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人生天地間，若白龍過隙，忽然而已。-——《創世之書-——羅琳書》
星期六早晨，只有已經起床的二姐和他們說了再見。她收下德林沃德給的四十五英鎊，還堅持要寫一張收據給他。收據寫在一張過期軟飲料折扣券的背面，字很大，字母寫得彎彎曲曲的。在早晨的陽光下，她顯得有些像洋娃娃，蒼老的臉上化著精緻的妝，金色的頭髮高高盤在頭上。
德林沃德親吻她的手，和她告別。「感謝您的盛情款待，親愛的女士。」他甜言蜜語地說，「您和您美麗迷人的姐妹們，如同天空一樣光芒四射。」
「你可真是個壞壞的老男人。」她沖他搖了搖手指，然後又擁抱了他一次。「你保重，」她叮囑他，「我可不希望聽到你離開我們的消息。」
「那種消息同樣會讓我悲痛不已的，我親愛的。」
她和阿修握手告別。「小妹對你的評價很高，」她說，「我也是。」
「謝謝。」阿修禮貌地說，「也謝謝您那頓晚飯。」
她驚訝地挑起眉毛。「你喜歡吃？那你有機會一定要再來。」
德林沃德和阿修走下樓梯。阿修把手伸進夾克衫口袋，又抽出來。一便士冷冰冰地躺在他手心中，比他用過的任何硬幣都更大更重。他以變戲法的傳統手勢握著它，手掌邊緣自然放鬆，然後把手伸直，讓硬幣滑到手掌前端，用食指和小指輕輕壓住硬幣，動作自然而流暢。
「做得不錯。」德林沃德說。
「正在學，還沒入門呢。」阿修說，「純技術的手法我倒是會了不少，最難的是引導觀眾盯著錯誤的那隻手。」
「是嗎？」
「是，」阿修說，「這叫做『誤導』。」他把中指伸到硬幣底下，輕輕一推，把硬幣推到手掌後部，摸索著在那裡輕輕按住它。可是硬幣從他手中滑了下來，咔噠一聲掉在樓梯上。德林沃德彎下腰撿了起來。
「你不能這樣對待別人送你的禮物。」德林沃德不滿地說，「像這樣的東西，你得把它緊緊抓在手心裡才對。別再拿它到處亂拋了。」他檢查一下硬幣，首先看了有國王勳章的那面，然後翻過來查看有女王頭像的那面。「啊，女王，她很漂亮，是不是？」他把硬幣拋回給阿修，後者從空中一把接住，把它變沒了。看似把它握在左手裡，其實硬幣在右手，然後又把它變回來，重新出現在左手中。最後，硬幣靜靜躺在他右手手心裡。有它在那裡，讓人感覺十分舒服。
「女王，」德林沃德說，「有多少人知道那名古老的女王的真正秘密，有多少知道她和古老魔法家族的淵源，當然，我不是指現在這一位，她還是一個孩子。」他沖著樓梯下面一級台階上的煙蒂皺了一下鼻子，帶著一臉厭惡的表情，用腳尖把它踢到樓梯邊上，他推開樓門走到外面，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女王，或者說那些權力者們，」他們向車子走過去，德林沃德繼續大聲評論著，「其實都是騙子，他們不但騙了愚蠢的麻瓜，同時還妄圖欺騙巫師們。」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阿修疑惑地問。
「你現在不懂，當然，」德林沃德說，「很快就就會懂了，因為不久你就要看到一些你從來沒有看到的東西，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他打開車鎖，讓阿修坐在助手席上。
「好吧，不管怎麼說，她是女王，很美。」阿修說著，把銀幣拿近一點兒看著。銀幣上女王的臉，讓他覺得有點像三姐妹中的妹妹。
「美？皮囊.……人們之看到皮囊，」德林沃德一邊開車一邊說，「正是從古至今男人的愚蠢之處。追逐甜美的肉體，完全沒有意識到那不過是白骨紅顏的皮囊，是蛆蟲的食物。沒有冒犯的意思，但你晚上乾的只是一堆蛆蟲的食物而已。」
阿修從來沒見過德林沃德這麼健談。他覺得，他這位新老闆的個性已經從內向開始變為外向了。「難道男人不是？我也沒有冒犯的意思，難道男人不是蛆蟲的食物？或者說，男人不會死？」阿修反問。
「那不一樣.……」德林沃德微微一愣說，「男人不一樣，雄性會戰鬥而死，那不一樣。這就是我的看法。」他看了下表，「好了，不說了。在銀行關門前，我們還有幾個小時。順便說一聲，昨晚你對付諾伯格，幹得相當不錯。雖說我反正會把他拉進來，但你卻讓他心甘情願加入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因為他想在事情辦完后殺掉我。」阿修看出來這個老男人不想繼續剛才關於蛆蟲的話題，他放棄了追問。
「不會的。正如你很聰明地指出的那樣，他已經老了，那致命的一擊說不定只會讓你，怎麼說來著，終身癱瘓，成為一個沒有任何指望的殘廢。所以說，就算諾伯格從即將來臨的大麻煩中脫身了，你還是很有希望的。」
「除此之外，我們這兒還有什麼事要做嗎？」阿修模仿著德林沃德的口吻-——他沒忍住——又恨不得自己沒那麼做——不該這樣對待一個老人。
「當然有。」德林沃德把車停在銀行門口的停車場，「這裡，」他說，「就是我要打劫的銀行。過幾個小時銀行才會關門。我們先進去打個招呼。」德林沃德對他的冒犯毫不在意。
他沖阿修打個手勢。阿修不情願地跟著下車。如果這老頭真的打算做什麼蠢事的話，阿修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讓攝像監視鏡頭拍下自己的臉。但是好奇心牽引著他走進銀行。他一路低著頭看著地板，還不斷用手揉鼻子，盡量多做些小動作遮住他的臉。
「女士，請給我幾份存款單。」德林沃德向那個孤零零的銀行職員問道。
「在那邊。」
「謝謝。如果我需要夜間存款……？」
「還是同樣的表格。」她和藹地微笑著，「知道夜間儲存在哪兒嗎？大門出去，左手邊的牆上。」
「非常感謝。」
德林沃德拿了一些存款單，笑著和那位銀行職員道別，和阿修離開了銀行。
德林沃德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搔著鬍鬚沉思片刻。他來到裝在牆上的ATM自動存取款機和夜間保險庫旁，仔細查看了一番。之後，他領著阿修穿過馬路去對面的超市，在那裡給他自己買了一支巧克力奶油軟糖雪糕，給阿修買了一杯熱巧克力。超市進門的牆上裝著一部投幣電話，下面是房屋出租和認養貓狗的廣告海報。德林沃德記下投幣電話的號碼。兩個人再次穿過馬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德林沃德突然道，「就是一場雪。一場讓人惱火的漫天大雪。為我『想象』一場雪，行嗎？」
「你說什麼？」
「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烏雲上，西邊天上那些。讓雲層加厚加黑。想象灰沉沉的天空，寒冷的狂風從北極呼嘯而來。想象下雪的情形。」
「我不覺得會有什麼作用。」
「別太自信，覺得自己什麼都懂-——你有你自己不知道的能力，恰好我很熟悉這種能力。你也許覺得我老了，但至少可以讓你的腦瓜子有點事做。」德林沃德說著打開車門，「下面去得力文具快印連鎖店，快點兒。」
雪。阿修坐在助手席上，一邊啜飲熱巧克力，一邊在腦海中想象著。大片大片的雪花，令人眼花繚亂，從天空紛紛飄下，在灰色的天幕下顯得如此純潔雪白。舌尖輕舔，似乎可以從雪花冰冷的觸感中品嘗出冬天的味道。雪花輕柔地親吻你的臉頰，卻擁有凍死人的力量。十二英寸棉花糖一樣的積雪，可以把整個世界妝點成一個童話般的王國，讓一切變得如此美麗……
德林沃德似乎在對他說話。
「什麼？我沒聽到。」阿修問。
「我說我們已經到了。」德林沃德說，「你的腦子在想什麼？」
「我正在想象一場大雪呢。」阿修說。
在得力快印連鎖店裡，德林沃德開始複印剛才從銀行拿的存款單。他讓店內的員工給他快印兩套各十張名片。阿修的頭開始痛起來，肩胛骨之間也覺得很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因為昨晚睡得不舒服，頭痛可能是躺在沙發上睡覺的結果。
德林沃德坐在電腦屏幕前，正在寫一封信函，又在店內職員的幫助下，列印出幾個大寫的標誌牌。
雪。阿修繼續想著，在高高的大氣層中，圍繞一粒微小的塵埃，凝結成完美的小小水結晶，每一道花邊都是不規則的六邊形，雪結晶組合在一起，形成雪花，從高空落下。無數白色的細小雪花，覆蓋了整個考文垂，地上的積雪一寸一寸加厚……
「拿著，」德林沃德說著，遞給阿修一杯得力快印店裡的免費咖啡，咖啡表面還漂浮著一團沒有融化的速溶脂沫。「我覺得差不多了。你覺得呢？」
「什麼差不多了？」
「雪差不多了。我們可不希望整個城市徹底癱瘓，是不是？」
天空現在是一片軍艦的那種灰色。雪花正在飄落。沒錯，真的下雪了。
「其實不是我乾的，對吧？」阿修有些糊塗了，「我是說，下不下雪跟我其實完全沒關係，對嗎？」
「喝咖啡吧。」德林沃德說，「你的潛力比我想的還要好。」一閃而過笑意，德林沃德欣賞的看著外面鉛灰色的天空，「幹得不錯！」
德林沃德付款給得力圖文快印店的員工，然後帶著標誌牌、信箋和名片出來。他打開汽車尾箱，把紙張放在一個很大的黑色鐵盒子里，很像銀行里送錢的警衛攜帶的那種盒子。德林沃德關上尾箱，把一張名片遞給阿修。
「沒錯。」
「海多克是什麼的縮寫？」
「隨便你。」
「哦，明白了。」
「我的名字是詹姆，」德林沃德說，「朋友們管我叫詹米。瞧，我也弄了張名片。」
他們回到車裡。德林沃德道：「如果你能和想象下雪一樣，認真想象一把『海多克』，我們很快就會搞到很多可愛的鈔票，足夠請我的朋友們今天晚上喝酒吃飯了。」
「我可不想再被抓回監獄。」
「你不會被抓住的。」
「我們已經達成協議，不讓我去做違法的事。」
「不會讓你做的。只要你稍稍幫我個小忙，參與一點點犯罪活動，然後就可以分到偷來的錢。儘管相信我好了，保證你像一朵純潔的玫瑰花一樣，沒有一點問題。」
「沒有一點問題？你是指在你那位斯拉夫老朋友敲爛我腦袋之前還是之後？」
「他的視力已經不行了。」德林沃德說，「說不定他根本砸不中你。現在是星期六，銀行中午才關門，我們還有一點富餘時間需要打發。你想吃午飯嗎？」
「想，」阿修說，「都快餓死了。」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德林沃德說。他一邊開車一邊哼著小調，調子很輕快，但阿修聽不出是什麼曲子。雪花紛紛落下，和阿修剛剛想象的一模一樣，讓他產生了一種奇特的自豪感。從理智的角度考慮，他當然知道他絕對不可能控制下雪，就像知道口袋裡的那枚銀幣絕對不是月亮變成的一樣。可話雖如此……
他們在一座很大的棚屋似的建筑前停下車。一個牌子上寫得明白，只要4.99英鎊，隨你吃多少。「我愛這個地方。」德林沃德說。
「飯菜很可口？」阿修問。
「不是。」德林沃德說，「不過這裡的氣氛好極了，你一定不能錯過。」
阿修點了炸雞，覺得味道很不錯。吃完飯後他才明白，德林沃德喜歡的所謂氛圍，原來是指佔據建筑後面一側的那家買賣。從橫貫房間的大招貼來看，這是一家出賣破產清算抵押品的庫房。
德林沃德回到車子那邊，帶著一個手提箱回來。他把手提箱拎進男洗手間。阿修心想，無論他願意還是不願意，他很快就會知道德林沃德到底有什麼打算。
於是，他沒跟進洗手間，只沿著清算貨架四處逛盪，觀看出售的商品：寫著「僅供飛機上使用」的一盒盒咖啡；給十幾歲孩子玩的忍者神龜玩具和戰鬥公主希拉的模型；打開開關就會演奏愛國歌曲的泰迪熊；肉罐頭；橡膠套靴和其他各式各樣的套鞋；果汁軟糖；印著一個戴眼鏡，看起來傻乎乎的額頭上有道疤痕的男孩頭像的手錶；帶裝飾的迷你聖誕樹；做成動物造型的胡椒瓶和鹽瓶；吸血鬼模型；水果；狼人像；還有阿修最喜歡的全套堆雪人裝備，「你只需要加上一根真胡蘿蔔就行」，裡面甚至包括了真正木材做的樣子奇怪的二十公分左右不知用途的小木棍、玉米芯的煙斗和一頂破損的尖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