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白子中黑白槍
春未至,雁已返。
如李從珂所說,他擅長使用飛刀不假,但不代表每一刀都會是聞名於江湖的雁返,卻也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便是當他遇到讓自己感受到莫大壓力乃至極度危險的強勁對手時,雁返必出,刀必染血。
唐厭塵期待李從珂的身影已久,只是相較於他的人,唐厭塵更期待的還是他的刀。
所以即便自己還未從六道鬼母的言行舉止中理清脈絡,目光於風雪間觸及李從珂的身形后,唐厭塵就一掃先前的猶豫不決之態,果斷拔出了系在腰間的一刀一劍。
刀長不過尺,確屬短刃,然而其身寬大,其背帶環,柄端稍彎,刃口尖細,突出鋒利,砍劈撩扎皆可,方出鞘時已寒光爍爍,及至真氣貫通,更是鈴鈴有聲,好似風雷驚起,炸開波濤!
其勢以剛猛見長,無雁返之輕靈,唯虎躍之凶暴!
虎向上躍,刀自左移,右下亦無空缺。
唐厭塵掌心寬大,十指之中卻有六指生得纖細無比,除開兩個拇指外,左右手僅僅各有一指符合正常人的指骨粗細大小。
這或許算不上殘缺,看上去卻一定要損失許多美感。
所幸他並非女子,而是男人,並且還是個懂得發掘利用自己身體各方面特點和潛能的男人,而非人云亦云地排擠與否定。
他的劍就如他的手一樣奇特。
早在南北朝時期,五胡亂華之後,有關西域外邦的東西傳入中土,隨民族一同融合的趨勢其實就已不可阻止。
漸漸地,傳統形制的長劍根本無法滿足對陣時的廝殺要求,反倒是單刃形似劍的直刀開始興起。
四海不昇平,八荒無和氣。
總有群雄並舉,總有一人定鼎。
楊花謝,李樹開,唐代隋,代的不僅僅是一個國號和字元,而是一個時代,一個紀元。
哪怕是在藩鎮割據嚴重,天下草莽橫行,唐室衰微的如今,有關唐刀的運用,也幾乎是隨處可見,甚至還跨越了刀的範疇,影響到了在兵器譜上同樣堪稱巨擘的劍。
斬馬劍,隕鐵劍,雲水劍.……
或極闊極鈍,或極窄極銳,似乎刀如何變,劍就該如何變,一味努力成為別人的影子,失去了自我應有的方向。
唐厭塵,名中有厭塵,厭的卻非整個塵世,而是塵世中一些令他感到礙眼和反感的存在,如此特色,恰是其中之一。
故而選擇背棄主流的並不只有他的人,還有他的劍。
兩從均勻,臘有長有短,劍格薄,圓莖無箍。
他用來急速刺向李從珂的那柄長劍非但瞧不出半分隋唐之風,更是逆行其道,仿戰國盛行樣式而鑄,就連這一劍的招式都彷彿明顯具備了那一時代的特殊意氣,而非今人的章法。
一刀一劍,一短一長,沒有守,僅有攻。
高手過招,瞬間決定勝負生死的時候往往多過雙方大戰三百回合拼盡所有底牌。
除卻那些江湖裡的愣頭青,這幾乎可以說是人盡皆知的道理。
唐厭塵很明白,李從珂同樣很清楚。
他更清楚在一場很有可能於瞬息間就塵埃落定的戰局中掌握先機有多麼重要。
得百花宮宮主花淚影真傳,通曉神行千變之術的他本有很大可能搶佔先機,可關鍵在於他在遇到唐厭塵之前還遇到了許霜凡,也就是那位名聲很恐怖笑容卻極其溫和的六道鬼母。
六道鬼母的撤離不意味她的失敗。
他的追逐也不意味著他的勝利。
與接到蜀唐門血煞令的眾多江湖人相比,他的勢單影孤成了必然。
三晉再好,回不去始終是他鄉,晉王再強,見不到始終是陌人。
存在於記憶中的念想,從來都不能等同於現實。
李從珂深知。
唐厭塵從猶豫到決然只是一息間的轉變。
他的轉變,同樣只耗費了頃刻。
刀劍共鳴之時,風雪齊作,他一手出刀,一手運氣。
再不是什麼公子,僅是個簡單卻不普通的江湖人。
江湖人有江湖道,就目前而言,他的刀就是他的道,但唐厭塵的道顯然不僅僅限於他的刀以及劍。
剎那間的交鋒,生與死的擦肩,讓兩個陌路人抓住了一絲可遇不可留的縫隙,趁機探知到了對方的部分心理。
無關先後,只在多少。
……
「我不記得蜀唐門有你這號人物。」
「在我從漠北返回中土之前,我也不清楚晉三公子,蜀護花使這些稱謂代表什麼意義。」
「漠北?那可是個遙遠並且兇險的地方,我沒去過,只聽說那裡有座藏劍山,藏的不僅僅是劍,還有劍客。」
「你聽到的沒錯,我手中這把劍,恰巧就是從那裡取到的。」
「嗯,著實是把好劍,只可惜你卻並非一位好劍客。」
「為何?」
「只因劍道於你而言,尚是旁支,並非主流,更非全部。」
「呼!」
無嗔。
無怒。
無喜。
無悲。
除卻這道如釋重負的呼氣聲外,唐厭塵的反應可以說是冷靜到了極點。
因為這股冷靜,他並不關心自己左手腕以及小腹上的刀傷有多麼嚴重,血液的流速有多麼急快。
他只是深深地銘記住了因之誕生的疼痛感。
越痛,他越清醒。
時刻保持清醒的人,總不會輕易陷於幻術,被表象所迷惑。
唐厭塵卻還是忽略了一點。
此時的李從珂,無論是傷還是痛,都要比他重,比他深,那張覆蓋在面具下的面孔,相較於諸多終日在外拋頭露面的人,清醒程度勝過的絕非一星半點。
「我或許不是個好劍客,你也未必是真刀客,畢竟天下雖大,像我這樣能將飛刀看作刀的人,實在不多。」
「別人怎麼想怎麼看那是他們的事,於我而言,我的刀就是道,這便夠了。」
「夠了?不,遠遠不夠。你方才那一刀的確有雁返之意無疑,卻多了幾分自然,少了幾分決然,遠遠沒有達到我希望看見的那一幕。我知道在這之前你還與六道鬼母交過手,受過傷,所以我願意給你些許時間調息恢復。」
「難道這就是你不趁勝追擊,反而與我多話的理由?」
「可還充分?」
「若你只有江湖人這一層身份,的確夠充分,但如若再加上蜀唐門這層關係……」 後面的話還未說完,李從珂的聲音就突然止住,卻非因為他傷得太重,不能繼續言語,而是唐厭塵突然做出的舉動幾乎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早在那一刀一劍驚鳴出鞘,橫斬豎劈之時,唐厭塵其實就已經翻身下馬。
他固然清楚此舉將意味著放棄居高臨下的優勢,可他更清楚自己是個僅憑一雙腿腳就能踏遍千山萬水的江湖客,而非諸多事宜都要依託馬匹才能開展的騎兵。
於他而言,馬只不過是用來代步和節省體力的工具,既然只是工具,總會有用不著的時候,他曾不止一次地推算過自己在那時應該做些什麼。
然而千百種預先謀划,有時偏偏敵不過一次臨時起意。
在李從珂疑惑不解的目光下,他徐徐轉身,走向附近那匹通體烏黑,四隻馬蹄卻生得白如雪絨的瘦馬,一邊放下刀劍,伸手探入馬鞍之下,一邊自顧自地言道:「我其實並不怎麼喜愛翻閱史書,一方面是我覺得真假難辨,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通篇下來,我能記住的名字始終只有那麼幾個。如我所記無誤的話,在大唐確是大唐之時,曾有匹同樣黑身白蹄的馬身受那位天可汗的寵愛。」
本在暗自運轉真氣療傷的李從珂兀自接話道:「你說的應當是昭陵六駿之一,白蹄烏。」
這時唐厭塵的雙手已從馬鞍下縮回,不同的是,他的左手多了許多黑色鐵片,右手則多了許多白色鐵片,密密麻麻,隱約有碰撞聲響,一眼望去,難以盡數。
他還沒有轉身,李從珂卻已先聽到了他的笑聲。
「白蹄烏,倒是個很形象的名字,可我還是習慣稱它為黑白子,一黑一白,上下交錯,縱橫萬里,自成棋盤格局,多好。」
李從珂竟也笑道:「怕就怕在你劍走偏鋒,棋也落了下乘,放著好好的功勞不立,誘人的玉觀音不問,非要留我一條殘命在此陪你排遣寂寞。」
黑白鐵片碰撞的聲音愈發響亮,唐厭塵遲遲不曾轉身回頭,既讓李從珂看不到他的神色,也看不到他的動作。
若在此刻猛然發動飛刀襲擊會如何?
如此想法只在李從珂腦海中浮現了剎那就驀然煙消雲散。
因為隨著鐵片碰撞聲音的持續響徹,唐厭塵周身流竄的氣息也變得愈發玄妙強大,若無充分準備,只賭片刻之機,他可能會贏一次,更可能就此輸得一敗塗地!
「玉觀音的下落我會問,功勞我也會立,但凡事都有個先後順序。我是蜀唐門的一員不假,卻註定了和蜀唐門大多數人不同,至少在面對已成為眾矢之的的晉三公子面前,我最關心的並非玉觀音究竟是否在你手中,而是你究竟有無傳聞中那般強橫本事。」
「天下武者,一氣九品,聽說你曾不止一次地以五品境界擊殺四品高手,其中雖有暗器詭道之嫌,卻仍舊令我心動不已,適才你說劍道於我尚是旁支,並非全部,對此我不否認,只希望你不僅僅是口頭評判而已。」
話音落。
腳步挪。
唐厭塵轉身面向李從珂那一刻,風雪覆刀劍,空中異光忽閃,刺人雙眸,饒是李從珂臉帶面具,第一時間也是下意識地眯了眯眼,反應稍有不及。
便在此時,唐厭塵握鐵成槍,鋒芒出時有如白虹貫日,身法突變,化殘影奔襲而過,槍隨人動,直刺李從珂膻中要穴。
恍惚之間,又聽一聲大喝響徹雲霄。
「唐門鐵霜槍,領教飛虎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