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時也命也六月血
隆興三年五月二十九,距離聖旨上要求宋家舉族遷移的最後期限,只剩最後六天了。
杭州宋國公府大門緊閉,門眉上象徵著權勢的朱紅匾額,此刻都顯得暗淡無光。
門前鶴丘巷裡,不時有身著綠衣的人影走過,似乎是有意要讓宋府上下的人知曉,督察院已經盯上了這裡。
中午時分,有頭戴斗笠,黑紗罩面的旅人經過,敲開了國公府的側門,討一碗水喝,順勢將一卷布條遞給了看人的老人,旋即又在幾位綠衣人的目視下,腳步匆匆地離去。
再隔了一陣,遠處便有槍聲響起,好一會兒又才安靜下來。
宋府後院的最深處,身材高大的宋國公與長子宋尹楷正坐在佔據西湖一角的涼亭里,那捲花了不知多少代價才送進府來的布條,此刻便在宋尹楷的手上。
「天姥書院那邊仍沒有消息,太湖書院已經明確表態會跟朝廷合作……」宋尹廷的臉色暗沉無光,他很清楚,逐月之變后,江南的形勢越發複雜,宋家若在此時舉事,怕是要面臨腹背受敵的局面。
宋尹楷雙手將展開了的布條遞於其父,搖頭嘆道:「聖上是算準了天下儒門形同散沙。如今宋家落難,江南儒門卻只是袖手旁觀,待到矛頭對準了他們,不知又有誰來替他們出頭。」
宋國公接過布條瞥了一眼,只見上頭只寫了短短一行字:「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正是太湖書院山長岑秉文的字跡。
「這也是人之常情。」宋國公苦笑道:「當年申將軍被滅滿門,我宋家上下,又何曾施以援手了。」
「今時畢竟不同往日,」宋尹楷蹙眉道:「逐月之變,聖上借崑崙以削儒,已然天下皆知,這還存著苟且偷安之心,豈不是束手自縛?」
「天下事盛極必衰,百多年前,天姥書院可與曲阜孔家分庭抗禮,眼下又有誰還將他們放在眼裡。這會兒太湖書院,甚至西湖書院,說不定也盼著我們宋家倒下,好讓他們有朝一日,執江南儒門之牛耳。」宋國公臉上笑意漸冷。
「可惜曲阜太遠……」宋尹楷半晌才嘆道。
「不怕路遠,只恐心冷,」宋國公緩緩起身,「說一千道一萬,天下儒門未必沒有清醒之人,只是無人振臂高呼罷了。」
「爹爹……」宋尹楷聞言面色微怔。
「時耶命耶,大丈夫自當向死而生,豈有坐以待斃之理。」宋國公面對五月里的西湖,傲然而立,周身彷彿散發著一股已經收斂了不知多久的浩然之氣。
……
同一天中午,步安終於親自出面,在龍庭皇宮之內,宴請三百修行人。
三百多人在這半個月里,已經積攢了滿腹的怨氣,因此推舉了頭目,正等著機會,跟步安攤牌。
在他們看來,即便天姥屠瑤修為不低,也不比自己這邊人多勢眾,假如天姥步執道做了櫻洲國的皇帝,也該封疆裂土,讓他們做個世代罔替的王侯。
眼下便連天姥屠瑤與曲阜宋蔓秋都不在場,只有天姥步執道與惠圓和尚兩人出面,在三百眾面前,氣勢顯然弱了一大截。
於是不等開席,便有個姓李的儒生髮難,要步安給個明確的說法:關於破陣到底有沒有辦法,若是沒有,又準備如何安排這些一同入陣的同道。
步安坐在主桌正位,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冠,淺淺笑道:「今日請諸位過來,其實也是想聽聽大家的意思,到底是想走還是想留。」
「想走怎麼說?想留又怎麼說?執道老弟總要給我們個說法,讓大伙兒心裡有底吧?」李姓儒生也不知道出自哪家書院,修為不怎麼樣,一張嘴卻很能說,要不然也不會被眾人推舉出來。
「想走,我便送你們上路;想留,這龍庭城中,也不缺三尺黃土……」步安笑得雲淡風輕。
李姓儒生卻聽得渾身一震,厲聲道:「步執道!你今日相邀,是要戲耍我等嗎?!」
在坐眾人,更是齊刷刷站了起來,彷彿一言不合,便要動手。
「李兄誤會了,諸位稍安勿躁。」步安笑著擺擺手,揮退一眾宮女,緊接著又道:「我哪有那閑工夫,來戲耍你們。今日是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們說明。」
眾人見他語氣柔和下來,才冷哼著又坐下,只是一個個臉色都難看得很。
「我這些日子苦思冥想,終於找到了破陣之法,」步安面露為難之色:「不過我那法子,只能送四百人出陣……」
「單單這裡,便有三百多人了!」李姓儒生大聲道。
「是啊,人太多了。」步安掃視眾人。
眾人聞言,立刻便有些慌亂,四下里觀瞧,只見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李姓儒生頓時喝道:「大伙兒莫要上當!他這是要二桃殺三士,以出陣為誘餌,引得我們自相殘殺!」
眾人隨即齊齊朝著步安看來,目光之中,分明都透露出警惕與兇惡。
「李兄,你又誤會我了。」步安無奈搖頭,笑吟吟道:「我哪有那麼無聊,對付你們這群烏合之眾,也需要用計嗎?」
他話音未落,就有沉重的關門聲響起,眾人聞言扭頭去看,只見大殿的鐵門已經死死地關上,緊接著四處的窗子也都「砰砰砰」合攏,殿內頓時便暗了下來,只剩下燭火之光,以及空氣中緩緩流淌的靈氣波動。
「是陣玄!我們上當了!」
「你這天殺的賤籍贅婿!竟敢暗算我等!」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今日便與你拼了!」
亂鬨哄的喧鬧聲中,李姓儒生已經當先朝著步安撲過來,他人在半空,便身子一挺,雙目圓睜,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柄漆黑長劍,已經在他胸前刺入,輕而易舉便透體而過!
他都不知道這柄劍是何時刺來的,而自己護在身前的靈力,沒能起到任何作用……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步執道沒有戲言,對付著三百人,他確實無需用計的。
這半個月來,步執道不是躲著眾人,而是懶得來管他們而已。可笑眾人千方百計要見他,卻不料這是在求死。
殿內燭光搖曳,血濺十步,凄厲的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間或有人覓得陣玄空隙,破開窗戶逃了出去,也被守在殿外的宋蔓秋一箭射死。
這一天,同樣的屠殺,在水天三國的每一個島上上演,除了二十四家被選定的書院,其餘人幾乎無一倖免。
而活著的人手裡,或多或少都染上了同道的鮮血。
在這方水天澤國,因為曆法的細小差別,這一日恰是六月的頭一天,因此這場屠殺被冠之以「六月血祭」之名,載入史冊。只是關於屠殺的細節,並沒有多少文字流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