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峨眉四秀

  第10章 峨眉四秀

  01

  暴雨就像是個深夜闖入豪婦香閨中的浪子,來得突然,去得也快。


  可是它來過之後,所有的一切已被它滋潤,被它改變了。


  春林中的木葉,已被洗得青翠如碧玉,屍體上鮮血也已被沖洗乾淨,幾乎找不到致命的傷口。


  但這十幾個人,卻已沒有一個還是活著的。


  他們看到這屍體時,司空摘星已不見了。


  上官丹鳳恨恨道:「他將這些死人留給我們,難道要我們來收屍?」


  陸小鳳道:「這些人絕不是他殺的,他一向很少殺人。」


  上官丹鳳道:「不是他是誰?」


  陸小鳳道:「是那個叫他們來放火的人。」


  上官丹鳳道:「你的意思是說,那人怕我們查出他的來歷,所以就將這些人全都殺了滅口?」


  陸小鳳點點頭,臉色很嚴肅,他最痛恨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殺人。


  上官丹鳳道:「可是他本來可以將這些人放走的,為什麼一定要殺他們滅口?」


  陸小鳳道:「因為十幾個右手被砍斷的人,是很容易被找到的。」


  上官丹鳳嘆了口氣,道:「其實他殺了這些人也沒有用,我們還是一樣知道他們的來歷。」


  陸小鳳道:「你知道?」


  上官丹鳳道:「你難道看不出他們是青衣樓的?」


  陸小鳳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只看出了一件事。」


  上官丹鳳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我看出你一定會趕到珠光寶氣閣去,叫人帶棺材來收屍。」


  上官丹鳳瞪了他一眼,又垂下頭,咬著嘴唇道:「你還看出了什麼?」


  陸小鳳道:「然後你當然就會叫那裡的人替你準備好水,先洗個澡,再選個最舒服的屋子,好好地睡一覺。」


  他笑了笑,接著道:「莫忘記那地方現在已完全是你的了。」


  02

  陸小鳳躺在一大盆熱水裡,閉上了眼睛,全身都被雨淋得濕透了之後,能找到地方洗個熱水澡,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覺得自己運氣總算不錯,旁邊爐子上的大銅壺裡,水也快沸了,屋子裡充滿了水的熱氣,令人覺得安全而舒服。


  花滿樓已洗過澡,現在想必已睡著了,上官丹鳳想必已到了珠光寶氣閣。


  她心裡雖然一萬個不情願,卻還是乖乖地走了,居然好像很聽陸小鳳的話。


  這也令他覺得很滿意,他喜歡聽話的女孩子。


  只不過他總覺得這件事做得並不滿意,其中好像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卻又偏偏說不出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裡。


  閻鐵珊臨死前已承認了昔年的過錯,霍天青已答應結清這筆舊賬。


  大金鵬王托他做的事,他總算已完成了三分之一,而且進行得很順利。


  他還有什麼不滿意?雨早已停了,屋檐下偶爾響起滴水的聲音,晚風新鮮而乾淨。


  陸小鳳嘆了口氣,絕不再胡思亂想,儘力做一個知足的人。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開門的聲音。


  他沒有聽錯,門的確被人推開了。


  但他卻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他看見從外面走進來的人,竟是四個女人。


  四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不但人美,風姿也美,一身窄窄的衣服,襯得她們苗條的身子更婀娜動人。


  陸小鳳最喜歡細腰長腿的女人,她們的腰恰巧都很細,腿都很長。


  她們微笑著,大大方方地推門走了進來,就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這屋子裡有個赤裸裸的男人坐在澡盆里似的。


  可是她們四雙明亮而美麗的眼睛,卻又偏偏都盯在陸小鳳臉上。


  陸小鳳並不是個害羞的人,但現在他卻覺得臉上正在發燒,用不著照鏡子,就知道自己臉已紅了。


  忽然有人笑道:「聽說陸小鳳有四條眉毛的,我怎麼只看見兩條?」


  另外一個人笑道:「你還看見兩條,我卻連一條都看不見。」


  第一個先說話的人,身材最高,細細長長的一雙鳳眼,即使在笑的時候,彷彿也帶著種逼人的殺氣!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是那種替男人倒洗澡水的女人。


  但她卻走過去,提起了爐子上的水壺,微笑著道:「水好像已涼了,我再替你加一點熱的。」


  陸小鳳看著水壺裡的熱氣,雖然有點吃驚,但若叫他赤裸裸地在四個女人面前站起來,他還真沒有這種勇氣。


  不過這一大壺燒得滾開的熱水,若是倒在身上,那滋味當然更不好受。


  陸小鳳正不知是該站起來的好,還是坐著不動的好,忽然發現自己就算想動,也沒法子動了。


  一個始終不說話,看來最文靜的女孩子,已忽然從袖中抽出了柄一尺多長,精光四射的短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森寒的劍氣,使得他從耳後到肩頭都起了一粒粒疹子。


  那身長鳳眼的少女已慢慢地將壺中開水倒在他洗澡的木盆里,淡淡說道:「我看你最好還是安分些,我四妹看來雖溫柔文靜,可是殺人從來也不眨眼的,這壺水剛燒沸,若是燙在身上,你不死也得掉層皮。」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往盆里倒水。


  盆里的水本來就很熱,現在簡直已燙得叫人受不了。


  陸小鳳頭上已冒出了汗,銅壺裡的開水卻只不過倒出了四分之一。


  這一壺水若是全倒完,坐在盆里的人恐怕至少也得掉層皮。


  陸小鳳忽然笑了——他居然笑了。


  倒水的少女用一雙媚而有威的鳳眼瞪著他,冷冷道:「你好像還很開心?」


  陸小鳳看來的確很開心,微笑著道:「我只不過覺得很好笑。」


  「好笑?有什麼好笑的?」這少女倒得更快了。


  陸小鳳卻還是微笑著,道:「以後我若告訴別人,我洗澡的時候,峨眉四秀在旁邊替我添水,若有一個人相信,那才是怪事。」


  原來他已猜出了她們的來歷。


  長身鳳目的少女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有點眼力,不錯,我就是馬秀真。」


  陸小鳳道:「殺人不眨眼的這位,莫非就是石秀雪?」


  石秀雪笑得更溫柔,柔聲道:「可是我殺你的時候,一定會眨眨眼的。」


  馬秀真道:「所以我們並不想殺你,只不過有幾句話要問你,你若是答得快,我這壺水就不會再往盆里倒,否則若是等到這壺水全都倒光……」


  石秀雪嘆了口氣,接著道:「那時你這個人只怕就要變成熟的了。」


  馬秀真嘆道:「豬煮熟了還可以賣燒豬肉,人煮熟了恐怕就只有送去喂狗了。」


  陸小鳳也嘆了口氣,道:「我現在好像已經快熟了,你們為什麼還不快問?」


  馬秀真道:「好,我問你,我師兄蘇少英是不是死在西門吹雪手上的?」


  陸小鳳苦笑道:「你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來問我?」


  馬秀真道:「西門吹雪的人呢?」


  陸小鳳道:「我也正想找他,你們若是看見他,不妨告訴我一聲。」


  馬秀真道:「你真的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只有在喝醉酒的時候,才會騙女人,現在我還很清醒。」


  馬秀真咬了咬牙,忽然又將壺裡的開水倒下去不少,冷冷地說道:「你在我面前說話,最好老實些。」


  陸小鳳苦笑道:「現在我怎麼能不老實?」


  馬秀真道:「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女人,真是金鵬王朝的公主?」


  陸小鳳道:「的確不假。」


  馬秀真道:「大金鵬王還活著?」


  陸小鳳道:「還活著。」


  馬秀真道:「是他要你來找閻鐵珊的?」


  陸小鳳道:「是。」


  馬秀真道:「他還要你找什麼人?」


  陸小鳳道:「還要我找上官木和平獨鶴。」


  馬秀真皺眉道:「這兩人是誰?我怎麼連他們的名字都沒有聽見過?」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沒有聽見過的名字,只怕最少也有幾千萬個。」


  馬秀真瞪著他。


  陸小鳳又嘆道:「我沒穿衣服,你這麼瞪著我,我會臉紅的。」


  他的臉沒有紅,馬秀真的臉倒已紅了。她忽然轉過身,將手裡的銅壺放到爐子上,整了整衣衫,向陸小鳳斂衽為禮。


  石秀雪的劍也放了下去。


  四個衣裳整齊的年輕美女,忽然同時向一個坐在澡盆的赤裸男人躬身行禮,你若見過這種事,一定連做夢都想不到那是什麼樣子。


  陸小鳳似已怔住,他也想不到這四個強橫霸道的女孩子,怎麼忽然變得前倨後恭了。


  馬秀真躬身道:「峨眉弟子馬秀真、葉秀珠、孫秀青、石秀雪,奉家師之命,特來請陸公子明日午間便餐相聚,不知陸公子是否肯賞光?」


  陸小鳳怔了半天,才苦笑道:「我倒是想賞光的,只可惜我就算長著翅膀,明天中午也飛不到峨眉山的玄真觀去。」


  馬秀真咧嘴一笑,道:「家師也不在峨眉,現在他老人家已經在珠光寶氣閣恭候公子的大駕。」


  陸小鳳又怔了怔,道:「他也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馬秀真道:「今天剛到。」


  石秀雪嫣然道:「我們若是沒有到過珠光寶氣閣,又怎麼會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陸小鳳又笑了,當然還是苦笑。


  馬秀真道:「若是陸公子肯賞光,我們也不敢再打擾,就此告辭了。」


  陸小鳳道:「你們已沒有別的話問我?」


  馬秀真微笑著搖了搖頭,態度溫柔而有禮,好像已完全忘記了剛才還要把人煮熟的事。


  葉秀珠倒是個老實人,忍不住笑道:「我們久聞陸公子的大名,所以只好趁你洗澡的時候,才敢來找你。」


  陸小鳳苦笑道:「其實你們隨便什麼時候來,隨便要問我什麼,我都不會拒絕的。」


  石秀雪眨著眼道:「陸公子真的不生氣?」


  陸小鳳道:「我怎麼會生氣?我簡直開心得要命。」


  石秀雪也怔了怔,道:「我們這樣子對你,你還開心?」


  陸小鳳笑了笑——這次是真的笑了,微笑著說道:「非但開心,而且還要感激你們給了我個好機會。」


  石秀雪忍不住詫道:「什麼機會?」


  陸小鳳悠然道:「我洗澡的時候,你們能闖進來,你們洗澡的時候,我若闖進去了,你們當然也不會生氣,這種機會並不是人人都有的,我怎麼能不高興?」


  峨眉四秀的臉全都紅了,忽然一轉身,搶著沖了出去。


  陸小鳳這才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我下次洗澡的時候,最少也得穿條褲子。」


  03

  陸小鳳洗澡的地方,本是個廚房,外面有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棵白果樹。


  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掛在樹梢,木葉的濃蔭擋住了月色,樹下的陰影中,竟有個人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長身直立,白衣如雪,背後卻斜背著一柄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


  峨眉四秀一衝出來,就看見了這個人,一看見這個人,就不由自主覺得有陣寒氣從心裡一直冷到指尖。


  馬秀真失聲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冷冷地看著她們,慢慢地點了點頭。


  馬秀真怒道:「你殺了蘇少英?」


  西門吹雪道:「你們想復仇?」


  馬秀真冷笑道:「我們正在找你,想不到你竟敢到這裡來!」


  西門吹雪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得可怕,冷冷道:「我本不殺女人,但女人卻不該練劍的,練劍的就不是女人。」


  石秀雪大怒道:「放屁!」


  西門吹雪沉下了臉,道:「拔你們的劍,一起過來。」


  石秀雪厲聲道:「用不著一起過去,我一個人就足夠殺了你。」


  她看來最溫柔文靜,其實火氣比誰都大,脾氣比誰都壞。


  她用的是一雙短劍,也還是唐時的名劍客公孫大娘傳下來的「劍器」。


  厲喝聲中,她的劍已在手,劍光閃動,如神龍在天,閃電下擊,連人帶劍,一起向西門吹雪撲了過去。


  突聽一人輕喝:「等一等。」三個字剛說完,人已突然出現。


  石秀雪雙劍剛剛刺出,就發現兩柄劍都已不能動了——兩柄劍的劍鋒,竟已都被這個忽然出現的人用兩根手指捏住。


  她竟未看出這人是怎麼出手的,她用力拔劍,劍鋒卻似已在這人的手上生了根。


  但這個人神情還是很從容,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


  石秀雪臉卻已氣紅了,冷笑道:「想不到西門吹雪居然還有幫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以為他是我的幫手?」


  石秀雪道:「難道他不是?」


  西門吹雪冷冷地一笑,突然出手,只見劍光一閃,如驚虹掣電,突然又消失不見。


  西門吹雪已轉過身,劍已在鞘,冷冷道:「他若不出手,你此刻已如此樹。」


  石秀雪正想問他,這株樹又怎麼了,她還沒開口,忽然發現樹已憑空倒了下來。


  剛才那劍光一閃,竟已將這株一人合抱的大樹,一劍削成了兩段。


  樹倒下來時,西門吹雪的人已不見。


  石秀雪的臉色也變了,世上竟有這樣的劍法?這樣的輕功?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看著這株樹已將倒在對面的人身上,這人忽然回身,伸出雙手輕輕一托,一推,這株樹就慢慢地倒在地上,這人的神情卻還是很平靜,臉上還是帶著那種溫柔平和的微笑,緩緩道:「我不是他的幫手,我從不幫任何人殺人的。」


  石秀雪蒼白的臉又紅了,她現在當然也已懂得這個人的意思,也已知道西門吹雪說的話並不假。她的脾氣雖然壞,卻也絕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她終於垂下了頭,鼓足了勇氣,說道:「謝謝你,你貴姓?」


  這人道:「我姓花。」他當然就是花滿樓。


  石秀雪道:「我……我叫石秀雪,最高的那個人是我大師姐馬秀真。」


  花滿樓道:「是不是剛才說過話的那位?」


  石秀雪道:「是的。」


  花滿樓笑道:「她說話的聲音很容易分辨,我下次一定還能認得出她。」


  石秀雪有點奇怪了,忍不住問道:「你一定要聽見她說話的聲音,才能認得出她?」


  花滿樓點點頭。


  石秀雪道:「為什麼呢?」


  花滿樓道:「因為我是個瞎子。」


  石秀雪怔住。


  這個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就能將她劍鋒夾住的人,竟是個瞎子。她實在不能相信。


  月光照在花滿樓臉上,他的笑容看來還是那麼溫和、那麼平靜,無論誰都看得出,他是個對生命充滿了熱愛的人,絕沒有因為自己是個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嫉妒別人比他幸運。


  因為他對他自己所有的已經滿足,因為他一直都在享受著這美好的人生。


  石秀雪痴痴地看著他,心裡忽然湧起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同情,是憐憫,還是愛慕,崇敬。 她只知道自己從未有過這種感情。


  花滿樓微笑著,道:「你的師姐們都在等你,你是不是已該走了?」


  石秀雪垂著頭,忽然道:「我們以後再見面時,你還認不認得我?」


  花滿樓道:「我當然能聽出你的聲音。」


  石秀雪道:「可是……假如我那時已變成了啞巴呢?」


  花滿樓也怔住了。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句話,他從來也沒有想到有人會問他這句話。


  他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忽然發覺她已走到他面前,拉起了他的手,柔聲道:「你摸摸我的臉,以後我就算不能說話了,你只要摸摸我的臉,也會認出我來的,是不是?」


  花滿樓無言地點了點頭,只覺得自己的指尖,已觸及了她光滑如絲緞的面頰。


  他心裡忽然也湧起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感情。


  馬秀真遠遠地看著他們,彷彿想走過來拉她的師妹,可是忽然又忍住。


  她回過頭,孫秀青、葉秀珠也在看著他們,眼睛裡帶著種奇特的笑意,似已看得痴了。


  石秀雪這麼樣做,她們並不奇怪,因為她們一向知道她們這小師妹是個敢愛,也敢恨的女孩子。她們心裡是不是也希望自己能和她一樣有勇氣?


  要愛,也得要有勇氣。


  04

  陸小鳳倚在門口,看著花滿樓,嘴角也帶著微笑。


  石秀雪已走了,她們全都走了——四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在一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陣風,走的時候也像是一陣風。誰也沒法子捉摸到她們什麼時候會來,更沒法子捉摸到她們什麼時候會走。


  花滿樓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彷彿也有些痴了。


  風在輕輕地吹,月光淡淡地照下來,他在微笑著,看來平靜而幸福。


  陸小鳳忽然道:「我敢打賭。」


  花滿樓道:「賭什麼?」


  陸小鳳道:「我賭你最少三天不想洗手!」


  花滿樓嘆了口氣,道:「我不懂你這人為什麼總是要把別人想得跟你自己一樣。」


  陸小鳳道:「我怎麼樣?」


  花滿樓板著臉道:「你不是個君子,完全不是!」


  陸小鳳笑了道:「我這人可愛的地方,就因為我從來也不想板起臉來,裝成君子的模樣。」


  花滿樓也忍不住笑了。


  陸小鳳忽然又道:「我看你最近還是小心點的好!」


  花滿樓道:「小心?小心什麼?」


  陸小鳳道:「最近你好像交了桃花運,男人若是交上桃花運,麻煩就跟著來了。」


  花滿樓又嘆了口氣,道:「還有件事我也不懂。」


  陸小鳳道:「哦?」


  花滿樓道:「你為什麼總是能看見別人的麻煩,卻看不見自己的呢?」


  陸小鳳也忍不住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是個混蛋。」


  花滿樓笑道:「一個人若能知道他自己是個混蛋,總算還有點希望。」


  陸小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依你看,是誰要司空摘星來偷上官丹鳳的?」


  花滿樓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霍休。」


  陸小鳳道:「不錯,一定是他。」


  花滿樓道:「能花得起二十萬兩銀子來請司空摘星的人並不多。」


  陸小鳳道:「由此可見,大金鵬王並沒有說謊,霍休一定就是上官木。」


  花滿樓同意。


  陸小鳳道:「獨孤一鶴當然也就是平獨鶴,所以他才會到珠光寶氣閣去,才會要他的弟子來找我的。」


  花滿樓補充道:「他來的時候,想必還不知道閻鐵珊這裡已出了事。」


  陸小鳳道:「他是不是早已跟閻鐵珊約好了,要見面商量一件事?」


  花滿樓道:「很可能。」


  陸小鳳道:「他們要商量的,莫非就是為了要對付大金鵬王?」


  花滿樓道:「也很可能。」


  陸小鳳道:「他叫峨眉四秀來找我,問了我那些話,已無異承認他跟金鵬王朝有關。」


  花滿樓道:「所以你認為他本不該這麼樣做的。」


  陸小鳳道:「我們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是平獨鶴,他本不必承認的,除非……」


  花滿樓道:「除非他已有法子能讓你不要管這件閑事?」


  陸小鳳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除非他已想出了很好的法子。」


  花滿樓道:「最好的法子只有一種。」


  陸小鳳道:「不錯,只有一種,一個人若死了,就再也沒法子管別人的閑事了。」


  花滿樓道:「你認為他已在那裡布好了陷阱,等著你跳下去?」


  陸小鳳苦笑道:「他用不著再布置什麼陷阱,他那『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很可能就已足夠讓我沒法子再管閑事了。」


  花滿樓道:「據說當今七大劍派的掌門人中,就數他的武功最可怕,因為他除了將峨眉劍法練得爐火純青之外,他自己本身還有幾種很邪門、很霸道的功夫,至今還沒有看見他施展過。」


  陸小鳳忽然跳起來,道:「走,我們現在就走。」


  花滿樓道:「到哪裡去?」


  陸小鳳道:「當然是珠光寶氣閣。」


  花滿樓道:「約會在明天中午,我們何必現在就去?」


  陸小鳳道:「早點去總比去遲了好。」


  花滿樓道:「你是在擔心上官丹鳳?」


  陸小鳳道:「以獨孤一鶴的身份,想必還不會對一個女孩子怎麼樣。」


  花滿樓道:「那麼你是在擔心誰?」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花滿樓動容道:「不錯,他既然知道獨孤一鶴在珠光寶氣閣,現在想必已到了那裡。」


  陸小鳳道:「我只擔心他對付不了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他接著又道,「以他的劍法,本不必要別人擔心,可是他太自負,自負就難免大意,大意就可能犯出致命的錯誤。」


  花滿樓嘆道:「我並不喜歡這個人,卻又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有值得自負的地方。」


  陸小鳳道:「他只看蘇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就以為已能擊破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卻未想到蘇少英並不是獨孤一鶴。」


  花滿樓道:「獨孤一鶴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小鳳沉吟著,緩緩道:「有種人我雖然不願跟他交朋友,卻更不願跟他結下冤讎。」


  花滿樓道:「獨孤一鶴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點了點頭,嘆息著道:「無論誰若知道有他這麼樣一個敵人,晚上都睡不著覺的,所以我們不如現在就走。」


  花滿樓忽然笑了笑,道:「我想他現在也一定沒有睡著。」


  陸小鳳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無論誰知道有你這麼樣一個敵人,晚上也一樣睡不著的。」


  05

  獨孤一鶴沒有睡著。夜已很深,四月的春風中竟彷彿帶著晚秋的寒意,吹起了靈堂里的白幔。


  棺木是紫楠木的,很堅固、很貴重。可是人既已死,無論躺在什麼棺材里,豈非都已全無分別?

  燭光在風中搖晃,靈堂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凄涼之意。


  獨孤一鶴靜靜地站在閻鐵珊的靈位前,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動過。他是個很嚴肅的人,腰干依舊挺直,鋼針般的鬚髮也還是漆黑的,只不過臉上的皺紋已很多,很深了,你只有在看見他的臉時,才會覺得他已是個老人。現在他嚴肅沉毅的臉上,也帶著種凄涼而悲傷的表情,這是不是也正因他已是個老人,已能了解死亡是件多麼悲哀可怕的事?

  這時他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他並沒有回頭,可是他的手卻已握住了劍柄。


  他的劍比平常的劍要粗大些,劍身也特別長,特別寬,黃銅的劍鍔,擦得很亮,但鞘卻已很陳舊,上面嵌著個小小的八卦,正是峨眉掌門人佩劍的標誌。


  一個人慢慢地從後面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他雖然沒有轉頭去看,已知道這人是霍天青。霍天青的神情也很悲傷,很沉重,黑色的緊身衣外,還穿著件黃麻孝服,顯示出他和死者的關係不比尋常。


  獨孤一鶴以前並沒有見過這強傲的年輕人,以前他根本沒有到這裡來過。


  霍天青站在他身旁,已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道長還沒有睡?」


  獨孤一鶴沒有回答,因為這本是句不必要回答的話,他既然站在這裡,當然還沒有睡。


  霍天青卻又問道:「道長以前是不是從未到這裡來過?」


  獨孤一鶴道:「是。」


  霍天青道:「所以連我都不知道閻大老闆和道長竟是這麼好的朋友!」


  獨孤一鶴沉著臉,冷冷道:「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霍天青淡淡道:「道長是武林前輩,知道的事當然比我多。」


  獨孤一鶴道:「哼!」


  霍天青扭過頭,目光刀鋒般盯著他的臉,緩緩道:「那麼道長想必已知道他是為什麼死的了!」


  獨孤一鶴臉色似已有些變了,忽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霍天青卻已經叱道:「站住!」


  獨孤一鶴一腳剛跺下,地上的方磚立刻碎裂,手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只見他身上的道袍無風自動,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回身,眼睛里精光暴射,瞪著霍天青,一字字道:「你叫我站住?」


  霍天青也已沉下了臉,冷冷道:「不錯,我叫你站住!」


  獨孤一鶴厲聲道:「你還不配!」


  霍天青冷笑道:「我不配?若論年紀,我雖不如你,但論身份,霍天青並不在獨孤一鶴之下。」


  獨孤一鶴怒道:「你有什麼身份?」


  霍天青道:「我也知道你不認得我,但是這一招,你總該認得。」他本來和獨孤一鶴面對面站著,此刻突然向右一擰腰,雙臂微張,「鳳凰展翅」,左手兩指虛捏成鳳啄,急點獨孤一鶴頸后的天突。


  獨孤一鶴右掌斜起,划向他腕脈。


  誰知他腳步輕輕一滑,忽然滑出了四尺,人已到了獨孤一鶴右肩后,招式雖然還是同樣一招「鳳凰展翅」,但出手的方向部位卻已忽然完全改變,竟以右手的鳳啄,點向獨孤一鶴頸后的血管。


  這一招變化看來雖簡單,其中的巧妙,卻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獨孤一鶴失聲道:「鳳雙飛!」喝聲中,突然向左擰身,回首望月,以左掌迎向霍天青的鳳啄。


  霍天青吐氣開聲,掌心以「小天星」的力量,向外一翻。


  只聽「噗」的一聲,兩隻手掌已接在一起,兩個人突然全都不動了。


  霍天青本已吐氣開聲,此刻緩緩道:「不錯,這一招正是鳳雙飛,昔年天禽老人獨上峨眉,和令師胡道人金頂斗掌,施出了這一招鳳雙飛,你當然想必也在旁看著。」


  獨孤一鶴道:「不錯。」他只說了兩個字,臉色似已有些發青。


  高手過招,到了以內力相拼時,本就不能開口說話的。但天禽老人絕世驚才,卻偏偏練成了一種可以開口說話的內功,說話時非但於內力無損,反而將丹田中一口濁氣乘機排出。


  霍天青的內功正是天禽老人的真傳,此刻正想用這一點來壓倒獨孤一鶴。


  他接著又道:「一般武功高手,接這一招時,大多向右擰身,以右掌接招,但胡道人究竟不愧為一代大師,竟反其道而行,以左掌接招,你可知道其中的分別何在?」


  獨孤一鶴說道:「以右掌接招,雖然較快,但自身的變化已窮,以左掌接招,掌勢方出,餘力未盡,仍可隨意變化……」


  他本不願開口的,卻又不能示弱,說到這裡,突然覺得呼吸急促,竟已說不下去。


  霍天青道:「不錯,正因如此,所以天禽老人也就只能用這種硬拼內力的招式,將他的后招變化逼住……」


  獨孤一鶴彷彿不願他再說下去,突然喝道:「這件事你怎會知道的?」


  霍天青道:「只因天禽老人正是先父。」


  獨孤一鶴的臉色變了。


  霍天青淡淡道:「胡道人與先父平輩論交,你想必也該知道的。」


  獨孤一鶴臉上陣青陣白,非但不能再說話,實在也無話可說。


  天禽老人輩分之尊,一時無人可及,他和胡道人平輩論交,實在已給了胡道人很大的面子。


  獨孤一鶴雖然高傲剛烈,卻也不能亂了武林中的輩分。


  霍天青淡淡道:「我的身份現在你想必已知道,但我卻還有幾句話要問你!」


  獨孤一鶴咬著牙點點頭,額上已有汗珠現出。


  霍天青道:「你為什麼要蘇少英改換姓名,冒充學究?你和閻老闆本無來往,為什麼要在他死後突然闖來?」


  獨孤一鶴道:「這些事與你無關。」


  霍天青道:「我難道問不得?」


  獨孤一鶴道:「問不得。」


  霍天青冷冷道:「莫忘記我還是這裡的總管,這裡的事我若問不得,還有誰能問得?」


  獨孤一鶴滿頭大汗涔涔而落,腳下的方磚,一塊塊碎裂,右腳突然踢起,右手已握住了劍柄。但就在這一瞬間,霍天青掌上的力量突然消失,竟借著他的掌力,輕飄飄地飛了出去。獨孤一鶴驟然失去了重心,似將跌倒,突見劍光一閃,接著「叮」的一響,火星四濺,他手裡一柄長劍已釘入地下。


  再看霍天青的人竟已不見了。


  風吹白幔,靈桌上的燭光閃動,突然熄滅。獨孤一鶴扶著劍柄,面對著一片黑暗,忽然覺得很疲倦,他畢竟已是個老人。拔起劍,劍入鞘,他慢慢地走出去,黑暗中竟似有雙發亮的眼睛在冷冷地看著他。他抬起頭,就看見一個人動也不動地站在院子里的白楊樹下,一身白衣如雪。


  獨孤一鶴的手又握上劍柄,厲聲道:「什麼人?」


  這人不回答,卻反問道:「平獨鶴?」


  獨孤一鶴的臉突然抽緊。白衣人已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站在月光下,雪白的衣衫上,一塵不染,臉上完全沒有表情,背後斜背著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


  獨孤一鶴動容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是的。」


  獨孤一鶴厲聲道:「你殺了蘇少英?」


  西門吹雪道:「我殺了他,但他卻不該死的,該死的是平獨鶴!」


  獨孤一鶴的瞳孔已收縮。西門吹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平獨鶴,我就要殺你!」


  獨孤一鶴突然狂笑,道:「平獨鶴不可殺,可殺的是獨孤一鶴。」


  西門吹雪道:「哦?」


  獨孤一鶴道:「你若殺了獨孤一鶴,必將天下揚名!」


  西門吹雪冷笑道:「很好。」


  獨孤一鶴道:「很好?」


  西門吹雪道:「無論你是獨鶴也好,是一鶴也好,我都要殺你。」


  獨孤一鶴也冷笑,道:「很好!」


  西門吹雪道:「很好?」


  獨孤一鶴道:「無論你要殺的是獨鶴也好,是一鶴也好,都已不妨拔劍。」


  西門吹雪道:「很好,好極了。」


  獨孤一鶴手握著劍柄,只覺得自己的手比劍柄還冷,不但手冷,他的心也是冷的。顯赫的聲名、崇高的地位,現在他就算肯犧牲一切,也挽不回他剛才所失去的力量了。他看著西門吹雪時,心裡卻在想著霍天青,他忽然覺得很後悔。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後悔,可能也正是最後一次。


  他忽然想見陸小鳳,可是他也知道陸小鳳現在是絕不會來的。


  他只有拔劍!現在他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突然間,黑暗中又有劍氣沖霄。風更冷,西門吹雪自己的血流出來時,也同樣會被吹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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