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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大唐狄公案壹(28)

  第31章 大唐狄公案·壹(28)

  「一個月前,有一天出奇地熱,我便吩咐管家搬了一張竹榻進書房。竹榻就放在屏風前面,因為那裡比較涼快。我卧在竹榻上,頭對著第四幅畫,畫中的恩愛夫妻映入了我的眼帘。突然我驚呆了,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原來,畫面已經改變,那個丈夫正拿著一把尖刀刺向妻子的心窩!」


  狄公詫異地叫了一聲。他俯身細看那部分畫面,此時他注意到,那個丈夫摟抱妻子的左手捏著一把尖刀,刀口直指她的心臟。構成這把尖刀的圖案是許多鑲嵌在屏風上的細小銀粒。狄公一邊吃驚地搖頭,一邊回到茶几旁邊,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這畫面是何時改變的。」滕縣令繼續道,「驚恐之下,我細查那部分圖案。我想,也許是工匠製作屏風時,不小心將一條狹長的銀片落在未乾的油漆表面,後來銀片雖然剝去,但留下了這不祥的圖案。然而,不久,我又發現,造成這圖案的銀片是後來壓上去的,技法相當粗糙,因為周圍有細微的紅漆磨損。」


  狄公慢慢地點頭,他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


  「因此,唯一的可能是,我在一次已經完全忘卻的瘋病發作中,做了這個改變。因而,從這個可能又推斷出另一個可能,那就是我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曾想謀殺銀蓮。」


  滕縣令抹了一把臉。他盯著屏風看了一會兒,然後迅速轉移視線,接著哽咽地說道:「從此,那屏風使我晝夜不寧。前不久,我做了幾次殺害銀蓮的夢,夢境十分可怕,令人窒息,出汗不已。即便醒著,我也無時無刻不受其折磨。那屏風一直留在我的腦中……而我又不能把這些告訴銀蓮。她可以容忍一切,但不能容忍我和她反目,哪怕我是在精神錯亂中表現出來的行為。我知道,那會傷透她的心的。」


  滕縣令茫然正視前方。之後,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平靜地繼續說道:「今天,我們一塊兒去屋外,在花園的一個陰涼角落裡吃午飯。之後,我覺得空氣沉悶,心情煩躁,心想又要犯頭痛病了,便對銀蓮說我要去書房看幾份公函並在那裡午休。然而書房也很熱,我無法集中精神,遂決定去銀蓮的卧室。」他站起身,接著道,「來,我把當時的情況演示給您看。」


  他端起一盞燭台,兩人一塊兒離開了書房。滕縣令領著狄公穿過一條彎曲的走廊,來到一個狹小的過道。他拉開房門,讓狄公從門口觀看外間的梳妝室。梳妝室右邊立著一張很大的帶有圓鏡的紅木雕花梳妝台,左邊面對著一扇小門,門邊有一張低矮的竹榻,地上則鋪著晶亮的紅大理石,當中擺著一張烏木雕花小圓桌。「這張圓桌,」滕縣令道,「本來其上立著我打破的古董花瓶。左邊小門外有一個天井,天井裡有觀魚池。銀蓮的貼身丫鬟,經常睡在門邊的竹榻上。對面的紅漆寬門通往銀蓮的卧室。請稍候。」


  他跨過門檻,從胸前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紅漆寬門。他把門推開一半,然後回到狄公身邊。


  「今天下午,我走進梳妝室,見那個丫鬟正在竹榻上熟睡。那扇紅漆寬門,記得也是這樣半開著,我能看見室內床的一部分,看見銀蓮赤裸地躺在床上。她正睡得很熟,身子微向里側,頭枕在右臂上,雖然整個胴體暴露,但右腿搭著左腿,下身看不見。平素她頗感自豪的雲鬢已經鬆開,像一塊黑綢散落在雙肩,傾斜到床沿下。我正要上前把她喚醒,忽然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梳妝室的地上,周圍是那個古董花瓶的碎片,兩眼發黑,頭裂開般的疼痛,心跳得慌。我看了看那個丫鬟,她仍在熟睡。我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進了卧室,見銀蓮還在熟睡,姿態仍和原來一樣,便欣慰地吐了口氣。謝天謝地,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度過了瘋病的危險期。然而當我走到床邊,突然看見自己在精神錯亂中做的事,只見我那把古董短劍插在她的胸膛,她已經死了。」他背靠門把,雙手掩面,開始輕輕地啜泣。


  狄公迅速進了卧室,察看那張寬床。床上鋪著細軟的蘆葦席,枕頭旁邊有幾滴血跡。他抬起頭,看了看牆壁,發現窗戶旁邊用絲綢帶子懸著一隻短劍空鞘,空鞘旁邊是一把精美的古劍,鞘上嵌著銅釘,還有一把七弦古琴。那扇唯一的窗戶已牢牢地插上雕花木閂,竹子窗格上也糊著厚厚的白窗紙。室內的傢具僅有一張檀木小茶几和兩張同樣質地的凳子,它們均雕著古色古香的花紋。一邊角落,整齊地摞著裝放四季衣服的四隻紅皮箱,這些皮箱也同樣飾有精美的鍍金圖案。


  他回到滕縣令身旁,輕聲問:「在那之後,您做了些什麼?」


  「那時我又驚又怕,完全不知所措。我跑到室外,鎖了門,掙扎著回到書房。慌亂中,我不顧頭暈,想悟出事情的真相。這時管家進了書房,說您來了。」


  「真對不住,我來得很不是時候!」狄公追悔地說道,「當然,我沒想到——」


  「我應該向您道歉,沒有好好地接待您。」滕縣令一本正經地說道,「現在回書房吧?」


  兩人重新回到書房,坐在茶几旁邊。滕縣令道:「您走後,我的身體稍有恢復。下午升堂時,我的頭腦還算清醒,那個十分奇怪的自盡案使我暫時忘卻了這場可怕的悲劇。但同時,我意識到自己依律應負的責任。法是鐵面無私的,我必須馬上去見刺史,以一個謀殺妻子的罪犯身份到他面前自首。不過,首先,我得處理我可憐的夫人的屍體,否則無法向管家和奴僕們交代。之後,我突然想到了您。老天爺真是幫忙,在這個時候讓一個明智且富有同情心的同僚來到了這裡。於是,我吩咐班頭去那個客棧找您,要您速來和我見面。但他回來時說您已不在客棧,且去向不明。頓時我感到恐慌,您也許要到明天才能來縣衙,也許您遇到了什麼麻煩……讓我不得不獨自決定一切。很快,奴婢們就要打掃卧房,管家就要來拿鑰匙了。我反覆思量,屍體非得藏起來不可。趁奴僕們吃飯之時,我進了卧室,倉促地束起她的頭髮,又胡亂找了件衣服,將屍體裹了起來。然後,我扛著屍體從緊急通道到了那條小街上。街上空無一人,我便悄悄地到了荒野,在沼澤地里卸下了輕得可憐的擔子。」


  「但是,我回來之後,突然意識到自己太傻了。慌亂中,我居然忘了最起碼的掩飾手段,假裝丟了卧房的鑰匙。其實晚飯後,管家再次來向我要鑰匙時,我確實是以此為借口的。這事讓我想到,眼下我的思維狀況已不適於處理自身事務。我再次派班頭到那個客棧找您,並要他寫下緊急留言,一旦您回來,即去縣衙。我在這裡等著,心懷一線希望,您也許會來,只是晚一些而已。謝天謝地,您來了!狄大人,請說說,我該怎麼辦?」


  狄公沒有即刻回答。他默默地坐在茶几旁,一面盯著屏風看,一面捋著長髯。終於,他望著滕縣令,道:「我的看法是,以不變應萬變。至少暫時得這樣。」


  「這怎麼行?」滕縣令說著,站了起來,「明天一早,我們就得去平湖。現在就給刺史寫信,派專人連夜送去,這樣——」


  狄公揮了揮手。


  「鎮靜!」他道,「我察看了屍體,又察看了現場,覺得有些事尚待進一步查清。眼下還沒有證據說明是您殺害了自己的夫人。」


  「狄大人,您不是開玩笑吧?證據?您還要什麼證據?突發的瘋病,所做的噩夢,豎在那裡的屏風——」


  「但還有一些非常奇怪的現象。」狄公打斷了他的話,「這些現象表明,有外在因素介入的可能。」


  滕縣令在地上跺了一下腳。


  「狄大人,請不要用毫無意義的話來安慰我,這樣做其實很殘酷。您無非是說,在我瘋病突然發作時,有人進來殺死了我的妻子。這種假設根本不可能,從來沒那麼湊巧的事。」


  狄公聳聳肩。


  「滕大人,我也不相信巧合。但這是有可能的,而且絕不比您發病後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修改屏風圖案更為蹊蹺。何況您一進梳妝室,就看見自己的夫人向裡面側身躺著。也許那時她已經死了。滕大人,您有沒有仇敵?」


  「可以說一個也沒有!」滕縣令氣呼呼地回答,「這屏風的特殊含義,只有我和銀蓮知道。自我們來這兒后,這個屏風就沒有搬離過這間屋子,不可能有別人修改圖案!」之後,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較為溫和地問,「狄大人,依您看,這事該怎麼處理?」 「我提議明日一整天,」狄公答道,「您讓我收集所需的證據。要是不成,我後天陪您去平湖,把這一切向刺史說個明白。」


  「狄大人,不及時申報人命案是嚴重瀆職!」滕縣令嚷道,「剛才您還說決不做出違法——」


  「一切責任由我承擔!」狄公打斷了他的話。


  滕縣令一面焦急地踱步,一面思索。過了一會兒,他止住腳步,無可奈何地說道:「好吧,狄大人,我把一切交到您手裡。您需要我做些什麼?」


  「很簡單。首先,您取一隻信封,寫上您夫人的姓名和住址。」


  滕縣令拉開書桌的上層抽屜,取出一隻信封。他在信封上寫了幾行字,便把它交給狄公。狄公將它放進衣袖,接著說道:「現在您去卧室,從您夫人的衣箱里取出一套衣服,打好包袱。別忘了放一雙鞋子。」


  滕縣令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二話不說地離開了房間。


  狄公迅速站起身,從依舊敞開的抽屜里拿了些公文紙和蓋著縣衙大紅印章的信封。他將這些都放進衣袖。


  滕縣令拿著一個藍布包袱回到書房。他打量了狄公一眼,抱歉地說道:「狄大人,請原諒我的照顧不周。我只顧忙自己的事,忘了給您換身打扮。瞧您的衣服,上下都髒了,靴子也沾滿了泥。我能否借給您——」


  「不必麻煩了!」狄公迅速打斷了他的話,「我還要去見幾個人,在那些地方,穿新衣服反而不便。不過首先我得回沼澤,給死人穿上衣服、鞋子,再將她拖到路上,好讓明天一早有人發現。那個信封,我會放進她的衣袖,這樣人們能立刻知道她是誰。然後您下令驗屍——有一個經驗豐富的仵作,對不對?」


  「是的,他是城內那家大藥鋪的掌柜。」


  「好。您就說,夫人途經北門被害,案情正在調查之中。這樣,您至少可以將屍體裝入臨時的棺木。」他提起藍布包袱,一隻手搭在滕縣令的肩膀上,關切地笑了笑,「滕大人,設法睡一會兒。明天我會給您迴音。別替我擔心,我不會出事的。」狄公尋原路返回沼澤地,一見童生的模樣,便覺得他實在可悲。他坐在那塊大鵝卵石上,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雖說天氣炎熱,可他一個勁兒地顫抖。他一看見狄公,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笑容。接著,他想說些什麼,可剛張口,牙齒便打起架來。


  「你準是造多了孽,小夥子!」狄公道,「別怕,我來啦!我還要再去察看那具屍體,然後,咱倆就回去睡覺!」


  童生驚魂未定,沒注意狄公手裡拿著一個藍布包袱。


  狄公拔出女屍身上的短劍,將它用油紙包好,揣到懷裡。接著,他給死人穿上衣服和鞋子,完成這一切后,再把屍體拖到路上。然後,他喊童生,兩人便默默地走向空蕩蕩的街道。


  童生似乎還沒從獨自等候的恐懼中恢復過來。狄公想,這個小夥子流露出來的兇殘,很可能是強裝出來的。他才十八歲,也許再過一二年,他就不會如此羨慕犯罪了。幸虧他當時加入了排軍的乞丐幫,否則不知他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看來排軍是個莽漢,但不知為何,狄公始終覺得他沒真正墮落。童生經過這次教訓,也許會幡然悔悟,重新做人吧。


  兩人行至半路,童生突然說道:「我知道你和排軍都瞧不起我。不過,我要告訴你們,過一二天,你們準會大吃一驚!我要掙很多的錢,你們一輩子也比不上!」


  狄公沒有吭聲,他已經對這個小夥子的自誇感到厭惡了。在鳳凰客棧旁邊的弄堂口,童生止住腳步,悻然道:「咱們在這裡分手吧,我還有一些事要做。」


  狄公繼續向客棧走去。


  七


  狄公和童生離開鳳凰客棧去沼澤后,喬泰同排軍飲了幾杯酒,兩人開始談起近年朝廷起兵討逆之事。顯然,這是排軍很感興趣的話題。


  「既然你如此喜歡戎馬生涯,」喬泰問,「當初為何不留在軍隊里?」


  「我做了件蠢事,不得不匆忙離開。」排軍粗聲說道。


  這時,破衣爛衫、渾身冒著臭氣的乞丐三三兩兩地走了進來。排軍站了起來,會同禿子一道和他們算賬。喬泰發現這裡的空氣越來越污濁,加之,他擔心會和那個賣給他金銀首飾的乞丐碰面,便決定乾脆外出散步。


  街上依舊悶熱。他想,河邊的鬧市區也許會好些,遂漫不經心地走入一條傾斜的街道。拐了幾個彎,儘是岔路,最後終於來到那座寬闊的拱橋上。他站在橋中央,胳膊肘撐著欄杆,觀看橋下。河面不時冒出嶙峋的岩石,湍急的河水咆哮著沖向岩石,泛起陣陣白沫。喬泰一面注視著急流變成漩渦,一面舒適地呼吸著涼爽的空氣。周圍行人稀疏,顯然這裡是住宅區。在河的右岸,他看見了一幢幢豪華的府邸,左岸則是綿亘的城牆和雄偉的總兵府,幾面軍旗在半空垂立。


  兩個穿著氈鞋的強盜悄悄地朝他走來。然而,到了他身邊,他們泄氣地相互看了一眼。看來,這彪形大漢並非他們攔截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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