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寫大字是個艱辛的過程,一天一夜的重複中,始終保持垂腕提筆,朱棣早已是胳膊酸痛到幾乎不受控製,硬憑著強大的意誌力才完成全部任務。


  按照以往的經驗,上陣殺敵時其實還能忍,最怕的是戰後鬆懈時,真是連骨頭縫都在酸痛。朱棣臨睡前就已經敷上厚厚的活血膏,還讓蘇培盛在旁給他按摩胳膊,可一覺醒來還是一動就疼。


  魏珠見狀關切地問道:“四爺,要不找個禦醫來看看?”


  朱棣皺眉捏著胳膊:“不可,爺是打著誦經的幌子來得……不過是累著了,塗過藥多休息休息就行。”


  雖然有師父的告誡在前,可魏珠對於冷淡的四爺,總有種打從心底的畏懼,也不敢多言,便轉身呈上早已準備好的糕點。


  殷勤地笑道:“萬歲爺特意交代讓準備四爺喜歡的素齋,師父說了,四爺喜歡南方的精細糕點,讓奴才每樣都備了些。已經卯時三刻了,晚膳的齋菜,四爺有什麽想用的嗎?奴才馬上去安排。”


  朱棣起身隨意在桌上捏起一塊桔紅糕,剛睡醒實在是沒什麽食欲,又扔了回去,淡淡地開口:“不用鋪張,來碗熱湯,幾個小菜,和一小份米就行。”


  魏珠得令後迅速離開,去禦膳房領膳食,朱棣也趁著這個時間,讓蘇培盛從隨身物品中取出銀針,熟練地在胳膊上的幾個舒緩的穴位上施針。


  等到魏珠回來,朱棣右手已經恢複地大半,艱難地握著筷子,吃過簡單的晚膳,焚香淨手後,正式跪在孝懿仁皇後的靈位前,準備開始念額娘生前最常誦讀的《地藏經》。


  魏珠躊躇再三,還是開口提醒道:“四爺,這,這大晚上的念《地藏經》,會招髒東西,是要做噩夢的,要不您換一個?”


  朱棣冷眼掃向這殷勤的小太監,期待地看向額娘的靈位:“若果真如此就太好了,這麽多年爺還沒夢見過額娘呢。”


  想到他畢竟是梁九功的徒弟,還有向來敬畏鬼神的蘇培盛,頓了頓又緩緩開口:“你們都下去休息吧,爺單獨待著,說不定額娘真就回來了。”


  魏珠瞧著昏暗的屋子,還有大量的祭祀用品,不自覺打個寒噤,出來後忍不住戳戳蘇培盛,小聲嘀咕道:“你主子真是膽大,這都敢一個人待著。”


  蘇培盛也是怕的不行,可在外人麵前還是挺直腰杆,得意地炫耀道:“嘿嘿,我們爺那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怕什麽啊,這可是承乾宮,就算這有什麽,佟娘娘那麽疼愛我們爺,肯定會保護我們爺的。”


  魏珠神色複雜地笑了笑,心中謀算半晌,拍拍蘇培盛的肩膀:“那就好,嘿嘿,既然你們主仆都這麽大膽,那今個就你值夜好了,昨晚上熬了一宿,真困啊!”說完還誇張地打了個哈欠。


  蘇培盛心中暗罵,真是條滑不留手的泥鰍,昨個夜裏貝勒爺在那寫字的時候,這小子上趕著遞茶研磨的,自己明明也在屋裏候著,那時候你怎麽不說輪流休息呢。


  可惜對方是乾清宮的太監,又是梁九功疼愛的徒弟,招惹不得,隻能賠笑答應,披了雙厚棉被,哆哆嗦嗦地守在門口,等候主子有事召喚。


  蘇培盛曾在這深宮中生活多年,真真假假的傳言不知道聽過多少,眼下守著這烏漆嘛黑的院子,每當寒風吹過燈籠,一個個紅點隨風搖曳,心中就怕得不行,甚至都想到守在主子爺身邊求心安。


  想到主子爺,蘇培盛忍不住嘴角含笑,多少年沒這麽狼狽過了,當年運氣好,還沒吃多少苦,就被主子爺挑中,做了貼身太監,也算是跟著主子爺得意過,為難過,直到主子爺開府,自己成了府裏的總管太監,那叫一個風光無限啊,這一切可都是主子爺給的。


  蘇培盛突然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不能在此時露怯,給貝勒爺丟臉,開始戰戰兢兢地心中默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屋裏燭火昏暗,朱棣也已經頌念過兩遍《地藏經》,正要起身剪燭花,也不知道是不是起猛了,隻覺得周圍的一切突然開始旋轉變幻。


  隨著周圍事物慢慢虛幻,朱棣的精神也開始恍惚,隻能盡力握緊手中的剪刀,直到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老四!”


  驚恐地繃直了身子,不可思議地看了眼麵前的靈位,怎麽會?這裏可是北京城啊!我一定是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

  身後再次傳來熟悉的聲音,隻是這一次略帶著幾分怒氣:“怎麽,做了滿洲的皇子,就不認朕這個父皇了!”


  朱棣再也欺騙不了自己,悄悄將手伸向旁邊的《地藏經》,這可是道衍加持過的,原本帶來想要燒給額娘的,希望能夠有鎮煞的作用。


  隻可惜心動還未行動,朱棣就感到一陣風略過,眼前多出一道猙獰的麵容,嚇得直接癱倒,就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冷哼:“當初朕將那妖僧贈與你,是要他為你母後超度,沒想到他竟然蠱惑你起兵謀反,害慘了你大哥一脈!”


  朱棣滿心委屈,我也不想起兵謀反,可我的親弟弟朱橚!我的連襟朱桂!憑什麽立刻就被奪爵下獄!還有慘死的朱柏,隻因那莫須有的罪名就逼死他,甚至連身後的體麵都不給他!若非那朱允文逼人太甚,誰願意以卵擊石,以一地之力對抗整個大明朝!


  可是長久以來對於父皇本能的懼怕,這些話朱棣根本就不敢表達出來,隻是驚恐地看著麵前的老人,聽著他的指責:“你還委屈上了,老五老十三那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個光想著造反玩草藥!另一個更是荒唐混賬得連個人都算不上!


  你替那倆混蛋抱不平,朕還替小十七冤枉呢!他打小就崇敬你,後來更是幫你奪天下,你是怎麽對他的!你倒是大方,麾下悍將,甚至連伺候你的醃奴都予以重賞,怎麽偏偏隻為難他一個!”


  朱元璋說到這,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老四,你以為做了皇帝就能為所以為,苛責骨肉至親!隻可惜天道輪回!恩怨流轉!他們也回來了!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哈哈哈……”


  “不!不!不要!”朱棣終於忍不住大聲反駁,卻猛地驚醒,這隻是一場夢?一次無比真實的夢?

  可是剪刀和《地藏經》也都還在手中緊緊攥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是托夢?那夢中父皇說的他們也回來了,他們是誰?

  十七?難道是十七回來了?還有誰?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十七肯定對自己隻有怨,那恩是誰?肯定不是道衍,他不是骨肉至親,難道是小五?十三弟是小五?


  正想著門被突然撞開,蘇培盛帶著一身寒氣闖進來,看到主子疑惑的眼神,立馬跪下告狀:“主子,奴才知錯,請您責罰。”


  朱棣眼神迷離地看向門外飛舞的雪花,還有地上白到反光的雪,是那麽的幹淨,剛才隻是一場惡夢吧,這麽多年了,又是在北京紫禁城中,父皇怎麽可能入夢呢,肯定是自己太過勞累,才會做噩夢。


  疲憊地沖蘇培盛擺擺手:“起來吧,怎麽在門口守著,不是讓你去休息了嗎,大雪天的多冷啊。”


  蘇培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爺身邊哪能沒人伺候啊,再說了奴才披著厚棉被呢,一點都不冷!”


  朱棣走出屋子,伸手接落下的雪花,看著它們迅速消融在掌心,惆悵地開口:“難為你想著爺……蘇培盛,你相信轉世輪回嗎?”


  蘇培盛堅定地答道:“信!爺對奴才有恩,下輩子奴才還伺候您!”


  朱棣淡淡一笑:“油嘴滑舌……若有來世,願你我隻是擦肩而過,各自安好。”


  說完看蘇培盛一臉茫然,便催促道:“行了,天亮了,還不快去給爺準備洗臉水。”


  蘇培盛半是失落,半是欣喜地快跑去要熱水,腦子卻在認真思索主子昨晚上是夢到什麽了,怎麽會發這樣的感歎,還說下輩子不讓自己伺候,要和自己做個陌生人,卻又讓自己安好,真是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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