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唐狄公案壹(29)
第32章 大唐狄公案·壹(29)
喬泰茫然地陷入沉思。他想猜出狄公此時正在做什麼,但不久便失去了興趣。一切是那麼不可思議。而且他知道,待狄公興緻好時,橫豎會說給他聽的。他朝水面吐了口唾沫。到現在,他的嘴裡還殘存著在鳳凰客棧所喝的酒的辛辣味。他懷念起蓬萊,想起一同給狄公當親隨的洪亮和馬榮。此時此刻,他們想必又在九華園酒店裡開懷痛飲。那酒店在縣衙的西南邊,是他們經常光顧的地方。不知馬榮是否正在和美貌女子調笑,在這方面,他也有同樣的愛好,不過他很挑剔,像妓院那種地方,他是不想光顧的。他嘆了口氣,決定走回客棧。現在,客棧里的乞丐應該走光了吧。
他下了橋,沿著河岸走了一會兒。倏忽間,他又產生了那種被人跟蹤的奇怪感覺。不過,他想,這不可能,因為現在孔山已成了他們的盟友。他拐進了一條朝南的偏僻小街。
在那裡,他的視線移向路旁竹籬笆后的一幢深宅大院,只見敞開的窗戶透射出燈光。他好奇地踮起腳,朝籬笆內張望,心想誰這樣晚還沒入睡。他的眼底映入一個裝飾豪華的房間,梳妝台上點著兩支明亮的白蠟燭,一個女子僅穿一件薄綢白服,站在鏡前梳頭。
因為正經女子不可能穿得這樣輕佻,所以喬泰推斷,她是在自家接客的高級妓女。他讚賞似的朝她上下打量。年約三十,細腰,瓜子臉,五官俊俏,似乎是那種很成熟的女子,知道怎樣迎合男人的需要。喬泰不禁摸著唇髭動了心。他想,要是身邊有這樣一位美貌女子陪伴,該多好。不過,她是高級妓女,即便他贏得她的歡心,也還有錢的問題。他的袖中現有兩串銅錢,然而據他估計,嫖資縱然不要一錠銀子,也要五串銅錢。不過,至少他可以先和她相識,也許兩人可以商定明晚再來相會。總之,值得一試。
他推開竹門,穿過漂亮的花圃,在亮晃晃的黑漆大門上敲了幾下。那個女人親自開了門。她驚叫一聲,接著連忙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嘴,神情非常尷尬。
喬泰鞠了個躬,很客氣地說道:「姐姐,對不起,這樣晚還打擾你。我剛好路過此地,見您在窗邊梳頭,不由得產生了愛慕之心。我很想知道,一個孤獨的遊客,能否在你這裡待一會兒,以解他的寂寞之心。」
這女子顯得有些躊躇不定。她朝喬泰上下打量,白凈的額上微微起了些褶皺。突然,她綻開笑容,以柔和的嗓音客氣地說道:「我在等另外一個人……不過,約定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既然如此,你就進來吧。」
「我豈敢妨礙你和別人約會?我明天再來吧。」喬泰急忙說道,「你的客人會來的,他要是不來,準是個傻瓜。」
那個女子笑出聲來。喬泰想,她確實非常動人。
「請進!」她道,「要知道,我很喜歡你的模樣。」
她閃身讓道,喬泰跟著她進了屋內。
「你坐,」她忸怩地說道,「我把頭髮盤起來。」
喬泰一面坐在彩色瓷凳上,一面想,可惜今夜和她無緣,來日一定要和她相會。倘若成功,這是他的福氣。毫無疑問,她是非常高級的妓女,因為地上鋪著厚厚的藍地毯,牆壁遮有挺括的織錦帷簾,木榻很寬,是用黑檀木做的,嵌有細小的珠母,而且梳妝台上的鍍金香爐飄著縷縷香煙。喬泰摸著唇髭,從背後欣賞她的優美身段和豐腴的臀部。他盯著她的潔白手臂看,視線隨著她梳理烏亮長發的手慢慢地移動。之後,他說道:「我相信,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子,一定有個好聽的名字。」
「你問我的名字?」她對著那面圓鏡笑嘻嘻地說,「叫我秋花好了。」
「這名字很好聽。」喬泰道,「不過,你的漂亮不是哪個好聽的名字能代表的。」
她笑盈盈地轉過身子,在木榻邊沿坐了下來。接著,她從靠牆的桌上拿了把扇子,一面慢慢地給自己搖扇,一面朝喬泰上下打量。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你生得強壯,臉蛋有點粗糙,但不算難看。您的袍服質地很好,但太素了,而且你也不知道怎樣打扮。讓我猜猜你是幹什麼的。我看,你是告假的將官!」
「差不多!」喬泰道,「真的,我說的是實話。我是外地人。」
她出神地盯著他,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之後,她問:「你打算在威平住多久?」
「只有幾天。現在我遇見了你,真恨不得長住才好。」
她調皮地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膝蓋,問:「難道現在軍隊是這樣教將官的?」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鬆開袍服,袒胸露乳,「啊!真熱,晚上也一樣。」
喬泰在瓷凳上挪了挪身子,說:「鴇母幹嗎還不出來敬茶?」顯然,這個妓女已經暗示他被接受了。按照煙花場所的規矩,此時他可以和鴇母談身價了。她期待地亮著兩隻眼睛,喬泰清了清嗓子,結結巴巴地問:「我想見你的……你的老鴇。」
「幹嗎要見我的老鴇?」她揚起兩道彎眉。
「我想找她談談。要知道——」
「找她談談?談什麼?你不喜歡和我說話?」
「別逗了!」喬泰笑著道,「當然是談……實際方面的事。」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噘著嘴說道。
「老天爺!」喬泰著急地嚷道,「咱倆都不是小孩子了。我得問鴇母該付多少錢,可以待多久,等等。」
她突然大笑,用扇子掩住自己的口。喬泰感到莫名其妙,也跟著笑了起來。她止住笑,一本正經地說道:「對不起,鴇母生病了,你有什麼『實際方面的事』,就跟我說吧。想不到你用了那麼含蓄的詞。說呀,我的身價值多少?」
「一萬兩黃金也不算多!」喬泰恭維地回答。
「你很討人喜歡,」她高興地說道,「也很風流。我敢說,你的妻妾待在家裡真是苦透了。好吧,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你可以和我待一會兒。至於你那些可惡的實際方面的事,就甭提了。很不湊巧的是,我馬上就要外出,你再來是不方便的。所以你必須保證今晚之後不能再來這裡。」
「我保證,雖說這使我傷心。」喬泰答道。他非常羨慕那個有錢的嫖客,能帶上這樣可愛的女人一道出遊。他從瓷凳上起身,坐在她的身邊,伸出手將她摟住。一陣長時間的溫存之後,他開始解她的袍服帶子。
八
喬泰一路哼著小調回到了鳳凰客棧。他發現人已經走光了,除了竹香。她正用竹掃帚掃地。只見她慍怒地問:「童生呢?」
「在外面晃唄!」他說著,就近找了把最好的舊藤椅,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沏壺茶好不好?不是為我,是為我的同伴,他是個大茶桶。孔山來過嗎?」
竹香扮了個鬼臉。
「那個壞傢伙呀!來過啦,我說你們倆出去了。他說待會兒再來。告訴你,我伺候過各種各樣的男人,但孔山那種人,給我十兩黃金也不幹。」
「你反正是閉著眼睛的,對不對?」喬泰問。
「我不是嫌他難看。他心地歹毒,喜歡傷人,說不定哪天我的命會送在他的手裡,那要十兩黃金幹啥?」
「拿它向閻王行賄!咱們還是甭談孔山吧。你看我怎麼樣,寶貝兒,呃?」
竹香走到他面前,仔細地打量他的臉龐,然後輕蔑地哼了一聲。 「你?等過幾天恢復了元氣還差不多!瞧你得意的樣子,分明是剛剛在哪裡快活過了。而且從身上的香味來看,還花了不少錢呢!我敢說,你現在連脫我褲子的力氣都沒有。」她轉身進了廚房。
喬泰哈哈大笑。他往後一仰,將一雙腳擱到桌上,不久便鼾聲大作。竹香回來了,她在桌上放了一大壺茶,然後打了個哈欠,走到櫃檯后,開始剔牙。
狄公回來時,是她開的門。她著急地問:「童生怎麼沒和你一塊兒回來?」
狄公機靈地瞥了她一眼,答道:「我派他干另外的事去了。」
「他不會闖禍吧?」
「我不會好端端地害他。你好像很累,姑娘。去睡覺吧,我們還要在這裡待一會兒。」
她上了狹窄的樓梯,狄公喚醒了喬泰。
喬泰看見狄公一臉憔悴的樣子,心裡猛地一沉。他連忙給狄公倒了一杯熱茶,著急地問:「出事啦?」
狄公述說了察看那具女屍的經過以及他和滕縣令的談話。他還沒說完,門外響起輕輕的敲擊聲。喬泰上前開門,不期和孔山打了個照面。「老天爺!」他嘟噥道,「又是這個醜八怪。」
「你至少應該說謝謝我才對。」孔山不客氣地說道:「沈相公,你好啊,想必你覺得這個新窩很舒適吧?」
「坐吧。」狄公道,「我承認你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好地方。不過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實話告訴你,」孔山答道,「我並沒有這份閑心,生怕你們兩個被官兵逮住,被綁到刑場殺頭。我是碰巧需要你們,非常需要你們。聽著!我是山東最有本領的盜賊,干這行已有三十年了,從未失過手。不過,我不會武功,而且也不想學,因為我覺得這玩意兒很低級。眼下我正思量做一筆大買賣,但這筆買賣要成功,可能得施加一些威嚇。我仔細觀察了你們倆,覺得是合適的人選。我很不情願的是,必須給你們分成,因為前面所有的難活兒都是我乾的,你們只需最後出出面,而且幾乎沒什麼風險,所以你們能分一點點利,該知足的。」
「你還是趕緊走吧。」喬泰搶白道,「我們拋頭露面,你坐享其成,還說什麼分一點點利,我們應該得大頭呢,你這卑鄙的膽小鬼!」
孔山聽到最後一句話,臉霎時變白了。顯然,這句話觸到了他的痛處。他惡狠狠地說道:「你只會在我面前逞強。在女人面前,你的威風到哪裡去了?今天晚上,我還以為你的騷勁會把那張結實的木榻給壓垮了呢。有道是,疾風驟雨打秋花。」
喬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孔山的衣領,將他推倒在地。接著他用膝蓋壓上去,雙手卡著他的脖子,怒聲罵道:「你這個卑鄙小人,竟敢對我盯梢!看我掐斷你的脖子!」
狄公迅速上前,抓住喬泰的臂膀。「放了他!」狄公厲聲說道,「我想知道他要我們幹什麼!」
喬泰站了起來,孔山的腦袋砰的一聲落到地面上。他依舊躺著未動,喉管里呼嚕呼嚕地吐氣。
喬泰氣得臉色發紫。他重重地坐下來,簡短地說道:「今晚我和一個高級妓女玩了一會兒。這小子還在對我們盯梢。」
「你呀,」狄公責備地說道,「本應知道如何處理自己的風流事。總之,絕不要讓它妨礙辦案。你去端盆水,澆在這傢伙的頭上。」
喬泰向櫃檯後面走去。他端了一大盆洗碗水,朝孔山頭上一傾。「這孬種還得過些時候才能醒過來。」他咕噥道。
「坐吧,我把滕縣令的話給你說完。」狄公著急地說道。
喬泰聽完了漆畫屏風的故事,怒氣已經煙消雲散了。他急切地說道:「大人,這太離奇了!」
狄公點了點頭:「我懷疑是外面的人殺死了他的夫人,是有充分根據的,那就是她被強姦了。不過我不忍心把這事告訴我的同僚,他已經受夠刺激了。」
「但您不是說,她的臉色很安詳嗎?」喬泰問,「雖然我不知道女人睡著時被強姦會有什麼感覺,但她要是醒著,肯定會有痛苦的表情,對不對?」
「這是我唯一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狄公道,「當心!孔山要醒了。」
喬泰拉起孔山,讓他坐在藤椅上。他大口大口地吸氣,過了一會兒,便伸手到桌上拿茶杯,慢慢地喝了幾口茶。然後,他嘶啞著嗓音對喬泰說道:「狗雜種,我會找你算賬的!」
「行,隨時恭候。」喬泰答道。
孔山瞪起那隻獨眼,惡狠狠地望著喬泰,隨後嗤笑道:「你知道嗎,那個漂亮的寡婦在愚弄你,蠢傢伙!」
「寡婦?」喬泰嚷道。
「當然是寡婦,而且是剛剛做的寡婦。告訴你,蠢傢伙,你摸到死鬼葛齊元家的邊門去了。葛齊元是本地的綢布商,昨天剛剛投河自盡,為了給他戴孝,他的寡婦從正房搬到了左邊的廂房。可是你,所謂的風流男子,居然傻乎乎地認為她是高級妓女。」
喬泰十分羞愧,臉漲得通紅。他想辯解,可嘴裡支支吾吾的。狄公可憐他,迅速道:「說不定葛掌柜自盡和他妻子的不忠有關。」
孔山輕輕地摸著自己的喉管。他吞了一口茶,惡狠狠地說道:「女人都是沒心肝的,葛夫人也不例外。說也奇怪,我要你們辦的事恰好和葛掌柜有關。我就簡單地說吧,你們仔細聽著。我手頭有本賬簿,是本縣有名的錢莊掌柜冷青的。他是葛齊元的合伙人和賬房先生。我對賬目很了解,很快就發現上面記載著冷青這兩年來通過做假賬所騙取的葛掌柜的錢財。這些錢財加起來數目不小,我敢說,大約有一千兩黃金。」
「你是怎麼弄到這本賬簿的?」狄公問,「一個錢莊掌柜不可能將它和其他賬簿隨意放在一起。」
「這不關你的事!」孔山厲聲說道,「底下,我——」
「等一等!」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剛好對賬目也感興趣。可以說,我匆忙扔掉衙門的飯碗就是為了這事。要從那些煩瑣的數字和附註裡面找出你所說的信息,非得神仙才行。你得自圓其說,兄弟!」
孔山狐疑地瞪了他一眼:「你真是個狡猾的傢伙。好吧,既然你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就說給你聽。我曾經去過葛家幾次,當然,是悄悄地去的。我翻看了他的秘密錢櫃,發現有二百兩備用黃金,現在它們已成了我的備用黃金,還有他的契約。我頗感興趣地看了這些契約。正是從這些契約中,我獲知了那本賬簿的線索。就這樣。」
「我明白了。」狄公道,「你繼續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