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血色(4)
在那晦暗無光的日子裡,回憶都是陰暗的,深埋在心底,沒有人願意提起。那段時日明明過的那麼煎熬而漫長,然而,走過了那些年月,又彷彿都沒有存在過一般。
他們的人生,在一段時間裡,如疾馳的車一般的遠行。讀書的時候便是只有書,揚城變故之際,他們匆匆登上去美國的輪船,在明媚的大西洋海岸,開始新的人生。
然而,在成年之後,在上海寧靜的夜裡,回望揚城,依舊是滿眼的血色。
在他們少年的時候,他們是躲著秦吟梅的。秦吟梅目標不在凌言與凌寒,兩個人也是容易躲得開。
而凌晨,是秦吟梅一直的目標,他從沒有閃躲。
那些漫長的年月,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凌言與凌寒面面相覷,卻都想不起很多了。
他們很少如大哥一樣站在父親身邊,也很少去接觸到秦吟梅,是以,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別人都是不知道的。
秦吟梅機關算盡,然而,凌晨也是心思深沉的人,就這樣針鋒相對的很多年裡,凌晨吃過太多的虧,卻沒有倒下。凌晨最是要強,是棍棒加身連皺眉都覺得是懦弱的人,是以,在他身上發生的不幸,沒有誰會可能聽他說起。
及至那年冬天,那一場到最後都沒有了結的公案,以秦吟梅自殺終結了沐家的慘痛的鬥爭。
那之後,父親始終在抑鬱中不能自拔,連軍務都無心顧及,他只陪著那個摯愛的幼子蹉跎度日,不幾年病重不起;然而,那時候父親與凌晨的隔閡已經不能彌補,軍務假手他人都不會信任兒子,直至軍變發生,他將混亂的揚城丟給了長子,撒手而去……
那場沒有結論的公案,是沐家的大忌,因著這個大忌,連梅姨娘的名字都忌諱被提起。
事情的起源與經過曾經眾說紛紜,各執一詞,然而,之後因為那場事件中經過的人被殺害、自殺,活著的人都避世遠去,留下的大哥再不肯置一詞,以至於連凌言與凌寒都說不清當年的事情。
他們知道的是一個結果,大哥與昏迷的梅姨娘在書房睡在一起,被父親當場捉姦!
大哥堅持聲稱自己是冤枉的,他一整夜都在書房,他在書房看書過程中昏睡過去了,醒來已經是這樣。
梅姨娘更是聲稱自己是被人打暈了,她醒來看到此情此景的時候。堅持說著自己再沒有臉見人,不管是不是大少爺做的,她都只能以死了。梅姨娘的脖頸處有著淤青,是被打暈的痕迹。
守夜的人,兩個院子里侍候的僕人都被嚴加拷問,可是無人知情。
凌晨被打得死去活來,卻不肯自污,咬定了自己是被冤枉陷害的。他求父親讓自己去查證這件事情,一定會還自己一個清白,也還梅姨娘一個清白。
彼時,凌晨被拷問,關在祠堂里,已經是形銷骨立,奄奄一息,卻強撐著安排軍中心腹的人去調查。然而,事情調查的過程中,凌晨院中守夜的僕人暴病而亡,梅姨娘院中的人突然失蹤,之後,一家人的屍體在大河中被發現,再之後父親的親兵也逃走了一個,很顯然,事情不簡單,絕對是暗含著陰謀。
終於,父親的親兵被抓到了,不日即可押解回揚城。消息送到沐家的時候,凌晨向父親發誓,若是不能證明他的清白,他自殺謝罪。
那一日的前夜,凌寒偷偷爬進祠堂,去看關押在祠堂的凌晨。
隆冬,凌晨卻只穿著一件單衣,裹在一條單薄的被子里。幾日的拷打折磨,凌晨身上是累累的傷痕,嘴也腫脹著,額頭眉角破了,血跡都留在了臉上。冷冽的冬日,凌晨瑟瑟發抖。趁著慘白的月光,凌寒看著眼前的大哥宛如鬼魅。
「不許哭!」凌晨伏在地上,說話都是咬著牙,有氣無力,卻依舊喝他。「不許哭,哭最沒用了……」
「大哥,大哥你疼不疼,你還能不能活著啊……」凌寒已經亂了分寸。十二歲的少年,往日里也是聰明的人,卻在見到這慘烈的景象時候,被嚇得失了魂魄。
凌晨已經是連呼吸都會痛的情形,卻仍舊對三弟報以一笑。他記得前不久的時候,三弟還幫著母親說話指責秦吟梅,被父親抽打著都不改口。他知道這個年幼的三弟是有傲骨有膽魄的。
「大哥疼,但是大哥會活著的……凌寒,你說,你信不信得過大哥?」
每一個自,凌晨都說的艱難,但是,他咬著牙跟凌寒說話。他有太多的事情要跟凌寒交代,這一口氣,他不會咽下。
凌寒連連點頭:「我當然信得過大哥!是那個惡毒的女人,她害你的!」
凌晨朝凌寒伸出手,他的袖子也已經被鞭子抽得一縷縷的,露出的手臂上都是傷痕。
凌寒雙手拉住了凌晨的手。
「大哥……」
「大哥一直都想保護母親和你們,可是大哥做的不好,但是大哥沒有做錯事!小弟,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害怕不能退縮不能服輸,你是沐家的孩子,要堂堂正正的,要做頂天立地男兒!」凌晨叮囑著。
凌寒努力的記著大哥的話,連連的點頭。
「我明白!大哥,等明天,真相大白了,那個壞女人就會被處置了,大哥就沒事兒了!大哥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兒!」
凌寒篤定的說。
在年幼的凌寒的眼中,大哥凌晨大智大勇,英武有謀,是真正的頂天立地的英雄,是兄弟們可以依靠的山嶽。
「凌寒,你能不能幫大哥一個忙?你幫大哥拿一把鋒利的匕首來。我記得你生日大哥送過你……」凌晨道。
凌寒點點頭,他心中有疑惑有恐懼,但是,聽大哥的話肯定是沒有錯的。
他相信大哥肯定是清白的,但是,他也害怕是不是還會有人繼續陷害大哥。大哥已經被折磨的慘不忍睹,氣息奄奄,再經不起折磨了。如果是大哥要逃走,那麼,也可以吧……
「去,給我拿把匕首來,記得,千萬不要叫人知道!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叫人知道,你送過匕首給我。」凌晨叮囑著。
凌寒小心翼翼的跑回自己的房間拿了匕首,順手拿了自己的小襖,又回到了祠堂。大哥收下了匕首,卻不肯穿他的襖。
「走。別再看我了!不要叫人知道你來看過我!」
凌晨的目光從來都是那麼的堅定,那麼弱的聲音卻依舊有著凜凜不可侵犯不可反駁的氣勢。
凌寒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祠堂。
那一夜,凌晨的舉動與所說的話,凌寒許多年都記憶猶新。
從祠堂出來,凌寒就聽到秦吟梅在閣樓上唱著《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那婉轉悅耳的聲音在夜半陡然響起讓人心驚,然而父親無話,也沒人敢去打擾她。
那一場事端之後,秦吟梅便關了自己在閣樓,連父親都不肯見,說是無顏見父親了。
其實,沐仲沒有想過拷問懲罰她什麼,沐仲只是心疼憐惜她。
於是她在閣樓里不吃不喝,沐仲就陪著她坐在閣樓下不吃不喝。直到凌豪哭鬧的聲嘶力竭,秦吟梅才下樓,抱著六歲的愛子痛哭流涕,才勉強的吃些飯。
但是,她也只是每日稍微吃些粥食,說自己是苟延殘喘的等著清白的日子。沐仲承諾一定會給她一個交代。
直到那一晚,驟然響起的崑曲。
那一晚大雪,雪照亮了夜空。
沐家似乎那一晚都沒有人睡,因著秦吟梅的戲唱了一晚。
太陽升起的時候,派去押解親兵的人該進城了,沐仲找人去請秦吟梅到祠堂,然而,看到的是秦吟梅的屍體,她穿著戲服,妝容精緻,美的不可方物。梅姨娘死前沒有留下遺書,只寫了《牡丹亭》開篇的那段唱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那個親兵沒有活著回來。他寫了血書,卻說無顏見父親,在押解的路上調下火車自殺。
一封沉甸甸的血書被交到了沐仲的手上,關乎著凌晨與秦吟梅的清白與事件的真相。
信沒有被拆開,當著所有的人,沐仲燒掉了信,並且下令,任何人不允許再提起此事,不許再調查此事,如有違者,殺無赦。
凌晨被釋放了,背負著沒有洗刷的污名。凌寒記得大哥跪在地上給父親磕頭謝恩,他一身單薄的衣服已經破敗不堪,沾滿了血。他的身上也遍布了傷,一步步走的都如晚秋樹上那幾片葉子一樣飄搖。他拒絕了別人的攙扶,堅持要自己從祠堂走出去。他根本不能穩穩的走路,站起來,摔倒,又站起來,走幾步,又摔倒……行在滿是雪的院子里,凌晨傷口裂開,血染紅了地上的白雪,格外的刺眼。
大雪,終究淡了血色,掩埋了那段慘痛的往事。
休養了傷,凌晨又回到軍中,他依舊恭敬孝順的對待父親,依舊對軍務盡職盡責。
然而,沐仲對長子愈加的苛責,稍有不如意就叱罵責罰,幾次派去執行最艱難的軍務,看著兒子浴血而戰,九死一生。凌晨在軍中的威望很高,名聲赫赫,然而,在父親眼中,卻無半點是處。這些威望聲明,讓沐仲更痛恨凌晨。
再之後,沐仲把凌晨約束在身邊,只當是奴僕一般的奴役虐待,雖然日日在軍中行走侍奉,卻再不給他實質的軍權。
凌晨都能明白是父親的報復,他將失去侍妾的傷心全部報復在了更無辜的長子身上。凌晨的心也隨之寒了,他忍受著父親,也只是苦忍著,煎熬著……
秦吟梅的去世擊垮了沐仲的人生和鬥志,他其實已經無心勞累軍務,任由手下的將領們作威作福的爭執,凌晨的勸諫他從不置一詞,昏聵的無以復加,直到發生軍變。
這對沐仲來說是突然,凌晨卻未必沒有預料。
……
「其實,父親應該是知道真相的了……或者他肯定那信里的內容。秦吟梅也是知道的。她太厲害了,到死,拼盡一生唱了這樣一齣戲。她什麼都不說,讓父親去猜測她的所思所想;她用這樣慘烈的一死,讓父親一直記著她,難以釋懷。據說,那件戲服,是她第一次見到父親時候穿的衣服……」
凌言感嘆著。
「她最後這麼做,其實只是保護凌豪吧。她知道事情敗露,她難得有什麼好下場,恐怕凌豪也會被父親厭惡。但是她死了,父親反而不會怪她了……」凌寒道,他厭惡她,提到她聲音里都是掩飾不住的嫌棄與憎恨,但是,卻又不得不感嘆她的心機。這一賭,是她賭贏了。她死之後,父親依舊如從前一般的寵愛著凌豪,他還低聲下氣的去求母親照料凌豪。因為父親知道母親那樣的性格,不會將恨意加在一個無辜的孩子身上的,更何況父親是一家之主,如果凌豪真有什麼意外,他們兄弟三個恐怕都是大劫。
「凌豪的母親真是把他的心機都用掉了……也怪家裡人把他保護的太好,到現在還是孩子般的真性情。真是讓他知道了這些,不知道到他會怎麼去面對……」
凌言也嘆息著。
凌豪被父親溺愛,被家裡人寵愛,但是卻從來是乖巧而且膽小的孩子,沒有做過什麼沸反盈天的事兒。十二歲離家,他嚇得戰戰兢兢。那個時候,凌言更是事事把他護在身後,小心呵護著。那個弱小而溫順的凌豪,從來都是乖乖的喊著哥哥,讓他們不得不心軟顧惜著。
以至於現在,凌言與凌寒都不願意凌豪再因為自己的身世受到傷害。
可是,同樣年齡的大哥是什麼樣的呢?
那是宛如絕境的受傷的猛獸一樣,咬牙堅持著,不肯倒下。
「我後來反覆想過大哥為什麼問我要那把匕首……我設身處地的想,如果那一日,我依舊被誣陷,無力洗清冤屈的話,我就殺了秦吟梅,同歸於盡!」凌寒冷冷的說道。
凌言震驚的看著凌寒。
「大哥跟我說的話,我當時不理解,後來,便明白了。我確信他要那把匕首一定是那麼想的。秦吟梅死了,他也是保護我們了……」
凌寒道。
對凌晨的行事作風,忠義肝膽,凌寒一直是很佩服的。
凌言點頭,深以為然,更覺得多了幾分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