之前,他們已經確認那就是彈頭加了個空彈殼,火藥都倒光了。


  我聽見又一聲清脆的槍響,我回頭,看見峙立在白線邊的行刑隊里,克虜伯跪著,把槍口支在自己的下頜上——他已經把自己的腦袋打穿了。周圍亂成了那樣,行刑隊還要按規章站著嚴整的隊形,一時沒人去管他。


  我搖搖晃晃地離開這裡。我知道,我的團長和我的團,他們在禪達的生命真的已經結束。我被叫成白骨精,可立刻就理解了貪吃貪睡的五花肉。他早知道他不會背叛死人和活人,做行刑隊只是為了和他的團長死在一起,令下時他會向他痛恨的任何東西開槍,除了他的團長。可團長沒等他就走了,再沒人來說打一炮吧,他的生命也喪失了意義。


  遠處在喧嘩,已經確定了死啦死啦的死亡,而克虜伯安安靜靜跪在那裡,像要說我餓了,又像要跳起來說打一炮吧。那不過是他表達自己的兩種方式,我們一直因他的獃滯而忽視他的內心,而他心裡在翻江倒海。我們每個人心裡都在翻江倒海。


  我一個人在山道上曲里拐彎地走著,有時我很想哭,有時我很想笑。禪達在望,但我要去的是更遠的地方。路會很長。


  後來唐基和便衣們終於從那間囚室里找到了那發子彈的根源。他們在書里找到了死啦死啦夾進去的火柴梗,每一根的硝石頭都已經被剝去。消失了的部分全被那傢伙填進了他的幸運彈,那樣的子彈傷不了任何人,除了一個敢用彈頭撞擊上頜,用衝擊力讓大腦瞬間死亡的人。他終於安寧了。安寧之前還要製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煩,槍可是從他不喜歡的人手上接過去的……現在那些人恐怕要費心偽造一個處決現場,再也無法理直氣壯。


  我真的開始笑了,後來我坐在路邊抱著頭笑。


  一輛車在我面前停下,張立憲開著車追了上來。他把著方向盤,可看起來更像個迷了路的人。他聽從師座的吩咐,來送我想去的地方——任何地方。我上了車,坐下,說:「回家。」


  「……哪裡是家?」


  死啦死啦說過西進就是家。張立憲發動了車。西進就是家,西進還有我那些同袍中的倖存者。


  我回頭眺望禪達,看見一條巨大而兇猛的流浪狗,它再也奔竄不起來,它像我一樣瘸了。


  狗肉你知道嗎,我們的車在泥濘坎坷的路上前行,路邊的同袍們面黃肌瘦,筋疲力盡,每一個都像足了我那些揣著一肚子心事上前沿去和死亡交心窩子的弟兄們。


  我現在和那些在路邊艱難跋涉的人一樣泥濘了,因為我也是跋涉到這裡的。打南天門下來之後我第一次有了武裝,我看著我同樣泥濘里滾過,火焰里燒過的那些炮灰團弟兄們、倖存者們,寥寥的一個排。炮聲在響,鎮子里騰起爆塵,中國兵的喊殺聲,攻勢已經發動。


  我對這些倖存者說:「你們來過,這裡是銅鈸。」但是每一個人都告訴我他們沒來過。只有喪門星把他剛磨好的刀插回了背上,說:「我來過。」我啞然地看著他們,想起那些和我一起來接我父母的人——我父母仍健在,他們倒已經快死光了。


  我便換了個話題:「竹內連山就在這裡。他的最後一個據點。」沒人說話,用不著說。又能如何?殺唄。我又說:「團長已經死啦。」他們只是安靜地聽著這個事實,他們早知道了,不說也都知道。


  「你們想死嗎?」我這樣做著我的戰前動員,「現在這裡每一間房子都是堡壘,竹內連山在這裡又造了個南天門。你們想死嗎?——我想。想死的就跟我來。死不去的就再打那打不完的仗。」然後我衝進那個燃燒的焦熾的地獄,他們跟著。一輛支援我們的坦克隆隆發動,余治在炮塔上露著半截身子,指揮著車手向那些火力點傾瀉炮彈。


  我們奔竄於巷道里,向任何穿著和我們不一樣衣服的人射擊,這裡已經沒有中國人了,全是日軍。


  我像瘋子一樣地大叫著:「殺竹內連山!殺了竹內連山!」——這權且算是戰鬥口號吧,他們也一塊兒嚷嚷。我現在像死啦死啦一樣掛著支毛瑟二十響,揮著衝鋒槍,甚至連我東拼西湊的衣服也和他很像。我知道我像個小丑一樣下意識地模仿他,可我現在最好不要這麼想。


  余治的坦克中彈著火了,那傢伙跳下車來,撿了條步槍和我們一起衝擊。他倒真有做步兵的惡趣味。


  「殺竹內連山!殺了竹內連山!」我像迷龍一樣叫喚,像死啦死啦一樣殺戮,像獸醫一樣悲傷,像克虜伯一樣忠誠。可是忠誠於什麼?殺竹內連山,仇恨終於有了方向,可殺了又怎樣?


  我們衝到一處院落,院外中國兵的屍體堆得幾與門檻一樣高。余治冒冒失失沖了過去,然後在攢射下倒下了。我沖向那裡時先往裡邊甩了一個手榴彈,但扎進門檻時我發現心機白費了,日軍把一口鐘完全扣在地上,在鐘壁上鑽了個槍眼,從裡邊用機槍掃射——手榴彈的彈片根本不可能炸穿那厚厚的鐘壁。


  但剛看清這情況時我就被幾發子彈穿透了。喪門星不要命地衝進來,把我往外拖。我猜想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扣動扳機了,我用衝鋒槍向著那口銅鐘掃射,於是……那真是永世難忘的聲音。


  視野變得越發模糊,我被喪門星拖著,仰面望著黑煙籠罩的青空。一架重轟炸機正從我們頭頂上飛過,我最後的印象是從敞開的艙門裡滾落出的那個重型炸彈。那幫顧前不顧後,顧外不顧里的傢伙後來在世界上最瘋狂的鐘聲中被活活震死。


  我睜開眼。我在醫院,這絕非不辣待過的那種醫院,它是正兒八經的野戰醫院和軍官病房。我覺得被單白得耀眼,只好掉了臉看那裡放著的幾個水果罐頭。我現在是一個被輕機槍攔腰掃過的人,等我能動的時候會去研究為什麼被鑽了三個眼居然還沒斷送我的小命。竹內連山後來被一架過路的轟炸機稀里糊塗化為飛煙,我喊啞了嗓子還是終歸虛妄。


  攻下銅鈸后,炮灰團所剩無幾的弟兄們去給團長扶柩。我還寸步難行,失蹤日久的阿譯包辦了一切。


  那支小小的殯葬隊抬著棺材自街上走過,它沒法不小,因為就剩下了這麼多。阿譯挑著招魂幡,在前邊領柩,狗肉在後邊瘸著,它來押柩。沒有吹打,沒有喧嘩,只是安安靜靜地把一個過世的人送去入土。


  一個一條腿蹦著的傢伙從他們對面蹦了過來,蹦到這裡就站住了。不辣向棺柩鞠了一躬,然後唱他的蓮花落,這回他唱蓮花落可不是為了討錢。


  「竹板敲出心酸話,叫聲大爹和大媽。湘江邊上我長大,怒江前線把敵殺。也曾去把松山打,也曾去把敵堡炸。為國為民去拚命,衝鋒陷陣我不怕。只想勝利回家轉,依然耕田種南瓜。龍陵前線殺得緊,兩軍陣前掛了花。野戰醫院鋸斷腿,剩下一腳難回家。因此沿街來乞討,當兵殘廢做叫花。殘湯剩飯給半碗,變鬼也要保國家。」


  在他的眼裡阿譯們漸行漸遠,但在阿譯的眼裡也未嘗不是他漸行漸遠,最後他們就這樣消逝於對方的視野。


  我的團長心愿得償,他出殯之日,迷龍的老婆孩子離家北上。活人不該那樣過日子,就像他對他們說的,中國大得很,不止有挨著緬甸的雲南。


  「不辣瞎吹。」喪門星坐在我的床邊,剛殯葬完回來的他還掛著孝,是給死啦死啦戴的,「他哪兒打過松山,打過龍陵呢?他往下還要說打過騰衝,打過高黎貢,打過保山,打過同古呢。」


  我就強打精神地笑,說:「打過。都打過。」喪門星沉默了一會兒,也算同意我的話了。我問他:「喪門星,要回家啦?」可不是,他衣服上所有的標識都已經卸掉了,他甚至是穿著便裝的。喪門星摸摸他貼身的骸骨包,憨憨地一笑。


  「我們可都是最走運的。」我說。


  「煩啦,我怎麼這麼想……」喪門星說。想什麼也不用說了,他直接就把臉捂在我的被褥上了。我便撫著他的頭髮:「哭吧。」醫官在門口叫喚,讓他不要壓了我的傷口,我沖著醫官嚷:「滾蛋!滾你媽的蛋!」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喪門星,沒有見過不辣。不辣真的一蹦一蹦離開了禪達,帶著他的小日本,我想他是回湖南了。一年之後我還拿著軍用地圖想他到底蹦到哪兒了,我想他一定能蹦回家。阿譯現了一臉后,唐基滿足他的心愿將他調離了虞師。我知道他的小心眼裡怎麼算這筆賬:三個叛徒,只有他一個貨真價實的,沒臉見人了。可有誰在乎?


  醫官說失血過多要靠睡覺補,我就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我再度睜開眼時,便注意到枕頭邊放的一副少校銜,以及又一個勳章。現在我像張立憲一樣也有雲麾了。


  醫官在旁邊看著我,現在看得出在他眼裡我是個人物了,大人物了。他說:「是虞副軍長親授的。他沒叫醒你,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就走了。」於是我又睡去。


  如果我能站得起來,就能從窗戶下望,就能看見虞嘯卿和張立憲兩個人站在一棵樹下,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他們從這個地方看著禪達,好像在耗時間。張立憲催促道:「走吧?」虞嘯卿又出了會兒神,說:「是該走了。有得忙。」他們走向他們的車。


  我被顛醒了,看著我頭頂上移動的天空,聽著車聲和人聲。我在卡車的車廂里,在一副擔架上。又睡了幾覺,我發現我已經不在禪達。該來的終於要來,西線的日軍已經掃清,我們北上。很重要的東西被弄丟了,我好像丟了自己的上輩子——我想了很久。後來我對自己嘀咕著:「……小醉。」


  我站在坦克上對著我的部下們嚷嚷,我咋咋呼呼的,挎著短槍,持著長槍,我把我的團長學了個十足,比他更多,我在話里還夾帶著英文,可我自己知道還缺了什麼——那個可不能讓我的部下知道。


  「找不著共軍?這是平原,兩里地外落只麻雀都看得到,怎麼會找不著?我知道列位,不碼個上百人不敢進有十個共軍的村子,這怎麼打?要不然老子帶著美國坦克去向他們投誠?你們是精銳,王牌的!美械的!要像他們一樣十個敢打我們幾百個,這才有得打!丟不丟人?!」


  天是黃的,那是我們的戰車掀起來的,濃得像滇邊的霧,只是黃澄澄的。黃色中露著車影,那是三千鐵甲三萬鐵甲乃至三十萬鐵甲。我的部下瞪著我,沒一張熟臉,也驍勇也殺氣騰騰,只是茫然得很。


  「滾吧。撒開拉網,見了就打,不要找什麼等援兵等大炮的怕死借口。只要你們那邊槍炮一響,老子整個團不會落在你們後頭。」我揮手讓他們便散,我現在很有威勢,我站在坦克上,看著黃澄澄的天,呸呸地吐了兩口,喃喃地罵。


  現在我周圍的人都叫我團座,川軍團,我的戰車火炮多過當年的虞師兩倍。我不是虞軍長提拔的,而是自己一仗仗打上來的。我終於瀕臨我的故鄉,要在故鄉的黃土上與敵軍決戰——只是日軍已經敗凈,現在和共軍對戰。


  和我從滇邊回來的唯一熟悉之物就是狗肉。狗肉坐在吉普車上,聽見我叫喚便跳下來,我幫著它上了坦克底盤,然後我得想法把它往炮塔里塞。狗肉開始嗚咽,它喜歡敞篷車而不是坦克。


  「你當我喜歡啊?仗打起來了小太爺還好意思讓你去槍林彈雨里?」我說,這個現在我只在人後使用的自稱讓我黯然了一下。我把它硬塞進了炮塔,然後我自己鑽了進去。狗肉給自己找了個可以蜷的地方,我坐在那兒等著車隊啟動,我的眼角窺見了死啦死啦,理所當然坐在我旁邊的摺疊座上,跟他生前一個鳥樣。我不滿地嘀咕:「……又來了。」


  我後來總是看見他,我看得見死人,習以為常。像任何一個理性的人一樣,我當他沒有。他揶揄地看著我——真煩。我對他說:「知道啦,知道啦,西進,不要北上。你要沒死試試,你也得北上。」


  我聽著周圍的車發動了,我自己的車也震動起來,他在那裡不安分地亂摸著,那是啊,他那時候哪有這個——這是能把余治那坦克撞扁了的謝爾曼。我說:「別鬧了。又要打仗了……現在在打仗。」於是我閉上了眼,數一二三,然後說,「消失。」我睜開了眼,他消失了——我知道他還會來的。


  黃澄澄的天這會兒多了很多黑煙,黑煙之下我的團狼奔豕突,車像被火燒的甲蟲,人像被水淹的螞蟻,而我甚至還沒見到一個像是共軍的人。我的車橫在一旁,倒暫時沒人去動。我看著這一片張皇,開始扯脖子叫喊:「傳令官,一個耳刮子能扇到的距離!」我的副官從車那邊站起身來,一張張皇的臉,敢情他剛才窩在那邊躲其實離他很遠的炮彈。我說:「傳我命令!全團集結,戰車居外圍,組環形陣地!」


  電台就在車上,可他跑的方向離電台差了十萬八千,我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逃跑。我抬槍對他頭上打了一個連發,可看來他覺得有些東西更有威懾力。然後我聽見山呼海嘯的衝鋒號聲,來自四面八方——我甚至根本沒看到人。我目瞪口呆了一會兒,開始發動我的車,狗肉倒自覺地就上了車,它喜歡敞篷車。


  我的團,曾經的炮灰團,曾經力拒日軍於西岸,突上南天門堅守三十八天的炮灰團,轉眼之間便不存在了。它潰散是因為我的師已經潰散,師潰散是因為我的軍潰散——虞軍長曾說要用這十萬鐵甲來蕩平共黨。我開始狂駛,超過我那些在平原上狂奔的士兵。不知道他們看見了會怎麼想,他們的團座居然逃在他們所有人之前——不過好像也沒人有心看我了。


  現在我終於看見了那些吹號的人了。遙遠的地平線上的一道黃潮,說實話,他們並不比我們人多,而且沒有履帶,甚至沒有輪子。但是我的車疾沖而過,我看見我的兵乾脆就扔了槍,就地在路邊坐下。他們連跑的勁兒都省了,直接等待著投降。我不忍心往後看了,我看車前,一個看來剛從地里耕種回來的農人站在路邊,冷淡地看著我。我現在知道剛才在城裡別人看我的眼神是什麼了,是厭惡。他看著我的車從他身邊駛過,然後向那遠遠的黃色人影伸出一隻手,那隻手的盡頭是我,而他喊的是那土色的黃潮:「這裡!這裡有一個!」


  我快氣瘋了,一腳把車給踩剎了下來。槍就扔在身邊,但我沒有去拿的意思。這是我家鄉,那是我老鄉,我問他:「為什麼?!我一直在打日本人!」他猶豫了一下,便指向另一個方向,喊:「那邊!往那邊跑了!」於是我繼續逃竄。


  死啦死啦又來了,坐在我身邊,閑適得好像我在開車拉他望盡平原風景。我便對著自己嚷嚷:「知道啦!我在做夢!」否則我無法相信剛才幾十分鐘內發生的一切。


  我拐過了一個急彎,便看見了那個從黃土崗后跳出來的身影,那傢伙穩就是等在這個必須減速的地方守株待兔的,他穿著一身我還是頭回得見的土布棉衣,上邊別的幾塊紅色證明他是有所屬的而非土匪,拿著一支我熟不過的三八大蓋。他的臉和聲音都還沒夠得上青年而是少年,豆餅沒死的話怕要摸著他腦袋叫小弟弟。他對著我這輛疾馳而來的車叫他的四字經:「繳槍不殺!」


  我確定他周圍沒有任何援兵,而他在路中央蹲踞式向我瞄準。我一腳踩上的不是剎車而是油門,於是我賓士在他的準星上,而他死戳在我的車行軸線上。這是個什麼雛兒呀?用一個直徑才六點五毫米的彈頭打飛速向他接近的目標,和我用一輛車撞蹲在路上不動的活人,誰更容易命中?

  「繳槍不殺!」他又喊了一遍,像炮灰團的傢伙們一樣,帶很重的口音。……他識字嗎?

  我等著撞擊和看他的軀體飛起,但最後我的手神使鬼差地猛打了方向盤,車撞上他躲藏過的土丘,熄了火。我目瞪口呆地坐在車座上,不是撞傻了,我實在不明白我剛才的舉動……我真的有這麼怯懦?後來我覺得我想明白了,我對著車前方的空氣嚷嚷:「你已經死了!不要搗亂!這是我的事情!」但我是否真想明白了?


  那個雛兒也不知道我在嚷什麼鬼,只管拿著那支對他有點兒過長的步槍噔噔地跑了過來。我不喊了,我瞄了眼我旁邊的座位,我的槍就扔在座上,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算了吧,我後來吁了口氣,靠在座位上。反正已經潰了,反正早已累了,死得是沒有面子,可死又用得著要什麼面子?

  狗肉開始咆哮,它已經跳下了車,它不會容許一個陌生人端著槍這樣接近。我叫道:「跑!狗肉!跑!」


  那個共黨以為我要發難,連忙向我瞄了一下,然後又猶豫不決地瞄回了狗肉。他瞄會兒狗肉瞄會兒我,忙得不可開交,看來打我他也許不會猶豫,打狗肉這種意料之外的生物倒還真有點兒猶豫。


  「跑啊!狗肉!跑!」我催促著狗肉。它轉了頭,疑惑地看著我。我向著那個土崗揮著手,跳過那裡,槍就打不到了,「跑!別跟著我啦!別再回來!」狗肉伏低了,又縱了起來,最後它嗚咽了一聲,縱跳過那座土崗,然後消失了。我再也見不到它了,可它一定能活下來的,它那麼一條狗王。


  我呆坐在車座上,滿心清涼又滿心凄涼,紅腦殼的小雛兒把槍夾在腋下,順便還提了提剛才跑鬆掉的褲子。我看著他向我走來,便摘掉了頭上的鋼盔放在座上,可別鬧個一槍打不死腦袋裡還存發子彈。那傢伙站在車邊看我和我的車,把自己的槍反背了,把我座上的槍也拿過去研究了一會兒,對槍他有點兒心不在焉,他好像對我更有興趣。而我就一直盯著那張臉,在心裡猜他的年齡……十七歲?十九歲?怕是又一個像我和四川佬一樣少小從戎老大不回的傢伙。


  那雛兒開始狠巴巴地發問:「會開車嗎?」我啞然了一下,甚至看了看屁股下的車,好確定我不是坐在一頭毛驢上。我很想回他一嘴,可發現回嘴的勇氣都顯得很空虛:「……會。」於是他上了車。「脫。」他說。


  「什……什麼?」


  雛兒很不耐煩地解釋:「脫。脫衣服的脫啊!」


  我愣了一會兒,開始茫茫然地去解我的扣子。他也在忙著脫他的土布棉襖。


  脫,在我們的生命中是個特別的詞,去緬甸讓脫,我的團長叫我們脫。虞嘯卿又讓脫,連麥師傅都逼著我們脫了好除蟲。每回都脫得柳暗花明,我也早脫得爐火純青。脫了外邊的風衣,便是裡邊的制服。那小子一邊脫自己的棉襖,一邊看著我胸口那整整兩排驚嘆:「花里胡哨的,難怪總打敗仗。」


  我繼續解我的制服扣子,想順便把褲子也脫了。他明顯是沒皮帶,也省了他到我屍體上扒,脫了,我的屍體便好清靜。我說:「都是打日本人拿的。」


  雛兒不信:「吹吹吹,我可沒見過你們打鬼子。哎,得得,別脫啦,我可不想都脫給你!」


  我的手停在褲袢上了,制服敞著懷。我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把棉襖扔在我的身上,裡邊穿的衣服很單,讓他立刻就打了個寒噤,但那不妨礙他豪氣干雲地向我發表宣言:「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啦!」我愣在那裡,這玩笑有點兒大,我獃獃地把他那件臟乎乎的棉襖披在身上……就這樣?


  那傢伙就這樣完成了他的儀式,把自己的屁股砸在副駕駛座上,沒大沒小拍著我一個快三十歲人的腦袋:「好啦!——追!」


  我愣了一會兒,問:「追什麼?」


  「追你們啊!」碰上了我這種笨蛋,他只好恨鐵不成鋼地嚷嚷,但他立刻就輕抽了自己一下,打得絕對對得起自己,「不是不是,你現在是我們。追他們呀!追反動派!」


  我盡量熟悉著他那些邏輯混亂的辭彙,我算是碰上一個比死啦死啦更能讓人驚訝的人了:「……兩個人?」


  雛兒口氣很理所當然:「兩個人!」


  我發動汽車,在我倒車的過程中,他一直懷疑地看著我——我驚訝得有點兒笨手笨腳,他很擔心弄來了一個冒牌貨司機。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只要追上了,他就是我的俘虜。我會讓他活到戰後的,因為我們都死了,他得活著。於是我再度開始了賓士。 我們望著遠處喧天的黃塵賓士,那是我們潰敗的大軍。雛兒在我旁邊拍著駕駛檯子大叫著:「快快!再快!」我沒好氣地說:「我不會開飛機!」


  他小孩心性,根本就沒耐心坐著,屁股早離了座子,站在車上。我靠他那邊的腳動了動,有點兒發癢,我真想把他一腳踹了下去——不過我知道我不會的。那傢伙不滿於威利斯吉普的最高速度,便開始大放厥詞:「你們不行,車開得也不快,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嘩啦的,被我們打得稀里嘩啦再稀里嘩啦的。」


  我反駁他:「我們沒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嘩啦的。」


  雛兒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論點:「嘿,我說你到底打過鬼子嗎?」


  「打呀。」我說,「沒有誰稀里嘩啦的。」我忽然有點兒憂傷,沒誰稀里嘩啦的,只是心裡很稀里嘩啦的。


  我猜他一定是哪個扔了鋤頭的農民,因為他像農民一樣擅長找最當下的證據:「那你們現在就稀里嘩啦的。」我沒詞了。他只是站在座位上翹首以待,甚至敢以屁股朝向我,我甚至只要動動方向盤的手腳他就要飛出去。後來他回過頭來,看著我嘿嘿了一下子。於是我老實地追趕著那股子黃塵。


  是的是的,我走過的橋多過他走的路,我殺死的人多過他費的子彈,可我的團長一早就說了,他們太年輕,我們太蒼老,生有時死有日,年輕總會取代蒼老。


  看見了那些像我一樣蒼老的,黃壓壓的一片,好幾百個,車在路上,互相兇狠地摁著喇叭,看來打不了敵軍便決定把同僚吵死。沒車坐的人散在旁邊的荒原上,像摔碎的雞蛋一樣攤出淌黃的一大片。我這輛孤零零搶上來的車做了他們的尾巴。


  雛兒便歡喜了,拍著車也拍著我:「停停停停停!停啦!」我猛地一腳把車踩停了,我的同僚們看見我們這兩個共軍,便像一群羊裡邊被扔進了兩頭獅子,哄然一下散向了平原,每個人都亡命地加快了步程。


  雛兒跳下了車,他穿得很單薄,跑在公路和荒原的接沿,跑得很招展,同時很招展地嚷嚷著:「別跑啦!不要跑啦!跑你們的鬼啊?」很多人回過頭來,很多全副武裝的人回過頭來,好吧好吧,他們現在看清楚了,就兩個人。


  我在茫然中掃了一眼,掃見車上的兩支槍,為了跑得快一點兒,他乾脆連武器也扔在車上。我反應過來,便開始猛脫身上那件狗日的棉襖,可不要一個趕不及被亂槍打死。剛解開幾個扣子,我就看著荒原上的那幅奇觀愣住了。


  小雛兒爬上了一輛廢在荒地里的卡車,爬上了它的車頂,開始對幾百個看著他發獃的武裝人員大叫:「不要跑啦!——從現在開始,你們都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啦!」一支支槍連著彈帶扔在地上。我目睹了幾百個久經沙場的老兵,向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著臉,把自己窩在車座上無聲地痛哭,因為我很想我的團長,他死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想念過他。


  我的團長說,西進吧,不要北上。


  那雛兒滿臉都是光彩,滿臉開著花,端著一個洋鐵杯裝的熱水,抓了倆窩頭,自己也不吃不喝,也不急著從奚落他的人中間過去——因為奚落他的人自己也搞不清這是讚揚還是奚落。奚落他的人自己都悻悻地帶著歡色:「這傢伙不得了,一個人,抓了三百多個。我們都不要幹革命了,交給他一個,年把工夫就共產主義了。」馬上就有了七嘴八舌的回應:「他不要臉嘛。我們全往前沖,他一個貓在後邊撿漏,跟火燒赤壁那會兒的諸葛亮似的。」


  說是雛兒,可皮老得很,立刻就忙不迭地認:「嗯嗯,我是諸葛亮,我叫豬騰雲!」立刻便有人表示反對:「十八歲個小孩子,你是誇他還是罵諸葛亮啊?」同時有人表示疑惑:「騰雲駕霧的,你今天是不是抓了個大官啊?」


  那小子早想好了,我懷疑他在車上就想好了。「沒多大點兒,不是將軍。」並且他立刻轉移了話題,「他會開車。」於是大家就艷羨著說:「那可了不得。」


  我坐在遠處,裹著那件棉襖,獃獃地看著他們。我算是知道他們為什麼總被我們叫赤匪了,我那團剛搭好的營地,被他們佔過來就用,老實不客氣。


  我回到了炮灰團,老的比獸醫還老,小的比豆餅還小。我看見七個迷龍八個獸醫九個蛇屁股十個不辣,這是幻覺,都是幻覺。


  小雛兒在我旁邊坐下了,順手把熱水遞了給我,然後開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叫牛騰雲,我大號是全連最長的,叫又騰雲又駕霧,又叫騰了雲駕了霧。你叫啥?」


  「……孟煩了。」


  他拿了塊石頭在地上畫,猶猶豫豫地好確定是哪幾個字。我奇怪地看著,他立刻明白了我那眼神。「我識字的!我們指導員教認字!」他居然能找對了那幾個字,然後笑成了一朵花,「煩啦!你叫煩啦!」他叫著煩啦,我像是被雷劈了,震了一下,然後抱住了我的頭,蜷成了一團。那立刻被牛騰雲理解成害怕的意思,他過來拍打著我:「沒事沒事。我連長說的,解放軍叫兄弟,你們叫弟兄,擰個個兒就都是自己人。沒別的事,窩頭還熱,趕緊吃,老鄉送來的,開水趕緊喝,我燒的。」


  我只是蜷成一團,我知道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個惡作劇將會延續到死。後來他拍打拍打我走了。我對著黑暗嘀咕:「你出來……你在哪兒?」但是我沒看見死啦死啦,只看見黑地和星空。


  我身邊有一捆根本還沒及打開的鐵絲網,我便看著星空與黑夜,在上邊拉自己的手腕。我覺得有事,越想我越覺得我這一生真是有事。我的團長再不出現,我知道他一向的出現不過是我腦子裡的幻覺,現在的潰敗也不過是他種在我腦子裡的幻覺……但是他再不出現。


  「哎呀媽耶!他尋短見!」牛騰雲在我身後大叫著,原來這小子沒打算走遠,他是去給我捧些老鄉送的大棗過來。他撲了過來,棗扔了一地。我們倆撕巴,我掙扎著撕開我的動脈。


  牛騰雲喊得吵耳朵:「媽呀媽呀有人想不開!」


  我們倆撕巴,後來他的一群戰友擁將過來,將我死死摁住。雖說這一仗俘虜太多,上校團長不值得幾個大子兒,可對牛騰雲來說,這是他俘獲到的最大的官,我是他的寶物,他的寵物。


  我終於決定放棄,喊道:「沒事啦!沒事啦!」他們還死死地摁著。


  我被綁在地上,手腳都綁著。一個大粗漢子坐在我旁邊的美國彈藥箱上,抽著他的中原喇叭筒。他詢問地看著我並且誤會了我的意思,把那個被他咬得全是牙印的喇叭筒往我嘴裡塞,我搖頭拒絕。牛騰雲站在他身後,委屈得很。


  我是他們巨大的麻煩,從那以後我沒放跑一次自殺的機會,每一次都被騰雲駕霧給半路截獲,最後他發現他弄來的不是個司機,是粽子。


  大粗漢的開場白是:「我是你連長。」我嗯哼一聲。粗漢連長接著說:「你這連排行老七,是七連……我說老哥,都說七連身經百戰,只要抓十個你這樣的傢伙,身經百戰也要炸營啦!你到底怎麼想?」我連嗯哼都不嗯哼了。


  粗漢連長問我有啥想不開的,是不是老婆跟人跑啦。也算是吧,我後來再沒見過小醉了,但這犯不上嗯哼。他就氣得要死,說:「拖出去斃啦!」他也明擺著是咋呼。我沒咋的,急了牛騰云:「這不行吧,遂他的心啦!連長。」


  連長氣呼呼地說:「就遂他的心吧。反動派。」


  「他不是反動派,他打日本鬼子。」


  「你牛眼睛看見啦?」


  牛眼睛沒看見,可牛騰雲花招多:「他穿了我們衣服,是自己人了。」


  「他當我們自己人嗎?」連長駁他。


  牛騰雲堅持認為穿自己人的衣服就是自己人,並且說:「連長你說的,七連落了婆娘都不落人。」連長就只好從側面擊破:「你有婆娘嗎?」


  這時帳篷外邊就喊起來了:「行軍啦!行軍啦!」連長不知道拿我咋辦,他們倆一塊兒愁苦地看著我。


  無窮無盡的地平線在我的視野里緩緩移動,讓我看它們看得發獃,我已經很久沒機會看過這樣的地平線。我被綁在驢子拉的小拖車上,舒舒服服的,車上除了一應雜物還給我墊了床褥子,很多人拿眼睛橫我,我當沒看見。


  我們就這樣行走在大地上。


  他們一路奔走,睡在路旁。他們只帶幾天的乾糧,武器彈藥就從我們手上搶,到哪兒都有老鄉把新鮮的飯菜送上——我們就在這樣的中原展開這樣的決戰。


  一個人氣鼓鼓地看著我,邊嘀咕著邊走了過去:「他他媽的以為他是馬克沁嗎?」牛騰雲就嘿嘿地笑,他一直跟在車旁。他要不這樣盯著,我估計我早已經成功地把自己報銷了。他跟我說:「我說,你是七連整第六百號兵,我可是四百零四號的,我是你舅爺姥爺那一輩的,你就給我長進點兒行不?」


  我哼哼著:「舅爺姥爺好。」


  「我說你消停點兒活著不好嗎?幹嗎非得學婆娘拿褲帶子上吊?」


  那是丟人事,我掃了眼他的腰,他現在不用老提褲子了,我的皮帶在他腰上,我要他把褲帶還給我。


  他拒絕:「想得美。成全你啊?」


  「我腰細不系褲帶子就掉啦!下次不拿褲帶子啦!」


  牛騰雲就不理這茬兒,問:「餓不?」


  「不吃。」


  我被綁著被推著拉著,在中原大地上追趕我殘破的同袍們。


  我迅速成了七連一景,別連隊的人過路,看著我哼哼:「這是日本山炮還是美國重機槍啊?長得也不像啊。」牛騰雲會憤憤地回應:「他不是玩意兒!」


  後來我就成了過意不去的一景。他會看我一眼再回應別人:「他碰巧了也是個玩意兒。」


  再後來七連發現了這種獨特性,我成了讓他們沾沾自喜的一景。遇到人問,牛騰雲會驕傲地說:「他本來就不是個玩意兒!他是個人!——你們有嗎?」


  我們在暮色下行走。除了我,我不用行走。行軍永不停歇,撞上了就開打,我的弟兄們在我的兄弟們面前總是一觸即潰。我知道我們早已蒼老。


  槍聲忽然席捲,幾個打頭兵栽倒在地上,到這時候就看出那破棉花胎子里包的都是頂尖的戰鬥人員了,瞬間就進了路邊的地溝。牛騰雲帶著一個人過來把我從車上拖下,為了躲開彈雨,他們只好拖著我。


  我看著一個生物從土崗后跳出來看著我。生物都會被槍聲所驚,它倒好像被槍聲吸引,因為它是狗肉。我獃獃地瞪著它,它髒了很多,瘦了很多,它現在在任何人眼裡都是一條野狗了。


  我叫道:「狗肉,跑啊!別跟著我!」狗肉明白,轉了身縱下土崗,跑不見了。


  「你喊什麼?」牛騰雲把我拖進地溝,安全了,他也懶得問了,咔咔地往槍里裝著子彈,望著地平線上的那個永備式炮樓,說,「讓你頑抗讓你頑抗。」他掉了頭對我說明,「鬼子修的炮樓,被他們接過來了。」


  那邊的火力打得很猛,准得要命的重機槍,還夾著戰防炮的射擊。七連用的是一向的戰法,化整為零,錯開了躍進,再交縱合擊。


  一夜鏖戰,儘管只是一個小小的炮樓,卻成了七連千里之行中罕見的硬戰。將至天明,折損過半。


  那些火力點打得密不透風,高低參差的幾層,七連的人終於摸近時,從堡旁邊的一個散兵工事里噴出了長長的火焰,一具噴火器把他們帶的炸藥包都燒炸了。


  我在哭泣,因為被綁著,我只好將臉蹭在衣服上,蹭在地上。地溝邊一個身影在縱高伏低,那是狗肉,它看了看我,消失了。我那天好像打算把一生的眼淚在一晚上哭完,這裡的防禦方法幾乎就是我們在南天門的翻版。那個被七連罵絕了十八代先人的防守者,他是我的舊友。


  牛騰雲死死抓著一隻燒焦了的袖子,還在冒著煙,哭哭唧唧晃了過來,在我身邊一屁股坐下:「別哭啦……你哭什麼呀?」


  我反問他:「……你哭什麼呀?」


  「我痛啊。叫狗日的拿火燎了一下,痛啊。」痛就是他那條胳臂保住了,他繼續哭,「連長死啦。好多人都死啦。」


  我躺在地上,我被綁著,我咬著牙、流著眼淚,我不知道我在為誰哭,反正以後沒人來往你嘴裡塞臭烘烘沒人要抽的喇叭筒了。「你放開我。」我對他說。


  牛騰雲倒不哭了,嚇了一跳,最後他決定謹慎地對待此事:「別添亂啦,今天沒空給你尋死。」


  「我不死,保證不死——我跟你保證過嗎?」


  「那倒沒有。你要大解我幫你脫褲子。」


  「我要你放開我。」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誠懇,而且我確實也很誠懇,「我是個那麼沒良心的人嗎?」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良心。」他說。我們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考究。


  我從地溝里站出來,看看身後幾十雙狐疑的眼睛。我站直了,伸開雙臂,他們最後終於停止了射擊。我轉了身,向著那個炮樓揮動雙臂,那邊的槍聲也戛然而止了,守的人絕不是個莽漢。我走向那邊的炮眼和炮眼裡探著的槍口,張著雙手,當走到一個他們能看清我任何動作的距離時,便開始解我的棉衣扣子。我脫下了棉衣,放在手上揮了揮,然後扔在地上——現在我穿著我被俘的那套制服了,胸口掛滿了勳章。


  我的身後有人暴喝了一聲:「他要投降!」幾十支槍口唰唰地舉了起來,我轉身看著,其中也有牛騰雲猶猶豫豫的一支。我攤著手,讓他們看著,我的平靜讓他們覺得有些過於驚乍了。


  我走向那處炮樓,我看見狗肉,它在我們的槍火圈子之外奔竄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門的幻覺和亢奮。我走過那些外壕,壕里和我穿一樣衣服的人獃獃地看著我;我走過胸牆,胸牆后一張張熏黑的臉。我走向炮樓。


  炮樓里幾個官兵先迎了出來,他們倒是輕鬆得很,利落地掛著那些美製武器——又是一票殺人的老手。


  「來啦?」打頭的話家常似的說。


  「來了。」我盡量平和地答。


  他便親熱地握住了我的手,雙手握著,搖搖撼撼,說:「你們倒降得痛快。」然後他順手就扳斷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頭很軟,但也沒軟到能貼著手背的地步。我沒有吭聲,於是一個槍托從我後邊砸了過來,我晃了一下倒下,他們開始一頓暴捶。


  我被拖了進去,剛才那傢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後開始第二頓暴捶。我在地上滾爬著,在拳頭和腳尖之間看著這裡的結構,很整潔的地方,整潔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像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麼關門,這裡只有一扇緊關著的門。


  我沉默地忍受,滾近那裡,然後一下跳起。我推開揍我的傢伙,撞向那扇門,喊道:「我知道你在裡邊!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鎖並不結實,被我一下就撞開了,於是我看見了阿譯。這是一間他個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聲機,而他坐在床邊抱著頭哭得歇斯底里。他現在跟我一樣,一個一絲不苟的上校團長,只是他的屬下似乎比我的堅強,我是幾十分鐘便已潰散。我撲向他,抱著他,捶他,時常還要因自己的傷手痛得齜牙咧嘴,號著:「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阿譯沖著我號回來,他可有一大攤等著我:「我看見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會出來!你們都到哪裡去了?我沒臉見你們,可你們有臉來看我啊!全都不來,一個也不來!」


  我想起來看我身後的追殺者,他們擠在門口,那一臉驚詫倒像是見了活鬼。阿譯終於想起把我推開,他退開兩步,然後絆上了凳子把自己鬧了個踉蹌。看著他這樣出洋相可真是開心,我笑著說:「還是個笨蛋!」


  「很久不這樣了,是因為你來了。」他便急急切切地問我,「孟煩了,你餓不餓?」


  「……什麼?」


  他又問我一次:「你餓不餓?我知道你們吃得不好,你餓不餓?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麼?我給你弄吃的。我們這回有吃的,就算被圍上幾個月也餓不著。」


  「……你打算被圍幾個月嗎?」


  阿譯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總是想多——我只是問你餓不餓。你想吃什麼,我這裡都有。」


  「想吃豬肉白菜燉粉條。」我說。我看見他的眼裡猛然閃亮了一下,然後迅速變得黯然,他轉身把臉對了牆,愣了很長一會兒,說:「白菜沒有了,劈柴沒有了,油鹽醬醋都沒有了,做不成白菜豬肉燉粉條。我給你吃美國罐頭。」


  我就吃美國罐頭。我面前的桌上堆滿了美國罐頭,豆子的、豬肉的、牛肉的、水果的,還剩下點兒縫隙就放著葯,剛才揍我的手在給我包紮我的手指,並且細心地留了一隻手給我吃飯。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餓,真的很餓,大概上輩子才吃飽過吧。周圍擁著一堆阿譯的兵,倒好像我吃飯有多好看。


  打了一夜,阿譯也掙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還是現實堅強。他最後還是屈從於我這個現實,永遠做不成英雄的阿譯。


  給我包紮的傢伙還要給我道歉:「對不住啊。我們團座說收拾一下,我還以為你們有仇。」我就笑,說:「是有仇。」那傢伙也愣了一會兒,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場上來的人,反倒說不清啥叫交情。」


  旁邊的兵插話:「長官你咋就得這麼多勳章呢?」看得出阿譯把他的團治理得像模像樣,官和兵兵和官,幾百個姓倒成了一家親。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會兒,說:「回頭就扔了。」


  給我包傷的傢伙終於包好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們也不想打,可我們不想給團座丟人。」一塊白被單就甩到了他的臉上,阿譯站在我們的人圈子之外:「拿去做旗。」傢伙們便啞然了下來,打一桿白旗絕不會是任何軍人的驕傲。


  阿譯說:「沒什麼,待會兒打旗出去的時候也不要垂頭喪氣,不要亂編製。我們是打得過的,不打了。骨肉相殘沒得意思,要是日本人來了我守到死,我朋友來了,一晚上,足夠了。」


  我叫他,他看著我,我便對他伸了大拇指,我是衷心的。阿譯便走過來,順手又開了個沒開的罐頭,放在我的手邊,順手摸了摸我的頭,笑了一笑。


  「我們又能笑了。真好。」我說。


  他「嗯」了一聲,說:「真好。」


  「管你投降還是投誠,我今晚找你海聊。」


  「嗯,有好多的東西可以聊。好好吃。」說完他走開了。我又開始吃,我相信我是夠肚子把這一桌子掃光的,一個曾經天天想著自殺的人也就是不會再吃一頓好飯,那是曾經。然後我聽見那首歌,《魂縈舊夢》,我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小子還是愛這調調。然後我怔住了。我跳起來,推翻了桌子:「阿譯,不要!」我剛笑話了阿譯的笨手笨腳,現在遭報應了,我絆翻在地上,一邊爬一邊嚷:「阿譯,不要啊!」


  我又一次撞開了那道門,看見阿譯跪在地上,跪在他的留聲機旁,留聲機在嚶嚶地轉,阿譯拿著一支槍。他悲傷地看著我:「你衝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沒有希望……煩啦,我好想他們……我總是做錯,我不想再錯了。」然後他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


  阿譯的手下扛著白旗從我身邊走過,照阿譯要求的,他們走得不卑不亢,可阿譯的留聲機還在轉,那首歌還在響,他們臉上也刻著悲傷。


  勝利的人散散落落地擁了過來,來看他們新得的陣地。一隻手扒拉上了我的肩膀,牛騰雲扒著我,讚歎:「你好厲害。你咋乾的?」他那隻手已經包紮過了。


  我沒吭氣,摸摸我的勳章,看看阿譯斷送了的地方。阿譯阿譯,你總錯,你又錯,豬肉白菜燉粉條都是一起吃,你就不想,我們總是共享同一個希望?後來我套上了我的棉襖,蓋上我的勳章。


  牛騰雲還在我耳邊聒噪:「哎,那條狗,好像你的。」我看向他指的地方,狗肉站著一段距離,猶猶豫豫,它想過來,但是它又記得我喊過走開。


  「是野狗。」我說。但牛騰雲不相信。


  我走向了戰壕,找到了一個罐頭。阿譯啊阿譯,我們在南天門上被餓瘋了,於是他做了團長便永遠囤積著食物,阿譯啊阿譯。我把罐頭打開了,狗肉知道那是為它而開的,便瘸了過來。我把罐頭放在它的嘴下,摸著它瘦瘦的骨架和髒得不像話的皮毛。我小聲地和狗肉哼唧:「快吃吧,吃了就走人。哦,是走狗。別跟著我,這兒不用你,這兒不用殺人。」


  牛騰雲蹲在戰壕邊,看著我們:「我說,你可以帶著它。」我說狗肉是條野狗。


  他堅持道:「是你的狗又不是老鄉的狗,七連又沒說不讓帶狗。」


  我有點兒不耐煩:「你根本不懂它!」


  他就很不忿:「不就是一條狗嗎?」我同意他,那就是一條狗。


  騰雲駕霧現在非常得意,其一,我打仗不用槍,我的彈藥配給全被他給開銷了;其二……


  我們伏在戰壕里,那邊的機槍又打得轟轟烈烈。我開始解棉衣扣子,牛騰雲看見我的動作就從射擊姿勢改成了仰面一躺,順便拍著我表示讚賞:「你不錯,你正經不錯。我家快收麥子啦,正缺人,你來玩兒吧。」


  玩兒有兩個意思,一是你上吧,不用打啦;二是收麥子缺人,你來幫收麥子吧。我不會收麥子。於是我站了起來,攤開手,讓人看見我土布棉衣下的勳章。


  我遠遠地看著那條街道,它很軍事化,街頭被工事和鐵絲網壘得層層疊疊;它還沒有經過戰爭的熏燎,但就那些戒備森嚴對著我的槍口和後邊操槍的人,一觸即發的事。我預先就站住了,脫下我的棉衣。我已經不用把衣服扔在地上了,牛騰雲就在我身邊,我把衣服交給他,然後示意他退後。他退得信心滿滿,倒好像在一邊望閑。然後我走向那條街道。


  沒人跟我說話,只有人端開鐵絲網讓我進去。


  我走進了這條街道的縱深,這地方讓我茫然,它被那樣層層疊疊地把著頭,縱深里卻在過日子,士兵和百姓一起出沒,街邊支的竹竿上居然有晾曬的衣服,這不像戰場,倒像是慵懶的禪達。我打量著街邊晾的一排軍裝,沒人管我。我看見一雙女人的腳在衣服那邊出沒,後來小醉從那架子衣服后出來,她去端她的水盆,一個勤務兵樣的莽小子立刻用衝刺速度跑過來,把那盆水從她手頭上搶跑了,小醉順手敲打了那小子的頭——她大著肚子。然後她看著我,連詫異都沒有,她開始微笑。我也心事重重地笑,一隻腳踹上了我的屁股,夠重的,還穿著大皮靴。我轉過頭,看著張立憲站在我的身後,又一個上校團長。


  「小子,別看我老婆。」


  我悻悻地回道:「哦,你老婆。」


  「你不要廢話了,我連開口的機會都不會給你。」


  我更加悻悻:「那好啊。」


  張立憲綻開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躍的笑:「久仰有個傢伙巧舌如簧,而且為人很煩,所以你沒開始煩我之前我已經決定投降——都安排好啦。」


  「不是投降,是投誠。」我不再悻悻地盯著他,「是去和像你一樣的人擁抱。」


  張立憲看著我:「這是你常說的套話?」


  「套話也有不騙人的套話。還有,如果你從現在就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了,拿起槍之前先看一下,對面要是你的朋友,儘可能把你的朋友說服過來。」我說。


  「我會累死的,我的朋友可比你多。」張立憲張開手臂,「那現在和像我一樣的人擁抱一下。」我們擁抱,小醉把我們的手撕開,她加入了進來。我們擁抱得很不愜意,因為兩個粗手大腳的傢伙必須小心孩子,但是那是我在整場戰爭中最愉快的記憶。後來他們走了,這條街道也空了,我默默看著空空的街道。


  他們小兩口走了,去做像我一樣的事情。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期望,就是能再見一次虞嘯卿,我們相信能把他說服,說服他就是說服一個軍。可這像親手擊斃竹內連山一樣是個妄想,直到仗打完我們也再沒見過虞嘯卿。


  我穿上那身已經卸掉了所有銜識的解放軍軍裝,把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勳章留給牛騰雲。七連的第六百個始終沒對六百這個數有什麼特殊感情,因為他的記憶早被三千個佔滿,佔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個死人。可我不得不說我很喜歡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以後屬於他們。


  我的鋪蓋挎在肩上,拿著一個油紙包,走到一個池塘邊,警惕性高一點兒的人一定會把我當作特務或者是賊。


  我壓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狗肉從草棵子里鑽了出來,臟不拉唧瘦骨嶙峋,傷痕纍纍,唉,這條野狗。我把油紙包里的熟肉餵給它,它狼吞虎咽時,我從鋪蓋卷里掏出我的潔具,就著塘水給它洗澡。狗肉不大高興,它不喜歡被人這樣洗。我邊洗邊說:「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乾淨點兒。嗯,都完了,完事啦,我們要回家啦。」


  我和狗肉,一個瘸的人,一條瘸的狗,我們行走在蒼原之上。我們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樣,我們一直走到我們周圍的世界從滄海變成了桑田,從平原變成了滇邊永遠連綿的山巔。


  我還在巷子里,便聽見我父親發出的嘈雜:「……走一隊,又來一隊!偌大的中國,還放不放得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見我父親,在對著一隊和我穿同樣衣服但是還有領章的人吵吵,我母親一臉難堪地企圖把他拉回去。我父親看見了我,愣一下,老臉居然發紅,一聲沒吭就回了院子。我母親站在那裡,看著我,愣著,啞著,我們家人習慣壓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終還是顛顛地迎了過來時,居然在扯剛才的瑣事:「你爹自己追出來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沒惹他……」


  「媽,了兒回來了。」我說,然後跪下,狗肉在旁邊嗅著我媽。那些和我穿一樣服裝的傢伙竊竊私語地離去,他們一定在說封建殘餘,但是管他呢,我這輩子從沒跪得這麼心甘情願過。


  我把書桌搬到了院子里,擦擦洗洗,這事做起來很費勁,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我把洗乾淨的桌子拖進來,放進這間已經被我收拾得窗明几淨的房間,還是很累,還是只有我一個人。狗肉在旁邊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這事它幫不上忙。


  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著屋子叫喚:「爹,桌子放好啦!」我父親沒回應。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掃這個曾經屬於迷龍,現在屬於我的家。


  我擦著那張已經很久沒有人睡過的大床,它大到要擦到中間那部分時我都得趴在上邊,我只好趴在上邊,然後一聲巨響,床塌了。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我說迷龍帶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話,是不對的。他又沒掠走我們的記憶。


  入夜,總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點了小燈,關上了門,在屋裡給自己擦澡。我已經很髒了,真的很臟,倒是早已經習慣這種髒了,但往後的日子最好不要習慣。


  我忽然覺得背上發毛,我轉過身。我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伸著一隻手,看得出來他是試圖觸摸我身上的傷口,肩頭的腰間的腹部的腿上的,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滿目,他還是頭遭見到。這我可受不了,我拿著澡布遮著下身,盡量把自己縮成一團。「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


  我父親仍然伸手過來,碰了碰我肩上的傷口,那來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門下的窺探。他的手輕成了那樣,恐怕他當那個傷口是剛打出來的。然後他悄沒聲地開了門出去,再輕輕帶上房門,帶房門時我看見他揩掉他的眼淚。


  家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去世也再沒說放不下書桌。我為父親的遺體洗梳整理,家母說他這輩子也沒這麼慈和過。


  我的父親安靜地躺在床上,他終於安靜了下來,他那顆一生都在浮躁與狂暴中跳動的心臟。確實像我母親說的,我父親從沒這樣慈和過,他甚至在微笑,但那並不是我收拾出來的功勞,是他最後終於學會了微笑。我很平靜,我媽也很平靜,生關死劫,這數年看了多少?

  我問母親:「媽,我以前問過爹一句話。我問他有沒有為我驕傲。」我的母親看著我的父親,我知道,平靜歸平靜,她的心靈和生命也隨著那個廝守一生的人去了。母親說:「去打仗之前問的吧?你剛走他就說了。仗打完了我們才知道你去打仗了。」


  「爹怎麼說?」


  「你爹說,每時每刻。」


  我輕輕親吻了父親寧靜的額頭。我走了出去,拿起了掃帚,地上又有了落葉,我彎下腰開始掃地。


  我直起了腰,我的手和我的臉像南天門之上的樹皮。我人已耄耋,我已經九十歲了。我直起來腰,我看著遠處雲霧繚繞的南天門。我再沒跟人說起,但我一直像我的團長那樣想著,山巔上繚繞不散的雲霧是三千人的靈魂。


  地掃完了,我拿起菜籃,零錢用塑料袋裝著。我身體還好,雖瘸卻也用不上拐杖,只是老傢伙的動作總是很慢。這院子就是迷龍跟他老婆和他們家的小崽子以前住的房子,現在住滿了人。我的孫子在曾經是迷龍住的房間窗口拿小野果子扔我,我撿了起來假裝咬了一口,然後做出一張酸掉了牙的老臉,只是我已經沒牙可掉。他笑得很開心。


  我九十了,掃完地我就得去買菜,這個點才能買到便宜菜。


  家母早已與家父在地下團聚,狗肉也在它十四歲那年走了。後來我有了一個家,我有了工作,後來我退了休,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又有了孩子,這樣很好,老頭子就是看著小孩子高興。


  嘮叨完了我就得去買菜。沒哪個菜販子會喜歡我買菜時的挑選法的,他們嘮嘮叨叨地說,我就裝作沒有聽見。要過橋才能買到便宜菜。我過了橋,橋是虞嘯卿最早蓋的,後來翻蓋了。我討著價,還著價。我看見南天門,想不想看見它我都得看見的南天門。


  剛下來的菜很新鮮,我得回家,得趁新鮮讓它們進鍋里。我起身,我走人,今天又有小小的勝利,我買到了又新鮮又便宜的蔬菜。


  一輛車堵在橋頭,司機在鳴著喇叭。車很引人注目,因為它半個車廂里堆滿了花圈,空著的半個車廂有一張椅子和一個老頭兒,還有兩個被迫陪他坐車廂的陪同。我抬起頭,看見一百歲的虞嘯卿。他還是那樣,一百歲了還是那麼有身份。我不曉得他從哪裡來的,但就那些陪同看起來,他蠻有身份。每一個花圈上都寫了名字,最大也離他最近的一個,寫著我那團長的名字,旁邊貼了兩條:我一生愧對的摯友,我必須面對的摯友。


  我低著頭,從他的腳下走過,我聽著他正在那裡急切地向他的陪同者發問:「真找不到一個人了嗎?找不到一個我認識的人了嗎?」


  我走著,臉上泛起笑意。我抬起頭,那笑意已經綻開,我儘力讓它抹平,讓它平和。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頭子笑起來不好看。我們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現在我要回家做飯。


  我與那輛車漸離漸遠,我回家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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