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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鬼的本分

  車輪聲已隱沒,馬蹄聲卻不停。


  從地理環境上講,小鎮仍是那個小鎮,偏僻,遠離中心。


  當中心意味著繁華的時候,它理所當然地會被大多數人遺忘,乃至拋卻。


  可若繁華背後也隱藏著喧囂、陰暗甚至血腥殺戮時,被遺忘,被拋卻,又何嘗不是一種另類的幸運?


  只是,好運亦有用盡時。


  從六道鬼母選擇化身中年婦人許霜凡,出現在小鎮,等候李從珂與燕薔薇前來的那一刻起,小鎮其實就已不再小。


  忽然之間,它彷彿變得很大,大到像是那個千百年來令得無數人想進,無數人想出,兜兜轉轉,終究還是被圍困在其中的地方。


  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越多,江湖的水就越深,很多時候你以為它已經變淺,實際上它不過只是暫時退去,為下一次漲潮做準備。


  正因如此,浪潮才總能在許多人無甚防備的情況下將他們無情吞噬。


  被江湖之水沖刷洗禮的人很多,有的是酒囊飯袋,有的是廢鐵朽木,往往衝過一次后,就永久地沉沒了下去。


  不甘沉沒,時常迎難而上嶄露頭角倒也存在,並且常被視作時代的弄潮兒。


  弄潮兒卻有弄潮兒的苦痛與困惱。


  那便是無論他們在浪潮之中擺弄地多麼風生水起,多麼瀟洒隨意,有關江湖,他們依舊與許多人一樣,進入了,就離不去,反而容易陷得更深。
……

  雪中有血。


  風中有鋒。


  血是人血,鋒是刀鋒。


  一者滾燙如火,一者冷冽若冰。


  如此偏僻之地,有人在此長期居住已是出奇,一天之內,先是一輛馬車駛入,后又有數十匹駿馬飛奔而進,更是咄咄怪事。


  李從珂是因生性使然,很快能融入到陌生的環境當中,故而見怪不怪,淡定自若,這些後來者則截然不同,雖然衣著迥異,相貌各殊,腰間卻都無一例外地佩有刀劍之類的銳器,入鎮之後,也並不像初來乍到的外人般四處打量,只是一心一意跟隨著領先之人縱馬奔向前方。


  「馭!」


  與燕薔薇勒馬時發出的清亮聲音不同,來人二十三位,無一女子,音色或渾厚,或粗獷,聽不出半分細膩,獨有沉重。


  莫名的沉重。


  眾人齊齊勒馬的原因同樣有些莫名。


  長時間的跋涉,哪怕他們是主動追趕的一方,也會疲憊,也會勞累,能以真氣御體的非常人尚且如此,看似神駿實則難逃平凡的馬匹因之懈怠,當在情理之中。


  但關鍵在於這已是他們追趕途中換的第四批馬,並且是在昨日進行的更換。


  它們或許會在行進途中出現短時間的速度變緩,卻絕不至於疲憊到在瞬息之間就用光了所有氣力,難行寸步,搖搖欲墜。


  齊聲呼喝之後,馬兒果真沒有再邁出一步,卻也未繼續產生墜落之勢,將眾人搖晃下馬。


  然而馬蹄的靜止,並不代表人心也會跟著歸於平靜。


  飛馬踏雪行,本是諸多年輕男女無比嚮往的瀟洒江湖事,落在他們身上,卻沒有半分快意,只有辛苦與危險。


  棋子棋手,是相對而言,隨著時局的轉換,也有可能發生變動,獵人與獵物之間的關係,同樣遵循著這樣的道理。


  接到蜀唐門血煞令的江湖人中,誰都想擒下李從珂,得到玉觀音的下落,藉此聲名大振,可相應地,誰都清楚做到那一步將要付出多麼大的代價,承受多麼大的風險。


  小鎮淡化了凜冬的寒氣,卻沒能掩蓋更加可怕的殺機。


  箭未至時,弓先驚鳥。


  人未來時,勢已懾馬。


  他們原是主動的一方,此時此刻,卻不得不急速運轉體內真氣,由點成線,自線成面,牽引四周氣機,阻攔那股來路不明又詭異至極的勢。


  從身動心靜到身靜心動的轉變。


  突兀如晴空后的暴雨。


  恍然間,連呼吸聲都彷彿漸漸變得急促起來。


  有人迷惘,有人慌亂,有人驚愕,有人不戰已生退意。


  二十三騎,皆非無名無才之輩,面對這番局面,竟無一人保持鎮定。


  那名暗紅披風裹身,青色頭巾纏發,腰間左右各自佩有一把短刀,一柄長劍的男子仍自處於人群的最前方,為首,當先。


  從他身上流露出的氣息很強,是那種稍顯鋒芒卻依舊給人深藏不露之感的強。


  但細究下來,他並非一個合格的引導者。


  因為此時此刻,他非但沒有讓自己保持沉穩,反而通過自己神態與氣息的變化使得其餘人也難以心靜。


  故而若是有人老早就埋伏在附近,等待時機,根本無需憑藉真氣的雄厚程度來正面進行碾壓,只需暗中旁敲側擊,就能輕易消磨他們的鬥志,令他們出現死傷。


  那是他已然推測到的情況。


  他卻並不擔憂,也並不打算改變,只因二十三騎雖皆是有內家真氣在身的修武者,迄今為止,都沒有參與過軍隊式的緊密合作,而是以江湖人的分散姿態在這名為天下的棋局中奔走。


  他亦是江湖人,並且只當自己是江湖人,從未想過其他的可能,不是因為他自身缺乏想象力,而是在這座喚作江湖的圍城中,他領略過太多的精彩,聽說過太多的傳說。


  心嚮往之,無可終止,唯死方休。


  這十二字是他對自己的總結,同時也代表他對江湖的認知。


  與大多數江湖人一樣,他在且行且歌之際也做好了永久沉睡的準備,不過戲劇性的是他曾無數次與死亡擦身而過,卻總差一線才真正跌入黃泉,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九個字。


  命太硬,硌了閻王的牙!


  閻王具體長什麼樣,他還不清楚,但至少在他看來,閻王並不一定就真的像民間傳聞那般凶神惡煞,大人看了雙腿發軟,小兒見了啼哭不止。


  他的年齡不大,經歷倒還算豐富,既見過面噁心善的人,也與面善心惡的人打過交道,所以才會出現這類想法。


  若將這一指代範圍由「人」變作「鬼」呢?


  他似笑非笑,目光深沉,已不必思考,因為突然之間,他已親眼見到了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能以鬼軀生存在人間的奇妙生靈。


  天寒風起。


  雪落霜降。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默不作聲,亦無動作,本應席捲四周的寒流就好似在圍繞著她的身體聚集。


  如此一來,她看上去理所當然地顯得冰冷,連燎原之火都未必能驅散。


  這種冰冷一度令人畏懼,一度令人膽寒,卻不能將他包括在內,並非他的血太熱,比火還要滾燙,而是在他看來,他早已經接觸過了這世間最冷的意。


  在自己所掌握的形意能夠達到那種程度之前,他不會再因任何一份寒冷顫抖退縮,哪怕那極像殺人的魔音,催命的鬼符發動前的徵兆。


  「你怎會在此?」


  身上披著的暗紅色披風在她到來之後飄搖得更加頻繁劇烈,愈發像是於鮮血中浸泡過的旗幟,死氣濃厚,殺意十足,他問出這句話時卻渾然沒有做殺人者應當有的準備,左側短刀,右側長劍,皆在鞘中,不曾拔出。


  「你不就是根據我的指引,才來到這裡的嗎?」


  傳入他耳中的並非回答,而是反問。


  對於這樣的語式,他顯然有些不悅。


  「你充其量只是個引路者,並非我要找的人,因此不管你在江湖中的名聲究竟有多大,我原本都不打算和你說多少話。更何況照目前的情形來看,你這個引路者還有些不稱職。」


  「噢?如何不稱職?」


  「既讓我迷了路,也讓我亂了心,這難道還能算作稱職?」


  「似乎的確算不得。但話說回來,在很多人的眼中,我也不能算是人,所以你最好不要用人的標準來衡量我。」


  「呵呵,天底下從來只有六道鬼母,哪來的六道人母?此等創造之舉,我自然不會輕易嘗試。」


  他在笑。


  她忽而也跟著笑。


  人面鬼相,笑容看上去卻出奇地溫和,一如先前她以許霜凡的身份出現在李從珂與燕薔薇面前時。


  但他不是燕薔薇,更非李從珂,相較於被一路追殺的兩人,他有著更多的資本,更強的自信,加上個人經歷的緣故,針對陰邪鬼物,他的洞察力也要更強。


  「你似乎傷得很重。」


  「從沒有人能夠證明鬼就可以無痛無傷,否則我那五位好徒兒又怎會落得那般凄慘下場?」


  「五行鬼甲的下場,不代表你六道鬼母的下場。」


  「當然,所以無論那位晉三公子的真正實力有多麼出乎我的意料,他都只能傷我,不能殺我。」


  「你不也殺不了他?」


  「並非殺不了,只是於我而言耗費的代價太大,得不償失,權衡之下,我還是更願意為你這類出色後輩鋪路。」


  「鋪路?呵呵,六道鬼母鋪就的路,天下有幾人敢走?」


  「我知道你一定敢,並且事到如今,你已成離弦之箭,沒有退路,更沒有多餘的選擇。唐厭塵,看看你周圍的人吧。」


  宛若大夢初醒,他的瞳孔果真猛然收縮,目光朝四周掃視而去。


  二十二騎,除了身上瀰漫的氣息,無一人出現其他異樣。


  然而僅僅憑藉這份小小的氣息,就足以說明問題的源頭,因為那已不再是生者產生的氣,相反,是死者才會攜帶的氣!

  「你……這難道不是你的幻術世界?!」


  「幻術?哼,從今往後,只要李從珂還在世上一日,我便不再使用任何幻術。李從珂現在還未死,所以你無需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更不必對我產生嫉恨,因為我只是勾走了他們的魂,取走了他們的魄,來補充自己的氣力。於鬼而言,這是再本分不過的事情了。」


  突兀而來,突兀而去。


  形如鬼魅。


  唐厭塵還未理清這其中的前後因果,六道鬼母的身形就已有了消散之勢。


  他的眉頭倏然皺得很緊,宛若凝成一股的麻繩,思考著,同時也猶豫著。


  六道鬼母終究還是在他的眼皮底下離去。


  他的心中卻沒有多少惋惜與懊悔,反而漸漸湧現出了一種另類的渴望,始於本能,盛於野心,於那道期盼已久的身影到來時徹底爆發!


  霎那間,但見火花現,倏聞刀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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