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見君子

  江文凱在花園中端正的站著,軍人出身,他身姿挺拔,目光明亮。


  江文凱與大哥凌晨年紀相若,但是江文凱卻看上去更年輕一些,他總是目光銳利的看人,精神飽滿,鬥志昂揚一般。作為文先生的秘書,江文凱做事極為縝密周到,是一個步步為營的人。


  凌寒與江文凱幾次相交,雖然談不上算是朋友,卻也是有點頭之交。這次見江文凱熱情的打招呼,凌寒自然是禮數周到的回禮。


  「能在滬上見到江兄,實屬意外了!」凌寒拱手。


  江文凱回禮:「我倒是常來滬上走動,只不過是來去匆匆。文先生曾叮囑,若是得見沐先生,一定要特意致謝的。沐先生對革命的幫助……」


  「不……」凌寒打斷了江文凱的話,神色嚴肅:「我幫文先生是私誼,這其中原委文先生了解。江兄的意思,凌寒明白,不過受之有愧。」


  看著凌寒一臉的認真,江文凱連連點頭。


  「是我會錯意……沐先生勿怪。」江文凱始終謙和恭敬。


  「江兄見外,凌寒不敢……」凌寒道,說的客客氣氣。


  凌寒對文詩英先生懷有深切的敬意,尊重其政治主張,也敬重其磊落風骨,凌寒曾與文先生敞開懷抱暢談國事人生,文先生也尊重愛護凌寒的理想和選擇,彼此頗有些忘年交的意味。


  對於眼前的江文凱,凌寒知道他畢業於保定軍校,也是有著過人膽識的人。雖然也間或覺得他太汲汲於功利,氣勢逼人,然而,凌寒超然世外也是冷眼旁觀。知道他是一心追隨文先生,凌寒從來也是尊重的。


  凌寒從來都承認自己的身世給自己帶來的機會,哪怕是在秦皇島,他隱姓埋名,但是那份機遇也非一般人輕易可得的。凌晨也曾教導他,若是他如許遠征那般出身平民,他可能有本事到許遠征的位置?及至面對江文凱,凌寒也不由得多想,若是自己出身小商販之家,可能在這樣年紀有這樣的見識機遇?是以,對於他們的汲汲名利,凌寒都是理解的。


  凌寒偶然機會見到過江文凱處事,知道他更是一本正經的人,革命黨內傾軋厲害,旁人算計不到文先生,也曾惡意侮辱他,他頗是有些寵辱不驚的風範。


  是以,面對著年長自己十歲左右的江文凱,凌寒從不理所當然的受用他的尊重,而是回報以尊重。對江文凱如此,對旁人也是如此。


  凌寒的尊重,讓江文凱也很是愉悅。


  「其實,我早年在日本避難,曾認得一個妹子喚曼卿,當時幸得她的很多幫助。我也於日前聽得她竟然嫁到沐家……我本該是去親送賀禮的,偏巧回國之後疏遠了聯絡,我沒有收到請柬。貿然前去更恐著讓妹子為難……」


  凌寒連連施禮:「這事兒我確實還沒有聽曼卿說起過。婚禮匆匆,不周到的太多了,改日我和曼卿單獨請江兄給江兄賠罪!」


  凌寒道。


  知道陸曼卿與革命黨本來就有關係,凌寒並不意外曼卿與江文凱認識,卻不料他們竟然是熟識。曼卿熱情的邀請江文凱再聚。


  江文凱更是欣然接受。


  「沐先生,有句話,文凱冒昧一問。」江文凱道。


  「您講。」凌寒坦然,

  「沐先生怎麼看《臨時約法》之爭?」江文凱問的直白。


  凌寒不由得看了一眼四周,卻也並沒有人在意他們。然而,問一個敵人陣營的人政見之爭,江文凱絕非是天真,便是別有心機了。


  在這樣的環境里,討論這樣複雜的政治話題絕非是合宜的地方,自己也絕不是合適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凌寒淡然一笑:

  「凌寒是軍人,遠非文先生和杜總理這樣的政治家,不敢說什麼見解的。不過,單論軍事而言,川滇桂粵並不齊心,文先生現在興兵不是好時機……」


  凌寒說的直白。


  是非不談,但是,凌寒作為軍人一眼能夠看出儘管北洋之內派系之爭混亂,但是以目前杜祥和的聲望和手腕,對付南方一時拼湊的革命軍還是綽綽有餘的。文先生政治聲譽遠高于軍事實力,興兵絕對不是好事兒。


  凌寒一言告之。


  江文凱點頭:「沐先生見識非凡。不過,若非一戰,不是一軍,此中的真意,沐先生為將也是懂得的。」


  凌寒一驚,旋即點點頭。


  江文凱不動聲色的說著南方的打算,就是因為太分散,需要以共同的敵人來凝聚力量。也許,這一戰不可避免了。


  凌寒不知道這是江文凱的見解還是革命黨的打算,以他與江文凱的認識與信任,也不足以讓江文凱把這樣要事相告。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機密了。革命黨本身的軍事力量不足,真要一戰必須從川滇調兵,那個時間也足夠北洋軍準備了。更何況,許遠征一直積極籌劃參戰軍,也稱得上枕戈待旦了。


  恰這個時候,又逢著何鐵生與綠蘿緩步走來。凌寒不由得怔住,江文凱卻已經拱手行禮。


  何鐵生是謹小慎微的人,楚奇的事情何音牽涉其中,何音又曾導致他人傷亡,是以他深感內疚,倒是對凌寒也並無惡意。藍玉堂欣賞的人,他也願意青眼相加。


  是以,回了江文凱的話,何鐵生便與凌寒閑話幾句。


  旁邊,江文凱恭敬的跟綠蘿講話,詢問著藍玉堂的身體可好,諸多事宜。


  「江先生要是對藍爺有心,還是常來往,莫總是他人捎來個音訊,總是難為的事情!」


  何鐵生說的毫不客氣。


  江文凱連連告罪,似乎更是親切。


  凌寒知道此刻話是不該多聽,便也側眼去看綠蘿。綠蘿微微揚眉,淺笑著,沒有往時的嫵媚,多了一份端莊大氣。綠蘿手一揚,似乎是要說話,卻又特意的放下。


  「江先生,沐先生不必客氣,今兒人多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綠蘿道,淺笑著離去。


  凌寒微微點頭回禮。


  那個揚手的動作都那麼的熟悉,她卻還是要裝作陌生人。


  凌寒再是不想這樣跟綠蘿偽裝下去,只覺得她刻意在自己面前還這樣的偽裝真是累。於是便於江文凱道別,隨了綠蘿去。綠蘿只是與何鐵生一起的迎送賓客,倒是也沒有緊要的事情,看著時機,凌寒擋在了綠蘿的身前。


  「綠蘿,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凌寒壓低聲音。不由分說,凌寒牽了綠蘿的手臂道庭院假山的一角。


  「你怕是認錯人了……」


  綠蘿道,回應著凌寒直視的目光,綠蘿卻絲毫不迴避。慣常的迎來送往,綠蘿的目光幾分真假都是習慣的。


  「人與人容貌或有相像,但是聲音是變不了而且不可能一樣的。舉手投足的習慣也不會完全改變。足夠熟悉的人,總是能分辨的。我是受過訓的軍人,這點還分不出來?綠蘿,你不要忘了,在swift酒吧我只看你便看了幾年,這世上怕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你了……」


  凌寒壓低聲音,道。


  綠蘿緩緩退了一步,抬眼看著凌寒,微微點頭,算是默認。


  「為什麼要離開我?」


  凌寒還是忍不住問出這句話,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都有些沙啞。


  他一身傷痛的離家出走,只為他們能在關外有個未來的,可她卻最後一走了之。他回到秦皇島,看到的只是那一紙留書。


  綠蘿回答凌寒的卻只是淡然的一笑。


  「以後,還是請沐先生記得,我叫沈晚晴……」


  凌寒所有的激動都瞬間消弭,攥起的拳手緩緩的鬆開,最後,他能做的只是苦笑的點點頭。


  面對她,他連生氣都是無能為力,所有的痛心也只有自己忍下。


  她依舊是那樣的性格,從不肯多說一句話。


  凌寒點點頭,微微躬身。


  「沈小姐,失禮了……」


  「我只想好好的做生意人,能夠好好的生活。我的身後,還有一些身世凄苦的姐妹……」綠蘿道,一字一句。


  凌寒抬眼看著綠蘿,他聽得出來,綠蘿這句話的認真與分量。


  「我對不起你,負你甚多……不過,往後,你真別擔心我,也別再刻意的找我。相忘江湖,於你我都好。你只須記得,我是沈晚晴……」


  綠蘿壓低聲音,道。


  凌寒看著綠蘿,重重的點頭:


  「我記住了。沈小姐……你也記得,無論發生什麼,我不怪你,也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綠蘿轉身而去。


  凌寒看著綠蘿的背影,直到看著她消失在人群中。


  「沈晚晴……」凌寒默默念了一遍。


  從沒有拜壽還這般的勞累過,凌華的車上,凌寒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頭靠著座椅,手拄著車窗,閉目養神。


  「明傑,你前面停車,旁邊有家蛋糕店,去買點蛋糕,凌豪說了晚上帶雅和過來吃飯的。還有,多買些甜的奶油蛋糕,早上的時候曼卿說嘴裡苦不想吃東西……」


  凌華吩咐道。


  明傑應著聲就去買蛋糕。


  凌華這份周全,實在讓兩個弟弟都汗顏。


  「大姐,您多勞累了……」凌寒道,一句道謝也有氣無力。


  凌華哼了一聲:

  「你沒有良心便是你的事,可曼卿到底是我弟媳婦兒,我總是要愛護她的。」


  凌寒苦笑,也無力辯解。


  卧室里,凌寒端了蛋糕和奶粉給陸曼卿。


  曼卿正靠著床頭坐著。她發燒又咳嗽,雖然是休息了一天,卻也沒有見好。時不時的咳嗽著,聲音沙啞,面色也潮紅著,不大有精神。


  「曼卿,我看你不大好,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凌寒坐在曼卿的床頭,關切的問。


  曼卿擺擺手:「沒事兒,就是著涼感冒……咳咳……就是病好也要個過程,吃了葯葯起效也是要個時間的……咳咳……」


  凌寒端水遞到曼卿的身邊,扶著她喝水,又幫她遞了手絹擦嘴,做的倒是很是小心。


  曼卿接過了手絹,順手拉住了凌寒的手。凌寒一驚,卻也沒動,任由曼卿抓著。倒是曼卿似乎是覺得又不大妥當,放開了凌寒。


  「我沒事兒,餓了就自己吃蛋糕,也會吃藥的。你也忙了一天,去休息吧,別管我了……」曼卿道。


  「我陪陪你吧,不累的……」凌寒道。


  不管他心中是怎樣的折磨,陸曼卿也好,任何一個嫁到他身邊的人都是無辜的被害者。陸曼卿這樣小心而周全的回護著他,這份心思,凌寒自然是看在眼中,怎麼不感動。


  「今天我遇到江文凱了,他說你在日本幫過他,他認你做妹子的?我們婚禮時候他不便前來,我倒是許了他改日我們單獨請他……」


  凌寒道。


  曼卿有些驚訝,旋即點點頭:「也是在日讀書時候的事情了,都有五六年了。當時還是文詩英先生的太太盼兮姐姐拜託我的。後來便也聯繫少了,咳咳……因著你沒問起,我便也沒說。後來我也單獨去過信給盼兮姐姐,跟他們斷了聯繫……怎麼你會認識他?」


  曼卿說的是她離開北平時候,特意表明自己與南方革命黨脫離關係。


  凌寒只道曼卿與革命黨有關,卻不料有這樣深的關係。只因了這樣一個荒唐的婚姻,為了維護他的家族,曼卿不惜自己折了翅膀,躲在他這虛無一般的羽翼下。


  「我跟他也是點頭之交,場面上認識的。你在我這裡,是不是太悶了?」凌寒問道,心中也是多些憐惜。


  曼卿一愣,旋即搖搖頭,卻忍不住的咳嗽。


  好不容易咳嗽止了,曼卿卻又擺手:「你還是出去吧,我怕一會兒就傳染你感冒了……」


  凌寒心中有事兒,便也沒有推脫。站起來的時候,凌寒還是忍不住的俯身握住了曼卿的手:「你好好休息養病,快快好起來……」


  曼卿點了點頭,只當是應下。


  目送凌寒離開,曼卿眼中才浮現著是滿滿的不舍。


  她也留戀他手的溫度,她也想回握留住他,她也想問問是不是藍玉堂的壽宴他又遇到了綠蘿……


  她也有很多的依戀很多的不舍也有小女人的情緒,只是,她更知道,他不快樂,而她不想,再因自己多給他一絲一毫的負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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