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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水無瀾

  臨近黃昏。


  相較於昨日,今天找到他討要攤上字畫的人,多了一倍不止。


  收穫頗豐。


  他的神情卻還是那麼不悲不喜,看不出什麼顯著變化,就和他的名字如出一轍。


  水無瀾。


  水在流動,卻不起波瀾,這般名諱,彷彿在取定的那一刻就代表了一種超然境界。


  說到這裡,就不免有些可惜,因為迄今為止,知曉他真名的人天下間實在不多。


  「一,二,三……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有趣,今天足足纏出去二十八根紅線,倒是令我想起了二十八星宿。就是不知他們現在是高高在上,以天神威嚴俯瞰世人,還是如某個說書唱戲人講的那樣,轉世歷劫了。」


  水無瀾捧著二十八根紅線,端詳許久,才將它們放入懷中藏好。


  如他所言,「二十八」這個巧合的數字令他打心底里覺得有趣,偏偏他的面孔仍是沒有半分展露笑容的跡象。


  這等喜怒不形於色,恰恰屬於他小時候最厭惡的那一類。


  而今,卻一步步活成了那般模樣,回不了頭。


  除卻麻木的習慣,便是偶爾的感嘆。


  看著黃昏中臨近的暮色,準備收攤之際,水無瀾果真發出嘆聲。


  只是這一次,周圍不再無人欣賞關注。


  「我來取一幅畫。」


  很耐聽的聲音,突然但不冒昧。


  水無瀾聞聲抬頭之時,來人恰巧也俯下身,四目相對,其中皆有著或多或少的意外之色。


  「但我已經準備收攤。」


  他竟是沒有多想,就一反常態地選擇拒絕。


  不過對方在來之前似乎已經對這種情況有了猜想,早已想好了對應的說辭,很快言道:「準備總是趕不及變化的,何況既然選擇了擺攤做生意,就不應該先為固定時辰做準備,而應該為當天的具體情況做考量。」


  水無瀾道:「不可否認,你說的有些道理,但我今天的生意已做得夠足,無需再多。」


  斜陽映照之下,臉色都有些微微發黃的年輕人笑了笑,「生意人,是不該那麼容易滿足的。」


  水無瀾認真道:「你說的那種生意人是為了求取錢財才做的生意,我不一樣。」


  年輕人點頭,「我知道你不一樣,所以才專程來這找你。但因為是第一次來,不小心迷了路,兜了圈,所以遲了片刻。」


  水無瀾道:「一回生,二回熟,今天遲了,明天來早也是一樣,只要你沒有利令智昏,想趁著夜色濃郁之時去墨畫賭坊豪賭一把。」


  這時年輕人的目光已在攤上諸多字畫間遊走,並不時伸出手觸摸,水無瀾對此保持著默許的態度,並沒有阻止。


  「聽你言下之意,如果我今晚就去墨畫賭坊豪賭,只會輸,不會贏?」


  「不是我這麼覺得,是多年耳濡目染的經驗告訴我的。想來兄台已見過不少在賭坊進進出出的人,他們的結果如何?迫切想翻身撈回本錢,甚至順帶大賺一筆的人幾時真的贏過?抱著試玩的心態,遊戲人間的人幾時真的輸過?小賭怡情,大賭傷身,豪賭折命,血淋淋的不爭事實啊!」


  蹲坐在地的年輕人面色玩味,「既然閣下知道賭坊和賭局的利害,為何還要在此擺攤供應字畫,讓旁人前來擇取,當作賭資?」


  水無瀾淡淡道:「他們願賭,我願看,血流得再多,只要不沾到自己身上,就和水沒有什麼兩樣。就比如你在路上偶然遇到一個窮困潦倒的老婦人,給了她一塊肉餅,讓她暫時活了下來,難道會因此顧及她往後的死活?」


  年輕人果真搖頭。


  但與此同時,他的右手已攥住了一卷字畫。


  水無瀾眼神移去,瞥了畫上一角,正自驚訝,對方已將整幅畫攤開,並出聲贊道:「好個真假莫辨的《送子天王圖》!」


  水無瀾驚意更濃,「想不到兄台是真的畫中行家。」


  年輕人搖頭道:「畫中行家不敢當,只是有位朋友碰巧與畫聖吳道子同鄉,以往總聽他談及畫聖的風範事迹,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水無瀾道:「兄台還是謙虛了,若僅僅是旁聽,又豈能從這些歷朝歷代名家字畫的高仿之作當中一眼相中《送子天王圖》?」


  「高仿之作?」年輕人本在用指尖輕輕撫摸畫上筆線,聽得此話,動作驟然停頓。


  水無瀾則神態自若,徐徐道:「難不成兄台以為我在這攤子上放的全是真跡?」


  年輕人道:「那倒不至於,但行走江湖,講求的就是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萬般贗品之中總該有一個是真才對。」


  水無瀾背靠後面牆壁,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那只是兄台一廂情願認為的江湖道義。」


  年輕人不與他爭論,只道:「這幅《送子天王圖》,無論真假,我都要了。」


  水無瀾口中輕輕呼出一氣,接著問道:「志在必得?」


  年輕人頷首回應。


  水無瀾道:「那好,相逢即是有緣,兄台若執意想要,就算我已有心收攤,也願意給你個機會。只是卻不能像平常一樣,讓你在玩偶上刻名字,紅線纏手腕就完事。」


  「你想如何?」


  「我想讓你親自畫一幅畫,作為交換。」


  年輕人頓時有些為難,「若以某件實在物品作為代價倒還好說,這作畫,實非在下所長。」


  水無瀾卻堅持道:「我早說過,兄台不必謙虛。何況我要的這幅畫還沒說具體是何內容,你怎知是簡是難?」


  年輕人看向面前《送子天王圖》,「總不會比它簡單。」


  水無瀾道:「的確,總體是不比它簡單,但你可以盡情施展自己所長。本朝大理寺卿張彥遠早就有言,自顧陸以降,畫跡鮮存,難悉詳之。唯觀吳道玄之跡,可謂六法俱全,萬象必盡,神人假手,窮極造化也。所以氣韻雄壯,幾不容於縑素;筆跡磊落,遂恣意於牆壁;其細畫又甚稠密,此神異也。因寫蜀道山水,始創山水之體,自為一家,其書跡似薛少保.……畫聖始終是畫聖,模仿得出表象,模仿不出神韻,張大人已算當世書畫大家,尚不能及,況兄台乎?所以我只要你自己用心作出來的畫,根本無須摻入別人的東西。」


  年輕人沉默許久,忽而問道:「你想讓我畫什麼?何時交付於你?」  水無瀾正色,字字珠璣,「不畫佛道,不畫神鬼,不畫人物,不畫山水、不畫鳥獸,不畫草木,不畫樓閣,不畫殿宇,其餘隨你。待你一肩可扛天道,雙手可鎮江湖之時,交付於我。」


  年輕人心神巨震,「何意?!」


  水無瀾陡然揮動左袖袍,分明是貼身窄袖,經他一舞,卻發出碩碩大風,年輕人眼不能視時,除卻那幅《送子天王圖》外,攤上其他所有字畫盡數不見。


  做完這些后,水無瀾再度伸出懶腰,腰身舒展之後,便長身而起。


  年輕人愕然之下,當即也站了起來。


  「你意即我意,我意即他意,他意即人意,人意即天意。天地九萬丈,人間三尺意,等你能畫出來的時候,便知道究竟是何意。」


  「閣下所言,太過玄虛。」


  「反正我不是在故弄玄虛,只是在陳述真理,而真理總是一朝一夕之間領悟不透的,沒辦法。」水無瀾聳了聳肩,接著又拂動右袖袍,但這次不是再捲走什麼東西,反是將一個纏著紅線的玩偶彈了出來。


  年輕人伸手接過,定睛一看,正是他此行最想得到之物。


  「魏青薔。」


  言語間,他以指觸字,真氣星元同時涌動,將玩偶身上刻著的這三字悉數抹去。


  見得此幕,水無瀾不禁道;「其實你大可不必這麼緊張,反正魏青薔這三字多半也不是真名。包括兄台你也是一樣,王軻,秦王的王,荊軻的軻,這兩個字湊在一起,真不覺得互相抵觸,自相矛盾嗎?」


  恰恰頂著王軻之名,進入隴西境內的李從珂一手攥住玩偶,當場僵住。


  水無瀾彷彿言至盡興處,聲不停歇,「瞧你那股緊張勁兒,名字嘛,本來就是一個代號,我如果真想把一個人的靈封在玩偶之中,操控他的三魂七魄,名字只是一根可有可無的引線,就和紅線一樣,只做個標記。我真正要做的,是記住他的模樣,把他畫出來,入夜時分以畫像為媒介,在夢中與他相會。聽說聚星閣有個小姑娘也懂得類似的手段,但多半學藝不精,否則聚星閣早就成了另一個星野派了,還用龜縮在此?」


  李從珂聽得心驚肉跳,疑惑非常,「這些,不該是你的秘密嗎?」


  「秘密?」仍只聽其聲,不見其笑,水無瀾努力回憶著,「畫了那麼多畫,夢了那麼多夢,我的秘密,可太多了。放心,不會因此殺你滅口的,我還等著你一肩扛天道,雙手鎮江湖,來交付我那幅畫呢!」


  李從珂漸漸平靜下來,「我只怕你到時會很失望。」


  水無瀾道:「無波也逐流,無瀾也呼風的水,還怕失望嗎?怕的僅僅是沒有希望。」


  對此李從珂一知半解,躊躇許久,趁著黃昏將盡時,他才拿起《送子天王圖》,轉身離去。


  「是去墨畫賭坊,還是回聚星閣?」


  身後水無瀾的聲音遙遙傳來。


  李從珂頭也不回,只朗聲道:「買一壺酒,醉一醉,整理思緒。」


  「買酒求醉來整理思緒?」


  待他走遠,水無瀾撫掌低語,「那隻怕醉到地老天荒也整理不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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