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市井七俠
第9章 市井七俠
01
月夜,上弦月。還未到子時,距離日出最少還有三個時辰。
陸小鳳已回到客棧,在房裡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笑道:「不管怎麼樣,我至少還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一頓。」
花滿樓道:「你應該睡一覺的。」
陸小鳳道:「若有霍天青那麼樣一個人約你日出決鬥,你睡不睡得著?」
花滿樓道:「我睡不著。」
陸小鳳笑了,道:「你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從來也不說謊話;只可惜你說的老實話,有時卻偏偏像是在說謊。」
花滿樓道:「我睡不著,只因為我根本完全不了解他!」
陸小鳳道:「他的確是個很難了解的人!」
花滿樓道:「你識得他已有多久?」
陸小鳳道:「快四年了,四年前閻鐵珊到泰山去觀日出,他也跟著去的,那天我恰巧約好了個小偷,在泰山絕頂上比賽翻跟斗。」
花滿樓道:「你了解他多少?」
陸小鳳道:「一點點。」
花滿樓道:「你說他年紀雖輕,輩分卻很高?」
陸小鳳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天松雲鶴、商山二老』?」
花滿樓道:「商山二老久已被尊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就算是聾子,也該聽過的。」
陸小鳳道:「據說他就是商山二老的小師弟。」
花滿樓動容道:「商山二老如今就算還活著,也該有七八十歲,霍天青最多是不到三十,他們師兄弟之間的年齡相差為什麼如此懸殊?」
陸小鳳笑了笑,道:「夫妻間相差四五十歲的都有,何況師兄弟?」
花滿樓道:「所以『關中大俠』山西雁成名雖已垂四十年,算輩分卻還是他的師侄!」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花滿樓道:「昔日天禽老人威震八方,但平生卻只收了商山二老這兩個徒弟,怎麼會忽然又多出個霍天青來的?」
陸小鳳笑道:「花家本來明明只有六童,怎麼忽然又多出個你來?」
父母生兒子,師父要收徒弟,這種事的確本就是誰都管不著的。
花滿樓面上卻已現出憂慮之色,道:「山西雁我雖未見過,卻也知道他的輕功、掌法,號稱關中雙絕,卻不知霍天青比他如何。」
陸小鳳道:「我也沒見過霍天青出手,可是看他夾起閻鐵珊那麼重的一個人,還能施展燕子三抄水的輕功,就憑這一手,天下就已沒有幾個人比得上!」
花滿樓道:「你呢?」
陸小鳳沒有回答這句話,他從來也不願回答這種話。事實上,除了他自己外,世上幾乎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但這次花滿樓卻似已決定要問個究竟,又道:「你有沒有把握勝過他?」
陸小鳳還是沒有回答,只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
花滿樓忽然嘆了口氣,道:「你沒有把握,所以你連酒都不敢喝得太多。」
陸小鳳平時的確不是這樣子喝酒的。
自從到了這裡后,丹鳳公主居然也變得很乖的樣子,一直坐在旁邊,靜靜地聽著,片刻忽然問道:「你剛才說你在泰山絕頂,跟一個小偷約好了翻跟斗,那小偷是誰?」
陸小鳳笑了,道:「是個偷王之王,偷盡了天下無敵手,但被他偷過的人,非但不生氣,而且還覺得很光榮。」
丹鳳公主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夠資格被他偷的人還不多,而且他從來也不偷真正值錢的東西,他偷,只不過因為是在跟別人打賭。」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有一次別人跟他賭,說他一定沒法子把那個天字第一號守財奴陳福州的老婆用的馬桶偷出來。」
丹鳳公主也忍不住嫣然而笑,道:「結果呢?」
陸小鳳道:「結果他贏了。」
丹鳳公主道:「你為什麼要跟他比賽翻跟斗?」
陸小鳳道:「因為我明知一定偷不過他,卻又想把他剛從別人手上贏來的五十壇老酒贏過來!」
丹鳳公主嫣然道:「這就對了,這就叫以己之長,攻彼之短,你為什麼不能用這種法子對付霍天青?你本來就不一定非跟他拚命不可的。」
陸小鳳卻嘆了口氣,道:「這世上有種人是你無論用什麼花招對付他,都沒有用的,西門吹雪就是這種人,霍天青也是。」
丹鳳公主道:「你認為他真的要跟你一決生死?」
陸小鳳的情緒很沉重,道:「閻鐵珊以國士待他,這種恩情他非報答不可,他本已不惜一死。」
丹鳳公主道:「但你卻不必跟他一樣呀!」
陸小鳳笑了笑,似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口。
窗子本就是支起來的,他忽然發現不知何時已有個穿著長袍,戴著小帽的老人,搬了張凳子坐在外面的天井裡抽旱煙。
夜已很深,這老人卻連一點睡覺的意思都沒有,悠悠閑閑地坐在那裡,好像一直要坐到天亮的樣子。
陸小鳳忽然笑道:「風寒露冷,老先生若有雅興,不妨過來跟我們喝兩杯以遣長夜。」
這老人卻連睬都不睬,就像是個聾子,根本沒聽見他的話。陸小鳳只有苦笑。
丹鳳公主卻生氣了,冷笑道:「人家好意請你喝酒,你不喝也不行。」
她忽然又衝到窗口,一揮手,手裡的一杯酒就向老人飛了過去,又快又穩,杯里的酒居然連一點都沒有濺出來。
老人突然冷笑,一招手,就接住了酒杯,竟將這杯酒一下子全都潑在地上,卻把空酒杯一片片咬碎,吞下肚子里,就好像吃蠶豆一樣,還嚼得「咯噔咯噔」地響。
丹鳳公主看呆了,忍不住道:「這個老頭子莫非有毛病?不吃酒,反倒吃酒杯。」
陸小鳳目光閃動,微笑著道:「這也許因為酒是我買的,酒杯卻不是。」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又有個人走了進來,竟是個賣肉包子的小販。
如此深夜,他難道還想到這裡來做生意?
丹鳳公主眨了眨眼,道:「喂,你的肉包子賣不賣?」
小販道:「只要有錢,當然賣!」
丹鳳公主道:「多少錢一個?」
小販道:「便宜得很,一萬兩銀子一個,少一文都不行。」
丹鳳公主臉色變了變,冷笑道:「好,我就買兩個你這一萬兩銀子一個的肉包子,你送過來!」
小販道:「行。」
他剛拿起兩個包子,牆角忽然有條黃狗躥出來,沖著他「汪汪」地叫。
小販瞪眼道:「難道你也跟那位姑娘一樣,也想買我的肉包子?你知不知道肉包子本來就是用來打狗的。」
他真的用肉包子去打這條狗,黃狗立刻不叫了,銜起肉包子,咬了兩口,突然一聲慘吠,在地上滾了滾,活狗就變成了條死狗。
丹鳳公主變色道:「你這包子里有毒?」
小販笑了笑,悠然道:「不但有毒,而且還是人肉餡的。」
丹鳳公主怒道:「你竟敢拿這種包子出來賣?」
小販翻了翻白眼,冷冷道:「我賣我的,買不買卻隨便你,我又沒有逼著你買。」
丹鳳公主氣得臉都紅了,幾乎忍不住想衝出去,給這人幾個耳刮子。
陸小鳳卻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就在這時,突聽一人曼聲長吟:「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一個滿身酸氣的窮秀才,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進了院子,忽然向那賣包子的小販笑了笑,道:「今天你又毒死幾個人?」
小販翻著白眼,道:「我這包子只有狗吃了才會被毒死,毒不死人的,不信你試試?」
他拋了個包子過去,窮秀才竟真的接住吃了下去,摸著肚子笑道:「看來你這包子非但毒不死人,而且還能治病!」
只聽牆外一人道:「什麼病?」
窮秀才道:「餓病。」
牆外那人道:「這病我也有,而且病得厲害,快弄個包子來治治。」
小販道:「行。」
他又拿起個包子往牆頭一拋,牆頭就忽然多了個蓬頭乞丐,一張嘴,恰巧咬住了這包子,再一閉嘴,包子竟被他囫圇吞下了肚。
小販雙手不停地拋出七八個包子,他拋得快,這乞丐也吞得快,忽然間七八個包子全都不見了,完全都被又瘦又小的乞丐吞下了肚。
窮秀才笑道:「這下子看來總該已將你的餓病治好了吧?」
乞丐苦著臉,道:「我上了你們當了,這包子雖然毒不死人,卻可以把人活活脹死。」
院子外居然又有人笑道:「脹死也沒關係,脹死的、餓死的、被老婆氣死的,我都有葯醫。」
一個賣野葯的郎中,背著個藥箱,提著串葯鈴,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竟是個跛子。
這冷冷清清的院子,就像是有人來趕集一樣,忽然間熱鬧了起來,到後來居然連賣花粉的貨郎、挑著擔子的菜販都來了。
丹鳳公主看得連眼睛都有點發直,她雖然沒有什麼江湖歷練,但現在也已看出這些人都是沖著他們而來的。
奇怪的是,這些人全都擠在院子里,並沒有進來找他們麻煩的意思。
她忍不住悄悄地問:「你看這些人是不是來替閻鐵珊報仇的?」
陸小鳳搖了搖頭,微笑道:「閻大老闆怎麼會有這種朋友!」
丹鳳公主道:「可是我看他們並不是真的郎中小販,他們身上好像都有功夫。」
陸小鳳淡淡道:「市井中本就是藏龍卧虎之地,只要他們不來找我們,我們也不必去管人家的閑事。」
花滿樓忽然笑了笑,道:「你幾時變成個不愛管閑事的人了?」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剛剛才變的。」
02
更鼓傳來,已過三更。
那抽旱煙的老頭子忽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約我們來的人,他自己怎麼還不來?」
原來他既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
但丹鳳公主卻更奇怪,是誰約這些人來的?為什麼要約他們來?
窮秀才道:「長夜已將盡,他想必已經快來了。」
賣包子的小販道:「我來看看。」
他忽又雙手不停,將提籠里的包子全都拋出來,幾十個包子,竟一個疊一個,筆直地疊起七八尺高。
這小販一縱身,竟以金雞獨立式,站在這疊肉包子上,居然站得四平八穩,紋風不動。
他不但一雙手又快又穩,輕功也已可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丹鳳公主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闖江湖的確不是件容易事,我總算明白了。」
花滿樓微笑道:「能明白總是好的。」
突聽那小販大叫一聲,道:「來了!」
這一聲「來了」叫出來,每個人都好像精神一振,連丹鳳公主的心跳都已加快,她實在也早就想看看來的這是什麼人。
可是她看見了這個人后,卻又有點失望。
少女們的幻想總是美麗的,在她想象中,來的縱然不是風度翩翩的少年俠客,至少也應該是威風八面,身懷絕技的江湖豪俠。
誰知來的卻是個禿頂的老頭子,一張黃慘慘的臉,穿著件灰撲撲的粗布衣裳,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好蓋著膝蓋,腳上白布襪、灰布鞋,看著恰巧也像是個從鄉下來趕集的土老頭。
但他一雙眼睛卻是發亮的,目光炯炯,威稜四射。
奇怪的是,院子里這些人本來明明是在等他的,可是他來了之後,又偏偏沒有一個人過去跟他招呼,只是默默地讓出了一條路。
這禿頂老人目光四下一打量,竟突然大步向陸小鳳這間房走過來。
他走得好像並不快,但三腳兩步,忽然間就已跨過院子,跨進了門。
房門本就是開著的,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跟別人招呼,就大馬金刀地在陸小鳳對面坐下,提起了地上的酒罈子嗅了嗅,道:「好酒。」
陸小鳳點點頭,道:「確是好酒。」
禿頂老人道:「一人一半?」
陸小鳳道:「行。」
禿頂老人什麼話也不再說,就捧起酒罈子,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往嘴裡倒。
頃刻間半罈子酒就已下了肚,他黃慘慘的一張臉上,忽然變得紅光滿面,整個人都像是有了精神,伸出袖子來一抹嘴,道:「真他娘的夠勁。」
陸小鳳也沒說什麼,接過酒罈子就喝,喝得絕不比他慢,絕不比任何人慢。
等這壇酒喝完了,禿頂老人突然大笑,道:「好,酒夠勁,人也夠勁。」
陸小鳳也伸出袖子來一抹嘴,道:「人夠勁,酒才夠勁。」
禿頂老人看著他,道:「三年不見,你居然還沒喝死。」
陸小鳳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只擔心你,你是個好人。」
禿頂老人瞪眼道:「誰說我是個好人?」
陸小鳳笑了笑,道:「江湖中誰不說山西雁又有種、又夠朋友,是他娘的第一個大好人。」
禿頂老人大笑,道:「你是個大禍害,我是個大好人,這他娘的真有意思。」
丹鳳公主看著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也想不到這又禿又土,滿嘴粗話的老頭子,竟是享名三十年,以一雙鐵掌威震關中的大俠山西雁。
不管怎麼樣,一個人能被稱為「大俠」,都不是件簡單的事。
可是這老人卻實在連一點大俠的樣子都沒有——難道這就正是他的成功之處?丹鳳公主想不通。
她忽然發覺自己想不通的事,竟好像愈來愈多。
山西雁的笑聲已停頓,目光炯炯,盯著陸小鳳,道:「你只怕想不到我會來找你?」
陸小鳳承認:「我想不到。」
山西雁道:「其實你一到太原,我就已知道了。」
陸小鳳笑了笑,道:「這並不奇怪,我來了若連你都不知道,才是怪事。」
山西雁道:「可是我直到現在才來找你!」
陸小鳳道:「你是個忙人。」
山西雁道:「我一點也不忙,我沒有來,因為你是我師叔的客人,我既然沒法子跟他搶著做東,就只好裝不知道了。」
陸小鳳笑道:「我還以為我剃了鬍子后,連老朋友都不認得我了。」
山西雁又大笑道:「我本就覺得你那兩撇騷鬍子看著討厭。」
陸小鳳道:「你討厭沒關係,有人不討厭。」
山西雁的笑聲停頓:「霍天青是我的師叔,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但你卻總該知道的。」
陸小鳳道:「我知道。」
山西雁道:「外面抽旱煙的那老怪物,姓樊,叫樊鶚,你認不認得?」
陸小鳳道:「莫非是昔日獨闖飛魚塘,掃平八大寨,一根旱煙袋專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的樊大先生?」
山西雁道:「就是他。」
陸小鳳道:「西北雙秀,樊簡齊名,那位窮酸秀才,想必也就是『彈指神通』的唯一傳人,簡二先生了。」
山西雁點點頭,道:「那窮要飯的、野葯郎中、賣包子跟賣菜的小販、賣花粉的貨郎,再加上這地方的掌柜和還在門口賣面的王胖子,七個人本是結拜兄弟,人稱『市井七俠』,也有人叫他們山西七義。」
陸小鳳淡淡笑道:「這些大名鼎鼎的俠客義士們,今天倒真是雅興不淺,居然全都擠到這小院子來乘涼來了。」
山西雁道:「你真不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麼的?」
陸小鳳道:「不知道。」
山西雁道:「他們也都是我的同門,論起輩分來,有的甚至是霍天青的徒孫。」
陸小鳳又笑了,道:「這人倒真是好福氣!」
山西雁道:「六十年前,祖師爺創立『天禽門』,第一條大戒,就是要我們尊師重道,這輩分和規矩,都是萬萬錯不得的。」
陸小鳳道:「當然錯不得。」
山西雁道:「祖師爺一生致力武學,到晚年才有家室之想。」
陸小鳳道:「天禽老人竟也娶過妻,生過子?」
山西雁道:「這件事江湖中的確很少有人知道,祖師爺是在七十七歲那年,才有后的。」
陸小鳳道:「他的後代就是霍天青?」
山西雁道:「正是。」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他年紀輕輕,輩分卻高得嚇人。」
山西雁道:「所以他肩上的擔子也重得可怕。」
陸小鳳道:「哦?」
山西雁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道:「他不但延續祖師爺的香燈血脈,唯一能繼承『天禽門』傳統的人也是他,我們身受師門的大恩,縱然粉身碎骨,也絕不能讓他有一點意外,這道理你想必也應該明白的。」
陸小鳳道:「我明白。」
山西雁長長嘆了口氣,道:「所以他明晨日出時,若是不幸死了,我們『天禽門』上上下下數百弟子也絕沒有一個還能活得下去。」
陸小鳳皺了皺眉,道:「他怎麼會死?」
山西雁道:「他若敗在你手裡,你縱然不殺他,他也絕不會再活下去。」
陸小鳳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性情很剛烈的人,但他卻並不是一定會敗的!」
山西雁道:「當然不一定。」
陸小鳳淡淡道:「他若勝了我,你們『天禽門』上上下下數百子弟,豈非都很有面子?」
山西雁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願你敗在他手裡,傷了彼此的和氣。」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真是好人。」
山西雁的臉好像又有點發紅,苦笑道:「只要你們一交手,無論誰勝誰敗,後果都不堪設想,霍師叔跟你本也是道義之交,這麼樣做又是何苦?」
陸小鳳微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在日出之前,趕快離開這裡,讓他找不著我。」
山西雁居然不說話了,不說話的意思就是默認。
丹鳳公主突然冷笑,道:「現在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約了這麼多人來,就是為了要逼他走,讓霍天青不戰而勝,否則你們就要對付他。現在距離日出的時候已沒多久,他就算能擊退你們,等到日出時,他一樣沒力氣去跟霍天青交手了。」她鐵青著臉,冷笑又道,「這法子倒的確不錯,恐怕也只有你這樣的大俠才想得出來!」
山西雁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突然仰面狂笑,道:「好,罵得好,只不過我山西雁雖然沒出息,這種事倒還做不出來!」
丹鳳公主道:「那種事你既做不出來,他若不願走,你怎麼辦?」
山西雁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滿院子的人全都鴉雀無聲,他發亮的眼睛從這些人臉上一個個掃過去,忽然道:「他若不走,你們怎麼辦?」
賣包子的小販翻著白眼,冷冷道:「那還不簡單,他若不走,我就走。」 山西雁又笑了,笑容中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慘之意,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你走,我也走,大家都走。」
賣包子的小販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妨先走一步?」
他的手一翻,已抽出了柄解腕尖刀,突然反手一刀,刺向自己的咽喉。
他的出手不但穩,而且快,非常快。但卻還有人比他更快的。
突聽「當」的一聲,火星四濺,他手裡的刀已斷成了兩截,一樣東西隨著折斷的刀尖掉在地上,竟是陸小鳳的半截筷子。
剩下的半截筷子還在他手裡,刀是鋼刀,筷子卻是牙筷。
能用牙筷擊斷鋼刀的人,天下只怕還沒有幾個。
丹鳳公主忽然明白山西雁為什麼要這樣做,霍天青根本就不是陸小鳳的敵手,別人雖然不知道,山西雁卻很清楚。
那賣包子的小販吃驚地看著手裡的半截斷刀,怔了很久,突然恨恨跺了跺腳,抬頭瞪著陸小鳳,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笑了笑,淡淡道:「我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只不過還有句話要問你!」
賣包子的小販道:「什麼話?」
陸小鳳道:「我幾時說過我不走的?」
賣包子的小販怔住。
陸小鳳懶洋洋地嘆了口氣,道:「打架本是件又傷神、又費力的事,我找個地方去睡覺多好,為什麼要等著別人打架?」
賣包子的小販瞪著他,臉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忽然大聲道:「好,陸小鳳果然是陸小鳳,從今天起,無論你要找我幹什麼,我若皺一皺眉頭,我就是你孫子。」
陸小鳳笑道:「你這樣的孫子我也不想要,只要我下次買包子時,你能算便宜一點,就已經很夠朋友了。」
他隨手抓起了掛在床頭的大紅披風,又順便喝了杯酒,道:「誰跟我到城外的又一村去吃碗大麻子燉的狗肉去?」
花滿樓微笑道:「我。」
樊大先生忽然敲了敲他的旱煙袋,道:「還有我。」
簡二先生道:「有他就有我,我們一向是秤不離錘的。」
賣包子的小販立刻大聲道:「我也去。」
簡二先生道:「你專賣打狗的肉包子,還敢去吃狗肉,你不怕那些大狗、小狗的冤魂在你肚子里作怪?」
賣包子的小販瞪起了眼,道:「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山西雁大笑,道:「好,你小子有種,大伙兒都一起去吃他娘的狗肉去,誰不去就是他娘的龜孫子!」
花滿樓微笑著,緩緩道:「看來好人還是可以做得的。」
陸小鳳道:「偶爾做一次倒沒關係,常常做就不行了。」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陸小鳳板著臉,道:「好人不長命,這句話你難道沒聽說過?」
他雖然板著臉,但眼睛里卻似已有熱淚盈眶。
丹鳳公主看著他們,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輕輕地喃喃自語:「誰說好人做不得,誰就是他娘的龜孫子。」
03
狗肉已賣完了,沒有狗肉。可是他們並不在乎!
他們要吃的本來就不是狗肉,而是那種比狗肉更令人全身發熱的熱情,用這種熱情來下酒,世上絕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得上。
何況日出的時候,還有人用快馬追上了他們,送來了一封信。
霍天青的信:
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約,又何妨改為明日之明日。
人不負我,我又怎能負人?
金鵬舊債,隨時可清,公主再來時,即弟遠遊日也,盛極一時之珠光寶氣,已成為明日之黃花,是以照耀千古者,唯義氣兩字而已。
天青再拜。
就憑這封信,已足下酒百斗,沉醉三日,何況還有那連暴雨都澆不冷的熱情。
暴雨。雨正午才開始下的,正午時人已醉了——不醉無歸,醉了才走的。
陸小鳳將醉未醉,似醉非醉,彷彿連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醉是醒。正面對著窗外的傾盆大雨,獃獃地出神。
丹鳳公主看著他,忽然道:「你若不走,那些人難道真的全都會死在那裡?」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道:「你懂不懂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兩句話的意思?」
丹鳳公主道:「我當然懂,這意思就是說,有些事你若是認為不該去做,無論別人怎麼樣威逼利誘,甚至還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絕不要去做;若是你認為應該去做的事,就真要你拋頭顱,灑熱血,你也非去做不可。」
陸小鳳點了點頭,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有人黥身吞炭,捨命全義,也有人拿八十三斤重的大鐵鎚,搏殺暴君。」
丹鳳公主搶著道:「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霍天青才會以死報閻鐵珊,山西雁和那些賣包子和饅頭的,才會不惜為霍天青賣命。」
陸小鳳道:「不管他們是幹什麼的,只要能做到這兩句話,就已不負『俠義』二字。」
丹鳳公主輕輕嘆息,道:「可是放眼天下,又有幾個人真能不負這『俠義』二字?」
花滿樓手持杯酒,曼聲低吟:「盛極一時之珠光寶氣,已成明日黃花,是以照耀千古者,唯『義氣』兩字而已……好一個霍天青,我竟幾乎小看了他,當浮一大白。」他真的舉杯一飲而盡,彷彿也有些醉了,喃喃道:「只可惜那蘇少英,他本也是個好男兒,他本不該死的,本不該死的……」
他聲音愈說愈低,伏在桌上,竟似睡著了。
丹鳳公主悄悄地走到窗口,悄悄地拉起了陸小鳳,柔聲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陸小鳳道:「我幾時生過你的氣?」
丹鳳公主嫣然一笑,垂下了頭,悄悄地問道:「今天你還怕弄錯人么?」
她的呼吸輕柔,指尖彷彿在輕輕顫抖,她的頭髮帶著比鮮花更芬芳的香氣。
陸小鳳也許是個君子,也許不是,但他的確是個男人,是個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男人。
窗外暴雨如注,就彷彿是一道道密密的珠簾,隔斷了行路的人,也隔斷了行人的路。
屋子裡幽靜昏暗,宛如黃昏,從後面一扇開著的門看進去,可以看見一張新換過被單的床。
陸小鳳忽然發現心跳得很厲害,忽然發現上官丹鳳的心也跳得很厲害,他問:「你的心在跳?」
「比比看,誰的心跳得快?」
「怎麼比?」
「我摸摸你的心,你摸摸我的……」
突然間,密如萬馬奔騰的雨聲中,傳來了一陣密如雨點般的馬蹄聲,十餘騎快馬,冒著暴雨急馳而來,衝過了這荒村小店。
馬上人一色青蓑衣、白笠帽,經過他們的窗口時,突然一起揮手,只聽「嗖、嗖、嗖」,一連串風聲,比雨點更密,比馬蹄更急,數十道烏光,有的穿窗而入,有的打在外面的牆上。
陸小鳳側身,已拉著丹鳳公主躲到窗后。
伏在桌上的花滿樓卻已霍然長身而起,失聲道:「硝磺霹靂彈。」
五個字還沒有說完,只聽「轟」的一聲,窗里窗外,被烏光擊中的地方,已同時冒起了數尺高的火焰,赤紅中帶著慘碧色的火焰。
陸小鳳變色道:「你們先衝出去,我去救趙大麻子。」
趙大麻子已睡了,他們剛才還聽見他的鼾聲。
但火焰竟眨眼間就已將門戶堵死,連外面的牆都已燃燒起來,連暴雨都打不滅。
花滿樓拉著上官丹鳳衝出去,那十餘騎已飛馳而過,去得很遠了,馬上人一起縱聲狂笑,還有人在放聲大呼:「陸小鳳,這隻不過是給你個小小的教訓,若再不識相,就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幾句話說完,人馬都已被珠簾般的雨簾隔斷,漸漸不能分辨。
再回頭,趙大麻子的小店也已完全被火焰吞沒,哪裡還看得見陸小鳳?
上官丹鳳咬了咬牙道:「你在這裡等,我進去找他。」
花滿樓道:「你若再進去,就出不來了。」
上官丹鳳道:「可是他……」
花滿樓笑了笑,道:「他可以出來,比這再大的火,都沒有燒死他。」
他全身都已濕透,但臉色卻還是很平靜。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響起一陣慘呼,呼聲慘厲,就好像是一群被困死了的野獸發出來的,但卻很短促。呼聲一發即止,卻又有馬群的驚嘶。
上官丹鳳動容道:「難道剛才那些人現在也已遭了別人的毒手?」
突然間,又是「轟」的一響,燃燒著的房子突然被撞破個大洞,一個人從裡面飛出,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在雨中凌空一個跟斗,撲到地上,就地滾了滾,滾滅了身上的火,衣服上、頭髮上,都已被燒焦了七八處,可是他一點也不在乎,又一滾,就站了起來,正是陸小鳳。
上官丹鳳吐出口氣,喃喃道:「看來這個人確是燒不死的!」
陸小鳳笑道:「要燒死我倒的確不容易。」他雖然還在笑,臉都似已被熏黑了。
上官丹鳳看著他的臉,忽然一笑,道:「可是你本來有四條眉毛的,現在卻幾乎連一條眉毛都沒有了。」
陸小鳳淡淡道:「眉毛就算被燒光了,也還可以再長,可惜的是那幾罈子酒……」
花滿樓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問道:「趙大麻子呢?」
陸小鳳道:「不知道。」
花滿樓道:「他不在裡面?」
陸小鳳道:「不在。」
上官丹鳳變色道:「他難道也是青衣樓的?難道早就跟那些人串通好了?否則他們又怎會知道你在這裡?」她恨恨地接著道,「你冒險去救他,連眉毛都幾乎被燒光,他卻是這麼樣一個人。」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他狗肉燒得最好。」
上官丹鳳道:「別的你全不知道?」
陸小鳳道:「別的我全不知道。」
上官丹鳳看著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道:「為什麼別人都說他有兩個腦袋,我看他簡直……」她的聲音突然停頓,因為她又看見一個人從暴雨中大踏步而來。
一個身材很魁梧的人,頭上戴著個斗笠,肩上扛著根竹竿,竹竿上還挑著一串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也看不清是什麼,但她卻已看清了這個人正是趙大麻子。
陸小鳳笑了,悠然道:「你不能對任何人都沒有信心的,這世上的壞人也許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多,畢竟總還有……」
他的聲音也突然停頓,因為他已看清楚趙大麻子竹竿挑著的,竟是一串手,人的手!血漬雖已被暴雨沖乾淨,卻顯然是剛從別人腕子上割下來的,十三四隻手用一條褲帶綁住,吊在竹竿上。
趙大麻子的褲帶上,赫然正插著一把刀,殺狗的刀。
陸小鳳吃驚地看著他,道:「原來你不但會殺狗,還會殺人。」
趙大麻子咧著嘴一笑,道:「我不會殺狗,我只殺過人。」
陸小鳳又看了他半天,才嘆口氣道:「你不是趙大麻子!」
這人笑道:「誰說我是趙大麻子的?」
他笑的時候,除了一張大嘴咧開了之外,臉上並沒有別的表情。
陸小鳳道:「你是誰?」
這人的眼睛閃著光,道:「連你都認不出我是誰,看來我易容的本事縱然還是不能算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
陸小鳳盯著他,忽然也笑了笑,道:「可是你翻跟斗的本事卻不行……」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上官丹鳳已大聲道:「這人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小偷?」
這人嘆了口氣,道:「不錯,我就是跟他比過翻跟斗的司空摘星,但卻不是小偷,是大偷。」
上官丹鳳嫣然道:「我知道,你不但是大偷,而且還是偷王之王,偷盡天下無敵手。」
司空摘星挺了挺胸,道:「這一點我倒不敢妄自菲薄,若論偷的本事,連陸小鳳都不敢跟我一較高低,還有誰能比得上我?」
上官丹鳳道:「你什麼人不好扮,為什麼要扮成個殺狗的麻子?」
司空摘星笑道:「這點你就不懂了,扮成麻子,才不容易被人看破。」
上官丹鳳道:「為什麼?」
司空摘星道:「你幾時見過有人瞪著大麻子的臉左看右看的?」
上官丹鳳也笑了,道:「看來易容這門功夫的學問也不小。」
司空摘星道:「的確不小。」
陸小鳳皺眉道:「你幾時到關中來的?」
司空摘星道:「前兩天。」
陸小鳳道:「來幹什麼?」
司空摘星道:「來等你!」
陸小鳳道:「等我?」
司空摘星道:「因為你要去找閻老闆,這裡正好是你必經之路,何況,你既然已到太原附近來了,總免不了要吃一頓趙大麻子燉的狗肉。」
他嘆了口氣,又道:「連我都不能不承認,他燉的狗肉,的確沒有人能比得上。」
陸小鳳道:「就因為你生怕我吃出味道不對,露出馬腳來,所以才說狗肉賣完了?」
司空摘星大笑,道:「不管怎麼樣,這次我總算騙過了你這個機靈鬼。」
陸小鳳道:「你在這裡等我幹什麼?」
司空摘星道:「我這個人還會幹什麼?」
陸小鳳道:「你難道想偷到我身上的東西?」
司空摘星傲然道:「只要你能說得出來,我什麼都偷。」
陸小鳳道:「你想偷我的什麼?」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說?」
陸小鳳淡淡道:「你若不敢說,我也不勉強。」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為什麼不敢說?」
上官丹鳳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偷什麼?」
司空摘星道:「偷你。」
上官丹鳳瞪大了眼睛,呆住。
司空摘星道:「有人出二十萬兩銀子,要我把你偷走。」
上官丹鳳道:「想不到我居然還值二十萬兩銀子……」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的臉色已通紅。
司空摘星道:「只不過那個人要我偷你走,倒並不是你想的那種用意。」
上官丹鳳紅著臉,忍不住大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想的是哪種用意?」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不說話了。
上官丹鳳道:「那個人又是什麼用意?他究竟是誰?」
司空摘星還是不開口。
陸小鳳嘆道:「他不會說的,干他這行的若是泄露了主顧的秘密,下次還有誰敢上他的門?」
上官丹鳳道:「小偷還有主顧上門去找他?」
陸小鳳道:「我早就說過,他這小偷與眾不同,他從不偷值錢的東西。」
司空摘星道:「但是我也要吃飯。」
陸小鳳道:「不但要吃飯,還要喝酒,喝好酒。」
司空摘星道:「所以只有在別人肯出大價錢來請我偷的時候,我才偷。」
陸小鳳道:「只不過能出得起錢請你偷的人並不多。」
司空摘星道:「的確不多。」
陸小鳳道:「所以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這次是誰找你來了。」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是你的事,我不說是我的事。」
陸小鳳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反正都不說。」
司空摘星道:「對了。」
陸小鳳道:「可是你現在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將這秘密告訴了我?」
司空摘星嘆道:「你冒險到火里去救我,差點把眉毛都燒光了,我怎麼還好意思偷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看來你這人倒還是『盜亦有道』。」
司空摘星道:「你又說對了。」
上官丹鳳忍不住大聲道:「你若好意思,難道就真的能把我偷走?」
司空摘星傲然道:「莫忘記我是偷王之王,天下還沒有什麼是我偷不到的。」
上官丹鳳冷笑道:「我倒要聽聽你準備怎麼偷法?」
司空摘星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賣膏藥的肯將他們獨門秘方告訴別人?」
上官丹鳳道:「沒有。」
司空摘星悠然道:「這也是我的獨門秘方,所以我也不能告訴你。」
上官丹鳳瞪著他,忽然道:「十個麻子九個怪,我看你本來也是麻子!」
司空摘星瞪眼道:「誰說的?」
上官丹鳳道:「我說的,要不然你就把你這張麻面捲起來,讓我看看你本來是什麼樣子!」
司空摘星道:「那可不行。」
上官丹鳳道:「為什麼不行?」
司空摘星道:「你若萬一看上了我,陸小鳳豈非又要跟我比翻跟鬥了?那次已經把我翻得頭昏腦漲,第二次我可再也不敢領教。」
上官丹鳳紅起了臉,卻又忍不住「撲哧」笑了。
陸小鳳道:「這些手是什麼人的?」
司空摘星道:「那些放火燒房的人。」
陸小鳳道:「你追上他們了?」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扮成了趙大麻子,有人來放火燒他的房子,我當然要替他出氣。」
上官丹鳳道:「所以你就砍下他們的手,叫他們以後再也不能燒別人的房子。」
司空摘星道:「我準備把他們那十幾匹馬賣了,賠償趙大麻子。」
陸小鳳道:「他們的人呢?」
司空摘星道:「還在那邊的樹林里,我特地留給你的。」
陸小鳳道:「留給我幹什麼?」
司空摘星道:「他們要燒死你,你難道不想問問他們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