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空寺空人
月離於畢,將有大雨。
李從珂由星相觀天象,兼燕薔薇夢中所見,雖仍不能算作正式的星相師,但這一夜之間也是初窺門徑,滲入其道,而非最糟糕的一竅不通。
只是初窺門徑,既登不得堂,亦入不得室,觀星月知風雨,知的僅是風雨欲來,並不知風雨具體何時能來。
況且一人之眼不代表眾生之眼,一城之地不代表一國之地,即便天水城真的在某一天某一刻迎來天河之水的無情洗禮,暴力灌溉,其餘應當受到陽光照拂的州縣城鎮依舊會風和日麗,天朗氣清,不會受到多少影響。
那是千百年來因果牽連都難以扭轉的現象。
只因佛家所謂因果,要麼被天道所截,一直不應,偶然應了,多半也是在生命與生命之間進行。
沙州,敦煌。
一個地方,在不同的時代,總有不同的叫法,或由州成郡,或由郡成縣,抑或逆行倒施,升降之間,改頭換面,如此一來,能留存下的無疑是大浪淘沙后所剩的珍稀精華,長年累月為世人津津樂道,心生嚮往。
恰如古神伏羲之於秦州天水,早在《史記》《漢書》等古籍中便有提及的敦煌,亦有種種傳說,崇高信仰,集佛教文化之大成。
一佛一道,一河一隴。
若按佛道本一體的說法來看,河西與隴西似乎也能結成一家。
事實上,多數人提及這兩個地方時,的確有將河隴連在一起讀的習慣,然而兩片區域雖都不乏邊關要塞,具備極高的戰略價值和意義,相較於隴西片區,河西的經歷無疑更加跌宕起伏,充滿轉折。
夏商周時,敦煌尚屬古瓜州的範圍,有三苗後裔,號為羌戎的族群在此地游牧定居。
到了戰國時期,敦煌一帶又湧現出大月氏人、烏孫人以及塞種人,起初是三族與原來的羌戎共存,後來大月氏強勢崛起,羌戎被其兼并,烏孫人與塞種人被驅逐出境,一時間河西片區大月氏風頭無二。
無奈好景不長,西漢初年,同樣靠游牧為生的匈奴人開始大肆入侵河西,迫使大月氏人西遷至兩河流域,是時整個河西走廊皆為匈奴領地。如此局面,一直到漢武帝建元二年,派遣張騫出使西域,聯絡大月氏、烏孫等部內外夾擊匈奴,才得到改觀。
不久后,絲綢之路應運而生,自長安起,經河西走廊到敦煌,繼出玉門關和陽關,沿昆崙山北麓和天山南麓,分南北二線。南線以敦煌為起點,經樓蘭越蔥嶺而到安息,北線亦由敦煌起,卻經高昌、龜茲、越蔥嶺而至大宛。
正是自那時起,敦煌成為中西交通的咽喉鎖鑰,疆域遼闊,西至龍勒陽關,東到淵泉,北達伊吾,南連西羌。
兩漢后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河西片區較之往昔的繁榮鼎盛,明顯有很大不如,其中很大一個原因便是因為其中動亂太過頻繁,匆匆百十年間,河西地域竟先後建立了前涼、後涼、南涼、西涼、北涼等政權,改朝換代速度之快,已不亞於雨後春筍急冒!
即便李暠建西涼而稱王時,首開先例,以敦煌為國都,使涼州境成為北部政治文化中心,短時間內也依舊無法抹去常年刀兵四起,戰火燎原所帶來的一系列惡劣影響。
但若與群雄爭相逐鹿的中原相比,河西反倒顯得相對穩定,自五胡亂華起,便不乏逃往河西避難的中原百姓,其中甚至還包括一些當世大儒。儒術的傳入,對生活在河西片區的人們影響不可謂小,與佛法相比,卻也不可稱大。
河西佛法之盛,以敦煌為最,乃佛教東傳的通道和門戶,稱其為中心也不為過。前秦建元二年,樂尊和尚在三危山下的大泉河谷首開石窟供佛,即赫赫有名的莫高窟,盡顯河西人民對佛法與佛教的尊崇。
只是人尊佛,人敬佛,欲以香火錢求福祿功德,並非何時何地都能得償所願,很多時候,甚至連基本的性命都得不到保障。
王朝由人所建,興衰即是生死,無非一人與千萬人之別,自然也逃不開那宛若宿命的定論。
想前秦盛極之時勢何其大?!
先滅前燕,后滅前涼,東極滄海,西並龜茲,南包襄陽,北盡沙漠,各國遣使來議,中原版圖盡為前秦之下,唯獨偏安一隅的東晉與其對峙。
最終還不是落得個後秦殺帝,西秦滅太子,國破山河覆的可悲下場。
十六國后,南北分治,北周滅北齊,北方復而大定,只差南下便可完成統一大業,無奈武帝宇文邕大業未成身先亡,幼主暗弱,無控權臣之能,大好江山終為楊堅所得。
隋文帝同樣崇信佛教,曾幾次下詔各州建造舍利塔,詔命遠至敦煌,於莫高窟中另行開窟數十餘,皆規模宏大,技藝精湛。
文帝崩后煬帝即位,初時國力鼎盛,後期卻是大亂,東.突厥趁勢崛起,大業十三年七月,武威郡鷹揚府司馬李軌舉兵反隋,佔領包括敦煌在內的河西,復於涼地建涼國,定都姑臧,建元安樂,歸附於東.突厥。
直至武德二年,李軌方才被唐高祖李淵剿滅。
太宗貞觀十九年,高僧玄奘從天竺取經返回,經敦煌回到長安,河西復定,佛法再興。
玄宗朝時安史之亂爆發,唐王朝整體國力由盛轉衰,吐蕃乘虛攻佔河西隴右。建中二年沙州陷於吐蕃,緊接著河西各州鎮相繼淪陷,一陷便長達數十年之久,唐軍數次征伐皆無功而返。
直至宣宗年間,漢人張議潮率眾組成歸義軍,與吐蕃鏖戰,方才收復瓜州、沙州、西州等地,因其功高蓋世,特領河西十一州節度管內觀察處置等使、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吏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河西萬戶侯等職。
咸通十三年,張議潮於長安逝世,河西格局再易,起初是由其侄張淮深儘力經營,不料後來張議潮之婿,時任沙州刺史的索勛突然發動政變,自立節度使,幾乎將張淮深及其兄弟妻妾斬盡殺絕。
正是此舉,一度讓李明振夫婦嚴重不滿,憂慮之下,率先發難,縝密謀划之下,終率將士誅殺索勛,改為擁立張議潮之孫張承奉為歸義軍節度使。
光化三年,張承奉得到唐昭宗的認可,被朝廷正式任命為歸義軍節度使兼敦煌刺史,另領諸多爵位,暫不述之。
只因再好的東西,多了就顯得繁雜瑣碎,恰如再美的人,終日觀賞也會心生厭倦。
爵位雖厚,人心依舊涼薄,不復古風,如此,守著虛名,又有何用?
到頭來皆是一場空罷了。
……
一間沒有佛像的「空寺」,一個缺乏真心的「空人」。
兩兩相對,寂靜無聲。
他環顧了這間寺廟許久,仍是不知那尊本該背靠金輪大日結跏趺坐於此,享受來自四方信佛者的崇拜和祭祀的佛像是在何時被移去的,而想來這間寺廟,也不會因為昔年佛法佛經的洗禮,在他踏入廟門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的真心是在何時如殘花敗絮般走向凋零。
入空寺,如遁空門,即便缺乏真心,七情六慾這幾字,也不是說斬斷就能斬斷的,否則怎會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類的說辭?
他望著空寺,莫名發笑,隨後習慣性地整理起髮帶衣襟,明知白衣之上無纖塵,仍是探指彈去,如觸琴弦,臉上的神色,對聲音的把握,與年輕時如出一轍。
但他確已是中年。
無論生理還是心理,都回不到少年的中年。
「三光昨來轉精耀,六郡盡道似堯時。」
「田地今年別滋潤,家園果樹似玉脂。」
「河中現有十碾水,潺潺流溢滿百渠。」
「必定豐熟是物賤,休兵罷甲讀文書。」
寺中念詩,寥寥五十六字,經他口出,卻比五十六名僧人同時誦念佛經還要響徹洪亮,將空寺作空谷,引出回聲。
詩不同於經,詩可成經,經則未必可成詩,況且經文晦澀,常常入人耳卻入不得人心,縱使奏效,也多是念經者自身收益,十人之中存一二聽眾已是難能可貴,知己二字乾脆莫提。
正因如此,誦經者有無知己顯得次要許多,但念詩者,總要有知己在旁,才能最大程度發掘詩的意義和魅力。
只是無佛像僧人的空寺之中,有他一人在此便屬不易,同樣的時刻,這裡難道還會有第二人?
地上驟然出現的一枚落石成了答案。
「怎麼,嫌我念得不好,忍不住扔石子了?準頭有點欠缺啊,蘭姑。」
「落石亦落子,總會有偏差的時候。」
廟門未開,側窗也無聲響。
一縷幽香憑空來,開蘭花,化人形。
青天白日,佛門古剎,若見鬼魅精怪。
瞧見此幕,白衣男子卻只淡笑道:「原來空寺也有幽蘭。」
PS:此章介紹性的東西較多,乍看之下會顯得繁瑣複雜了些,尤其是隋唐之前的河西歷史也介紹了些,跨度較遠,不過考慮到過渡和流暢感,還是這麼寫了。細讀的話會發現這並非簡單的摘取史料,更非生搬硬套。另外,還是那句話,對劇情有看法和建議的,歡迎在評論區踴躍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