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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我遇見了我

  夜色濃。秋風寒。在這家院子里,正有著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我的母親。我正坐在一張竹椅子上。母親正站在不遠處。天上正掛著一輪圓圓的大月亮。月亮皎潔。灑下的月光如水。


  母親正在看著我。


  我也正在看著她。


  她頓住了口,不再講話,將手輕放在了自己的大肚子上。


  我突然感到有些慚愧。


  她是長輩,我是晚輩。而且她已經不再年輕了。她懷了身孕,正挺著一個大肚子。在這個院子里,只有一張椅子。應該讓她坐。而不是我坐。我這樣坐著,看著正站著的她,未免太不禮貌了。


  於是,我從竹椅子上站起來,說:「娘,你坐下吧!」


  母親卻是搖了搖頭,說了一句比較莫名其妙的話:「你坐吧,這張椅子本來該你坐的。它是你的專屬椅子。我希望你坐在這張椅子上能悟個明白!好像就差最後一步了!」


  「什麼意思?娘!你說的話我怎麼有些聽不懂?」我說。


  「沒事兒大財!這樣挺好。還是這樣你比較快樂一點兒!」母親說。


  我重新坐回了竹椅子上,說:「快樂?娘,我一點兒也不快樂。快樂跟我是絕緣體!」


  「那你現在悲痛嗎?大財!」母親問。


  「好像不怎麼悲痛!」我說。


  「不悲也不喜!對嗎?」母親說。


  我正在看著母親。


  她也正在看著我。


  晚秋的風,正在吹著。


  夜色好像漸濃。我看不太清楚她臉上的具體神色。她的一雙眼睛變得很是深邃。就像兩顆黑洞。


  「娘!你到底想說明什麼?」我說。


  「大財,我.……我真的沒事兒!我什麼也不想說明!我……我好像多嘴了!」母親講話開始語無倫次。她顯得比較慌張。


  我不知道她怎麼了。一定有事。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


  「娘,是不是我應該很悲傷的,而不應該不悲不喜?」我說。


  「啊?有什麼可悲傷的!你應該快樂一點兒才是!大財,你不要這麼敏感成嗎!」母親像是有些央求地說。


  「不!一定有什麼事我不知道!關於我的事!」我說。


  「大財!你.……」母親叫道。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我再次從竹椅子上站起來。往旁邊挪了幾步。離竹椅子遠了一點兒。我正在看著竹椅子。


  它是一把陳舊的竹椅子。它的扶手已被磨擦得很亮。已被養出了漿(何謂養出漿,就是人身上的汗和油脂不斷的滲入木頭中,肌膚不斷打磨著木頭,經過年月長久的累積,在木頭表面形成一層很光滑的釉)。它在皎潔的月光下有些閃閃發光。


  真不知道,一把陳舊的竹椅子有什麼好看的。


  可我就是這樣看著它。


  我總覺得,在這把竹椅子上大有乾坤。


  晚秋的風正在吹著。


  時間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流逝著。


  過去了很長時間。


  到了深夜。


  天上開始降霧了。


  秋寒更甚。


  我正在感悟著。


  這不算浪費時間。


  我好像悟出了什麼。


  挺著大肚子的母親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說:「大財,天不早了,你要在院子里坐著嗎?坐在椅子上,沒有躺在床上舒服,你不要一直坐在椅子上!」


  正站在竹椅子旁邊的我不由得大感驚訝。


  我現在並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正在站著。


  我看著母親。她沒有看著我。而是正在看著竹椅子上。


  可現在,在我的眼中,竹椅子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母親好像在竹椅子上看見了我看不見的東西。


  真不知道,她在竹椅子上看見了什麼。


  我覺得她好像一個神經病。


  「大財!」母親又叫了一聲。她還是沒有看我。而是正在看著竹椅子上。


  「既然你不回屋睡,喜歡在院子里坐在這張椅子上。那你就自己好好在這兒坐著吧!我太困了,我要回屋裡睡去了!對了,夜深了天冷,我怕你被凍著了,要不我去屋子裡拿一條棉被過來蓋在你身上!」母親說。


  我站在旁邊看著母親。


  她好像看不見我。她正在看著竹椅子上。


  「娘!」我喊了一聲。


  母親的耳朵好像聾了。對我的聲音完全聾了。


  她仍舊在看著竹椅子上。


  在我的眼中,竹椅子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母親又說:「那好吧!只要你不嫌冷,我就不給你送棉被了。萬一你被凍感冒了,可不要責怪我不給你送棉被啊!我又不是沒有說過,是你自己不要棉被的!好了,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屋睡去了!」


  她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挺著大肚子,腳步蹣跚地走著,繞過竹椅子,朝前直走,回屋睡去了。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晚秋的夜風輕輕地吹著。從天上降下霧。


  天地間一片朦朦朧朧的。白霧在緩慢地流動。


  霧越來越濃了。


  我正在望著竹椅子上。


  竹椅子上空蕩蕩的。上面什麼也沒有。


  可我一直在望著竹椅子。


  時間正在一秒一秒的流逝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


  天明了。


  當清晨的第一縷金黃色的陽光從天上照下來的時候。照在了一把陳舊的竹椅子上。


  我終於看見了他。


  他正在竹椅子上坐著。


  晚秋的清晨的風,吹得很涼。


  我正在看著他。


  他也正在看著我。


  他的頭髮上落上了一層白霜,像是染了白頭髮。他的一張臉上濕漉漉的。正在流著眼淚。他是用一隻眼正在流淚。他的右眼流不出眼淚。但他的右眼眶裡有一顆眼珠子。


  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的右眼珠子和左眼珠子有些色差。


  這讓我不禁懷疑。他的眼珠子是一顆假的眼珠子。


  他的頭臉上有嚴重燒過的痕迹。


  他正坐在竹椅子上。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坐上去的。


  好像他本來就在竹椅子上坐著。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在竹椅子上坐著。


  他正在流淚。


  我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你哭什麼?」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問。


  「你哭什麼?」我反問。


  「我哭,是因為我很悲慘!」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說。


  「我哭,也是因為我很悲慘!」我說。


  「是嗎?你沒有我悲慘!」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說。


  「是嗎?還有比我更悲慘的嗎!」我說。


  他正在哭。


  我也正在哭。


  眼淚,好像是流不完的。


  悲傷何時止?除非等到悲傷的人死了。


  「你覺得你比我悲慘嗎?」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說。


  「是的!我覺得你比我好一點兒!」我說。


  「我哪裡比你好一點兒了?」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問。


  「起碼,你的一直右眼眶裡有一隻眼珠子!而我的右眼眶裡空空的,沒有!」我說。


  「其實,我的右眼眶裡是一顆假眼珠子!如果你喜歡的話,我把它送給你!」說著,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抬手挖進了自己的右眼眶裡,果真將右眼眶裡的眼珠子給挖出來了,伸手將一顆假眼珠子遞向了我。


  我沒有從他的手上接過假眼珠子。假的東西,毫無意義。而且我嫌假眼珠子臟。


  「你怎麼不要?」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問。


  「不想要!」我說。


  「你不想要?我也不想要!把它扔了!」他手猛一甩,將一顆假眼珠子扔出去了老遠。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坐在這張椅子上嗎?」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問。


  「為什麼?」我問。


  「你猜一猜!」他說。


  「我不想猜!」我說。


  他正在看著我。


  我也正在看著他。


  他正在流著眼淚。


  我也正在流著眼淚。


  他用左眼流淚。


  我也用左眼流淚。


  眼淚,代表了傷悲。


  不知他到底有多傷悲!

  「其實我不想坐在這張椅子上!一點兒也不想!真的,我一點兒也不想!誰要是有一分想坐在這張椅子上,誰他媽就是一個龜孫子!王八生出來的龜孫子!」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有些激動地說。


  「不想坐,那你就站起來!」我說。


  「所以,我比你更悲慘!起碼你還能站起來!而我呢?我根本站不起來!我永遠也不可能站起來了!」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說。


  「你怎麼了?為什麼你站不起來?」我問。


  「我高位截癱!在我的頸椎上緊挨著中區神經的地方長了一個海綿狀血管瘤。有一天,海綿狀血管瘤破裂了,導致我的中區神經受損。從此以後,我成了高位截癱,再也站不起來了。


  剛開始,我的脖子以下沒有知覺。只能躺在床上,連坐也坐不起來。經過我頑強的掙扎和努力的鍛煉,我的肩膀恢復了一些知覺。


  有一天。我終於坐了起來。可我的腰部以下還是沒有任何知覺。醫生說我的身體恢復已達到了極限,再也不能更進一步的恢復了。


  我永遠不可能再站起來了!」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說。


  他跟我一樣。正向右邊四十五度的歪扭著一顆頭,下巴頂在了右肩膀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他確實比我更悲慘!起碼我還能站起來。


  「你應該比我多一點兒快樂的!」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說。


  「可我一點兒也不快樂!」我說。


  「你叫什麼名字?」正坐在椅子上的他問。


  「我叫楊大財!你呢?」我說。


  「哪個楊?哪個大?哪個財?」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問。


  「楊樹的楊!偉大的大!發財的財!」我說。


  「你叫楊大財,而不是叫楊達財!」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說。


  「是的!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我的名字叫楊達財!」正坐在椅子上的他說。


  「哪個楊?哪個達?哪個財?」我說。


  「楊樹的楊!達到目的的達!發財的財!」正坐在椅子上的他說。


  接下來。兩個人誰也不再說話了。


  他正在看著我。


  我也正在看著他。


  兩個人都正在流著淚。只能用左眼流淚。右眼眶子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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