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佛門書道
於空寺中乍然開出的,確是蘭花,泛著處子般的幽香。
迷人而不勾人。
故而從幽香中幻化出的身影雖然像極了志怪傳說中描述的精魅,她的美與獨特,也絕不是通過攝魂奪魄的極端方式來展現。
彎眉,薄唇,杏眼,柔發。
彷彿不管闊別多久,再見之時,她都會以這種讓他再熟悉不過的氣質面貌出現,以至於他不再少年,她卻始終如初見。
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印象成了戒不掉的習慣后,無非兩種結果,要麼壞到極致,要麼好到無解。
顯然,在白衣男子的心中,這名喚作蘭姑的女子屬於後者。
因為如果沒有她,他可能早就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無心之人。
「一身幽蘭香,兩袖清風長。」
含笑言談之際,他緩緩俯身,撿起那枚先前突然撒落在地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握在手心之中,不再看,亦不曾放。
「本來我以為你府中那棵許久不曾成熟的李樹已經夠酸了,想不到,你比它還要酸,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話我現在信了。」
他看著她,頗為無奈道:「本來我一直視你為知己,想不到,你是真的不喜歡我在你面前念詩。」
身上散發著幽蘭香氣,所著衣裳卻艷彩紛呈的蘭姑吐了吐舌頭,道:「手握大權之餘,偶爾當個酸溜溜的詩人,陶冶情操,其實也挺好,可關鍵你念的詩沒幾句是自己寫的。譬如先前那段,分明是當年河西百姓感念議潮公大興農事時所作,經你口中念出,我總覺得變了味。」
他笑了笑,釋然道:「或許吧,我畢竟代表不了河西百姓,更非我爺爺那般的人物。」
蘭姑瞪大眼眸,「妄自菲薄?這可不像你張承奉張大人的作風,難不成你受什麼刺激了?」
張承奉尚未回應,她便又自言自語猜測道:「也是,要沒受刺激的話,怎麼會跟個傻蛋似的跑到這裡來?」
張承奉竭力控制住笑意,「往後罵人的時候多想想措辭,免得把自己給繞進去,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划不著。」
蘭姑不怒反笑道:「這八個字你可千萬別扣在我的頭上,跟蜀唐門比起來,我這方面的境界還差得遠!」
張承奉訝異道:「緣何說起?」
蘭姑得意道:「所以說相較於偏安一隅,行走天下好處更多,你這堂堂的歸義軍節度使,座下數十萬雄兵不止,在河隴地域翻雲覆雨可謂信手拈來,到頭來消息竟如此閉塞,還不如我這個小女子耳目靈通。」
張承奉故作疑惑之色,嘖嘖稱奇道:「從什麼時候起,三十齣頭的女人也能算作小女子了?哎,大概我真的是消息閉塞,久不聞外界風雲變化,得改,得改!」
話音稍落,兩道凶光就鎖定他面門而來。
並無殺機,唯有「殺意」。
張承奉緊握石子,倒是渾然不為所動,不急不緩道:「所以蜀唐門究竟傷了誰,自身又付出了何種代價?」
蘭姑哼了一聲,道:「既傷了百花宮,也傷了李晉王。」
張承奉似笑非笑道:「呦,還是個一石二鳥之舉。」
蘭姑玉指輕捻,撥了撥額前髮絲,「得了吧,一個江湖雄鷹,一個沙場大鵬,哪能和一般的小鳥相提並論?蜀唐門扔的這顆石子,只砸在一人的腦袋上,威力足夠,砸在他們的身上,皮是碰掉了點,或許還會流些血,但若從大局上看,根本不痛不癢。」
張承奉搖了搖頭。
蘭姑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目光虛眯,刻意問道:「莫非張大人還有不同的看法?」
張承奉道:「鷹也好,鵬也罷,蜀唐門既然能拋出一顆矛頭同時指向他們的石子,必是有足夠的仰仗和準備。話說回來,那個處在夾縫之中,充當引線的人叫什麼名字?」
蘭姑撇了撇嘴,「那個不幸的倒霉鬼啊,叫李從珂,是李嗣源前幾年收的一名義子,算起來就是李克用的義孫,人稱什麼晉三公子,名號聽著倒是很響亮,可惜他的命實在不好。出身農家,生父早亡,好不容易遇到個將軍,拜為義父,還是奔著他娘的美色去的,後來李嗣源也不知道聽了哪個江湖術士的話,放著兵法武藝不教,非遣人送他去蜀中學習毒術暗器,結果碰巧趕上一個唐門無外姓的新立規矩,當場就被蜀唐門的人無情拒絕,陰差陽錯,倒入了全是女子,資歷在十大門派中最淺的百花宮。」
「方才你還說百花宮是江湖雄鷹,現在又提到全是女子,女人的矛盾,真讓人頭疼。」
「我說的雄鷹只是種象徵,何況女子組建的門派又不代表不強,只是一男眾女,陰盛陽衰,這樣的搭配.……難不成你覺得很合理?」
張承奉會心笑道:「他能活到現在,足可說明陽氣還不是那麼衰竭。」
蘭姑深深望他一眼,「誰告訴你那傢伙還活著的?」
張承奉道:「江湖上的消息,你了解的比我多,兵家沙場上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少,一向如此。」
蘭姑眼珠轉動,突然呵了一聲,「你直接說還沒收到李晉王起兵攻蜀的消息不就完了嗎?非要裝得這麼深沉。」
張承奉沉聲道:「不這樣,我活不到現在。」
呵氣聲戛然而止。
她像是變了一個模樣,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充滿試探,「你……又想起以前了?」
他驀然轉過身,良久不再言語。
等到再度開口時,話鋒已是轉向了李從珂。
「既然是李嗣源收的義子,李姓應該是後來才有的吧,他原來姓什麼,家住何處?」
蘭姑思忖道:「的確,他本來不姓李,姓王,家鄉么,聽說好像是鎮州平山一帶。」
「鎮州平山。」張承奉口中喃喃,「早年歸義軍中一名善出奇謀的將領,似乎就是來自那裡。」
「以前聽你談起歸義軍的經歷時,好像是聽到了這麼一個人。容我想想啊,孫、錢、唐、鄭……鄭,姓鄭對不對?」
「鄭懷江。」
比起蘭姑的費心思量,張承奉在說出這個名字時無論神色還是語氣都顯得很篤定,不容置疑。
即便只是從後方望著他的背影,對此蘭姑也能明顯地感覺到,於是她很快接著說道:「縱然是同鄉,那鄭懷江作為歸義軍的早期將領之一,年歲不知比李從珂大了多少,兩者之間基本不可能有什麼交集,你想通過他來打造一個突破口,恐怕行不通。」
張承奉忽而側身望向蘭姑,狹長的雙眸中似有不明光芒閃爍,「山中有水,水中有山,證天地自然,才能構成一幅好畫。鄭懷江,他名中懷念的是哪一條江,你知道么?」
蘭姑面露猶豫之色,緊接著反問道:「你知道?」
張承奉沒有正面回應,而是緩緩道:「真正清楚一個名字寓意的人,往往是取名的那個人。」
蘭姑失笑道:「若鄭懷江的父母是武修出身,倒是有可能活到現在,然而這一可能性極低,難道要我趁著月黑風高,去平山掘墓開棺,把兩位老人家喊出來問個明白?」
張承奉道:「掘墓開棺的缺德事自有人去做,不勞你費心,況且想知道他名字的寓意,也無需那麼繁瑣,因為早在十年前,他就給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
蘭姑臉上浮現好奇之色,連忙問道:「什麼名字?」
張承奉突然默不作聲,挪步朝這間空寺內原本最有可能擺放佛像的位置走去,他走得並不快,寺廟卻也不大,以至於前後不過十幾息的時間,他便從空蕩的中心來到了一面遍布灰塵的無漆牆壁之旁。
「整個敦煌城內的寺廟,大概也只有這座無名寺最為凋零慘淡了。」於牆壁面前駐足片刻,他突然說起了這樣一句與先前內容渾然不搭,卻無半分虛假的話。
未聽見步伐輕踏聲,一陣幽香便又襲至他周身不遠處。
艷彩如霞,白衣若雲。
毗鄰而立的兩人,差異之大,已不局限於直觀的色澤,湊在一起,連體內有意無意散發出的氣息都彷彿在進行近乎本能的排斥。
一尺之隔,是連透骨入心的花香都穿不過的距離。
他已習慣,所以不曾去看。
她則匆匆一瞥,眸中如有火焰,強行燃盡內中躁動不安的複雜情緒,再一次學會習慣。
「凡人信佛供佛,欲修佛法,大多本就是沖著名氣二字去的,而非誠心,一間無名寺,香火錢不足,為人群所遺忘,已在情理之中。後來又因為種種原因成了一間無佛寺,變成廢棄的荒地,還有什麼稀奇?」
蘭姑說話的時候沒能忍住笑聲,也不知是在笑她與張承奉之間的一尺之隔,還是在笑凡人與佛之間的一世之隔。
張承奉沒有細究,只是順著自己的思緒從懷中掏出一卷通體雪白的宣紙,左右鋪開之時向無漆牆面快速靠去,手中全無武修真氣運轉之兆,唯獨口中默念一個「定」字,到頭來竟真的將這卷空白宣紙牢牢固定在了牆上,縱雙手收回,亦不見任何鬆動。
將張承奉所有奇怪舉動看在眼裡,蘭姑不禁道:「定字訣倒是使得不錯,可你這是鬧哪一出?寫字?畫畫?總得有支筆吧,別告訴我你要寫血書啊,欣賞不來。」
張承奉突發奇想道:「蘭姑,你說我如果真的泣血成書,在這張紙上寫個大大的道字,會不會招來天上某位羅漢或菩薩的譴責?」
蘭姑嘴角微掀,「我覺得引起佛道大戰,天劫降世的可能性更高。」
張承奉哈哈一笑,渾身氣機卻沒有半分鬆弛,反而驟然緊繃,緊接著又如流水倒卷般浩浩湧上天靈,其額頭青筋暴起之時,眉心間一青一紅兩線交雜,縱橫捭闔,方圓之中畫無極!
「你瘋了!竟然來真的?!」
怒容乍現,幽香成鎖,蘭姑五指攜陰風,再不顧什麼氣息相衝,當即朝張承奉左鍵琵琶骨扣下,欲后發制人,一擊之下迫使張承奉卸力回勢。
卻不料張承奉早有準備,眉心青紅二線交雜之時,其心頭血便成鼎沸之勢,此刻無極速成,方圓之界成須彌洞天,他一指急點而出,心血狂涌,由經脈過指尖,雖不如內家高手傾盡畢生真氣化一指劍來得聲勢浩大,落在宣紙之上,卻可橫掃當世萬千筆鋒,勝鐵划銀鉤,以字成道!
……
這一日,既無名也無佛的空寺驀然金光環繞。
異象之盛,敦煌城內人人可見,卻無幾人清楚個中緣由,只以為是天理昭彰,古佛顯聖。
更無幾人見到那隱匿在金光中的龍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