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憾事
車廂並不過分寬敞,卻也不狹窄,至少四五人同坐於此中時並不會覺得擁擠。
而今車內僅有兩人。
一人無需多言,自是為躲避追殺,從川蜀一路輾轉奔逃至隴西地界的李從珂。
他縮入袖中的右手在許霜凡掀開帘布,登上馬車的那一時刻就已伸出,撫摸面具的左手同樣也已放下,轉而端起那碗還在散發著熱氣與肉香的湯麵。
做出這碗面的人恰巧就在他身側不遠處,並且帶來了那杯似有散去風寒之效的藥酒,他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從許霜凡的手中接過那杯酒,也未即刻與之交談。
四周的雪還在下,風卻在早些時候停了,靜了,這種靜態從車外一直延伸到車內,宛如斬不斷紅塵的仙,分明領略了天外的風景,卻總想著越過交界,重臨人間。
那一定是念,卻未必能算作貪,不會輕易令人覺得反感。
至少就目前而言,李從珂還沒有因為這裡的靜產生反感的心理,倒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融入了進去,恰似輕飄浮萍,雖隨風而動,也隨遇而安。
湊近了細看,許霜凡的相貌更顯普通,除了那對眼睛,單看表面,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讓李從珂覺得出彩的地方。
所以如果不是真的吃下了她做的面,喝下了她熬的湯,漸漸地,他先前的疑慮怕是都會一一消散,對她的印象也就跟著停留在「普通婦人」這四字上。
但那也不一定就會是件可怕的事情。
正如一句古話,無知者,亦無畏。
李從珂在打量許霜凡,許霜凡也在觀察他。
手上的面是熱的,臉上的面是冷的。
許霜凡很快注意到了這一巨大反差。
臉上的驚色可以掩飾,心間的卻無法立時消減,早在年輕的時候,她其實就已經見過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但像李從珂這樣吃面的時候還戴著面具不摘下的人,她著實是第一次見。
映入許霜凡眼帘中的並非他常戴的白扇山水公子面,而是伶人登台場戲時慣用的花臉。
幾抹淡彩,幾筆濃墨,底色黑白相間,兩側鑲有花邊。
結構簡單,給人留下的印象卻很深刻。
正因如此,她分明才見到這張臉譜化的面具沒有多久,後者在她心中佔據的分量就彷彿已不亞於一些令人難以忘懷的陳年往事。
只是,無論她怎麼打量觀察,都未能在這張面具上尋找到明顯的開口。
所以她既看不到李從珂的嘴巴,也看不到李從珂的鼻子,更看不到他的眼睛,而這幾樣被面具遮蔽的東西,恰恰都是人體最基本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你……」
「你一定覺得我很奇怪。」
許霜凡輕輕點頭。
臉上戴著面具,手上端著的湯麵卻少了大半,即便是事先取下面具,在她進來前又及時戴上,並不充裕的時間裡,要將這些事做得幾乎達到完美銜接的地步,無疑是件困難的事,尤其是在他還「身染風寒」的情況下。
「先生,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你的病情並沒有你夫人說的那麼嚴重嗎?」
「你稱呼我為先生?」
顯然,李從珂對於許霜凡叫出的這一突兀稱呼很是意外,連素來平淡冷靜的聲音都開始帶著濃濃的疑惑意味。
許霜凡落座一旁,輕搖杯中藥酒,道:「我本山野村婦,孤陋寡聞,先生為人奇特,行事更異,於我看來,當得起這兩字。」
李從珂道:「可你敬我為先生,我再稱你為大姐,豈非不妥?」
許霜凡笑道:「那先生就與旁人一樣稱我為許氏吧。」
李從珂搖頭道:「許,只是你丈夫的姓,雖然自古以來便有夫唱婦隨的說法,但既非常人,亦不能以常理揣度論斷。」
許霜凡詫異道:「先生覺得我不屬於常人?」
李從珂淡然道:「你若是常人,就進不了這輛馬車,更不可能在我氣運百花的情況下,繼續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
言及「談笑風生」四字,許霜凡果真復而一笑應之。
她的眉目之間依舊散發著溫和寧靜的氣息,嘴角的笑容卻已不太一樣,如李從珂此刻所戴的臉譜面具一般,初見簡單,再見深沉,不屬於現實的勾畫,展現出了人性真正的複雜。
「氣運百花,劍盪萬馬。百花宮,藏劍山,一個地處西蜀,一個遠在漠北,就因為江湖中廣為流傳的一句話,被聯繫到了一起,但漠北雖遠,藏劍山的名劍我前後也見到了幾把,確有掃蕩千軍萬馬之能。唯獨氣運百花一說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約莫是迄今為止百花還沒見齊全的緣故吧。」
「你總算提到了江湖,那麼這是否意味著從這一刻起你打算以一個江湖人的身份來面對我?」
「若是那樣的話,我就不能再稱呼你為先生了。」
「湊巧,我正好也想到了該如何稱呼你。」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空氣都好似停止了流動。
兩人卻都能聽清彼此身上發出的聲音,那已不僅僅是呼吸和言語。
「晉三公子。」
「六道鬼母。」
如夏日裡特有的蟬鳴,自李從珂與許霜凡口中傳出的聲音也帶著這個季節特有的韻律,寂寒,森冷。
相較之下,車外的人無疑就顯得平靜遲鈍許多,直至一道快到難以用肉眼觀測清楚的殘影伴隨著勁風呼嘯之音,在雪地之上拖出一條綿延數丈的狹長痕迹后,許朗才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不顧葯壺與酒罈,徑直朝那與四周白雪格格不入的紅點奔去。
白中有紅。
是故雪中有血。
殷紅色的血液,就好像一條條散亂的支流,脫離了主道,向著四面八方縱橫交錯而去,再也不回。
許朗的速度不慢,但也不快,所以此時此刻,他只能做個被動的旁觀者,改變不了什麼。
許霜凡的血仍在流,心跳聲卻漸漸停了,唯獨雙眼還睜著,深深望向天穹。
只是風雪連天,蒼茫一片,冰冷與滾燙的雙重交熾之下,除了灰濛,她還能看到什麼?
黑白?
即便見到了,恐怕也未必分得清。
「死了?」
「呵,我真是多想了,縱使五行鬼甲真是由他所破,他也絕對殺不了你。魑魅魍魎之輩,尚且斬不盡,除不完,號稱萬鬼之母,遊離六道之外的你,怎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自問,自答。
許朗就站在離許霜凡咫尺開外的地方,只需一個輕微的俯身動作,就能近距離觸碰到她的身體,但他立於原地思考了許久,都沒有選擇那麼做。
只因他堅信這世上還沒有一人能將六道鬼母逼至絕境,更不必說彈指瞬息之間將她殺死。
事實證明,他的堅信並非錯誤。
就在許霜凡倒下后不久,另一個與她長相一模一樣,唯獨氣息略有不同的女子便從相反的方向出現,一步步朝著許朗走來。
空穴來風般的詭譎突兀,他卻彷彿早有預料,很快轉身望了過去。
正是這一望,讓他憑藉著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比人死復生,夜鬼晝行還要離奇古怪的事情。
那輛馬車已不見。
燕薔薇也已消失。
他們原本所在的地方憑空出現了唯有正值天色晴朗之際,柔和陽光透過茂密叢林時折射出的細碎光斑。
等閑平地波瀾起。
輕薄摺扇疾風生。
光斑點點,流風颯颯。
明是實軀,飄忽卻如虛影。
那張臉譜面具不知何時已被李從珂取下,握在右手掌心之中,常示人前的白扇山水轉而又覆蓋在了他的臉上。
公子左手叩指。
一指白扇搖。
二指山水動。
三指真氣轉。
四指鬼霧散。
接踵而至的是第五指,但僅是伸縮,並未叩響。
因為那一刻他的衣袖已盡數被刀氣填充,隱隱間更有寒光閃爍,真正達到了許多人窮其一生都難以練就的「刀還未出,勢已懾人」的境界。
許霜凡卻不懼,只因她在李從珂面前提到「江湖」這一字眼后,她就再也不必限於平庸,大可以盡情地回歸真我。
她只是有很多東西不明白。
譬如說李從珂既然早有察覺,為何要等到現在才開始動手,又比如說他是如何蒙蔽過她的感知,事先以幻術回絕了她的毒術……
太多難以想通的問題湊在一起,使得李從珂在她的眼裡愈發像一個謎。
「現在就要使出雁返刀嗎?三公子未免太心急了些。」
聞言,李從珂並無收刀之意,只是將蓄勢的時間再度延長了些許,同時對許霜凡言道:「我擅使飛刀不假,卻不代表每一刀都是雁返。」
一旁的許朗陡然插話道:「可除了雁返刀外,你很難再傷到她。」
李從珂輕笑道:「除了花神淚外,我也很難再被其他的毒所影響。」
許朗還在細細品味李從珂這句話時,許霜凡的神色就驀地一變,竟有些失聲道:「難道花淚影讓你練就了百毒不侵的功夫?難怪.……難怪你如此有恃無恐!」
許朗瞥她一眼,似有提醒之意,道:「百毒不侵也好,金剛不壞也罷,都如同三品之上的境界,屬於傳聞,難得一遇,難得一見。更何況你的本事並不止於陰毒之術,何憂之有?」
「我猜她是為你而憂。」
「為我?」
許朗初時微愣,接著便開始發笑:「我有何憂?」
李從珂道:「鬼很難殺死不假,可你並非鬼,而是人,但凡血肉之軀,無論修為多高,實力多強,都不可能百戰無傷。雖然我現在的處境嚴格來說只是被獵人盯著的獵物,但只要我還沒死在幕後獵人的暗箭之下,每多活一刻,就有多拉一人進入死亡漩渦的可能。不知許兄可想一試?」
「許兄?呵呵,這個稱呼,三公子叫的可不太準確,若當真要同輩論交,也應是你義父李嗣源才對。」
白扇山水之下,李從珂雙眼虛眯,問道:「那你可曾見過我義父?」
許朗道:「還不曾,說來也是一樁憾事。」
李從珂突然冷冷一笑:「那麼許兄恐怕要抱憾終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