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精神分裂
衛懷信的腳步剛在空曠的地下停車場響起,杜若予便認出來了。
她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由熱變冷,可她全不在乎,她努力探出身體往光亮處看,想看看衛懷信是個什麼模樣,又怕自己真的看見他孤零零地來。
她心懷僥倖,千般萬般地認為衛懷信不至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事實是,衛懷信真就來了,還是一個人來的。
這個昏暗的危險角落裡沒有燈,臨近的頂燈昏沉沉借了點光過來,衛懷信便是獨自站在光與影的交匯處,叫人看不清神情。
「我來了。」
男人執刀的手就架在杜若予的脖子上,他自己則半身躲藏在黑暗處,衛懷信緊緊盯著他,腳下謹慎卻堅定地朝他們緩緩前進。
儘管看不清站在身後男人的表情,但杜若予聽得見他粗重不成規律的呼吸,他的恐懼不比他們少,只不過他的恐懼是踩在崩潰神經崖頂的,早已做好玉石俱焚的準備,他們不同,他們是普通人,還要活,而且想要好好地活。
就在衛懷信距離杜若予還有幾步遠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男人終於呵斥,「站住!別動!」
衛懷信立即站住。
男人推著杜若予往前移動一步,手裡的刀閃著陰狠決絕的光,「我要的東西呢?」
「……在這。」
杜若予這才注意衛懷信手裡還捏著個鼓囊囊的黃皮檔案袋,袋口的白繩纏得很緊。
見到檔案袋,男人又往前走出兩步,暗淡的光照到他臉上,神情雀躍,兩道毛毛蟲似的眉毛稱得上飛揚,「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傢伙,調查我多少年了?」
衛懷信說:「並不很久。」
男人嗤之以鼻,「又想騙我!你們追了我整整十年,不管我逃到哪兒,你們都不放過我!老谷呢?是不是老谷把我的行蹤透露給你們的!」
「老谷是誰?」衛懷信的一隻手微微靠到身後,說話時的身體盡量呈現無防備姿態。
他時不時瞟一眼男人手裡的刀,深怕那刀割進杜若予纖瘦的脖子。
這世上沒有哪個活人能受得起那樣一刀。
「老谷是你們最早安插在我身邊的人,是你們的聯絡員!」男人聲音激動起來,手裡的刀也下意識壓了壓。
杜若予嗚了一聲,慘然地屏住呼吸。
「別激動,我既然來了,咱們好好說話。」衛懷信心跳如擂鼓,面上卻只是沉思地點點頭,十分平靜,「似乎是有這麼一個人。你今天找我來,是想和我談什麼?」
這在男人心裡是天大的事,他立即說:「我要你們永久撤銷我的檔案,放我自由,承諾不再監視我,利用我,並且絕不傷害我!」
「好。」衛懷信不假思索地答應,「我答應你。」
「先把那份檔案給我,我要看看你們這些年查了我什麼。」男人橫在杜若予脖子上的刀沒鬆開,另一隻手卻朝前探了探。
衛懷信故作猶豫,「這是我們的機密檔案。」
「給我!」男人粗暴地大叫。
「十年的檔案可不少,有許多還是老資料,輕拿輕放。喏,給你。」衛懷信慢慢朝前走,厚厚的檔案遠遠便前舉著,誠意十足。
男人推著杜若予往前,就在他的手指抓住檔案袋時,衛懷信突然鬆手,改而去抓男人執刀的手腕,同時間,剛剛還慘慘兮兮的杜若予直接咬住男人的虎口。
男人慘叫出聲,激痛的手指握不住彈-簧-刀。杜若予俯下身,迅速離開他的鉗制範圍。
毫無徵兆的,不遠處幾輛車后刷刷衝出警察,其中一個徑直跑向杜若予,護著她的腦袋就要帶她去往安全地帶。
杜若予卻不配合地掙扎回頭,「他身上有火油!衛懷信!你快跑!」
話音剛落,距離男人最近的衛懷信已經注意到男人另一隻手竟然不反抗,而是伸進軍綠色大衣,嘶嘶扯破了什麼東西。
火油的刺鼻氣味霎時湧出,有一隻手拽了衛懷信一把,將他拽得接連後退,可饒是如此,衛懷信的西裝大衣上也已經濺上不少火油。
拽衛懷信的人是方未艾,他穿的是短款皮衣,火油有好些潑到了他的屁股上。
男人的口袋裡就裝著個火星子,沒人來得及撲走他手裡的死亡鑰匙。
男人拇指一頂,火星閃現,大火一氣升騰。
「啊啊啊啊!你們害我!你們害我!」眨眼便燒成個火球的男人撲向衛懷信,衛懷信帶油的大衣也頓時起火,「我要和你們同歸於盡!你們這些壞人!你們害死我了!害死我了!」
「衛懷信!」杜若予撕心大叫,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衝過去就要撲他身上的火。
「快閃開!」方未艾怒吼著一腳踹開火人,衛懷信藉機脫掉大衣,杜若予已經跑過來,用自己的外套壓他腿上的小火。
方未艾的屁股也著了火,他原地打滾,被肉眼可見的火光嚇得忘記喘氣。
警察們喊著救火就火,場面大亂,大火燒的那人哇呀呀一頓慘叫,地下停車場瀰漫著一股焦油味。
衛懷信身上的火滅了,除了有點疼,他並無大礙。
杜若予鬆口氣,下秒又被眼前地獄般的畫面驚到失聲,只大睜著眼木頭似的跪在地上,腦袋一片空白。
那個已經燒成火球的人還在哇哇慘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是自由的!你們再也害不到我!去死!去死!哇呀呀呀!」
他的聲音漸漸虛弱,身上火光不滅,人卻緩緩倒了下去。
空氣里全是刺鼻的焦臭味。
杜若予盯著火里露出來的一截黑炭似的手,目瞪口呆,已經沒了反應。
一雙熱乎乎的手驀地遮住她的眼睛,下一秒,她的腦袋被摁進熟悉的胸懷。
「別看……」衛懷信緊緊摟住杜若予,不讓她目睹活人活活被燒死的慘狀,「也別聽。」
「別再讓他出現在你的世界里。」他說。
杜若予眼前一片黑暗,鼻子里能清楚聞見衛懷信身上布料被燒毀的古怪味道。
她獃獃的,聽見衛懷信叫她別看,她便聽話地閉上眼。
眼是熱的。
捂著她眼的手也是熱的。
可她知道,從她身體里流出來的淚和血,卻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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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流浪漢叫做劉勇,自焚,當場死亡。
杜若予和衛懷信一起被送進醫院,杜若予的胳膊被縫了十幾針,衛懷信的大腿被抹了一管燒傷膏,好在都未傷筋動骨,就是極有可能落下疤痕。
最慘的是方未艾,往日白皙光滑的屁股蛋被燒黑巴掌大一塊,每日只能趴在病床上接受燒傷科醫生護士的呵護。
杜若予直到和衛懷信一起前去探望,居然才堪堪想起方未艾當時也是在現場的。
「你……要不是我及時拉住衛懷信,他這會兒不被燒死也得毀容,我好歹算是他的救命恩人,結果你倆對我的印象似乎都挺淡漠的啊!」方未艾簡直要被杜若予氣死,「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麼偏心的!」
杜若予訕訕地笑,那天的很多細節其實她都想不起來,只始終記得,衛懷信最後關頭將她抱在懷裡,緊緊捂住她的眼睛。
方未艾氣過之後誇起衛懷信,「我們領導都誇你有大將之風,臨危不亂,你給我們報警,還要我們準備一個厚檔案袋,我們一開始都沒明白要幹什麼用。」
「他和我說過幾句話,我猜他是一名妄想型精神分裂患者,就順著他的要求盡量去實現,好爭取時間,安撫情緒罷了。」衛懷信說這話時,迅速瞥了杜若予一眼。
杜若予沒留意到他的目光——她正低著頭,指甲被捏到發白,也無動於衷。
方未艾支著下巴問:「什麼是妄想型精神分裂?」
剛剛還自主診斷了的衛懷信這會兒又大智若愚地搖頭,「不知道。」
方未艾知道他是懶得和自己解釋,氣得哼哼,早知道也該讓他的屁股受點罪。
誰料從進病房開始就不怎麼開口的杜若予說話了,「妄想型精神分裂是精神分裂症中比較常見的一種,這類患者大多敏感多疑,神秘古怪,他們的大腦發生病變,在病理基礎上產生錯誤的觀念和判斷,表現出嚴重的思維障礙。這之中,被害妄想和誇張妄想是相當常見的妄想,表現在劉勇身上,就是他認為自己的流浪是為逃避神秘組織的長期監視和迫害,他殺衛懷瑾,是發病期間把衛懷瑾當成了組織跟蹤他的特工,抓我,也是迫於無奈要和組織魚死網破。」
「他的反偵察手段,和極高的警惕性,都是在長期和『組織』周旋中學會的。」杜若予深吸一口氣,「劉勇長期流浪,沒有接受治療,他的病,恐怕是病入膏肓了,為此,他至死都對自己的幻想深信不疑。」
衛懷信走到病房窗前,沒有出聲。
方未艾從枕頭底下找出手機,翻了翻聊天記錄,才說:「我們找到了劉勇的醫療記錄,他戶籍在北方x省y市,最早的精神科就醫記錄在他高中時期,後來就輟學了。四年前他離家出走,出走前,他在當地的精神病院住過兩年,但治療效果並不理想,後來因為家裡辦喪事,他才被接回去,結果回去沒兩天,他就跑了。家人一直找不到他,他一路向南流浪,直到來到咱們這兒。」
杜若予問:「他過去有過傷害人的前科嗎?」
方未艾搖頭,「沒有記錄在案過,不過以他這四海為家的行蹤,即便攻擊過人,也未必會有案底,畢竟不好查。」
「他抓住我的時候,說懷瑾是他殺過的第一個人。」杜若予說,「我想知道,他躲了這麼多年,刺激他最終殺人的契機是什麼。」
方未艾不解,「精神病殺人還要有契機?」
杜若予不知從何解釋,只簡單道:「可能是某種刺激。」
方未艾還是疑惑,「可是對他們這種人,腦神經時刻緊繃著,隨隨便便一件小事都是刺激吧?」
杜若予皺眉,「可他面對妄想中的組織監控,寧願吃苦也只選擇流浪逃避,輕易不暴露自己……」
「是狗。」許久沒吭聲的衛懷信突然從窗口轉過身,直勾勾看向杜若予,「是赫奇帕奇。」
「……」杜若予張大嘴,一開始沒想明白,很快,那些尚未連接的點電光火石間連到了一起。
「什麼赫奇帕奇?赫奇帕奇是什麼?」方未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我們在他潛藏的地方找到一本小日記,內容很混亂,字跡也很潦草,裡面確實有幾段關於狗的。聽說他對那狗很好,自己有吃的,也都先給那狗吃,不過那狗後來出車禍死了,就死在大學城,他在日記里寫過,認為是組織殺死了他的狗。你們說的刺激,就是這條狗的死?」
「就這?一條狗的死?」方未艾說話的聲音有點響,有位護士從病房外路過,探進頭,輕輕比劃了一下手指,要他別影響別人休息。
方未艾縮縮脖子,正要告饒,那邊杜若予卻騰地站起身,蒼白著臉說了句她先走了,便急不可耐往外跑。
~~~~~~作者有話說~~~~~~
赫奇帕奇:怪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