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作教刑(1)
從凌晨的房間里出來,凌寒回了三樓,可他卻沒有推開自己的房門,而是去往了另一端的祠堂。
凌寒進了祠堂,順手就打開了房間的燈。
祠堂的窗戶緊閉著,窗帘很厚,遮住了外頭的電光閃閃,連滾滾雷聲和淅淅瀝瀝的雨聲,聽起來都弱了很多。
祠堂的供桌上供著沐家的數代的祖先,黑底的牌位,金色的字在夜裡彷彿是閃著幽幽光。沐家是從凌寒的太爺爺一輩開始發達的,太爺爺跟著曾國藩打過太平天國,據說是勇武有為的人,及至祖父也曾是湘軍一員,到父親依舊是北洋一系,是隨著袁世凱在小站練兵的那一代人。四代武將,他們的家族寫滿了榮耀。
供桌上,有一個盒子,裡面是祖父的兵器,據說祖父的鞭子使得很好。再外面一點,是一個木製的底拖,供著那個家法鞭子。
凌寒看著不由得咬著嘴唇。
凌寒取了供桌前的火柴點著了香,拜了拜祖先。
供桌的下方有幾個墊子,是往時拜祭時候的墊子。凌寒就坐抱膝在墊子上,抬眼看著牌位。
凌寒想到今天大哥說,若是父親在天有靈,恐怕也是震驚了。凌寒並不是很相信神鬼之說,他成長的經歷里,對父親也沒有足夠的尊敬和畏懼,然而,他有著作為沐家子弟的驕傲。大哥曾對他說過,出生在這個家庭里,享受著這個家族的富貴和榮耀,也承擔著家族的責任和壓力,不能選擇,不可逃避。
一如面對著父親,大哥,也是如此。
若是再回到那個秋風蕭索的北平,凌寒應該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的。他有思想有決斷也敢於行動,直到如今也並不後悔。只是,事到臨頭,要怎麼樣解決,凌寒還是有些恐懼。
他覺得坦蕩,可是,卻沒有辦法向大哥解釋。他也不曉得大哥在想什麼,是怎麼認定他的行為,會不會相信他。
我這樣做,也是為了揚城和天下的百姓呀。先祖們,你們也曾為國為民奮鬥,也曾心懷四海,也會理解我吧。
凌寒默默的想著。
直到祠堂的門被推開,凌寒回望,進來的是凌晨,兩人都是有些驚愕。
凌寒連忙站了起來。
「大哥……」
「你在這兒幹嘛!」凌晨冷冷的問道。
「我,我在想,我們的祖先是不是能夠理解我,我在想,大哥會不會相信我……」
凌寒道,眼中有期許。
凌晨不理會凌寒,徑直跪在牌位前。
「你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做,你到底做了什麼?」
凌晨的聲音壓抑克制。
「大哥,我真的不能說,但是我肯定不會胡作非為,做有違道德良知的事情的。大哥您教導的弟弟,您從小看到大的弟弟,這一點你還不相信我嗎?」
凌寒跪在凌晨的身後,看不到大哥的神情,有些急切和慌張。他說的很是摯誠。
「我從小看到大的弟弟是一個坦率坦蕩的人。他心裡無私,目光明亮,尊重信任我。可是,凌寒你如今對一家人都不能坦蕩開誠布公,你讓我如何信你?」
凌寒沉默著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凌寒你應該知道這一萬兩黃金不是小數額。我不可能就這麼輕而易舉地不去理會他。茲事體大,你覺得你要是不交代清楚,我會饒得過你。」
凌晨的聲音低緩,每一句話都讓凌寒覺得分外的壓抑。
「大哥,這筆錢很快就會回來,最早也許下個月就可以,大哥給我時間。一個月的時間,我會把這筆錢要回來的。」凌寒緊張的說道。
「凌寒,這麼大的事情你不交代清楚,我不可能不聞不問。就算是你把這些錢拿回來了,其中發生什麼事情你不坦白,也不可能就這樣混過去。你現在跪在這裡,面對著列祖列宗,你有沒有覺得問心有愧?你這般忤逆不孝,讓我怎麼面對父親,你又怎麼面對父親?」
凌晨端正的跪著,抬眼看著眼前的牌位,眉頭緊皺,
凌晨字字誅心,凌寒也知道今日怕是很難矇混過關,他賭的不過是人心,是凌晨的信任。自回揚城,他曾經冒死相救,曾經千萬里輾轉,也曾經委曲求全,他相信大哥看得到他的順服與中心。
「大哥,於私,我是錯了,但我於大節無虧,問心無愧。我知道挪用這些黃金忤逆父親,所以我跪在這裡,我想父親在天有靈,也會原諒我的。」
凌寒解釋著。他希望大哥理解他的解釋。
「你做下這樣的事情還是在想父親能夠理解你?」凌晨站起身,回身看著在自己眼前狡言善辯的凌寒,不由得冷笑:「凌寒,我知道你沒有什麼畏懼的。你從小倔強執拗,無法無天。你不過是在給我做個樣子!父親已經去世,他沒辦法把你怎麼樣。你在這裡演戲不過是想著怎麼在我這裡矇混過關。你要是走便走,我不攔你。但是你要是在這個家裡呆下去,你就給我規規矩矩的說坦白,老老實實的說人話!凌寒,你跟我耍心眼你試試!」
凌寒抬眼看著凌晨。他們有著很強的默契與理解,總是能夠猜到對方所想。凌寒覺得很多時候平常凌晨都是非常的了解自己的。那為什麼大哥一定要苦苦相逼?去年去庫倫到現在剛剛回來,他頂風冒雪一身霜寒的收復邊關,及至凌豪都還記得他這是離開家八個月初見,大哥卻一絲一毫都沒有憐憫之意。
凌寒默默的起身,緩緩的走到了門口,即使是看不到,他彷彿也能感覺到凌晨的目光的追隨,急切壓迫。凌寒沒有推開門,他只是手一動插上了門栓。他回到屋內,從供桌上取了鞭子,雙手遞給了凌晨。這彷彿是兄弟的默契。
凌晨看著凌寒的這般做作,也不理會他,一手接過鞭子看著他。
凌寒默默的脫去了襯衣,復又跪在了大哥的身前:
「凌寒不會走,大哥若是不肯原諒兄弟,要教訓,動手便是。」
凌寒低著頭,一副乖順認罰的模樣,卻又是執拗的不肯多說幾句話。
「往時我打你,那也是我以為我這個大哥管教有用,可是不管我之前費了多少心力,你不照樣的悖逆不肖,桀驁不馴?」
凌寒默然。
「凌寒,我說過你,不要跟我鬥狠!」凌晨的聲音里一絲殘忍和酷烈。
凌寒閉上眼睛,明白大哥的意思。彼時初回家的時候,也是在這個祠堂,大哥把他狠打了一頓后,也是這樣說話。不過,那一次,他沉默的抗爭是真的換取了大哥寬縱。
意料之中,鞭子疾風一般抽打在凌寒的身上,凌寒應聲撲倒。沒有詢問。也沒有一絲容情,凌晨揚手鞭風如雨盡數抽打在凌寒的身上,不多時凌寒的後背皆是交錯鞭痕,斑斑的血跡。
凌寒伏跪在地上,緊咬拳頭,壓抑的呻吟著。
終於凌寒再熬不過,忍不住的蜷縮著身子,在地上翻滾。然而,及至如此,凌晨手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知道過了多久,凌寒的拳頭已經鬆開,呼吸急促,呻吟的聲音都是極低的,竟是有些奄奄一息的感覺。
「大哥」大哥……,凌寒的聲音,一聲聲無力的喚著,喃喃的哽咽著,眼裡帶著淚。
凌晨收住了鞭子,看著蜷縮一團的弟弟:
「凌寒,你便是如此執拗么?」
凌晨的聲音里有壓抑的怒氣,也有痛惜。
凌寒滿眼是淚水,抬眼看了看大哥,便把頭埋在了臂彎。
凌晨一時覺得很是疲累,無論從精力上還是身體上,他都疲憊不堪。一陣陣的頭痛漫天蓋地的洶湧而來,凌晨一時間有些眩暈。
眼前的兄弟一身是血,卻依舊的不訓。凌寒的目光中帶著凄慘。卻從不肯認輸。拼盡了一身的血,卻跟他在這裡鬥智鬥狠。
凌寒身上痛得有些抽搐,他也不知道能夠再撐多久,不過是想著大哥的怒氣發泄出來就好。他甘心的跪在這裡受這些,因為他是沐家的子弟,是大哥的弟弟,那便是承受的這些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咬牙苦忍著,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總會過去的。凌寒的心中最後一絲的殘念。
「大哥……」
長久的沉默哦中,凌寒復又抬頭看凌晨,輕輕的喚了一句。
然而,看到的不是凌晨的惋惜與心痛。凌晨嘴角有一絲輕蔑的笑。眯起的眼睛中是憤怒和狠戾。
「凌寒,你是算準了,我不能把你怎麼樣,所以就這樣硬扛著。你以為你不說話,我便拿你沒辦法。因為你是我的兄弟,我終究是不能把你怎麼樣?」
凌晨的聲音從未有的冰冷,凌寒有些恐懼。
「大哥,我不是這樣想的。大哥,您相信凌寒真的有迫不得已。凌寒知道忤逆父親,有違家法,自己受了這樣的責罰,便也是心甘情願的。大哥,我只想讓他相信凌寒依舊是馴服和忠心的。凌寒有迫不得已、不能不做的事情,不能坦誠相告的話,除此之外,凌寒一切都是聽大哥的。大哥不諒解凌寒也罷,責罰凌寒也罷,凌寒依舊是大哥的弟弟。」凌寒的聲音顫抖著,卻一字一句的表露著忠心。「大哥,你相信我,我不會胡來的,大哥……」
凌晨冷冷的笑著:「我沒有你這樣兄弟。你這樣大逆不道,讓我覺得羞愧。」
「大哥……」凌寒眼中儘是淚水。
凌晨收了鞭子,把沾了點點血跡的鞭子放回了供桌。他抬眼看了看牌位,沉思著,抉擇著,良久,回身看凌寒:
「凌寒,我最後給你一次坦白的機會!」
凌晨的聲音很冷,很平靜,從大哥的眼中看不到一絲一毫的信任與情分,凌寒感覺到從未有的恐懼。
「大哥……」凌寒凄寒的喊了一聲:「大哥,對不起……」
淚水滾落。
凌寒聽到盒子機括打開的響聲,再抬眼,大哥手中不再是家法的皮鞭,卻是供在靈位前祖父的鋼鞭。
「大哥!」凌寒不由得驚駭。
那不是教訓子弟的家法,那是兵器。凌寒之前曾經看過那個鞭子,那是絞了很多細鋼絲和倒刺的鞭子,那是沉甸甸的兵器。