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往兮歎兮
星點雲光星點意,此情此景奈何天。
待天亮,聶星天好不容易才生了火,煮了點熱水。
彼時那個男人已經醒了。
“你醒了?如果你可以照顧自己的話,我還要趕考去,就先走了。”聶星天本就遲了,再耽誤自是錯過了今年。
望著他竟出奇恢複很快的麵色,想來也是個底子很厚的人。於是才這般直言不諱。
他有些茫然,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聶星天。“昨夜是你救了我?”他開口時聲音有些嘶啞,但底氣很足。
聶星天一邊收拾一邊回答:“我就是幫你看著火不滅,然後讓你能有點東西蓋在身上罷了,算不得你的救命恩人。”
聶星天昨夜看過,他身上沒有外傷,可能是被人拳腳打成如此。但他能挺過來,看來也是很厲害的。
年紀輕輕,怎麽會被人打成這樣?
“在下侯一,既然是公子救了侯一,侯一定要報答。”他自報姓名,起身跪下,行了跪謝之禮。
這一跪,令聶星天猝不及防,手足無措。
“那麽當時侯一是受傷倒在廢宅,而你無意路過幫了他?”阮筠琦聽的仔細,前後邏輯目前看來沒有什麽問題。
聶星天點了點頭:“那裏也算不上是我的必經之路,隻是雨下的急,一時慌不擇路罷了。”
當思緒回到那一年,與侯一相遇若說是緣分使然,那麽他們的相依相伴,就絕非這麽膚淺。
“聶大人,你明明是個好官,居然被這些人排擠,侯一不服。”侯一是個忠心的人,他跟了聶星天便一心一意的陪同。
侯一那時也是年少氣盛,眼睜睜看著自家大人好不容易說服家裏人,好不容易可以為民做主,好不容易的一切,輕而易舉被人摧毀,容忍不得。
險些去找那些人拚命之際,聶星天攔住了他。
“侯一,其實為民做主不一定要在自己的故鄉,去嶺南也是一樣的。
隻要我聶星天在一日,就不會讓這些人橫行朝堂,禍害百姓。
我能保一方百姓一日是一日。”
那個時候,侯一是猶豫的,他是茫然的。
他一直以來都在找尋自己的親弟弟,卻總是絆在關鍵時刻。
比如,剛準備走,別人暗殺聶星天,侯一奮不顧身,受了傷,無法離開。
比如,剛準備走,別人排擠聶星天,侯一氣憤不已,結果又跟著聶星天去了嶺南。
原因亦如此刻,聶星天所散發的那種光芒,仿佛是黑暗之中唯一的希望。仿佛這個人,值得他出生入死。
來到嶺南後,有一日,侯一將自己灌個大醉。
那日,他同聶星天徹夜長談,聶星天方知,原來侯一的身份也不簡單。
墨國嘉禹八年,阮家滅門。他死裏逃生,卻始終找不到他的弟弟。
待他從江湖聽聞之際,阮家已是無一生還。
他不知道弟弟究竟是真的死了,亦或是在其他地方好好活著。所以他一直找,一直又不敢去找。猶猶豫豫,導致最終一直待在聶星天身旁。
江湖事他本無心,江湖人他也不願接觸。
“弟弟,侯一還有個弟弟?那他現在找到了麽?”阮筠琦試圖回憶過去,但仿佛找不到關於這個人的任何記憶。侯一,侯一?似有些耳熟,卻又不那麽完完全全的熟悉。
怎麽回事,阮筠琦猛地心中一痛,看向聶星天時,恍然潸然淚下。“莫非,他弟弟,是龍蛟?”
聶星天喟然長歎,放下手中的茶杯,沉默了許久、許久。
龍蛟是暗衛時的代號,也就意味著,龍蛟並非原名。
“不錯,兩年前,淵安山一戰,傳遍江湖。
在那之前,侯一極為澎湃,他告訴我他已經找到了他唯一的弟弟,說是立馬要動身去相認。”
回憶時,聶星天眼中帶著無奈,語氣也顯得頗為惋惜。
尋尋覓覓了這麽久的親人,卻轉瞬即逝。
“聶大人,聶大人!”那日侯一外出而歸,回來時臉上的笑意濃烈,待看見聶星天,便一把握住了他,“我找到弟弟了,我找到他了!”
聶星天明白,這多年來侯一雖一直相伴,但找弟弟這件事始終是他放不下的。
聶星天自然也替侯一開心,於是允許他立即離開嶺南,前往淵安山。
聶星天身在朝堂,遂不知江湖的傳言甚廣,關於阮筠琦身份一事,已是傳的沸沸揚揚。
因此才惹得侯一探聽,更因此得知原來少主還活著,再行調查方知龍蛟也活著。
動身前去,他卻不知淵安山一戰已經發生,而龍蛟也已經被害身亡。
侯一抵達時,隻剩被草草收拾過的戰場一般,到處都是打鬥痕跡。
侯一心中暗暗想著,弟弟身手很好,此戰雖然危險,但不至於慘敗,也許輸的是對方。
尋找之際,忽聞一姑娘的慟哭慘音。侯一自以為弟弟還是安全的,便聞聲尋那姑娘而去。
姑娘跪在一處新墳旁,哭的是肝腸寸斷,難以自拔。
淩亂的青絲隨風飄蕩,身上的衣服也沾著泥土,果真是哀莫大過心死。
侯一無心打擾別人,退了一步。
頓在那裏,因為墓碑上的名字,好像有點眼熟。
皺著眉頭,緩緩走了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待看清墓碑之上的名字,侯一完全愣住了。手中的劍何時掉落不知,天上何時下了大雨不知,是如何一步步又走了過去的,不知。
隻知道恍然醒來時,那哭的姑娘已經倒地昏了過去。
侯一伸手撫了過去,摸在冰冷的墓碑之上:“弟弟,大哥找到你了。”
一別多年,再見已是陰陽相隔。原本以為可以團聚,卻不想是這樣的團聚。
侯一沒站多久,便帶著那姑娘離開了。
“那姑娘定是淩姑娘。”阮筠琦回過神時,都不曾記起,當日龍蛟去世,她自己是如何絕望的目睹淩霖兒將龍蛟帶走的?
淩霖兒一向不喜歡她,本是即將新婚,奈何為她,生生與夫君陰陽相隔。
阮筠琦幾乎都能想象的到,那個時候,淩霖兒一定痛不欲生。
“沒錯,侯一說,他在弟弟墳前遇見一個姑娘,拿著弟弟心愛之劍的姑娘。
他看姑娘為弟弟如此模樣,便知他們相愛卻已經不能相守白頭。”聶星天的惋惜之意到此為止,接下來油然而生的,便是擔憂。
那日救了姑娘的侯一,將她安排在山腳下的一戶人家裏。
沒曾想出去買藥回來,發現姑娘正準備自裁殉情。
侯一一驚,打掉了她手裏的劍。“姑娘你為何如此,弟弟若是看見你為了他自裁而去,也不會安息的!”
一把拽住了姑娘,那表情難以言喻。
痛苦,侯一何曾不痛苦?尋這麽久,剛找到弟弟的下落,卻找到了一抔黃土。
絕望,侯一何曾不絕望?若不是他遲疑弟弟早不在人世,怎能這麽遲才來?
姑娘滿目皆是殤,淚眼婆娑:“弟弟?你是什麽人?”
侯一將她帶走,說了此前的事情。
姑娘也說了自己的事情,說了這些年來,龍蛟和她的事情。
“大哥,在霖兒心裏,早就是龍蛟的妻子了,三書六禮這些繁文縟節不重要。
如今他去了,我苟活,有什麽意思?”淩霖兒再次表達了她的絕望,眼中隻剩兩行淚水,連點希望都找不到。
侯一有些心疼,淩霖兒和他一樣,明明就差一步,就能得償所願,偏偏因為淵安山一戰,龍蛟死了,希望破滅。
“他身死,是為了阮家少主,是他對不起你。
我這些年來不敢找他,怕得到是他的死訊,是我不對。
說到底,是我們彼此之間的緣分太淺了。”
為了安慰淩霖兒,侯一這樣的錚錚鐵漢居然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淩霖兒沉默了,一切的確是那個阮家少主阮筠琦的錯。
“明明都是阮家的人,阮家已滅,大哥可以放下,為何龍蛟不行?
即便幫她,也不至於豁出自己的性命啊,他已經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淩霖兒心中似有了什麽主意,至少眼裏有了生機,想活下去的生機。
然而從那分別之後,他們雖無再會麵,但依然保持聯係。
“情字最毒,得時心上雲霄九天之外,失時跌落無盡地獄之中。”阮筠琦隻悲切的歎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